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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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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多么冷的长夜。不知是几点了,曲涴一醒过来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声。他伸长胳膊在身边『摸』着,觉得周身的关节都被冻僵了。他试图翻一下身,翻不动。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左腿蜷起一点,接着又蜷起右腿。他这样往上耸了一下身子,挪动了几寸:轻轻呼唤,声音含糊不清,好像舌头也被冻硬了。不过他唇边仍然带着微笑。他『摸』了一会儿,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紧了什么,用力将被子往胸前拥着,抱着,浑身颤抖。柔软温暖的被子让他老泪纵横。他把头颅埋进其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多么幸福,在这样的一把年纪,在这惨淡的暮年……”他悄声诉说,几乎要哀求起来了。他拥紧被子,一下下喘息。后来这哭声终于把身旁的人惊醒了。

这是残破砖房里的一溜地铺,地铺上睡着好多人。他们像睡通铺的士兵,每人只占据很小的一个位置,挤得又紧又密。由于天太冷,每个人都蜷成了一团。他们的被子都很薄。

曲涴的哭声惊动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坐起来。天太冷,他把被子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曲涴仍在泣哭,两只瘦长的手揪紧被子。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还是一阵恸哭。其他人由于太困,还在睡着。年轻人点亮了一盏小油灯,把衣服披上,举灯照了照。他这才看清:曲涴把脸拱在被子里,只『露』着白发稀疏的头顶。他看了有一刻多钟,终于忍不住,把老师揪紧的被子一点一点从那双满是裂口的手中挪开。老人两手颤颤抖抖,低喊: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他哭得更厉害了。年轻人轻轻摇动,安慰,最后又把被子围紧,把他弯向一边的身子扶正。这时老人的哭声才止住,睁开眼。他定定地望着年轻人,抖缩着把被子进一步围紧。刚才滚下的泪珠还在皱褶间闪亮。年轻人说:

“老师,睡吧,天还早呢。”

“你……睡吧。”

年轻人把灯熄掉。天太冷了,只是离开了被子一会儿,他的牙齿在打颤。『逼』人的寒气一下罩住了他。他弓着腰,没有脱衣服,让被子把自己围住。他牙齿阵阵打抖:

“老师……快,快躺下吧。”

曲涴应了一声,没有躺下。他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睡去。他想一直这样待到天亮。

他在咀嚼刚刚做过的那个梦。这个梦如果一直做下去该有多好。又是身边这个小伙子中断了一场梦中约会……

路『吟』当年与云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后来云嘉成了他的妻子。这个夜晚她远在天边,而路『吟』却与他躺在了一块儿。不过曲涴从心里感激他,在这个不幸的时刻里能与自己的学生在一块儿毕竟是一种安慰。在艰难的农场生活中,路『吟』像云嘉一样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没有他,曲涴可能活得更惨。他已经不能设想,一个人可以没有弟子。从来到这个农场以后,他差不多一刻也没有离开路『吟』。

曲涴转到这个地方已经两年多了,怎么也不明白这儿怎么可以称之为“农场”。当时他从一个干校押解出来,听说要到农场去,不知有多么高兴。他认为那总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里强。空房子恐怖、冰冷,远不如到田野上去沾两手泥巴强。那样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颠簸的汽车一直往西,往西,不断地爬坡,最后转进了这座城市西郊的苍茫大山之中。在这层峦叠嶂、雾气缠绕的山隙里,怎么能有一个农场呢?他一路困『惑』,骨头都快散了。到达了目的地。不错,有一个农场,因为大门口的牌子上就写了“农场”两个字。可是门口有人持枪站岗。进得门后才知道,这是在大山河谷里开垦出的一片狭长的农田,顶多有十几亩;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简陋的砖舍,却表明这里曾有很多农场工人。他怀疑这儿实际上是一处劳改农场,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从“干校”到“农场”,这只说明他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曲涴在这儿发现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尽管以前没有见过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兴奋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踪的路『吟』出现了。这个得意门生原来比他更早一步来到了这个地方。路『吟』一眼见到了他的老师,嘴唇颤抖着一声不吭。还是老教授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三十多岁的路『吟』已经生出了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路『吟』在老师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第一天路『吟』就告诉老师:这里的活儿很苦,管得极严,名为“农场”,实际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集中营;而这里的头儿叫“政委”,并不叫场长——那家伙老师会熟悉的……

曲涴『迷』『惑』地睁开眼睛。

路『吟』说:“老师等着看吧,他每天都要训话,站队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是谁了。”

从干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时候,曲涴曾经恳求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请把我和我的家里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云嘉分到一块儿。那里还有我的一个孩子。”

那些人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对方终于呵斥说:

“你还有脸提孩子老婆?你哪来那么多痴心妄想!”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看到妻子云嘉了。云嘉比路『吟』还要小一岁,如今在外省的一个林场劳动。孩子不知寄养在哪里。

曲涴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片大山里了。他现在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待在云嘉的身旁。如果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了。在深夜,他曾对着满天星斗,说出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别无他求,他只恳求神灵答应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这里的管理完全是军事化;与干校不同,这里的监管人员对待他们如同囚犯。大约五点左右就吹响了起床号,接着不管是否失眠是否困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们这些过去的“农场战士”编为一个个班组,班组的头儿要由他们当中挑选,并由这些人发出上工、熄灯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飞快穿好衣服,到广场去听候每天一次的训话。每个小组作为一个单位先在门前站队,然后跑步汇集到广场。

一个农场是一个营,“政委”是一个大高个子,脸『色』黝黑,却长着一个奇小的头颅。他在远处一个人踱步,这边的队伍集合好了,才由一个头儿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个敬礼。

“报告政委,集合完毕!”

“政委”缓缓地转过身来,背着手向这边走来,面带微笑。

这个人刚刚四十多岁,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脸太黑了。他一个一个扫视一遍,然后眯着眼讲话。他讲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总是不失和蔼。这就是整个农场的主宰者。

曲涴看着“政委”,后来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他是蓝玉!天哪,这不是当年到他们系里来的进修生吗?曲涴还记得自己曾给他上过课,他也多次登门求教。这个进修生聪明,人生经验丰富,活动能力很强,最后毕业时竟留在了学校。不久就混『乱』起来,学校迅速分立许多派系,这个蓝玉统领了学校的一多半人马,一时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教授们噤若寒蝉,动不动就要被拉到台子上,弯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来的运动让人目瞪口呆,半年时间不到,过去那些有模有样的人都一次次挨了拳脚。有一个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与曲涴同时从国外归来的,他在一个批斗会上顶撞了几句,竟然当场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所有被揪斗的人都十分胆怯。有一次曲涴他们被拉到学校附中的一个广场上,参加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他们那天脖子上挂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台之前还要剃阴阳头。剃头者手持一把钝刀,“滋滋”地刮着教授们的头皮,就连一个女教授也不放过。可是当剃头的人走到曲涴面前时,那个蓝玉过来了,摆了摆手。剃头的人于是越过他,去剃下一个了。他记得当时蓝玉握住曲涴的手说:“老师,坚持一下吧!”

