《诗与酒》
一
人生的春天会像水一样流走。但总有几个春天会留下来,它不会淹没也不会消逝。我们的第一本杂志、封面火红的《葡萄园纪事》终于摆到了案几上。严格来讲它是杏红『色』的,可总让我觉得金『色』闪闪彤光耀目。一切都尽善尽美,加长大三十二开,二百五十多个页码,三个彩『色』『插』页;刊物的最末一页还记载着我们这个葡萄园里的一些耕作、收获以及其他一些琐屑。这是诗与史,雅致,朴素,沉潜,发力深长且热情洋溢。我们这些两脚泥巴的人有着怎样也无法遮掩的漂泊气,可是我们的杂志让人瞥一眼就会明白它的严整、执拗和矜持。这也是吕擎和阳子来到以后,合力玉成的第一件美事。
葡萄园刚开始的日子也是一个春天,不过那是怎样的春天啊,风沙大作,荒野枯寒;茅屋破了好几个大洞——我和拐子四哥修补着茅屋,也修补着遗落在荒原上的一颗残破的心。拐子四哥那时被风沙打得满脸泪水,斑虎天天跟在主人身后,夹着尾巴奔跑。大老婆万蕙帮我们抬着那个老大的泥罐,肩膀都压肿了。大家的手都被磨出了血,可是谁都不吭一声。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夏天,接着是一个让人喜悦和安慰的秋天。
葡萄园的大门如今添了一块四四方方、刷了桐油的木牌:棕黄『色』底子,暗绿『色』的字,上面几个大字是杂志的名字,底边是它的拼音。洋文字母总是需要的。一些人路过时都要站在它跟前看一会儿,有时还要伸手抚『摸』一下。
我们必须首先把发行部的事情落到实处。可能天下有钱人的逻辑和习气全都一样:谁能想象一个亿万富翁为了几个小钱还会如此顽强刁钻,可恶到了让人佩服?他平时一掷千金的劲儿哪里去了?我不能想象李大睿其人,无法将那个打印小册子中的洞察与强辩、荒诞与冷漠,和这家伙稍稍连上一点点关系。它在他手里只会备受摧残。当我与吕擎说到这一点时,对方却少见地含糊其辞。如果吕擎是借某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推行自己的夜猫子呓语,那当然又作别论。李大睿以及他手下的人简直都有一股不可理喻的固执。最终总算把发行部落实下来,李大睿如前所言,马上派来了公司里的一个人,并由这人亲自管账。
我和武早由大胡子精领着,到镇上去看那些废掉的酒厂设备。一进入具体的工作武早就严肃得多了,沉着脸指点起来,一边有人不断地记下来。“这些设备勉强整一下,再添置几样新设备就可以了,反正是生产低档酒……那些橡木桶扔掉吧,它们不能用了;破碎机要换;水泥台的树脂衬里要重做……”刚刚干净利落地发过指示又小声咕哝起来,“你来这儿的时候可能一切都变了,嗯,咱们也要从头开始呢……昨天梦里……”
大胡子精凑在我耳边说:“他咕哝什么……”
“自言自语。他们酿酒的人都愿这样。”我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一旦武早旧病复发,那可就糟了。但愿他不至于走得太远——其实他闲下来还是不停地在纸上画着,表达的无非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象兰的梦呓……有时我看见他屋里长夜灯火通明,忍不住就走进去——很想给他几片从林泉带回的『药』物,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一个多月之后,酒厂开张并很快出产了一种浅红『色』的葡萄酒。拐子四哥饮了一口,咂咂嘴说:“味道不错。”吕擎和阳子也认为差强人意。我喝了一点,问武早:“这种酒的后劲儿大不大?”武早说:“这是稀释的一种酒精饮料。真正的好酒不是这样。你等着吧,很快——很快,就像马蹄叩着你的心……”
最后一句我不能明白。像诗。
二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一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他们看着城里来的吕擎和阳子,满面欢欣。四哥掮着那枝沉重的老枪,一拐一拐地在园子里来往,在刚刚搭成的那栋茅屋前端详,身后跟着他的斑虎。万蕙几乎没有一点空闲时间,除了每天在园子里做活,还要为我们大家准备饭菜。她永远不会抱怨,永远都在心满意足地忙碌。她大概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给男人安一个家。她的那种温厚和宽容能够安慰所有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想:葡萄园里真正的主心骨不是任何人,而是大老婆万蕙。
