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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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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庵”地处西郊的一个小村,本来是极为安静的,后来由于城市不断扩张,已经把这个村庄拥在其中了。好在四周仍能看到原来的轮廓,原有的街巷和低矮的房屋大部分保存完好。街道上尽管有些热闹了,但仍然时不时让人想起原野上的那些淳朴小村。所谓“静思庵”就是这片低矮茅屋中的一座。这些年来不少茅屋都换上瓦顶,但这一座还保留着原来的面貌,茅顶已被雨水染得发黑。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门的粗木条被雨水洗白了。院内有一棵可爱的石榴,树下是一片春草。

看得出庵主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室内倒还洁净,只有小小的三间。最大的一间在西面,里面有一张小桌,两把藤椅,一个小小的书架。有光喜欢的那些蹩脚书法和绘画整整悬了一墙。“静思庵”三个大字刻在一块棕『色』木板上,挂在茅屋正中。中间是最小的一间,放了几只没有上漆的白木凳,权作会客室。最东边的一间又小又脏,油腻腻的,里面有一个小灶,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间摆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坛,逐一掀开盖子看看,里面有绿豆、豇豆、米面和干菜之类。我心中一阵感激:庵主是一个多么会生活的有心人!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大概也不会烦腻,浓浓的村野气让人沉醉。自从踏进庵内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静下来了。

庵主把我送到这里,嘱咐了几句就走开了。

我成了暂时的“静思庵主”。我在宽敞的西间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由于围了一个小院,这里什么嘈杂都没有,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空无一人的小茅屋怎么没人光顾?比如说那些流浪汉,那些善于在夜间搞点什么的人,为什么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里有人经管。因为我发现床上的被子好像按时晒过。这说明有人在料理这儿的一切。院子里还有一个手扳压水井。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我按了按,发现压水井的手柄并不沉重,只几下,清清的水流就涌出来,然后顺着一个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墙的小花圃和石榴树下。

我在心里羡慕有光:从闹市乘车到这儿不过一个多小时,位置再好也没有了。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佳处,在这里,一个人可以读书,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觉得自己长时间以来的奔波、到处的行走,除了那种说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种喧闹和纷『乱』,一种可怕的磨损和追逐。躲避,没完没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那个平原的小茅屋只是我的人生驿站。

我在想乖巧的“静思庵主”怎样拥有了这个地方。这里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这里出生,尔后走进闹市。

我的出生地是东部半岛,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滩,是芦青河流经的那片泻湖平原。

在那儿,我们一家也曾经拥有这样的一座茅屋。

《血脉与传奇》

那座茅屋的来历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我们一家人躲避苦难的一个去处。

很早以前我们家还在那座海滨小城,父亲和母亲、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个有着玉兰花的府邸。是一场连一场的战争把这个美丽的住所生生毁掉了。父亲三十多岁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个小城,那是因为海滨丛林地带活跃着那支有名的队伍,他们与外祖父来往密切。外祖父从二十多岁起就是有名的叛经离道者,是全城第一个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爷。外祖母原是他们院里的一个使女,当年与外祖父双双出逃。两人一去十几年,当再次回到这座小城时,外祖父已经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大宅院里再也没有了那个用拐杖捣地的老爷,没有了他当年望向儿子的愤愤的目光。最后的日子里老爷没有等来儿子,他认为正是这个不肖之子毁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业。他曾经把一切都寄托在聪慧的儿子身上,可想不到这小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疯癫。他最恨的是那个使女,是那个小妖精使儿子痴『迷』。他最后对儿子仅存一丝希冀:待其上了年纪,心中的火焰渐渐平息的时候,或许会顾恋一下这万贯家财,持续这一代又一代积攒起来的巨大资产和声望吧。

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忍心抛弃这一切吗?这个大宅,这儿盛开的玉兰花——它们真的会对一个男人没有一点吸引力吗?

老爷想得不对。因为外祖父离去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外祖母。是这座压抑的小城让他厌弃,而远方,大海另一面吹来的风,还有湛蓝的天空和白云,都一齐在诱『惑』他。于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轮载着心气高远的外祖父和娇小美丽的妻子远航了。

要不是后来外祖父突然决定要返回海滨小城,那么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样子。外祖母没有半点怨言,尽管她心中盛满了恐惧。她还记得老爷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那“咚咚”捣地的拐杖。她特别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里那柄雕花捶布槌:恶狠狠扬起,只一下就把她的头打破了。她头上一生都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她险些为此送命。她有一头浓密滑润的乌发,是这秀发遮去了那个疤痕。她伏在男人怀里轻轻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一声不吭。

他们究竟为什么回到小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问过妈妈,妈妈也说不明白。反正他们回来的时候,这座宅院已经没有了原来的主人。老爷和太太相继去世,他们病入膏肓时还在念叨自己的儿子。

外祖父回来的那年正好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妈妈曾告诉我:“你外祖父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春天……”