就是从那个会场上下来,被剃了阴阳头的女教授『自杀』了。曲涴痛不欲生。女教授与他共事十多年。不过他对蓝玉还是多少有点感激。这个学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钝刀之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不过后来蓝玉并没有使他摆脱一连串的劫难,最终也还是进了“干校”。这之前他并未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揪斗。他没有被打断肋骨,却被敲掉了一颗门牙。当时鲜血流了满嘴,他就把这满嘴的鲜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脸上。有人大叫:“嘿,臭东西狂吧?”

记得那会儿有人吆喝一声,他们就一拥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门诊部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蓝玉。蓝玉神『色』肃穆,见他醒来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师,学生来晚了。我来告诉你,明天你去干校……”

曲涴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直眼看着在那儿训话的蓝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曲涴对这片苍茫山地可不陌生。许多年前,更年轻的时候,他的腰板还能够挺得笔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车来这片大山里郊游。

记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云雾后面隐藏着无限隐秘,起伏的山峦一片铁青『色』,一架高峰之后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岭,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坚桦,它的旁边还有几棵漂亮的壳斗科树木。时值初秋,树上的果子刚刚结出,壳斗上的『毛』刺柔软得很,使他想起年轻人刚刚长出的胡须。他注意到,壳斗科树木大半都有粗粝的皮肤和坚硬的木质。当然最硬的还是这棵坚桦。它大约有六米多高,长在通往丘岭顶部的阳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树,属于黑皮松,当年生的枝桠呈现出诱人的棕红『色』。狭窄的谷底还可以发现一两株漂亮的红叶树。加拿大杨和刺槐灌木随处可见,上面跳跃着黄腹山雀和银喉长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在离他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栗树上有一只鸟唱得多么欢畅委婉,同行的一个女教师告诉他:那是一只四声杜鹃。他瞥了那位女教师一眼,觉得她也是一只“四声杜鹃”呢。

他非常爱慕那些美丽的女『性』,当时他还不足四十岁,总是被一些热情激励着。他和同事们一块儿来山里远足,同行当中常有一二位女『性』。这些大山多为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还非常遥远,近处的山却不很高,轮廓清晰。据说这一带发现了几处矿藏,不久就会开采的。那天他们一直往前攀登,一会儿就热汗涔涔了,兴致很高。他们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洁白的衬衣。终于登到山包的顶部了。这时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岭,看到谷地上那一个个闪亮的水洼。河谷与山脉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时它们尽管被山麓阻滞,不得不沿着丘岭和沟壑旋转,但最终还是向着一个方向流去。一只雉鸡飞过,接着又是一只苍鹰在高高的云端徘徊。女教师指点着,有时尖声大叫,夸张得很。那时的曲涴一点也不厌烦,他哈哈大笑,总是最先被打动。蹦跳的兔子,在草间奔跑的各种小动物,都让人发笑,让人兴味盎然。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让他们断定:重峦叠嶂之后一定会有一处庙宇,比如说尼姑庵之类的东西。他们询问了同行的地理老师,他摇头说不知道。

这儿简直太美了,尽管离市区稍远了一点。有人叹息说:“上了年纪到山里来住吧,在这里打一个草庵定居,真可以六根清净了。”他们还讨论了爱情、职业、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维之间的关系。当时的曲涴是极少数引人注目的独身人物,他还没有好好地接触过女人。大约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这位女教师,觉得她扁平的胸脯、翘起的『臀』部,特别是有点枯黄的头发下开阔的脑门,浓浓的眉『毛』,随处都有些可爱。“美是各种各样的,”他在心里说,“关键是你能够寻找并且感受它们。”从那时开始,他准备认真地谈一谈爱情了。那个女教师很喜欢体育活动,打排球、篮球、羽『毛』球。她穿着运动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跃着尖叫一声,两条腿很长也很顽皮。她大概刚刚二十七八岁吧,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在这个年龄里进入情况,即便一个姑娘也同样如此。“我很喜欢她……”他在日记上写道。后来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写了很长,但没能发出。他明白这只会是爱的独白。

女教师搞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学科,因而他们在一块儿的机会很少。他想请教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显得有点做作。不过好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两不相扰。后来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个问题,女教师就用左手捂着嘴角嘻嘻笑。他问,她又是笑,并不认真回答。而曲涴刚把目光转开,就发现女教师在用眼角瞟他。他有点气愤。

回来后他在日记上写道:“她怎么能这样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才从山顶下来。这时候顶着一轮温暖的太阳多么舒服。有人指着山下的一个水湾,那是山谷转弯时滞留的一片大水,水边长着梢头发红的荻草。水边上有洁白的、粗粗的沙砾,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师蹦蹦跳跳走在前边,下坡时险些跌倒。有好几次曲涴想伸手扶她一把,后来都忍住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老讲师不断地与女教师讲话,还伸手拍打她的后背。姑娘转脸跟老讲师谈话,时不时地伸一下舌头。“怎么能这样呢?”曲涴心中诧异。

到了水湾旁,每个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湾旁边捡一点圆而白的卵石。他捡到一颗晶红的卵石,认为是石中极品,“这个东西么,”他在心里想,“该送给一个人才好,这个东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寻着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女教师仍然在和那个年迈的老讲师站在一块儿。老讲师看着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师高兴得嘴巴都翘起来——她一高兴就是这样: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涴发现了一只白『色』的水鸟——那是一只鹭鸟,正在那里梳理羽『毛』。可惜它被惊动了,抖一下翅膀,长腿跳动了两下飞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没人责备女教师。“女人就是这样。”他心里想。

这片水清可见底,一些游鱼清清楚楚。有的鱼乌黑乌黑,像墨染的一样。“这是什么鱼?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他不由得说出声来。一旁的女教师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过那一刻,他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睁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体又重新蹲下。他发现自己长得那么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称过,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个可怜巴巴的、体量较小的人。”他在心里说。而那个老年讲师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胡须浓旺。看人家总是把胡须刮得铁青,戴着眼镜。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就像甲状腺机能亢进一样,有点凸出,而且结膜一年四季发红。可这同时也是一双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个人独居,见了女人就不苟言笑,总想标新立异。“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观察而已,”曲涴他认为这样的人一旦改变了姿态就变得分外危险,比如说他对眼前的女教师就活泼多了,“也许,时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里的山水、朦胧的山『色』以及山峦后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惊讶不已。他想到了某种人生的东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预示——为什么,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紧紧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着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变得像这棵壳斗科树木一样苍老和粗糙。“那时候我就更加不可爱了。”他一直走在最后,前面的人谈兴正浓,好像完全把他给遗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当然要注意寻找内在的力量——一个人总会有内在的力量。而内在力量的发现和凝聚、使之不断强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从很早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他这一生将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忍受内心的波澜,克制冲动,让冲动化为一种内力,并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亲手制作的温情。他的一生不会富于喜剧『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会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点失望,又有某种激动和亢奋的东西在体内滋生。他牢牢记住了一个基本的客观事实,那就是:我是一个九十二市斤的人。