由于葡萄园里一下子增添了几口,还时不时地有人往来,万蕙做饭就紧张得很,常常在中午时分沾着一手面粉从屋里跑出来,招呼园里的鼓额帮她生火。我想今后她们两个的主要工作就是搞好一个食堂了。原来我们只在茅屋的右边搭了几间简陋的棚子做伙房,现在就把它扩大了一倍,重新换了茅顶,又用土坯垒墙,用泥浆抹过并刷了石粉,在里面摆了两张大桌子,使其成为一大间餐厅:即便有外地的朋友来葡萄园就餐、开个热热闹闹的宴会也足够用了。我们这几个人,再加上园艺场的朋友,平时就可以坐满这两张大圆桌了。
武早常常和那个大胡子精、和厂里的人来往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一定要陪他一起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总不能一直盯在他的身边啊。我担心的是他那种莫名其妙的、随时而至的咕哝声把人吓着。好在这完全不是大胡子精他们所能领会的。他们或许真的会把这种情形当成天才人物的一种神游、一种奇异的行为举止。谢天谢地,武早并没有像一般的精神病人那样手足无措、满嘴狂言,而仅仅是一种低沉的自语——有时只是一种呢喃而已。
他与我一块儿居住的这些夜晚,常常让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让我处于一种十分愧疚和矛盾的心情——我有时候甚至也像其他人那样,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精神状态。因为每到深夜,他的思维完全失去了起码的逻辑,混『乱』、急切而又癫狂。好在这种癫狂劲儿一到了白天,到了太阳出来时就会烟消云散……他指挥起工人井然有序,以至于顺利地搞成了那种低档葡萄酒,没出任何纰漏。天哪,他终于初步胜任了酿酒师的工作。接下去就是按原计划加快步伐添加设备,增加规模。他说:“酿原汁酒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可以消耗掉我们园子里的所有葡萄,而且还要收购园艺场的那一部分。”
梦寐以求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个夜晚我有些激动,又一次失眠了。我不得不像过去那样用书籍打发时间:轮番看李大睿将要印出的小册子和那本秘籍,或看点别的。武早睡在外间,后来我又听到了咕咕哝哝的声音,看到了一会儿点亮一会儿吹熄的灯火。这个壮汉再也睡不着了,他香甜的鼾声只有在黎明时分才响上一阵,而那时外边各种鸟雀的喧哗,还有鼓额和拐子四哥他们驱赶灰喜鹊的吆喝声又要把他吵醒。他甜甜的睡眠偶尔才有一次——眼瞅着这个壮汉的头发越发脏『乱』、面『色』越发灰暗,心里又疼又急……这天晚上我刚刚打开一本书,武早就来敲我的门,我不得不把他放进来。
他一进门就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然后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他把我炕上的书翻起来,头压得很低看着。这样一会儿,他的手指点着上边的一段话,一直指着看我。
“……他们打算在这里起义,而且届时要访问我,我绝不后退;虽然我认为他们的力量和勇气都不足以成大事。但是,前进吧!这是行动的时刻,个人又算得什么呢?只要那代表了过去的光荣的星星之火能够传给后代,而且永不熄灭就行了。这不是什么某个个人,甚至千万人扬名的问题,而是自由的精神必须传播的问题。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地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伟大的事业将聚积力量,扫『荡』一切粗粝,肥沃一切可种植的地方(因为海草就是肥料)……”
这是关于拜伦的一本书,那上面引用的是诗人的一段话。
他的手指在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泛起询问的光亮。我不止一次地看过这段话,问他:“怎么呢?”