妈妈还说:老爷至死也没有原谅他的儿媳。他觉得自己的全部怨恨和苦楚都来自这个不祥的女人。“你外祖母觉得应该对自己的公爹尽一份孝心,可惜这种机会再也没有了。以前你外祖母千方百计讨好老爷,任何儿媳都不会像她那么孝顺。可怕的老爷呀,那个迟早要撒手的老宅主人哪,玉兰花庇护了一辈子的倔犟老人,知情后就是不肯饶过她。他让她跪在瓦片上,让她死……这些都像梦一样过去了,可就是忘不掉。说说你外祖父回到小城以后的事儿吧——他刚刚回来就有许多生人找上门来,港上的人,山里的人。这些人都打着求医的幌子,其实到底要做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求医者络绎不绝。后来这些人当中就有了你的父亲。他一开始是到海港,后来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成了你的父亲。他与你外祖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免不了要发生一点争执。是外祖父介绍你父亲与那个港长成了朋友。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不知道你父亲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他们商量的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更不知道你父亲是队伍上的人。那时候队伍活动的范围很大,要根据战事的变化周旋。有好长时间队伍过得很苦,头儿换了好几次,你父亲是最后才参与领导这支队伍的。不过他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后来离开了,又做起了‘生意人’。他从来没有赚过钱。他当时正和你的外祖父合伙搞一笔‘大生意’,城里人都这么认为。可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明白这笔‘大生意’是什么。大概也就是因为这笔‘大生意’,他们一前一后都遭了暗算……”

母亲的话说来说去,大致就是这些。其中那些细小的情节让我难以忘记。记得有一天我在茅屋的旮旯儿里发现了一个木箱,打开木箱,里边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红硬木的手串子,半截琴弦;再不就是几枚黑白围棋子、一个残破的八音盒子……我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外祖父遗留下来的。有一次我还翻出了一个发霉的破旧礼帽,礼帽上有一个洞眼。我觉得很好奇,就戴着礼帽悄悄转到外祖母和妈妈身边。谁知道外祖母一看到这礼帽,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妈妈抖着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明白,仍然戴着那顶礼帽。我的目光在问: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妈妈把礼帽一把摘下。她看着,厌恶地放到了一边。后来外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就把它取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发现那顶奇怪的礼帽。但我那时相信它一定有什么故事。

我长大了,可我偶尔还要记起那个带洞眼的礼帽。有一天我就大着胆子问起来。外祖母长长叹息,只不回答。

很久以后,母亲断断续续讲了礼帽的故事。

“那是一个交通员戴的。那个交通员就来往于山区和这个小城。他一开始也是你外祖父的病人。当然了,是那种特殊的病人。他的年龄要比你父亲小得多,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伙子。他的真实身份是交通员,是上边派下来的。他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够在山里和海滩上飞跑,跑起来就像兔子一样快,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飞脚’。人们说所有能这样飞跑的人,脚心里都长了一撮『毛』发,奔跑时,这一撮『毛』发就直立起来,脚不沾地。”

我看着妈妈,简直听傻了眼。

“其实那不过是传说。在他洗脚时你外祖母偷偷看过,说根本没长什么『毛』发。你外祖父没有儿子,有一阵把他看成了亲生儿子,与他一块儿喝酒,给他最好的东西吃。这就引起了你父亲的不快。当然他的不快还有很复杂的原因——你父亲从第一眼看到飞脚就不痛快。他不信任他。为这个你父亲跟你外祖父闹翻了,拍起了桌子。那是翁婿两人不和的种子。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好好长谈过。只是由于他们共同做的那笔‘大生意’的缘故,才仍然要时不时地走到一块儿。不过他们谈话的时间大大缩短了。那时我们的婚期也指定了,若不是婚事提前,很可能就因为你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给吹掉。一切都要感谢你外祖母,是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支持了你父亲,尽管她后来由于你外祖父的死,也对你父亲有了误解和怨恨。但那时她偏向着我们。是她亲手选择了你父亲这个人,让他做了自己女儿的丈夫。”

“你父亲有时候一离开就是很久,我们全家要一块儿苦苦等待。你外祖父差不多和你父亲坐不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一见面就吵。这样久了,我对他们争吵的原因也越来越清楚了。因为那时有了几次不顺利的战事,你父亲和外祖父都格外懊恼。他们私下里在争论一个事情,那就是怎样看待飞脚。现在看你父亲是对的,可当时你外祖父拼命维护那个人。他把飞脚叫‘好小子’。可是你父亲已经注意了那个‘好小子’许久了,盯过梢,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有一天夜里,你父亲正在和外祖父谈事情,突然听到了屋后有踩碎瓦片的声音。你父亲跑出去,什么也没看到。你外祖父就说他大惊小怪,说那不过是一个野物。接下去的日子你父亲更加惶惶不安,深夜就伏在宅院的玉兰树下。”

“有一天宅子里响了一枪,全家人都跑出来了。我看见你父亲从外面走进来,脸『色』发冷。他的枪筒还没有凉,另一只手里就提着一只打了洞眼的礼帽。你外祖父盯着那只礼帽说:‘这只礼帽有点熟。’你父亲说:‘你不是说有野物吗?这只野物戴帽子呢。’我们都明白他是指飞脚。外祖父拿起礼帽看来看去,将信将疑。后来他又说戴这种礼帽的人很多。不过打那以后,飞脚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宅院。本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可惜你外祖父太固执也太麻痹了。可能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别人不知道的什么联系吧,反正后来的事情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结局了。”

我听到这儿开始嗵嗵心跳。

“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样。我说的是你外祖父遇难的那一天。那天他一大早骑着我们家的大红马走了。回来时太阳还没落山。大概就在这个时辰他骑着马走进了西郊的那片小松林里。他在那里中了埋伏。红马先跑回来,叫着,引着你父亲、引着全家跑出庭院。大家都跟上沾满鲜血的红马跑,跑,一口气跑到了出事地点。当时你外祖父还有一口气,我们把他扶到马背上驮回来。”

“从那以后这座宅院里再也没有他了,你父亲就成了这座宅院的主人。当时不知道在你外祖父去世的那些年里,我们后来的避难所——海滩杂树林子里的小茅屋已经落成了。”

“说到小茅屋,那要感谢神灵呢。在你外祖父活着的时候,我们家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尽管这事儿在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可日后大家才明白:这是神灵有意为我们一家人安排下的。就是这事儿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命运。”