回到校园,他立刻走入习惯的生活。不过登上讲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语有些艰涩。后来他思考了一下,认为这与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问题有关。是的,他将逐渐告别那种外向的、喧哗的外部生活,而要进一步趋于内向,埋头于自己热衷的事物。不过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师。“我想,我应该最后找她一次,或者两次。”

这样想着,一天黄昏他敲开了女教师的门。开门有些迟缓。门打开了,他发现里面坐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讲师。讲师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是『露』出一点克制了的微笑。当然了,老讲师在这所学校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在对方面前他只能算一个新手。可他已经是一位副教授,这在整个学校里,在他这样的年龄段中,大概还是极少见的吧。女教师热情地给他沏茶,一边沏茶一边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谈吧”,等等。“这也是脱口就能谈出的事情吗?”他心里想着,接过一杯热茶。试了试,水太烫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没什么可谈的,于是很快也就告辞了。出门后他才想到:现在那个小屋里只有他们俩了。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关严的门,只得离开。

也就是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该了解点什么了。后来几天他稍稍一问,别人就告诉他:那个老讲师半年前死了老伴。“这么说,他是一个独身,像我一样的独身,只不过大了一点,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岁了吧。”

仅仅是一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出了一个新闻,老讲师和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就要结婚了。看来是真的,他们开始分发喜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真令人厌恶,”他在日记上写道,“这难道是合理的吗?”他陷入了痛苦,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屋子。饿了,就简单吃一点食物,比如饼干糖果之类。暖瓶里的水已经变得冰凉,不过他仍然把它们喝得干干净净。最后暖瓶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才不得不提着它走出。走出后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看到了道路两旁的冬青剪成了树墙,还有皮肤光滑的白杨以及在风中簌簌作响的叶片。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刚刚发生的那一点变化之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不过,然而……”他思索着。

这一整天他都在屋里思索。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受到了爱情的打击。”总之,那是他第一次围绕女人认真深入地思考。尽管这一切从外部看上去很平静,然而他的确经历了热烈的阶段,最后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却。冷却,一下子就是十几年。他发觉自己的名望飞快增长,真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了。他发觉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讲师当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龄了。“不过,我呢?”他不由得这样发问。他发现自己两鬓白发添得这样快。这期间因为焦躁难耐,他曾一个人在郊区转悠过,两次,不,大约是三次吧……经历了一些独特的事情。这也足够他回忆一生了。他又一次称了自己的体重,发现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语着,“一切都在增加分量。”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转向那位女教师和那位老讲师——当然了,老讲师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讲师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还算硬朗,可惜过早地谢顶。他总看到老讲师提着一支黑『色』的拐杖,身边就走着那位女教师。女教师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人也变得格外爱唠叨。不过她一边唠叨一边掏出手绢给丈夫擦胡子上的脏东西。“我想这也不错。”他观察后在心里说。

有一次他尾随他们走了很远。“我已到了他当年的岁数了,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有人说事物总在重复,不过这一次可能是个例外。”就在这一年他招了两位弟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这个时代的拔尖人物。他凭着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俩辨认出来。“很好,”他在心里说,“很好的两个年轻人。”不过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表述出来,只是用眼睛说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他才张嘴。他一直在用这个办法保护自己的内心,所谓的那种“内心凝聚起来的力量”,“一种精神生活总是如此,是的,总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云嘉。“淳于这个姓氏么……”曲涴当时张嘴说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他扳着手指,“噢,很好。”

一对杰出的年轻人来到了身边。一个星期之后的早晨,淳于云嘉用湿漉漉的拖把擦办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干得热汗涔涔。她抬起头,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就在那一瞬间,曲涴看清了她的一切。他发现了她惊人的美丽。曲涴两手剧烈一抖,但他就势拍了一下桌面。淳于云嘉停住了手里的拖把看着:“老师……”

“你竟然……”

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又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四周没有任何人。曲涴往前走了一步,脚几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总算把那句完整的话说出来:“你竟然如此之美丽。”

拖把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啊,老师……”

曲涴又回到了写字台旁,埋头于手头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掩饰。淳于云嘉喘息了几口,继续用拖把拖地。

后来曲涴寻到一个机会,若无其事地问路『吟』:“你们俩入学前就认识吗?”

“不,我们俩从没见过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哩。”路『吟』说话还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

曲涴点点头。他摘下眼镜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小伙子有点黑,有点瘦,个子在一米七左右,留着一个小平头。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后来,曲涴发现有个叫“红双子”的女学生经常来找路『吟』,她是学生会的头儿。他问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红双子才是同乡关系,而且早在入学前就开始恋爱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

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个红双子,发现这姑娘长得不算难看,机灵得很。特别可爱的是她生了一双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厉害。还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现两个酒窝。那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有时却令人费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时下唇就要凸出一点:怔怔地看着路『吟』,看着旁边的一切……

《农场与弟子》

来农场的人却大半没有机会种地。曲涴不记得当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里是否见过这一片平地。不过有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这片大山可比现在让人亲近多了。如今山脉的岩石都『裸』『露』着,那些坚硬的花岗岩好像做好了准备,要磕破一些人的骨头。因为水土流失或别的缘故,山上的树木竟变得如此稀少,当年看到的那些绿蓬蓬的灌木和乔木呢?各种各样的动物呢?这儿只有一些人背着枪在四周溜达,还有远处一道又一道铁丝网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什么?是工事吗?”他小声问旁边的人,对方告诉:“那是与农场邻近的一座矿山,那儿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的行动更不自由。那里的活儿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曲涴“噢噢”两声,回首望着,心里想:这个农场不同样有人持枪站岗吗?这儿的一切都是军事化。这里的人不再像干校时期,那时人人都有一个令人鼓舞的绰号,叫“战士”呢。他那时候一想到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杆挺直一下。

吃过早饭就要上工了。早饭粗劣得可怕:几块地瓜,一碗像刷锅水似的菜汤,再不就是一块变了味的窝头。食物粗糙倒不要紧,问题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后就觉得他们分配的食物太少了。还有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劳动工具不允许随身携带,而是由一个地排车拉到工地;到了工地只待一声铁哨子吹响,所有的人要蜂拥上去争抢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维修也不调换。他们故意把那些损坏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块儿,如掉了把的锤子、折断的钢钎等等,都堆在一起。结果,取到好的工具劳动就轻松一些,取到坏的干脆就没法进行手头的活儿。监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声呵斥,这就迫使大家在铁哨刚一吹响就要没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给撞翻在地上。那些身体好的、年轻一点的人总是抢到好的工具……曲涴有两次不得不拾起脱了把的铁锤和断掉尖头的钎子,不知道怎么使用,只得凑合着干。结果他花费了双倍时间也没做出别人在一个钟头里做出的活儿,等待的只能是斥骂和推搡。他咬着牙关。还有个规矩,就是不许别人代领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顾危险,偷着为自己的老师多拿了一把好锤子,被一个人发现了。那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黑『色』小凸块的男人,四十多岁,鼻子可怕地向一边歪扭,连带嘴巴也有点歪。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用两颗很长的门牙咬住下唇,发出“嗯”的一声。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头发,手劲太大了,路『吟』尽管还年轻,可是随着这一拽就在他的身侧连转了两圈——当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时候,那人趁势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随手给了他几个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里多余的锤子夺下来。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来。这一切曲涴都看在眼里。他一步步往工具车那儿移动,当走到车旁边时,所有的人都领取了工具,车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钎子。整个一天他就用这把破钎子凿着石头,两手握紧一下一下凿。石渣溅到他的脸上、头发里,泪水哗哗流下。他干脆闭着眼睛做活。一边的人吆喝说:“你这个反动老鬼,你他妈的把钎子捅进了哪里?胡捅『乱』捅,在家里对老婆也是这样吗?”