武早害怕光亮一样闭了闭眼睛:“‘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不管……”
我琢磨他的意思。
“林泉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他们会重新把我拉到水边……‘你必须喝’,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命令我。这种水让人变得昏昏沉沉。我攥住他,把他的头按进了水中。他没命地挣扎。另一些人跑过来,后襟给风扬起来——白大褂里边是一『色』的黑衣,黑衣上的铁钉闪闪发光……我害怕了。他们一下扑过来,往狠里揪我。我的牙都给磕掉了。他们『逼』我承认:你是一个精神病人……”
武早的泪水从鼻子两边流下来。
“我的好兄弟,他们硬是把咱俩分开。他们见了你就握手,客客气气,这是在哄骗——你刚一离开他们就往死里折磨我,你看我身上脸上,这些伤疤……”武早说着脱下了外衣。令我惊奇的是他真的浑身布满伤疤——如果这些伤疤不是他发病时自己撞伤抓伤的,那就只能是他人折磨过——这是可能的吗?我正忍住惊讶,充满疑虑地看着,他把头一下抵在我的胸口:“他们不会罢休,到处找我,你出去时千万要看看后边有没有跟踪的人……”
我安慰他,设法将一点『药』粉掺在水中让他喝下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渐渐合上。我悄悄地把屋门锁了,退出来。这时候我多想去阳子和吕擎的屋子里坐一会儿,因为睡不着。可是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发出的鼾声,只好忍住了。
三
白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安抚他。我设法汇集起他过去曾经喜欢过的一切,让乡间音乐,让拐子四哥的狩猎故事,让万蕙那些家长里短,让鼓额那种深沉温柔的目光……这一切去簇拥他安慰他。我期待所有这一切能够化解他心中的烦恼、焦躁和不安。
这些稍有作用。可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大胡子精却能让武早真正地镇定下来。
这个粗鲁的镇长一见了他就直截了当地谈生意,谈酒厂的生产。而每逢这时候武早就发出了果决而坚定的声音。有一次他对大胡子精说:“你必须在这个秋天之前把那个设备搞到,搞不到就甭打算在春天酿出第一批酒来——还有我说的橡木桶,对,就是橡木桶,别的不行——你找的那些制桶匠根本就不能用。那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弄弄的,不是做柜子箱子。我要亲自指导。你先按我说的去搞吧。”
“搞一套新设备,财政上负担不起,他们园子里又没有那么多钱……”大胡子精在武早干脆利落的指挥下倒是有些蔫,说话像呻『吟』似的。
“那就去那些倒闭的酒厂看看。他们的设备闲在那儿,卖不出去就是废铁。不过我得亲自鉴定才行。”
大胡子精讨好地竖起了拇指。我在一边看了真是高兴。
冰凉的月光下,肖明子吹响了笛子。那种笛音是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的。月『色』下,在闪亮的葡萄叶的『露』珠上凝聚了多少故事。多么好的夜晚哪,在这笛声里,我看到罗玲来了,她是悄悄地走进来的,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笛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可以传向很远。野鸡的叫声被压过了,大海滩上只有这冰凉的笛声,像一曲温暖的、在夜空和树隙里流动的爱情故事。这笛声里,我惊奇地发现武早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目光望着黑黢黢的葡萄藤蔓……我走近了武早,他握住了我的手,鼻音很重地说:“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瞧她就在月亮下边……”他大概把罗玲错看成了象兰。
远处的芦青河汩汩流淌,这条河今夜离我们多么近啊。“你听,听到了河水声吗武早?”他抬起头来。远处的确是河水奔流的声音。北面大海的『潮』声也可以听得清晰。那哗哗的水浪啊……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我们一起读过的句子,『吟』道:“……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
武早点点头。月光下,他整个人就像一尊雕像。
这个夜晚我也在想:那个女人也许真的该来一趟,来看看武早……
两天之后,就像是神灵指点似的,那个人真的来了——万蕙远远地就看到了,她最先出门迎接,接着是满眼新奇的鼓额和肖明子,所有人都汇聚到葡萄园门口那儿。是的,真的是她!吕擎和阳子像端量一个怪物那样看着来人:她骑着一辆小小的紫红『色』摩托,像上次见过的一样,穿了米黄『色』的风衣,围了雪白的头巾。与过去不同的是,她的车上好像驮了一个大包裹。这时我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你可来了!……”
摩托猛一下停在了园门那儿。她终于没有直接闯到园子深处。她老远就微笑着,扬起手向我们打招呼。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高声应答着。
许久不见了,她仍像过去一样年轻,体态轻盈,匀称修长,脸庞紧绷绷的,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她的两眼很亮,看上去温驯而热情,走近了,大大方方地与所有人打着招呼。她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又见面了。我是来看武早的。”