“原来老爷在世时,我们家里收留了一个孤儿。这个孤儿由老爷一手抚养起来。他差不多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过他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那孤儿实际上成了这个宅院里最可靠的男佣。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坚信一切都是主人给的,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他一辈子都没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从来没跟主人提过这个。主人也没有为他安排婚事。后来老爷去世了,你外祖父接管了这个宅院,就给了男佣一大笔钱,告诉他:人都该有自己的一份日子。那个男佣哭了,跪在地上不起来。他说这辈子都是老爷家的人,怎么也不愿离开。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让他走了。谁想到他日后仍旧没有婚娶,只用去那笔钱的一小部分到远远的海滩上买了一片林子,搭了一座茅屋,剩下的钱就装在瓦罐里埋了起来。每年秋天,他都把林子里结下的第一批果子送到宅院里来。他对你外祖父说:有一天世道『乱』了时,要躲避也该有个地方呀。他说自己搭了一座茅屋。当时他的话谁也没有在意。”

“谁知后来世事越变越大,你父亲从一个英雄变成了一个罪人,被自己人抓走了。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家破人亡……”

妈妈每次只讲到这里。

接下去的故事我已经非常熟悉,那就是妈妈和外祖母被人逐出了那座大院,她们只带了两只木箱,坐在一辆马车上逃出了海滨小城——一直向北,穿过大片荒芜的土地,来到海边的杂树林子里,那里正有一个忠诚的老人和他的茅屋在等待着我们一家。

很久之后,当父亲从南山监禁地放回,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头扑到小城去寻找那座大院——可惜那里早已换了主人。他给逐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打听,最后总算踉踉跄跄赶到了海滩上。他寻到的是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柴窝。

这就是我们一家的故事,这就是茅屋的来历。

让我难以释怀的是那两个男人的冲突——外祖父直到去世之前仍然与父亲有着深深的隔阂。我问妈妈这仅仅是因为飞脚的事吗?母亲点头又摇头。她说他们两个人的争执越来越厉害,但起因可不完全是飞脚。他们彼此都发觉:这么多年来双方都在维护着不同的原则。就是说,他们的争执其实发源于一个很深的根源。“有一段你外祖父曾经跟我说过一句气话,我并不认为他从心里是那样认定的。可是渐渐的,那句话又让我觉得是一句很认真的话。”我问妈妈那是一句什么话?妈妈叹气:

“你外祖父认为,你的父亲从那座城市到这座城市,从山里到平原,辛辛苦苦玩命地折腾,那并不表明他对自己的事业有多么忠诚;他那样,完全是因为骨子里有一种流浪汉的习气——那是一种‘嗜好’。”

妈妈讲到这里笑了,一直笑出了眼泪。我想妈妈一定是在怀念死去的父亲。妈妈说:“你外祖父说得多么轻松啊,他说那只是一种‘嗜好’。你爸爸出生入死,身上到处是伤,有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那仅仅是一种‘嗜好’吗?你外祖父太不公平了。”

妈妈接着告诉:外祖父有一段时间甚至很认真地研究了父亲的由来,他在找他们那一族人的踪迹。“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叫‘查祖宗三代’。一个人对自己的女婿尚且这样,多么不可思议呀。你外祖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多少天不愿出门。他查了一摞又一摞书籍,最后竟然告诉我说:你爸爸他们这一拨人实际上是一支游牧民族的后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与这个勾连起来——‘他们是连在另一根血脉上,那些人大多姓淳于,与我们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还勾画了那个游牧民族的‘南进图表’,说当年他们就是从贝加尔湖一带,从更远的外兴安岭穿过大片山脉,跨过还没有陆沉的老铁海峡,最后在登州海角落脚的。他说这个游牧民族擅长骑『射』、种桑、养蚕。后来是因为黄帝和炎帝的东进,才不得不缩回老铁海峡以北。不过这个游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还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于’,在那里繁衍了后代。他说你父亲就是这些人的后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长了一双极不安分的脚,这辈子都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种血脉里的东西!’你外祖父这样说。我对这些话将信将疑。因为你外祖父是个有学问的人,如果不是偏见,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会弄错的。”

妈妈最后这些话一辈子都深印在我的心里。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视“淳于”两个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里流动着什么:一种到处奔走的欲望。

我把黄科长的自传带到了静思庵,几次打开又几次封好,后来只得强迫自己去读。不用看就知道,这会是一些百无聊赖的东西。想一下吧,一个人仅仅是出于模仿首长而涂抹的一堆文字,又能是怎样的货『色』?

我首先看的是第一部分:《我的放牧生涯》。因为它写了我熟悉的那个平原上的生活,所以也算有点趣味。不过我很快发现满纸的记叙时而让人忍俊不禁,时而又要让人骂出声来——也许把它们扔到臭水沟里更合适一点。它从传主八九岁记起,一直记到十一岁的所谓“参加战斗”之后。一个七八岁的放猪娃,在那片野地里怎样游玩、打斗,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他甚至将怎样骑马一样骑在一头大种猪背上、怎样用枝条抽打种猪在田野里奔跑、怎样使种猪去交配那些较小的猪,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详细记载了各『色』不同品种的猪,它们的饮食特点、放牧当中应注意的事项等等,并因颇具知识『性』而让人略略吃惊。我有时不由得要想:这个人的记忆力为何如此之好?他怎样获取了这类繁琐的知识以至于终生不忘?还有,他为什么对这些始终保有一种极大的兴味?比如他记载了小时候与一头双耳遮脸的大猪的友谊、那头大猪对他非同一般的依恋和亲昵——只需打一声口哨,大猪就能迅速跑来与之玩耍。它几乎能明白他的全部心思。他与之规定了奇怪的暗号。更有趣的是这一节写得富有文采,而且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字来描述整个过程,他本人沉浸其中的放牧之乐。