他睁开眼,发现那个石洞已经被凿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洞眼要凿到一定深度,然后放上黄『色』炸『药』,所有人都要隐蔽,轰轰一连串巨响,山崩地裂。他们用手用锹扒着那些滚落的石块,然后就用地排车拖到下边的一个低谷里。低谷填平后再铺上一层厚土,改造成“良田”。

可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们开凿的石块不仅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开掘出一条通道,而通道的一边却又伸出好多条洞子。他想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有兴趣去打听。

曲涴刚来农场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来,发烧以致神志不清。农场只有一个简陋的门诊部,他们发现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让人用地排车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来农场和那个矿山在合用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他在医院里仅仅住了十几天就被押回来,不过他在医院里得知,进了这个农场的人到最后也许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刑期满了回家,再就是转到一些体力劳动部门去。“可是我还没有判呢,我是糊糊涂涂做起了囚犯。”曲涴用钢钎一下下击打岩石的时候想:『性』质也许早就发生了变化。“多么罕见的奴役和侮辱。”他咬着牙。嘴里的牙齿前后落了好几颗,这时候说话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费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抓起来填进嘴里,嚼也不嚼胡『乱』吞食下去。

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那些比他年轻一点的人胃口好,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寻一些可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像嫩绿的酸菜叶、柳树芽等,它们富含维生素,应该是有些营养的。有一次他看到旁边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起眼睛看监工的人。那个家伙本来也是一个犯人,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最后又成了监工。那人年轻,体魄好,不太像一个有学问的人。这家伙当着大伙的面就解开裤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绿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涴一看到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他弄不清这些灰蓬菜上撒没撒过那个家伙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钢钎开凿岩石的时候,低头时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年迈的人病得实在不能上工了,就转到医院里。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风声越来越紧,蓝玉他们对这个农场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他训话的时候一再提倡“军事化”,说“是真正的军事化而不是准军事化”。他让那些背枪的人来给犯人们进行“标准化训练”,这样除了上工时间外,余下的一点时间还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里要动作齐整,报数、奔跑,必须齐整,不准任何人掉队,还要学会打敬礼,学会发字清晰、干净利落地回答问题。这一切对于这一班人来说,十有八九做不到。特别是曲涴,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令人发笑。那些持枪的人点划他的鼻梁,有时还用两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弯曲一下身体,好几次差点给戳得倒下来。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蓝玉就在一边看着。他瞥几眼,然后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帮人抱起拳头做出标准的跑步姿势,围着他旋转,跑成一个圆圈。他在中央喊着口令。常常跑着跑着,他猛一声吆喝队伍就得停下来。接着变纵队、横队,又是报数、齐刷刷打敬礼、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涴分在一个组,他们总是站在一支队伍里,有时候还相挨着。没完没了地折腾,练完走步又要练『摸』爬滚打,不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练习“携枪匍匐”。没有枪而且也绝对不能发给这些人枪支,于是就找来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们比真正的步枪要长得多粗得多,携带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都要抱一支这样的木棍在身旁挪来挪去,匍匐前进时,左手或右拐肘撑地,一丝一丝往前挪动。一旁指挥训练的人总嫌这些老家伙动作太慢,喊着:“快,快!”他们看着手表。曲涴的衣服都磨破了,后来实在爬不动,干脆拄着木棍站起来。“你这个老东西,你敢站起来?卧倒!卧倒!”曲涴赶紧俯卧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我爬不动了。”他说。

“你他妈的,原来的嚣张气焰哪去了?”指挥队列的人见曲涴蹲下来,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头颅使劲往地上按、按,最后曲涴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闭着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里。后来他不知怎么张开嘴巴,吃进了满满一嘴泥土。他咀嚼着,发出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怪诱人的,使旁边的人不由得歪头看他。

“老家伙脑子有病,你们看什么看?喂,你发什么邪气?”

那个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涴眼也不睁,只耐心地咀嚼。土里有几颗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来。后来他一伸脖子,把满嘴的土咽下去了。那个家伙一扭身跑走了,高声吆喝着:“蓝政委,蓝政委,你来看,你来看看,这个老家伙吃、吃……”

蓝玉走过来,发现曲流仍闭着眼睛。曲涴跪坐在那儿,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他仍然用舌头抿着沾了土末的嘴唇,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

蓝玉木着脸叫了一声。曲涴仍然不睁眼睛。

“老师,是我!”

曲涴像没有听见。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边的人吆喝其他人继续『操』练,然后转过来,呆立一旁。蓝玉说:

“他病了,把他抬走。”

“抬到哪?”

“抬到宿舍里去。”

持枪人吆喝了几声,过来几个人,他们小心地托起曲涴,一个背,一个在后面扶。曲涴的身体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两个人把他放在地铺上就离开了。持枪人站在屋里,等待走过来的蓝玉。蓝玉看看地铺上的人,对持枪人说:“你走吧。”

他把门关上,坐在地铺上,给曲涴倒了一杯水放在枕边,又把曲涴扶起来,拿了枕头和被子垫在他的腰部。

“老师,请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有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曲涴一直闭着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我一直从心里敬佩你。你可能认为这是假话,但我要说,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留在学校里,跑到这个劳改农场里做什么‘政委’。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农场一年前被我们这一派里应外合接管了。我们来了不少人,再后来精简人员,只留下了几个。我是这当中的一个。本来我们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软的人,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死对头——一般来讲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有例外,比如像我……”

曲涴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闪出一条缝,可是没能掩住的眼神尖尖发亮。

“你好些了吗?”

曲涴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脸上。

蓝玉说下去:“我过去崇尚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物。我现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无论多么激烈、热闹,都会过去的,所谓‘过眼烟云’。我读了不少书,还不能说就是一个浅薄无聊之辈。我懂得什么才是永存的,它的意义。当然,也许我们信奉的东西不尽相同,也许你们这一类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绝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对的只是属于世界观范畴的东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认有的东西应该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从来就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恰恰不应该在这个时期荒疏了要紧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时候几本书刚刚开头,运动就开始了。以前给你看过大纲。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来农场以后我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你是不是有兴趣再看看呢?你还可以做我的老师。”

曲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么。他想起了那几本书的大纲:那也能算“大纲”么?何等拙劣!蓝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可是曲涴紧闭嘴巴。

蓝玉叹息:“请跟我来一下好吗?”