我想武早还在他的屋子里呢,他如果知道你来了还不知怎样呢。这时我把她引向吕擎和阳子,她伸出手去。我在一旁看着。我发现她稍稍显得大一些的嘴巴张着,『露』出晶莹白亮的牙齿。一个『迷』人的、火热的少『妇』。这两个人对她不会失望的,因为她的确是可爱的——如果她能和武早在我们葡萄园里安一个家该是多么好啊!这无论对于我、对于整个的葡萄园,都是一个不小的福音。可惜这只是幻想,大半不会成为现实。
我伸手指了指东边一间屋子,象兰点点头。那里就躺着一个为她死去活来的男人。
《迎送》
一
象兰给武早带来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武早过去穿的衣服,象兰都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这次也捎来了。原来他们仍然保留着过去那个家——小小的屋子里有很多他们共同生活时使用的器皿和衣物,而且两人都有钥匙,只是从不相约一块儿回到那里。武早入院前,象兰仍按时回去打扫卫生,洗衣服,有时还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可她再也不在那儿过夜了。武早后来住进了精神病院,小屋就差不多成了象兰一个人的居所了。她现在还没有结婚,但已下决心不和武早在一起了。她说:以前试过多次,终于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武早疯『迷』一样追赶着她,那种种猜忌和恶毒的攻击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就这样,她既不放心武早一个人的生活,又没法和他走到一起……现在我们都明白,她已经真的在计划组成新的家庭了,尽管未来的这个家庭同样会是奇奇怪怪的。
我不相信象兰这样的女人会在这个时代里拥有一份和顺的生活、一个甜甜蜜蜜的家。她也许降生得早了一点,即便在今天也仍旧是一个过于激进的人,一个异数,这个世界还没有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她在当今的舞台上只适合演出悲剧。也许我过于悲观了,也许我是对的。这个判断对于象兰来说有点过于残酷了,可是没有办法,生活本来就有自己既定的轨道,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不可改变的那个结局。这对于我、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
夜晚,我很想把她安排到武早那个房间里,我自己回客房里去住。当我这样说了之后,象兰笑一笑:“很感谢园长同志,感谢您的美意——这已经不能了。您大概不是用这个办法对我发出逐客令吧?”
她使用了一种客客气气的书面语。我能说什么?只好作罢了。我觉得有点可笑的是,她把我叫做“园长”。在她眼里这个葡萄园里的负责人就应该这样称呼吧,而从未想过这个发明在我听起来有多么怪异和别扭。这样,象兰就给安排在客房里,成了我们扩建茅屋之后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象兰在葡萄园逗留的几天,吕擎曾经找她单独谈过话。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反正他们关在小屋里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我记得后来吕擎出来了,面庞多少有点红,但仍然十分严肃。我没有问他。
象兰走了之后,吕擎忍不住,终于还是把那天他们谈话的情形告诉了我:“我想了解一下这个让武早长期入『迷』的女人。我觉得她多少有点奇怪。当然,我抱有一种探奇的心理。我不过想凑近了看一看:她是不是个狗东西。”
吕擎的骂人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试了一下,发现她还不是狗东西;就是说,她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我不知吕擎到底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吕擎又说:“……关于她的事情我听得太多,心里很厌恶。她把一个五尺多高的男子汉搞成了这样还仍然振振有词——这样的女人大半都是坏东西。不过我想她既然敢于闯到这里来,倒有几分勇气,那么我就要听一听她到底凭了什么。我发现她不像原来以为的那么浅薄,起码还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点想法的人——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们可以不同意她这一套,但却足以让我们对她有点同情和谅解。我发现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宽容一点,并不是很难。”
我忍住惊讶听着。这些年里吕擎越来越烦躁,动不动就骂人——最近由于远离了吴敏,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加烦躁。我觉得他有时候很想找一个什么对象吵一架才舒服。比如与象兰谈话的那个夜晚吧,我相信他一开始是抱了干一架的想法才去的。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女人最终还是征服了吕擎,让他明白了她可不是吵架的对象。是的,她是我们的客人,吕擎不应该跟她吵架。
阳子告诉我:“象兰在这儿时,让我给她画过一张画呢。”
“你以前不是给她画过吗?”