令人称奇的是,他并不仅仅把当年的这一切看成是一种童趣,而是与后来的战斗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说当年赶着猪群在灌木丛中奔跑,把那些妄图逃到别处去的桀骜不驯的猪崽追回来时,无形中就锻炼出一身强健的体魄,一种飞快奔跑的技能。他描写那些刚刚长成几个月的猪崽:“浑身横肉,肌肤铮亮,四蹄如飞,聪明伶俐,『性』情刁钻。”而那时他就是与这些小狡猾斗智斗勇,说自己“跑起来快得简直是脚不沾地。而且由于田野上大半都是海绵样的松土,这就有利于双腿肌肉和韧带的成长发育,以至于后来在激烈的战斗生活中,在逃避敌人的追赶时,可以不歇气地一蹿十里,甩掉死亡的威胁”。还说,“由于经常观看猪崽交配,所以可以见怪不怪,在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上,对‘『性』开放’一类事情泰然处之,并不视为大逆不道”。“放牧者尚有成人,男女围在一起吃野果、玩篝火,深夜不归,其乐融融。那时从没发生过怀孕流产等恶『性』事件,此乃足以说明村风淳朴,乡民憨厚”。写到这里他笔锋一转:“怀念当年共同放牧之村姑,不由得泪水潸潸”。“当年那些异『性』伙伴一个个真正如花似玉,只可惜她们当时都少不更事”。

写到这里传主不由得洋洋得意和自吹自擂,说自己“打小就喜欢革命故事,少男少女坐到一起,身穿破衣,『露』皮『露』肉,却能围坐一起听革命故事”——因为听得入『迷』,结果“醒过神来,却见猪崽四散奔逃。丢一只猪崽就要遭东家一顿毒打。万恶的地主血口喷人,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这时候他就“将伙伴们召集起来,分兵三路寻找猪崽”。

《我的放牧生涯》以他被父母送到另一个村子里,师从一位老中医、立志一生为穷人解除病痛作结尾。

不知怎么,我在读这些东西的同时,总觉得一旁有父亲那双愤愤的目光。

想起外祖父的“血脉”说,我有点相信了。对于淳于一族就尤其是这样。我曾长时间沉『迷』于家族的历史。我似乎自觉不自觉地想对外祖父的话给予证实。我一次又一次到那个所谓的游牧民族的第一个聚居点——登州海角去。那儿地处东部平原,当年那个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国土范围就包括了整个南部山区、海滨小城以及大片冲积平原。最早的兴盛时期,他们的力量越过了西部的黄河,并且成功地与黄河中下游的土着结成了联盟,使之成为阻挡炎帝黄帝东进的第一道屏障。他们南部的势力达到了胶州湾,西南越过泰山山脉,直抵莱芜。当时这个游牧之国的牧业、渔业和冶炼术都极为发达,成为海内最强悍的一支力量。

齐国的建立使他们开始衰落。游牧民族与齐国相安无事的年代极短。后来他们不得不向东部沿海萎缩,一直退到了最早的聚居地:登州海角。他们在这里稍事喘息,立住了脚跟,同时已经在考虑大迁徙了。他们的计划是跨越老铁海峡,重返故园。

整个的迁徙史就是一部血泪史。最后当然仍会有一小部分人在海角存留下来——这些人一开始在沿海村庄里居住,渐渐散布到整个半岛地区。也许是一种血缘的力量吧,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初,这一支人竟然重新汇集到了海角,并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思琳城。

就是这个思琳城,在后来大放异彩,历史上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当时稷下学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像荀子、驺衍等,几乎无一例外地到思琳城讲学。当时的登州海角竟成为中国北方的宗教中心和学术中心,成为一些文化人的聚居地。稷下学派代表人物淳于髡就出生在思琳城,由此可考思琳城正是淳于家族的祖居地。此地后来还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半人半仙的徐市(福)。

当年秦始皇在咸阳焚书坑儒,为避秦祸,普天之下最着名的学士都一路东行,最后汇集到了思琳城。徐市只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而已。这些人借口寻找长生不老『药』,以稍稍遮掩蓄谋已久的另一场大迁徙。淳于家族的人个个能言善辩,谈起治国之道恣意汪洋。他们学问渊博,而且刚直不阿,一代又一代视死如归,用男儿之血书写了淳于家族的历史。

在思琳城古城,至今还流传着淳于家族的故事。除了淳于髡之外,还有另一些着名人物,如后来在咸阳溅血身亡的大博士淳于越。只要沉浸于这段历史,就会发现有一条鲜红的血线隐约贯穿。我不知道当年的思琳城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知道在今天的平原上,仍然还流传着一首有名的歌谣,这歌谣连几岁的娃娃都会唱。他们鼻涕满脸,摇头晃脑,扎着一只朝天小辫,笑嘻嘻地唱道:

西边有个思琳城

日夜琅琅读书声

……

娃娃们不知歌谣具体指了什么,几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灭的历史。他们所说的“西边”就是登州海角,它处于一个小小都城的西郊;那么思琳城的“琅琅读书声”又来自何方?就来自那些从普天之下汇集到这里的学人和辩士,其中包括着名的稷下学派,更包括整个淳于家族。