曲涴没有动。蓝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蓝玉搀着他走出屋子。

在一排排破败的小砖房旁边,有一个阔大的茅草做顶的房子,这是少数监管人员居住的。这些屋子中间带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阴面,屋门开在房子的山墙上。从外边看去,这些草庵还比不上那些小砖房子神气,有点灰头土脸的。可是进了走廊才会发现,这里可比那些小砖房子讲究多了。走廊长长的,走廊旁边的小门就通向一个个房间。这里收拾得还算洁净,有像样的办公设备;木床上是叠得有棱有角的绿『色』军被,使人想起这里一切都实行军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切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蓝玉领他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可能要到另一个房间去吧,反正这几座茅屋座座相连,盖得如同『迷』宫。它们的内部由一条走廊串连一起,真有点曲径通幽。拐了两次,前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门。蓝玉掏出钥匙拧了一下,打开了。

曲涴进屋后,蓝玉赶紧反手把门关上。原来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面光线很好。临窗是一个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有一排排书籍。旁边还摆着一个小木桌,小木桌上放着一些纸张和工具书。小桌旁边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是洗得洁白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桌另一边是一个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暖瓶杯子等。

蓝玉摆摆手请曲涴坐下。曲涴嘴唇颤抖盯着屋里的摆设,往后退了两步。

“老师请坐。”

曲涴往前挪动两步,一下伏在了写字台上。他的两手碰到了那一排书籍,马上『摸』到了一本,随即颤颤抖抖打开。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亮。蓝玉看在眼里,笑了:

“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起码应该有这样的一间办公室,不是吗?”

曲涴的书掉在了桌上。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费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没有想到劳改农场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吧?”

曲涴没有回答。

“这是学生专门为老师准备的!”

曲涴站起来,全身抖动得像害了热病一样。他把掉下去的那本书捡起来,抱在胸口,摩擦一下,想把上面沾的灰尘擦掉。他的手指拨动着书页,口中喃喃。

“你如果愿意,从今晚开始就可以睡在这里。”

曲涴闭上眼睛笑起来,笑出了声音。他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又『摸』了另一个口袋。

蓝玉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副眼镜问:“你找的是它吧?”

曲涴戴上,低头看那一排书籍的名字,嘴里呜呜噜噜,念得含混不清。他来到农场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清晰的话,这不仅因为牙齿脱落:他的舌头也受了伤。如今舌头的一边已经严重溃疡。蓝玉这会儿说了什么他差不多都没有听到,只有一双眼睛在急速搜索。

“我在内心里从来也没有放弃远大规划。当然了,我们之间在某些方面意见相左,我是说我们有着不同的目标和方向。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坚忍不拔的精神。有了这样的共同点,我们就可以好好合作下去……”

曲涴转过脸来,手中的书掉在桌上。

蓝玉眨了一下眼,牙齿咬住了嘴唇。他的嘴角使劲瘪着:

“老师知道,我作出这个决定冒了多大的风险!一切事情只能秘密地进行。按你目前的处境来说,当然是不能与我合作的,可是经过一番周密安排,这已经变成了可能。你尽可放心。你如果同意的话……”

曲涴笑了。

“你可能觉得这太不现实了吧?我要说的是,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各得其所。同时这也是我帮助你的一次机会。但愿我们都不要失去这次机会。”

曲涴还是看着他。

蓝玉牙齿磕碰得发响:“你自己可能也明白,所有进了农场的人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了,他们都是犯有重罪的人,就像书上说的,‘恶贯满盈’。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是如此。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断有人『自杀』,又被我们救过来……当然,我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惜的,也并不认为『自杀』的人过分悲观。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家伙干脆就拉到矿上去了,那里可比这里严厉得多。很残酷是吧?我们却认为这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替老师想了很多,具体办法是:当你希望开始工作的时候,你就可以提出,说有重要事情要做出交待——这样你所在的那个班组就会把情况汇报上来,我就可以让你到这儿来。你可以随意在这里读读写写,休养身体。你还可以到医院去做一次全面体检。你看,这是一种舒舒服服的疗养生活。只要你按我嘱咐的去做,也就行了……”

蓝玉说着这些,右手的虎口卡在下巴上,好像随时要把自己的嘴巴捏住似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抬头。曲涴坐在沙发上,紧闭眼睛。后来他站起:“你是想让我先做完知识苦力,然后再死。”

“老师未免太悲观了。”

有人敲门。蓝玉停了一瞬,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看了看沙发上的人,又看了蓝玉一眼,回手把门关上。

曲涴仍闭着眼睛。蓝玉说了一句:“老师抬头看看谁来了。”

曲涴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子。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她身上某种熟悉的东西:一双吊眼。不错,是这双眼睛让他记起了这个人。还有她面颊上的酒窝——一微笑它就出现了。不过这张黄而瘦削的脸庞已经比记忆中的那个显得苍凉了。不会错,她是“红双子”。

曲涴叹息了一声,两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了一下。

红双子却迎上一步,叫了一声:“老师!”

与此同时,微笑却从她的脸上溜走了,她的脸变得木木的、板板的。她说:“老师,想不到吧?我比蓝玉晚来一步,在这儿已经快一年了。”

曲涴记得这个红双子当年独身,像路『吟』一样。不过在后来的一两年,红双子已经成了那一派中最显赫的女『性』,泼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点上连那些男子汉都自愧不如。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亲眼看见她手持一副带铁扣的皮带,只一下就把物理系的一位副教授打倒了。当时副教授脸上血花飞溅,捂着脸怎么也起不来了。事后有人告诉曲涴:那个副教授的右眼大概从此完了。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副铁石心肠。学校里还有传闻,说她和路『吟』的事情完结之后,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头头脑脑当中的一个——最有前途也是最为英俊的一个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然而都被她拒绝了。有一次那个年轻人喝了酒,他们共同看守一个要犯,午夜里那个年轻人对红双子动了手,情急之下红双子竟然掏出了怀中一把刀子,差一点废了他的男身。后来那个年轻人被拉到医院里去了,再后来他就失踪了……对于面前的这个女人,曲涴有说不出的恐惧。他的嘴唇嚅动着,但没说出一句话。

“老师,你曾经帮过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要好好照顾你才对。我到这里来,你明白,是为了路『吟』。当然,我也会好好帮你的,我这人说话算话。”

几句话说得曲涴浑身发冷。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啊啊”几声站起来。红双子笑着去扶他。

蓝玉说:“老师,不要这么激动,请你坐下,坐下。”

红双子去倒水,滚烫的水放在茶几上。曲涴的手把杯子碰翻了。红双子说:“这里的条件多好啊,老师该满足了吧?在这里,你就是和淳于云嘉一块儿过小日子也未尝不可。听说淳于老师——实际上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正在外省的一个林场里,她比你现在的处境好一些。我倒真想看看淳于老师。不过你不要担心,像她这样的美人儿,天生丽质,无论受什么折磨也不会弄得老丑。说实在的,她可比我有福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曲教授?”