“不记得了,”阳子撇撇嘴,“这个女人说话总是让人受不了,这方面你得慢慢习惯才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的那份热情只属于自己,别人最好放明白一点,不要去沾。她太热情了,这就容易让别人误解。谁要误解了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挺能容忍。大概她在酒厂就是这样吧,最后她总会让对方冷静下来……”
我笑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见象兰时,她那么真诚而热烈地注视着我,竟然毫无吝啬地赞美起来,样子还那么真诚!那一次我也像吕擎一样心怀使命——武早让我去劝导她。当然,后来这种劝导不但没有成功,而且最终是她让我恭敬而又自卑地离开了——我承认不是她的对手,不仅没能劝阻她,倒是给打消了一切规劝的念头,并从心里赞同了她的选择。我甚至反过来去劝武早:放弃她吧!
结果是武早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这一次她到葡萄园里来,我们很少深谈。我只问了一些酿酒公司的事情,不想过多涉及她和武早的关系。她告诉我:公司自从武早走了之后,就平平常常地运转下来——总是那么几个老品种,质量一般。总之没什么生气,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现象……我问:
“为什么是暂时的?”
“总会有新的酿酒师出现。这是一座着名的葡萄酒城呢,人才还是有的;这里什么奇迹都会出现,你就等着看吧。现在要紧的是先稳住局面,等等再说。”
她的结论既让人欣喜又让人觉得残酷。我问:“你认为武早不会重新振作起来、不会康复了吗?”
“大概不会了。”
“可是我们已经开始让他酿酒了,而且已经在出第一批酒——您品尝一下就会……”
她夸张地摆手:“我可不敢。”
二
在那个泥做的书架上,已经摆了好几瓶酒。我告诉象兰这就是与那个镇子联办的葡萄酒厂搞出来的。她眯着一只眼看了看——“不用品尝我就知道是什么货『色』,用酒精勾兑出来的。”
“嗯,你说对了。不过这至少也说明武早仍然可以工作……”
象兰不再做声,在屋里摇摇摆摆走了两圈,两手抄在衣兜里:“不管怎么讲,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了,这让人难过……”
我注视着她,后来忍不住问:“你愿意听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吗?”
“说吧。”
“他,说到底完全是因为你……如果你能稍稍通融一点,比如给他一些温存、一些照应……他就不会毁掉了……”
她微笑着看我,说:“园长先生,你干脆直着说吧,让我怎样?”