当年我曾经认真考察过当地的“曲”姓,发现曲氏家族也属于登州海角的原居民。随着民国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农商涌到关外,他们家族的最后一批才随同离开了登州海角。曲姓走得稍早,大约在清朝嘉庆年间来到了关外;所以曲姓传人常在自己的自传里特别注上“徐乡人”三字。“徐乡”其实就是思琳城的别称。登州海角至今还流传着“曲”姓的由来:当徐市那一帮士子以采集长生不老『药』为名成功地逃离秦祸时,旷古罕见的一场大屠杀就开始了。不论老幼,只要姓淳于、姓徐,格杀勿论。淳于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为“屈”。“屈”与“曲”同音,以此表示整个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所以我们也可以认定:曲和淳于同属于一个大家族,他们都来自百花齐放之城,在未来的岁月中带着共同的光荣和哀伤走在一起。这就是我在当年模糊不清的一个认识,一种结论。

我在小茅屋里竟然忘记了时间,不知多久,一抬头发现静思庵里已经漆黑如墨。打开窗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天空阴得浓黑浓黑。

我开始准备晚餐。外面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越来越近。长长的闪电在空中颤抖,巨大的雷鸣像要把这个小屋轰塌一样。瓢泼大雨倾倒而下,哗哗的雨声和雷鸣交织一起,可怕极了。我把窗户关紧。一阵孤单。我想点上蜡烛,可到处找不着火柴。灶里的火也熄灭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借着电光找到火柴,把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下,静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来到西郊,竟遇到了这样一场大雷雨。这豪雨和巨雷啊,已经许久未曾遇到。

一个人在这静思庵,在这漆黑一团的夜『色』里,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宁。

我牵挂他们。我还想起了在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挣扎的人。我特别在想那个黄昏从茅屋旁离开的庄周——他破衣烂衫,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锡壶……

阵阵痛楚在心底泛开。我悄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夜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难言的亏欠。

他在这个夜晚是否会有一个遮风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个草庵?

一道道闪电不时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轰鸣像开山的炮声。啊,开山的炮声——父亲落难之后的监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们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锤子开凿、用炸『药』轰击。锤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该怎样感悟自己的命运。当我十几岁时不得不被迫离开茅屋时,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亲的大山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许多年后,当我成了一个地质工作者时,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问对象……无话可说,惟有感叹。

雷声隆隆,大雨越来越狂,简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来。

记忆当中有过这样一个狂暴的夜晚吗?是的,好像有过。那摇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我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异国人,一个奇怪的、我曾深深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传奇般的经历——他是法国诗人瓦雷里。

1892年9月,刚刚大学毕业的瓦雷里随着全家到了热那亚。10月7日,一个像眼前一样的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为一种清心寡欲的思绪所左右,于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决定从此放弃愚劣的激情和诗歌创作,转而埋头于孤独的思索,从此献身于纯粹的和无私的知识。

我久久地想着那个人,倾听着雷声。我在想那个暴风雨之夜所给予的启示;还有,他准备放弃的那种“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么?

《听『潮』》

大约是第五天,静思庵主来到了庵中。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像一位驾到的王子。

他一进门就问:“怎么样?”

我不知他指了什么。我只是点点头。庵主手里提着一点东西,让我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把东西放在一旁,然后就在庵内走来走去,像在检点居所里是否少了什么东西似的。乍看起来庵主多少有点小气,后来才明白:他在非常欣喜的时刻才有这副模样。他为这个居所能够安排这样一个用场而感到高兴。当然,他的高兴主要是为了黄科长,因为我现在已经是协会的雇员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光这次是黄科长派来督工的,因为他一会儿就要翻一下桌上的东西。

有光翻了一会儿,竟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一直看了有十几分钟,一动不动。他抬起头自语:“不知看了多少遍,越看越喜欢。”他感叹,瞥瞥我:

“我最佩服黄老了,真是娓娓道来……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他的文采……如果……”

我打断他:“你最喜欢哪一篇?”

“一篇一个味儿。我最反对有人将这篇代替那篇,说哪一篇最好。其实它们都是不可取代的嘛。”

我笑了。庵主问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是不是有些孤单?如果孤单了,最好看一些图片或是出去走走。“你喜欢看图片吗?”

“什么图片?”

“各种各样的图片。现在好看的图片可多了。黄科长那儿就有很多。”

我想那不会是些好图片。

“黄科长除了写自传、回忆过去的生活、研究营养学,剩下的时间就是研究《金瓶梅》和《肉蒲团》,还写了好几篇论文呢。”

我想这容易理解。我说:“可是他不该让小冷抄那些东西,一个姑娘家会难堪的。”

庵主笑了,时不时用眼角瞅我。他不紧不慢像拉家常:“……小冷有时也骂黄老,恨他,跺着脚咒他快死。可她心里还是尊敬黄老的。你知道他们在一块儿久了。黄老这个人哪,对小冷也算不错。就是有时候脾气来了,往死里整她……”

“往死里整?”

“黄科长有一段失眠。这大半是秋天,一到了秋天黄老就睡不着觉。他不睡也不让小冷睡,一夜一夜让小冷给他按摩。按好了就舒坦得叫唤,按不好就一个耳光甩过去。小冷被打哭了,哭过了还得给他按。再不就让小冷给他读书。小冷念错一句话,他就用脚踹她,一踹一个仰八叉。小冷挽起裤脚给我看过,满腿都是被黄老拧的伤。你想想,有的人一老,邪病就多起来了。”

“那小冷为什么不逃开,偏要跟上他受这个折磨?”

庵主歪歪下巴:“这是不好的一面,还有好的一面呢。”

“哪些方面?”