曲涴一声不吭,重新闭紧了眼睛。

《挚爱》

曲涴的两个弟子渐渐变得引人注目。他们不仅学业优异,而且形影不离,打饭、走路,差不多任何时候总是在一起讨论问题。这两人有时候争论起来面红耳赤,更多的时候却是和谐亲近。假日里他们约上自己的导师一起出游,去野外会餐、去剧院,特别是到那个离学校不远的水库边钓鱼,夏天则去游泳。如果去水边太早,他们就坐在岸边等待太阳把水晒暖。路『吟』总是最先下水,然后邀请云嘉。他们的导师要待水更暖一些才走下来。淳于云嘉总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导师。

路『吟』一个人跳到水里时,岸上的曲涴和云嘉话语都少起来。有一次她突然说:“老师,您的年龄和我爸爸差不多,可我有时候觉得您就像一位兄长。”

老人笑了。他一笑眼角就有了许多皱纹。云嘉低下头,一会儿又仰脸去看他两鬓的白发。老人自语:“我在矛盾和痛苦中送走了最好的年华,拾起拐杖才记起遗落的东西。”

老人转过脸,看到的是她那红润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下滑动,看到了高耸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白底紫花连衣裙,颈部『露』出细润的肌肤。他真想伸手抚『摸』一下她那乌亮滑爽的头发。“这狗念头真不能容忍。”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抬头去看远处的路『吟』。

水中的路『吟』一口气游了很远。大概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极好的水『性』,或是故意让这边的人为他担心,这会儿已经游到了大水中央。“她就要惊慌地呼喊了。”水中的人一定这样想。可是他错了,这边的姑娘一直低头,像是把他忘了;直到很久她才抬起头,注意一下水中的那个黑点。太阳映得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注视一下这双眼睛,注视五分钟,就会……曲涴站起,在水边急急走动。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拐杖。这拐杖实际上并不怎么触上地面,他只是那么提着。也许在整个学校里他是惟一给自己搞了一根拐杖的人。那是回国后不久,一次不慎摔伤之后的事情。不过那一次腿伤很快就好了,基本上不碍事了——为什么还不扔掉拐杖?不知道。也许让一支拐杖陪伴自己,它会暗暗提醒自己什么吧。“老年人的庄重啊,价抵千金。”他常常这样暗中叮嘱自己。

云嘉也站起来。他在急遽地思考什么。可是那种慌促和不安的神『色』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他只顾低头走着,一回头发现她离得那么近。

“老师,您怎么了?”

曲涴叹息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我总算老得可以了……”

“您一点儿不老;在我眼里,您永远是生气勃勃的。”

“是啊,我不止一次听到自己的学生这样说了。可惜他们太乐观了。”

“可我不是,我是真实的感觉!”

“一点也不错,真实的——‘感觉’!‘感觉’啊……”

淳于云嘉低下头。她有点羞涩。这种羞涩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点不适。她随着他的脚步往前。当曲涴转过身来时,总能看到她红『色』的脸庞。曲涴咕咕哝哝,那极小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淳于云嘉却用力捕捉,尽可能不让一个字遗漏。“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谁也不可否认的奇迹——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这是青春的美丽。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丑陋’,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的。这是一次多么可怕的、令人沮丧和绝望的遭遇。不过事情还好,一切还没有变得可怕的糟糕,还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好像是这样,嗯,一切正是这样……”

他把拐杖使劲捣了捣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头去看:又一次发现她离自己那么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气息一丝丝涌进鼻孔。他闭上眼睛:“哪一个人不想拥有她、抚『摸』她,那才是一个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虚伪的人。妈的。”他说了一句粗话,跌坐在沙岸上。

远处那个黑点越来越近,最后游过来了,湿淋淋地从水中跳出。

“哎呀,你这个家伙,一个人游那么远,出了事怎么办哪!”云嘉嚷着。

路『吟』撸了一下水淋淋的脸,大喘一口说:“你真是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路『吟』把声音压低了说:“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辈子就看不到你了,那多可惜。”

她相信:路『吟』的后半截话并不想让导师听见……

一天晚上,路『吟』站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人张望。他在等淳于云嘉。可是她却久久没有走来。他就等下去。后来,所有的同学都从阅览室、从校园外面走进来,接着一处又一处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简直说不出有多么沮丧,可他仍然不愿走回宿舍。他在路边踱步。正是春天,丁香花的气味一阵比一阵浓烈。他一直往前,伸手抚『摸』着路旁白杨,感受那种凉丝丝滑润润的感觉。他后来不知怎么走到了丁香树下,倚靠着,闭上眼睛想象——这种清香是从那个人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他想象她的眸子正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温柔的抚『摸』。噢,天哪,我怎么了?他将两手『插』在衣兜里,衣兜里有个什么东西,取出一看,是一块糖果。他记起这是好多天以前淳于云嘉给他的:导师一块,他一块。他一直装在衣兜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次。只要沾过她手的一切都会变的,变成一件圣物。他闭着眼睛,仍旧倚在丁香树上。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像挨了一个霹雳似的,丁香树剧烈地抖了一下,又是一下。

他睁开眼睛,马上跳开了。有一个人在狠狠地踹树。微弱的月光下,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正是红双子。她两手拤在衣兜上,目光生冷。往常那头可爱的柔发这时显得有些『乱』。她望着他,那双吊眼让人想起一种野兽的眼。不过他记不起像什么野兽。他首先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他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没有去找红双子了,而她来宿舍时几次都扑了空。有一次她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我的小丈夫,你想往哪里跑?

过去,只要他俩分离的时候,她给他写信的开首都是这句话,称他为“我的小丈夫”。因为路『吟』比红双子要小两岁。

他们这种关系已经很久了。他差不多忘记了两人是怎样建立起这种关系的。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他们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从『性』格、脾气,到其他各个方面。他们曾经爱得很深。如果没有淳于云嘉,他们仍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如同许多事物一样,爱情也需要在比较当中深刻地鉴别。上帝不知怎么给红双子和路『吟』安排了这样一个处境,把淳于云嘉放在了两人之间。于是那种不测的倾斜也就发生了。作为一个男人,路『吟』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这种近在咫尺的美。他凭男『性』的敏感发现:周围的一切人,无论是熟悉的陌生的、有机会接近的还是无缘与淳于云嘉说上一句话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爱慕着她。他甚至发现已经完全走出了“爱之幻想”的导师,在淳于云嘉面前,眼睛里也闪烁出异常的热烈。路『吟』似乎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决定:追寻一生,依恋一生,就为了这个叫淳于云嘉的人。

他尽可能地把一切都掩在心底,双唇一次次暴皮,还常常莫名地周身灼热,一夜夜不能安眠。他的头发开始脱落,食欲下降,眼睛『露』出了焦灼的神『色』。他用一切方法来掩盖这种躁动不安,比如超负荷的体育运动、让书山压得抬不起头来、发疯地背诵……可惜一切都收效甚微。

“怎么办呢?”他问红双子,实际上是问自己。

红双子在丁香树下凑近了端量他,右腿轻轻颤抖。那是一种习惯动作。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路『吟』就熟悉她的这个动作。

“怎么样?我的‘小丈夫’,这就算把我甩了吗?”