我干咳着,担心自己表达不好,我说:“我是说,你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看他,陪陪他;我会为你们准备挺好的一间屋子……”
她点头:“明白了。你直说就得了嘛。你的意思是我要按时送给他干,让他获得『性』满足——这样他就不狂不闹了,就能为你的酒厂创造剩余价值了!你无非就是这样的意思,你这样要求我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满脸红涨,手足无措。我说:“您,您可别这样看,千万别误解……”
她哼一声,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去她并没有发火,甚至连提高一下声音都没有,只垂了垂眼睫『毛』:“我们老总也这样讲过,看来是这样吧。不过我又能怎么办呢?你们都错了,随便脱裤子是不可能的。就为了成全一个酿酒师,我要把自己全毁了吗?毁了自己的……”
我知道她想说出的两个字大概是“爱情”。我不敢对这两个字也报以嘲笑,所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象兰最后还是激动起来,走到我面前,挥动着右手:一只白皙的小手,一只拨动壮汉心弦的小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鸟:“我很矛盾,有时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知道这样连续的失眠会加速自己的衰老,你知道我特别害怕衰老,只想漂亮,想年轻,不惜使用各种办法——想保持青春,最重要的是心理上要有那种感觉……我害怕失眠,可最后还是让武早弄得彻底失眠了。你看看我付出的代价够大够惨的了。我能为了照顾他人的一点面子,扔下最重要的东西吗?不行,绝对不行。我在认识武早以前活得快快乐乐,当然了,我最渴望得到一个人,这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我有过不少机会,我不是一个平常说的那种好姑娘。我找过了,我遇到了,我以为最后一个遇到的才是最好的……可惜不是。他后来就像掉了『毛』的芦花大公鸡一样,抖瑟得让人烦了。他死盯着我,嫉妒心大得吓人!他给了我那么多折磨,把我弄得死去活来。他简直就是我痛苦的根源……就算他是百里挑一的男人吧——这种人就像地上的植物一样,会一茬一茬重新长出来。我的命只有一条,我不会为他搭上的。这个尽管放心好了,园长先生,难道这个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
她歪着头,像看一只小鸟似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脸红耳热,简直待不下去!我必须败退了,必须赶紧离开这间屋子。我同时承认她这会儿的真诚。是的,她说这些很好理解……我在心里固执地争辩着:问题是按照我们所能接受的道德准则,一个人有时候、许多时候,是必须忍受某种牺牲的——在我们的视野里,多少人正在忍辱负重,做出了何等巨大的牺牲啊!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在山区,在平原,在我生活过的那些地方,多少人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牺牲。可面前这个人就是不愿意,她真的不愿意!我没有办法,且无言以对……
她这时候却放松了,笑了。她笑得那么甜美。
“你笑什么?”
“我笑你皱眉思索的样子,看你这严肃的样子多么有趣……”
真要命。她竟然略带嘲弄地欣赏起我来了。我镇静了一下,问:“你以为我可笑吗?”
她仍然笑着。
我问:“你刚才不也在思索吗?”
“那用不着思索,那都是现成的道理,就摆在那儿,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她说着一仰脸一皱眉,“看看你那一脸黑胡茬子吧,真可笑……还是算了,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我的,你和你的朋友也都会误解我。在公司里,我那些年轻朋友却从来不会。我有时动手弹弹他们的脑壳、捏捏他们的鼻子,他们都很听话;他们也这样动我。只有少数几个邪恶的家伙忘不了自己那根腰带……”
最后的话让我觉得好笑又尴尬。美少『妇』嘴里有三把刀。
她接上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那些好欲望我是很能接受的。我有一份特殊的才能:很容易就能区别出人的欲望是好还是坏。算了,我不跟你谈这个了,这些问题太深奥,不是你这个单纯的头脑所能明白的……”
她说着就转过身去,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奇怪的、主观而理『性』的、有时又是无法理喻的女人!通过这一番话,我进一步料定她不会有自己完整而幸福的生活。再见了,我想——你这个子高高的、像狐狸一般狡猾又像狐狸一般美丽的女人,聪明极了,可你还是不会幸福!遗憾!
我恼恨地盯着她走去,心里又一次可怜起武早来了。
就这样,我们的葡萄园又一次迎来并送走了象兰。
《驳夤夜书》
[论浪货]
所谓的“浪货”,即『性』行为不那么检点的女人。自古至今,她们从来让男人喜欢,只不过男人有一些儿腼腆罢了,说不出口而已。别看男人黑胡奓撒着,其实是世间最腼腆的一种动物,遇到什么事儿就像动物园的狗熊接饼干一样,两个前掌举着,生生挡住了长脸。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弃多情女。我认为人世间最优秀的女子才称得上“浪货”哩,她们是人民当中的宝贝儿,千万得珍惜起来才好。我今生凡遇到“浪货”,相处时从来都是仔细观瞧,惟恐虚度了这番大好光阴。看她们眉眼里全是慈祥,手足间净是温情,一句话,和她们在一起你才觉得这世界本也不错,值得留恋,也算是没有白来一遭则个!看一个个话语款款,走起路来不声不响,全是偷情的好手。试想想这世界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啊?金银财宝,夜明珠紫金钗,可要她们来挑呢,偏偏就捡一个情字。这东西无形无状,却也有『色』有味,找个没人处吃起来就像困了一冬的大地瓜,又香又甜大口儿吞了则个,撑得肚儿溜圆也不知饥饱。她们胸脯鼓鼓囊囊的,那里面装的全是情啊。仔细观瞧,或丑或俊,只没有一个儿不是菩萨心肠呢。也正因为她们太善良了,一生中净是奉献而少有索取,所以才让人从心里喜欢。只有伪君子才怨声载道,他们恨不得将天下大罪一锅儿端给她们,活活恨死人了!