“他这个人疼起小冷来也让人感动。高兴了一天到晚问寒问暖。小冷洗衣服,他就伸手试试水凉不凉,凉一点他就添热水。还说:‘好孩儿,别凉坏了小手儿。’小冷出去买菜脸冻红了,他就说:‘哎呀好孩儿,可疼煞我了,以后天冷不吃菜也中。’小冷平时想起这些就感动得流泪。还有,老人有很多钱,他的钱一分也不给外地的儿子,都给了小冷。小冷想吃什么老人就买什么。有一天小冷一口气吃了二十多支冰糕,黄老说:‘那是你胃火大啊,使劲吃,去去胃火……’”

庵主说到这儿叹息一声:“人哪,都是有优点又有缺点的,不能求全责备。像黄老这样的人,是个老资格了,一辈子意志再坚强,也难免沾染上一些不好的『毛』病。”

我忍不住笑了:“都有什么『毛』病?”

“有时候不够注意,常常给年轻人讲一些不好的经验。”

有光接着告诉,他常常领一帮朋友去拜访黄老,黄老当然要谈一些养生的经验,“有时候他开起玩笑来也没有个边缘。说什么‘躺在处女焐热的被窝里多好啊’,再不就说‘娶一个胖乎乎的老婆自有妙处’啦。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这当然对年轻人的教育很不利了。”

“很不利。”

“不过他有时候也说一些实在话。他对我们年轻人说:‘正派女人的小嘴儿总是香喷喷的……’”

庵主说到这儿神往地望着窗外。我相信这句话一定给庵主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会儿庵主又旧话重提,说起了黄老因为一个女人惹了麻烦的事儿,“一千块钱一砖头,就是那一次,亏了我解围。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市吕剧团的一个演员,四十大多了,打扮得花花绿绿,你不走近看只觉得水光溜滑的。多少人盯着她,听说连市长也给她写求爱信呢。她是有名的大美人儿。你想想,黄老去凑这个热闹干吗?可他就是忍不住,老要给她写信。他有时也不瞒我。他的信写得才叫绝活儿。他这样写给人家:‘你知道那种刚刚出壳、在太阳地里蹦蹦跶跶的小绒『毛』鸭子吧?还有小鸡、像小绒球儿,『摸』一『摸』软软和和亲煞个人……而你在我心里就好比是小鸭小鸡儿一样。’再不就写:‘前些天我又在台下看了你,你穿了水红缎子袄儿,一扭一扭让我好几天想起来都流泪儿。’”

我扔下一句:“不过是个『色』鬼而已!”

庵主正『色』:“可不能这么简单化。你知道就有那么一些老同志,态度非常激烈,真要和女同志在一块儿倒也没有什么。他们不过是‘人老心红’罢了。”

庵主又愤愤然骂起了那位女演员:“她只不过长了个臭美壳子,心灵不行。动不动就嚷叫说,晒在院里的裤头又丢了,又丢了。你想想,这样她挣的工资还不够买裤头的呢!人怎么好吹起来没边呢?其实比她美的人也不是没有。你听说博物馆里那个叫‘滨’的姑娘吗?好多人都去看过,我也去过。是那一回展览恐龙化石时去的。那才是名不虚传。多好的一个小娘儿们,和蔼又爽朗,作风甚是正派。不过,”静思庵主眨巴眨巴小眼睛,『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我们在心里默默地爱她总是可以的吧!”

他说完又看看我:“这不是我的话,这是黄老的话。”

那会儿我一直在心里替滨感到愤愤不平。

我没有告诉他:滨的一家都是我的朋友。喉头那儿一阵发烫,身上热辣辣的。我在心里叫着滨的名字:你是怎样的人哪,你不该让那些獐头鼠目的家伙提到名字。

庵主后来又说滨如何如何,我马上打断他的话:

“你算了吧,你可以了吧!”

庵主一愣。我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把桌子上那沓稿子摞好又推散。我走到了窗前。

“看得出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太烦躁了。你安静不下来。”

他前后左右端量我,最后竟出语惊人:“老宁兄弟,我觉得这该从‘『性』’上找找原因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独身生活久了,就会烦躁。这容易生病的,实际上就有一些很坏的例子……”

我看着庵主刮得光光的小脸,真想给他一两个耳光才好。我把目光转向了他提来的一捆东西上。庵主赶忙告诉:“对了,这是小冷给你做的酥菜。她让我快点提来给你尝尝。”

我心里一阵感激。他把东西打开,我看到了一些海带、鱼和白菜肉类组合在一块儿,它们甜甜的酸酸的,却没有多少腥腻味儿。

“你知道吗?小冷很急,那些家伙对她弟弟越『逼』越紧,闹不好真要出事了!”

“你不是要找老猫给她解围吗?”

庵主搓搓手:“老猫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他老要我请客、请客。”

“那就请吧。”

“请吧。”

看样子他很作难。我问小冷家那幅古画的由来,庵主就说:

“那是积德的结果。”

我不明白。庵主说:“前些年混『乱』的时候,有一对老教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老教授和老伴跑出来,藏在了小冷家里。那些手持皮带棍棒到处追捕老教授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小冷家里藏了要犯。她爸她妈就把老教授两口藏在里屋。你到她家去过,见过那个又窄又小的里屋吧?他们把那个床加高了,晚上让老教授两口子在床上睡,白天就把那个床用破布帘子挡起来,来了人老两口就让他们钻到床下去。『乱』时候过去了,老教授千恩万谢,不知怎样感谢他们才好。那一对老工人不图东西,只为积德。老教授看他们喜欢在家里挂一些画什么的,就送给了这几只‘虾’。当时他们也没当成正经东西,顺手扔在了箱子里。想不到这些年字画贩子和那个斜眼儿子来往多了,斜眼儿子慢慢知道了画的价值……”他说着咽咽口水,“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着看吧。”

“那个老教授还健在吧?”