路『吟』不吭一声。她伸手把路『吟』的肩膀扳一下,左右拍打着路『吟』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我的‘小丈夫’,腮帮子都瘦下去了。看来你也不容易。你这个小家伙,你是想背叛我,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路『吟』感到浑身发冷。

“背叛这种事要发生也很容易,喜新厌旧才是人的本能。一个人如果不会‘喜新厌旧’,那倒让人费解,那才不正常。你喜欢那个姑娘,这不奇怪。其实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样的挑战。不过我更自信:我的‘小丈夫’这辈子跑不了。”

路『吟』听到这儿在心里急急否定:“这你就错了,我离开你是肯定的。”

红双子听不到这句闷在对方心中的誓言,相反却提起了过去的誓言:“‘小丈夫’,你忘了我们曾经怎样发誓吗?”

路『吟』抬起头。

“我们发誓永不背叛,无论什么情况下,如果一个背叛了另一个,那么对方可以施以各种各样的报复。他不得后悔。是这样吧?”

路『吟』只得点头。这时他才感到一丝恐惧。“报复”两个字今天听起来是如此可怕。不过红双子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会怎么报复呢?这个问号只稍稍在脑际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滑掉了。

红双子说:“我也许不会报复你,不过誓言就是誓言,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你发过誓。你如果要背叛,那就来吧。你的福气是摊了我这样一个人,所以你要背叛也不会成功。当然了,你的内心可以背叛。我是说,你起码名义上要是我的‘小丈夫’。”

路『吟』说:“这,不不……”

“你可能想说你并没有得到我、拥有我。是的,你这样说也对。可是你知道我早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看成你的了,就像你手里的提包、随便的一样东西。你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把我取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渴望,哪怕你这样做了,第二天一早就背叛,我都不管。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小丈夫’。我是你的人,任你掌管,甚至是折磨和蹂躏,怎么都行。当然反过来你也是我的——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红双子说到这儿右腿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笑『吟』『吟』的,看上去多么悠闲。路『吟』闭上了眼睛,真是难受极了。如果在过去,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现在却不能了,现在他想到的是淳于云嘉,想到了那一对真正的美眸。他觉得红双子的这番话听起来只能让自己厌恶。是的,厌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人『性』就是这样的赤『裸』『裸』,这样的残酷无情。面对着一个无辜者,一个执着者,他感到了透心凉。背叛者是我,一个从古至今重复出现的、了无新意的故事。是的,自己是一个永恒的被告。就是这样。

我有勇气做这个被告吗?路『吟』抬起头,双眼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就这样看着红双子,说:“双子,我爱过你,那是真的,我的誓言也是真的。我对不起你——今天看这句话一钱不值。可是我只能这样说。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无论怎样都无可挽回了。”

四周那么静,『露』珠滴在地上溅碎了。红双子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像。她沉默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问一句:“她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说她爱你吗?”

“这与她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就简单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会后悔的。我也不会报复你,因为——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机会。”说完往前走去了。

路『吟』追上一步:“到底为什么?”

红双子转过脸微笑。于是,路『吟』最后一次看到了她那对有点邪恶也有点顽皮的吊眼。她说:

“因为你早就是我的‘小丈夫’了。你一辈子都会握在我的手里,握得紧紧的紧紧的。你看到冬天玩雪球的人紧紧握住一把雪的样子吗?你在我手里就好比那样,尽管透心凉,我也不会松手:我会一直让它在手心里化成水。”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从西边吹来一股风,好冷啊。路『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红双子最后一刻的神情、她虚假的快意和潇洒。在月亮下、在凉凉的春风里,她走得多么轻松,摇晃着,从背影上看就像一个男子。

路『吟』料定那个夜晚是红双子最痛苦的时刻,就像他自己一样——不,自己的痛苦之中还掺杂了一些恐惧。那个夜晚的寒冷让他许久之后想起来都要全身打颤。每逢这时他就在心底求助于另一个人——那双人世间真正的美眸。他真想顺着她温煦的目光走去。是啊,快点让我摆脱那个夜晚吧,摆脱那个黑漆漆的夜『色』,它的冰凉的风。我将迎来我自己人生的夏天,在那个火热的季节,我希望看到一个肯定的微笑。有了这个微笑,我将藐视任何寒冷,抵御心底的酷责。

接下去发生的是什么呢?是路『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挑战。这真使他措手不及。他永远也忘不掉,永远也不会相信。

有很长时间他都死死盯着那个腰弓鬓白、拄着拐杖、瘦小到令人发笑的导师,真想让他马上得一个暴病死去。或者干脆把他杀掉。老天爷为什么不让这个可爱的导师早早死掉呢?不错,他知识渊博,淳朴厚道。可是当一个老人渊博过了也厚道过了,那干脆死了算了。这个世界上凭什么还要留下他?留下他,以便送给别人一个残酷?他和她手挽手地往前走,即便人多的时候两人也要紧紧相依。刚开始的时候他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对自己父辈表达的关切,一种过分的殷勤,再也不会有其他了。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老人家至今独身这一事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稍稍正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将如何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她是淳于云嘉,校园里的海伦啊。

路『吟』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这种疏忽和愚蠢,“你简直是一个笨猪!”他这样骂自己,把手里的水果刀用力地在桌上摔打,有一次不小心竟然把手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是他在极其愤怒和绝望之中做出的不小心的动作。他甚至想就势把水果刀塞到自己的小腹上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就是胸口上也行啊!”他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痛不欲生”。淳于云嘉第一次郑重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完全没有考虑过与他的事情,没有。路『吟』说:“可是,我觉得你一定有自己的所爱,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外地?或者就在我们学校的某个角落?”

他急促地吐出一连串的询问,她笑了:“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但你想不到的。”

“他是谁?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路『吟』绝望得嗓子都要哑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该瞒你。不过就是隐瞒也没有用,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

路『吟』努力地“发现”。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毫无结果。淳于云嘉像过去一样,除了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就是在自己的导师身边。导师似乎越来越衰弱了,走路差不多一直要淳于云嘉去搀扶。再也没有其他年轻人围上来,似乎也没有一个陌生面孔。路『吟』想:会有这样一种人,当他(她)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时,可以放弃一切。是的,我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倾心于他……不过这种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会等待,等待。该死地等待下去吧。这种等待差不多能弄垮一个忽必烈,再外加一个拿破仑。

我苦苦等待之时,谁又在旁边以逸待劳?

夏天到了,照例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淳于云嘉又穿上了那件连衣裙。老教授依然是那件制服——灰白『色』棉线上衣,裤子也是灰的,只有拐杖黑亮『逼』人。在这个夏天老人似乎年轻了一些,红光满面,双目炯炯,白发好像也变得如同鸥鸟的双翅。他们仍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她搀扶着曲涴,尽可能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一点。就这样,他贴近了并感受了柔软而温暖的身躯,笼罩在特异的气息之中。淳于云嘉也常常在心里惊叹:“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滑向那个方向——一丝丝的滑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攫住了我,它再也不会把我放开了。”

教授一人独处时,仍在不停地写自己的日记,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他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话:“众所周知的那种爱与日俱增。”又过了几天,他又写道:“小伙子啊,这一回老夫可要与你争一争了。”

这儿指的是路『吟』。教授什么都看得懂。在这些日子里,他记起的是过去那一段经历,即那个胸脯板平、屁股翘起的女教师。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注视着她和老讲师的生活。他发现她与那个人并不般配,老年讲师后来很快患了哮喘病,在她的搀扶下一步三喘,呼哧呼哧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又别扭又难过。