善良人儿眉目多情,看他人净是可爱可亲之处,只是少了些儿提防和阴险,有求必应,无恩也报,以身相许时,只做少许推挡便可。她们不知世道之艰难凶暴,名权利禄交攀着,就没给好人留下一丝活路。那班恶少,常常是刚刚摘得芳心一片,扭过头却要骂她。好女子本是多情,痴心又何曾改过,只以为大男儿身高五尺,堂堂须眉喘气哈嗒哈嗒,恨不能如数交付则个。哪知道对方其实是斤斤计较之徒,到头来没有一个不是抠门儿。她身为“浪货”,也就不仅多情,而且多才,自古以来这样的才女真是数不胜数,她们心眼细发又活络,读了书能诗能文,不识字的也能做一手好刺绣。我见过一个乡间女子,她大字不识一个却能绣出成双成对的鸳鸯,一只只全都水灵灵的。她们见了男人笑脸相迎,没一个盛气凌人的。城郊有个才女男友无数,南村北泊都有异『性』知己,他们无话不谈,最爱去村边草垛那里。如今看来,凡是世上有了大苦楚大艰难,总是这样的女子流泪最多,她们如果手里有些银两,为了救急也常常是如数抛撒出去,哪顾得明日花销用度。这些人不懂算计,乐于助人,就是看不得人间苦情,见不得流血流泪。大骗子一哭,她们的心立马就软了。
一市一区一地,一个真正的“浪货”就好比一道锦绣山川,是五彩斑斓的一道风景。她们好比是五月的鲜花,披挂了满墙满泊,要多么慷慨就多么慷慨。咱们大老爷们儿说句真心话,这一辈子就没遇到过一个狠心狠『性』的“浪货”,倒是那些不苟言笑一脸正经的女人每每害人。她们全都无情无义,心硬似铁,为了一点世俗好处哗一下就冲上去了。如果遇到真正可以决定命运的上司,上司说你脱一次就提拔一级,那么她们索『性』就不再穿裤子了。偏是这些女人,她们个个都瞧不起“浪货”,还想搞点“严打”什么的关一批抓一批呢,那才是心存嫉恨,怕她们有一天会夺了自己的饭碗。她自己端的饭碗里盛的就是最脏的东西,还捧着到处炫耀呢。而在“浪货”们那双有情有义的眼睛看过来,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她们身边发生的任何不平和苦楚,都让其大吃一惊。她们无功利,只多情,令人好生爱惜。咱在这里要不客气地直白一声:我从来都把所谓的“浪货”看成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希望。她们的杰出和超凡脱俗,身上所存留的人类最后的一点美德,让那些老世故臭帮子一辈子都吓得干瞪眼。她们对一些人来说,不过是冬天穷老汉的太阳,凑近了才能取来的人间温暖。看这一个个全都大咧咧的,心肠软得就像棉花,再不像样的男子,在她们眼里都能看出不少的优点。这里想叮嘱一句:还是要好好挑拣哪,要找到心情作风与自己相似的人才好,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件大事。这样说有人必会误解,以为又来了卫道士,又来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那一套。其实水至清则无鱼,再说人本来就花花『色』『色』难以辨别,你有情我有意,就难免扑棱棱搂到了一起,到时候再难以分个青红皂白。她们那一刻只觉得这人可怜,泪莹莹的,一片真心,哪管怀里哆嗦的是什么糟物。反正是说了万千,惟一一句可直言相告的就是:男不如女;而女子中,又以俗称“浪货”的为上品。
有人曰:既然如此尔等为何不专觅“浪货”为妻?为何还要见了内人红杏出墙就凶龇龇的?善哉斯言!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就是说,咱也觉得为人应该言行一致,不可说一套做一套,丢下些笑柄着人捡拾了去。在我看来心地纯正的“浪货”,乃世间最难觅的宝物,为妻更是上上之选,但这非得是有大心志者而不可为!我这里有民国的一个好例子,咱不说你就去猜猜看吧。在她那里,拳拳美意多得是,简直是立等可取,你说人活一世这是何乐而不为?又有人在说了:你这样岂不是『乱』了阴阳,毁了大伦,将人间推入了万劫不复?老天,这才是狗咬耗子瞎『操』心,你我又是何方神圣?再说下了,咱哪有这样的大韬略大福分,今生去哪里找来这样的可人儿啊?