“『乱』时候过去他们只活了半年。身子伤了。你想那些人把两人捆在一块儿,一夜一夜绑在树上,只让他们穿很少的衣服。冬天冻得发抖,烧得昏过去也没人管。谁靠近了就用皮带抽谁。结果老教授死过好几次,老婆子痛得一夜一夜大喊,神经都不正常了。到后来老教授的左腿打瘸了。就在那年冬天,看管他们的人稍不注意,老教授一点点把捆绑的绳子咬断了,他们拐着腿逃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遇上了小冷一家……这一家都是好人哪。”

我也深有同感:能够冒死救下老教授夫『妇』的当然会是好人。我想起那天去小冷家看到的低矮小屋和寒碜家境,“他们太穷了……”

“是啊,不过一般市民家都是这样。谁家也没有万贯家财。你想想,他们还算好的哪,还有那么一幅宝画。如果那画是真的,老教授就没有骗他们。”

“老教授怎么会骗他们?即便是假的,也只能说明老教授当初不知道是赝品。”

“如果是真的,他们一家子就翻身了,你该帮帮她了。”

“老教授有没有后人?”

“有,有一个儿子,在一家医院里工作。他还回来找过小冷,到四合院来过。他说小冷一家是他们的恩人。不过小冷没有提画的事儿。”

“为什么?那人不是可以帮助鉴别一下吗?起码谈一下画的来路……”

庵主摇头:“外行了!那么一幅宝贵东西,人家变了脸再要走呢?再说小冷也不能当着黄科长的面告诉有那么一幅画呀。”

庵主说到这里“嗤嗤”笑,“最有意思的是黄老了,他跟老教授的儿子谈了一番,后来弄明白人家是全国‘莨菪协会’的秘书长,就提出加入‘莨菪协会’。你想想,这本是不沾边的事儿。”

“什么是‘莨菪协会’?”

“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是一种『药』物。这协会是研究这种『药』物的一个组织。黄科长与这个一点也不沾边。他这人就是这样:只要是‘协会’就要加入,然后好印到名片上。他现在名片的正反面已经印满了,见了‘协会’还是要加入。”

我却在心里决定:一定要找找聂老。我要帮帮这户人家,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曾向蒙难的老教授伸出过援助之手。

庵主在这儿一直玩了多半天,临走时说:“这个环境很好,很安静。你可要抓紧时间为黄老好好干啊,别辜负了他的信任。”

我无言以对。

“说不定他会来检查工作呢。”

我用两天多的时间读完了《我的放牧生涯》,又开始读第二篇:《学医大事记》。

它比上一篇更为荒唐。它叙说了一个家境贫寒、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雇农儿子怎样立志为穷人解除病痛、掌握传统医学的故事——那年他被父亲送到四十里外,想不到拜的是一位庸医。结果他亲眼看着庸医用针刺瞎了一位长工的眼,因而愤然离去。拜的第二位医生虽然有些医道,可惜嗜酒如命,只要病家有酒,一请即到。可是,“贫民之家一贫如洗,何来酒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于是吾师专事服务于豪富之门矣,呜呼!”接着作者大发感慨,将那个医德不佳的人大骂一通:“行医做人,当重品德;无德之医,与粪土何异?”

他又一次愤而离去。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可他学医的志向却愈加坚定。第三个医生已年近古稀,可是拈起银针手也不抖,而且擅长『妇』科。作者写到这里大发感慨:“那年月『妇』女压在最低层,亲手为『妇』女解除病痛正合我意。”“如要增艺,先要炼身,德行高洁,技艺必达。行医途中,千变万化,事出逆料,不一而足。要紧是有个平常之心,散淡之念。试想,我师傅七十有五,一生经历女子一万千几,何曾出过一丝偏差?师傅嘱我:女子生病如同姐妹落疾,不论老幼丑俊脏污洁白,务必一视同仁,不得稍有差池。试想村姑十八,双『乳』翘翘然,其『臀』圆润可爱;试看富家小姐,水光溜滑,脂粉熏人,如何了得?凡此种种,要紧是炼就坐怀不『乱』之功。立志铲除病痛,大慈大悲,方能成功耳。”传主接上自夸:只要在行医过程中心诚意笃,那总少不了很多奇遇。例证:“有一次行至一大村镇,遇一妙龄少女,殊为艳丽,因与他人发生口角,一时气晕,呼吸不畅,嗝逆连连,脸『色』青黄。这时节危急万分,不由我伏身向前,嘴对嘴助其呼吸。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一刻有余。呜呼!既为行医之举,救人之方,又得以长长亲吻,真可谓歪打正着,举一反三,何乐而不为?如此经历不可胜数。”

再接下来又是一个个医案剖析。有时一味中『药』就可以写上十多页,津津乐道。如写到大黄,传主写道:“我一生偏爱大黄,此『药』胜过人参许多倍,只可惜常人不知。泄中有补,补中有泄,先泄后补或先补后泄,其中玄妙无限。有一地主,面黄须稀,手脚无力,惟『性』情偏激。众人皆判为阳虚,要施以重补。以我看来却是大实,需急急泄之。于是投以大黄,大举攻伐。连泄数日,恶血俱下,眼见他口吐白沫,吐语喃喃。数日后,面『色』转红,双眼和善,凶气消退。总结行医之经验,地主富豪生病,我之原则就是以泄为主。他们患病多为实症:试想,大鱼大肉不断咀嚼,生吞活剥;山珍海味,更助阳刚。如此患病,岂有不泄之理?经过三番五次泄弄,锐气大减,面对穷苦佃农,也该有几分畏惧吧。由此可见平平一味中『药』,仍然有阶级之分。”