“我很难过。”他在日记里写道。他仍然认为那是一种机会的丧失,而这种机会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只有一次。重复的机会如果出现了,那么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幸运者了。如果紧接而来的机会比上一次更为诱人,那么他简直就是逢遇了天恩,赶上了奇特的造化。而眼下的曲涴明明白白感到了那个机会的临近,“这好吗?这可以吗?年龄以及等等等等。”他一次又一次自我设问。在设问中有一个问题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他难以抵御……

有一个夜晚,刚刚吃过晚饭之后,教授就提着拐杖向外走去。不出所料,女弟子就在路边等他。往常教授出来得要比这次晚得多,可是这一次大概他要故意甩掉其他的人,只顾匆匆地往前走。好像他已决定了要直赴一个目标,矢志不渝。

姑娘搀着他。他们走得都很快,甚至没说什么话。可是彼此都听到了“噗噗”的心跳。那天吹着微微南风,即将成熟的麦子散发出野『性』的香味。他们走到了离学校院墙很远的那片果林里。果林黑压压的,看果子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拦他们进来。他们就在很快来临的夜晚里依偎。开始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察觉是怎么抱在了一起的,反正只是那么相拥,没有任何难为情。教授一双骨节凸起的手按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淳于云嘉觉得教授在吻自己的头发。她哭了起来。后来她哭出了声音,一下抓住了教授的手,不顾一切地把脸埋上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心被姑娘给弄得湿漉漉的。她抬起脸来,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这双眼睛,看清了这个端庄秀丽的面庞。“她激动了,然而我更激动。”他在心里说着,一下吻住了她光洁滚热的额头。他好像一辈子也不打算把头抬起。淳于云嘉一声不吭,伸出手,从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导师。“他多么瘦小,多么瘦小,像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当她喃喃吐出这句话时,不由得双手一抖,“我说了些什么?真是荒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无知与热烈,还有那一发而不可收的执拗。

教授对着她的耳廓说:“为什么不呢?”

淳于云嘉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抵住他。

那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外边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学校的大门一定关了——想到这儿他们略有不安,但只一会儿又坦然地往回走。拐杖捣地,咚咚有声。这时淳于云嘉的搀扶完全是象征『性』的。教授突然之间年轻起来,他挺起胸脯往前走着。学校那两扇灰『色』铁门果然关得紧紧。他这时不知怎么来了莫大的勇气,伸出拐杖“当当”地敲着铁门。传达是一个老头儿,年纪比他还大,被“当当”的敲门声给惊醒了,搓着眼睛拉亮了灯,咕咕哝哝骂着。开门一看见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这才点点头。教授嘴里吭吭几声,摇摇晃晃,谁也不理。

最不能忘怀的就是一个好姑娘的亲吻。曲涴对此疯『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于云嘉的小宿舍里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来,淳于云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儿了。

那是一个单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这里给他洗过了所有的衣服,彻底打扫了卫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他写下的每一个纸片她都很好地收起来,脱落的纽扣,掉在地上的钢镚儿,她都小心地捡起。这样直到天黑,到深夜,淳于云嘉站起来说:“老师,我得走了。”

老师按住她的头顶,想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头发。可是在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在他把她的头顶轻轻按下去的一瞬,他凝住了。他看到了她光滑的脖颈、洁白柔细的胸部。他把她抱在了怀里,梦呓一般倾吐:“也许这样地不可挽回但是无论如何……”

那个夜晚他们相拥着睡去,实际上他们除了亲吻就是说话和抚『摸』。他们对在耳廓上私语,彼此都给哈出的热气弄得湿漉漉的。淳于云嘉几乎一直是哭着。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这个年长的男人。她说:“你是一个多么坏、多么坏的一个人哪。不,你是我的小伙子,很坏很坏的小伙子。”

她觉得教授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南方的茶香……

那个夜晚之后,曲涴在日记上写道:“想不到是我让她告别了少年。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我的爱人无一瑕疵。”

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让那个夜晚的回忆占据了脑海。

一切都在人们惊惧和欣喜的目光中流逝下去。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像别人一样,在过道里点起小炉火做饭,那种呛鼻的烟味弄得他俩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们笑着,邻居抱怨说:

“你们这一对老少夫妻要捣鼓着炼丹啊!”

人们并不怎么责备,只是哈哈大笑。邻居也喜欢他们,准确一点说是喜欢云嘉。“多么好的闺女,多么好的媳『妇』,就让小老头给得了……”他们私下说。

云嘉说:“你的一口牙齿多么好啊,别人到了你这把年纪都要试着镶假牙了。”

“我不敢想象戴上假牙你还会亲我。”

淳于云嘉抚『摸』着他的头,觉得这脑廓儿有点像儿童。她抚『摸』时,他就自语说:“从头颅上判断,我成不了一个智者。”

真的,他的头骨长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岭。他觉得淳于云嘉抚『摸』他的颅骨,这就等于无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银发把它们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头,那些剃阴阳头的家伙总是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他们把一头银发剃掉,那么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头骨就会在强烈的灯光或阳光下暴『露』无遗。“这也没什么,我的爱人无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台上,想到了完美无缺的淳于云嘉就感到了极大的安慰。“这没有什么,郎才女貌。假使我还算有些作为的话,那么……”他安慰着自己,一丝苦笑流出嘴角。那时候的口号声、呼喊声,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正与一个人作着热烈的交谈。“情话恰如『潮』涌。”他在心里这样说。

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半夜里淳于云嘉常求他讲个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经历毕竟深广。无数的故事,国内国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丽动人的……

云嘉说:“你多么顽皮,你这个老小孩……”

“老”字常常挂在她的嘴上,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曾对她说过:“我如果欺负你的时候,你就会恨我。”

“你不会欺负我,你如果欺负我一次,只会让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已经几次生病,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安慰他。他们都爱他,承认那是一个最好的青年。那个青年做梦也想不到终生的幸福会被敬重的导师夺走,而且还要与之长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与曲涴被拴到一起批斗,后来又一前一后来到了农场。

《双蛇结》

铿锵的锤子声,迸溅的石渣和火星。这花岗岩真像我的颅骨:坚硬锐利,满是凹凸,除非用钢钎才能把它砸开。这坚硬的花岗岩下边埋藏了什么?是炽热的岩浆,是奇怪的宝藏,还是其他神秘之物?阵阵思念不可遏止。为了抵挡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钢钎。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练:右手刚刚抬起锤子,左手就紧接着转动一下钢钎。而且无论锤子砸得多么快多么猛,都不再担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定会砸得鲜血四溅。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结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头。他吓坏了。那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恢复,结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时还以为这只手要完蛋了呢。后来终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让他明白:有时一个人要把自己搞惨,搞得真正完蛋会有多么难。一个生命原来很顽强,很耐磨损呢。他回顾几十年的岁月里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险的摧折,艰辛的劳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经有过不少呢,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有时脆弱得纤发一般,有时又坚固得像块顽石。他在砰砰的敲击声中想了很久、很多。当然他也不无担心:自己这架机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停止了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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