说白了咱不过是泥里打滚汤里搓澡的俗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怎么说也是梦里吃枣白想了一场!再说她们在人群里为数本也不多,你当是随地都有的破烂?这等人物乍一看腰带松松,其实呢个个都有一副菩萨心肠,哪里是平常人能够入眼入心!据我观察要分辨她们也有一二法门,这里不妨试试。凡脑门宽大、头发从中间分缝、两条眼眉横楞着、两眼贼亮吓人的女子,无论美丑,你都得小心着点儿了!说不定她就有些独家本事在身哩,说不定就是那等好人儿,别到时候扭捏起来你给吓得一尥蹄子跑开。实际上擦肩而过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咱就遇上不止一两回了,至今想起来还嗟叹不已。
话说到这等分寸我想也差不多了,大伙儿想必也能明白些个中滋味吧。咄。
[批驳]
这是什么狗嘴里吐出的象牙?试问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时何地出了这样的反叛贼子、颠倒五常?难道花柳病艾滋病还嫌太少不成?该让这个家伙得上一两次,瘦得皮包骨头隔离起来天天打针,死前问问他还要“浪货”不要?如要,咱们民族从来都不缺货,一定满足需要,保障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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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有关部门统计,男女花事已经呈现攀升势头,因此而导致之刑事恶『性』案件也有大幅上升趋势,且屡禁不止,有令不行,有关部门个别人官官相护,有法不依,明禁暗倡,越做越大。有的地方甚至以拉动经济为名,怂恿黄『色』场所兴隆营业,夜夜通宵,搞得人马俱疲,纪律松弛。什么按摩所修脚房歌舞厅,不法者巧立名目胆大包天,甚至有厅局级官衔为其保驾护航。我们要根据两手都要硬、双管齐下的标本兼治的原则,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地解决思想认识问题,开展严打等专项群众活动,大力扼制『色』情蔓延的不良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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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竟然公开对严打专项活动横加指责,并将进步较快的女同志视为不如“浪货”的下流坯子,实在可恶可恨。我们如果提倡滥交,文明法制国家一日都不能生存,民族复兴的现代化进程即告停止,宏伟目标永远都不能实现。同时卫生防疫任务也将占去全民工作的大半,再次沦为东亚病夫!据专家预测,本世纪将是艰难与机遇并存、进步与倒退俱在、瘟疫频仍发生、人心惶惶、物极必反的时代,人类正处在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十字路口,所以万万不可麻痹大意。我们要居安思危,在国民生产总值确保再上两到三个百分点的同时,狠抓意识形态领域,对不健康的资产阶级糟粕大力扫除,争取年内端掉一批贩毒倒卖儿童造假及黄『色』窝点,以确保和创造一个经济加速发展的稳定良好环境。
《味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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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厂开始扩建,看上去一派兴旺。这终于引起小城葡萄酒厂凌春利的警觉,他竟然几次以自己的方式发出了警告。大胡子精愤愤不平,吼着:“凭什么?难道在这个地盘上只允许喝他一家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