读到这里,觉得黄科长总算委婉有致。可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该让他自己试试这些方剂才好,比如那些“攻伐之剂”。我想这样的一个人还不能用“无聊”两字将其草草打发。

但我实在是有点倦了,把这沓材料推到了一旁。我本来想让自己淹没在这些纸页之中,结果还是要时不时地闪过庄周那双眼睛。

我离开了桌子,坐在了中间屋里的那把藤椅上。

暮『色』一丝丝降落,它们像棉絮一样把我覆盖。这夜『色』多么温柔,多么好,我开始陷入静思。我觉得自己正身处东部海边的那个小茅屋,徐缓的『潮』声在今夜一次又一次把我『荡』开。它们在向这边涌来、涌来。今夜的一切都被漫漫海『潮』覆盖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人到中年的我竟能在东部平原上躬耕几个年头。我有过丰收,有过喜悦,那是真正的喜悦。那时候我暂时放弃了纸页上的镌刻,而代之以锄头和镰刀。我匍匐在泥土上。我相信自己多少有点理解了瓦雷里,他为什么要放弃“愚劣的激情”。与他不同的是,我却并没有从此陷入孤独的思索——劳动的欢乐取代了一切,我品尝的是另一种幸福,它们就像我亲手培植的果实一样甘甜。我获取了崭新的友谊,沐浴着田野上的阳光。我看到的是真实而自由的小鸟、欣欣向荣的花朵以及渔人乌光闪亮的脊背。打鱼的号子声,漫漫的『潮』声,是它们冲决了我的困苦,洗涤了我的思维。我承认迄今为止这是自己最好的一段岁月。

也许那个人生的季节一过,接下来就该是埋头于“孤独的思索”了。

一切从这里开始吗?

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在尝试妥协和容忍。可是这样的夜晚,我仍然发觉有一些沉思和遥想在毁坏“沉睡”。我身上沉睡的东西正一次又一次被唤醒—睡去—唤醒—再睡去。

这简直是一种折磨。

我渐渐明白: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却大睁着双眼。那是两个不同的“我”,是他们在对峙和搏斗。正是他们的扭杀使我坐卧不安。

我恍恍惚惚躺在了海边的茅屋里,打起了鼾。黎明时分睁开了眼睛——这是那个茅屋所迎来的黎明吗?因为我又听到了小鸟的啁啾。欣喜爬起,看着被阳光照亮的窗棂,急急地穿上衣服奔到窗前。多么好的太阳,它升起来了,升到了院墙那么高。我看到了青青的草、那棵石榴树和被风雨洗黑了的木栅门。

这样端详了许久我才记起自己身处何方。是的,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已经退居到了最后的角落。这里喧闹而又偏僻,繁华而又贫寒,嘈杂而又冷寂,人流拥挤却又荒凉得如同大漠。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真的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轻手轻脚走出,像怕惊动了这个沉沉的夜晚。四处的嘈杂都被夜『色』隐没了。弯月升起,浓密的星星一齐眨眼。月『色』真实可爱。

我走出了小院,在门口徘徊。我不敢离开太远,就坐在了柴门旁边,手拄下颏闭上了眼睛。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夜已经很深了,身上满是『露』水,衣服湿漉漉的。

我站起,活动着发木的腿脚,『摸』一『摸』冰冷的双颊。头发已被『露』水弄湿,一阵喜悦涌上心头。为什么喜悦,却不知道。

我走着,来来回回踱步,思虑着莫名其妙的喜悦。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又一次找到了在野地守夜的那种感觉。那些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我披着蓑衣,掮着猎枪,领着一条狗在树下坐卧。有时候不知不觉睡去,不知何时再醒来——远处的一声雁鸣或老野鸡的一声呼唤,再不就是狗的一声呜叫,把我突然弄醒。那时我呼吸着清凉的夜气,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再重新向前。

我发现离静思庵十几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正无声地走着。这人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竟然一耸一耸,头部往前探去。他一直往这边走来。院墙外十几米远就是一条弯曲的小路,它通向更远处。

那个人走来了。在这黑黑的夜晚,没有人迹的夜晚,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们俩离得很近了,他的脚步才微微放慢了一点。他说:

“谁呀谁呀……”

“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

“前面前面……”

我突然发现这个人半睁半闭着眼睛。他走起路来几乎不以目视。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势,我脑海里突然蹦出几个字:“梦游者!”

我十分好奇,就跟上他走了一段。我发现他总是用同一个姿势,几乎是在依靠一种惯『性』、一种直觉往前,那种糊糊涂涂的样子令人惊异。

小路向外伸出很长一截,最后又拐了个弯,绕着村子转去了。梦游者就在这条小路上循规蹈矩地往前,一会儿就绕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了。我站在那儿,久久凝视那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

回屋之后,我还是在想一个人:被我拒绝进入茅屋的庄周。

朋友,这个夜晚你会想起我吗?你能够宽宥、能够原谅那个胆怯的朋友吗?

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原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罪过。但我永远不会为自己辩解。

是的,无法辩解。可这痛楚啊,还有其他的伤痛,像夜『色』一样把我围拢。正是这痛楚追逐我,使我无法逃离。我混迹于一座『乱』哄哄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藏身。最后这痛楚却要一路追赶,把我『逼』上绝路。

我关了屋门,回身时没有点亮蜡烛。我『摸』索着爬上小床,拉过被子蒙住头颅。可是我仍然没法摆脱那漫漫的海『潮』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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