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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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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上》

路上的行人都仰着笑脸。那是一张张被太阳照亮的新鲜的脸。多么温和的笑容。他们在笑什么?大概他们觉得我这个瘦长个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后背上还驮着一个大背囊的家伙特别让人发笑吧。也许我形如蜗牛,真的可笑。

我像过去一样先乘一整天的火车,然后改换汽车。我在半路下了火车之后,再乘汽车进入半岛山地,开始我的徒步行走。我将沿着砧山山脉向北,一直奔向它的北麓。北风吹拂着脸颊和头发,让已经芜『乱』变长的头发一律向后拂去,真像留了一个背头。

我知道北风就来自大海,我甚至能够嗅到它穿行了千山万壑还仍旧留存的腥鲜气息。我大口吸入,让它涨满肺叶。脚步匆匆,大背囊就像我的孩子一样紧紧伏在背上,一路给我特别的安慰。我匆促的脚步就像一个儿子前去寻找母亲,那种莫名的急切是别人难以体会的。对于我这个孤儿来说,我的永生之母只能是这片山区和平原了。

在窄窄的山路上行走的人也像我一样匆促。刚能跑开一辆拖拉机的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子,所有的人都要站在路边。车辆好像突然多起来,田野和山隙发出它们的阵阵回响。一踏上这些山岭,往日的焦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琐屑的牵挂也开始消隐。迎面而来的是葱绿的山脉和各种各样的声息。鸟雀在蹦跳,小野物在脚下树丛中奔跑打闹。风搅弄着山中稀疏的林子,可是掩不去从远处山谷传来的潺潺流水。

就在那蜿蜒漫长的水流旁,我曾度过了多少欢畅的时光。在地质学院暑假的东部考察中,我一有机会就跳到溪水里痛快地洗濯。我总是寻找一个有白沙的地方支起帐篷,开始美妙的野餐。那是多么幸福的记忆……但这会儿在山路上,我仍然觉得自己还像当年那么健壮、年轻,好像一转眼就没有了疲惫感。山地阳坡上不断能看到劳作的山民,他们高高扬起镢头,赤着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亮。如果赶路者停下来注视他们的劳动,他们也会停住镢头,笑『吟』『吟』地看过来。有时候他们还会放大嗓门问一句:“老哥你从哪里来?”

我把双手做成一个喇叭,迎着他们喊:“老哥俺从城里来。”

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往前。远处的人并没有马上弯腰做活,还在那儿微笑看人。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们觉得我这个赶路的人有趣吗?他们在我的身后发出了哈哈大笑。这笑声何等动人,在温暖的山野里竟然有那么大的感染力,使我站了好长时间,一时竟不愿挪步。我不时地回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晰。

穿着花衣服的姑娘在绿野里显得特别耀眼,还有她们的头巾。做活的人往往把羊牵在身边,让它在地头和谷畔吃草。这些白羊见到生人就抬头注视,嘴里却飞快地咀嚼。它们发出咩咩叫声,摇着尾巴,像是一个好客的山里娃娃。我常常想它们在『操』着一口什么样的方言?表达了什么样的情绪?是回告还是问候?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生灵在尝试向不知何处而来的另一个生命沟通——尽管二者之间很难沟通。羊们没有惧怕,它们竟然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慌促,没有拘谨,落落大方,一边吃草一边发出咩咩呼唤……

太阳升起来了,它把东边的山垭照得彤红。太阳刚刚跃出垭口的那一霎简直令人目瞪口呆。一霎时万籁俱寂。松树、山峦、枝桠上凝住的小鸟、田野里劳作的人,还有牛羊,它们一块儿被烧得彤红,又飞快地溶化……接着一只大鸟“噢——噢——”地叫着,在远处拍翅而去。树木枝条被群鸟翅膀扫动了,发出一阵嘈杂之声。这一声呼唤带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兔子在奔跑、游蛇在出动,鹰鹫升上高空,云雀忘情歌唱。而山的另一面,渐渐传来的是流浪汉沙哑的呼号。

走在这片山岭里,总能见到那无所不在的流浪汉留下的踪迹。弯弯的小道上一只破烂的鞋子、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布包,都是他们走过的标记。只有他们才有这么破的东西,也只有他们会随手把这些实在不能再用的东西扔在山地上。只要是流浪汉扔掉的东西,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捡起来再用了。我在野地里奔波时,背囊里的东西哪怕还有一点点用处,我就要好好地收起;因为我知道,一拃长的小尼龙绳也会在某一刻派上用场——有一个夜晚我在河边两棵松树间搭起帐篷,想不到半夜起了大风,河谷里的沙子在风中噼噼啪啪扬撒过来,打在脸上真像铁砂子一样。我走出来,估『摸』着这场大风可能带来什么。我怕半夜的风雨把我的帐篷掀翻。果然,后来的大风中夹杂着雨,一会儿又旋成一场很大的风暴。帐篷一角给掀起来了。天冷得让人实在受不住。就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拴在手电铁环上的一小段皮条。就用这段皮条,我把那个掀翻的帐篷角给牢牢地捆住了……旅途中一根火柴、一把小刀、一口水、一个苹果,都能帮上大忙,让人留下长久不忘的感激。

我向鼋山山脉的分水岭登去。我选择了山脉东端山势平缓的那一截路,从这里寻找那些熟悉的山谷。我要顺着山谷一直往北——走出十几华里之后,就会看到山隙里的那些村庄了。在那里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过夜的地方;就是不进村子,也可以在河边支起自己的简易帐篷。在那所地质学院读书时,暑假里我就是带着这顶帐篷走遍了大河两岸的。所有这些地方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烂熟于心了。那些日子里我记下了多少笔记——后来把它们一块儿交给了我在03所的导师。他是我永生不忘的恩人。

那是一些多么愉快的日子,又是一些多么不幸的日子。

当我去了那个杂志社时,只要一有机会,还仍然会重复这种足踏大地的漫游生活。我频频出发到东部半岛,如果时间充裕,就一定要甩开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山地。我来这儿与其说是为了重温自己的“地质之梦”,还不如说是追寻少年的足迹。

那时常常与我结伴同行的是一个从事古航运史研究的人,一个极为优秀的年轻学者。夜里我们有时宿在老乡家里,有时就干脆自己动手支起帐篷。我们在谷地、在大山的避风处过夜,有着他人无法体味的特殊的安逸和幸福。那时听着各种各样的夜声,燃起篝火,相互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时刻是很难忘记的。那个年轻学者当时还是独身,他赞扬我说:“一个人成了家,年纪一过了三十五六岁,就很难再有你这样的激情。”我笑笑说:“这算不上激情——我没有什么激情。我不过喜欢一个人走来走去的。你不知道,我从十几岁就在大山里转,那时连个帐篷也没有,不得不钻在草窝树丛里,再不就钻进山里人的草垛过夜。”

可是今天回顾一下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我怎么能够否认,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寻篝火之夜不是一种激情呢?

这天中午时分终于登上了鼋山的分水岭。每次踏上这个高点的时刻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站在这儿向北望去,看到熟悉的谷地和河流,看着上一个雨季在河谷里留下的痕迹,一种异常复杂的滋味就会泛上心头。你会在心里盘算离开了这里多久。如今这里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速度改变着什么,而且从未停息。芦青河、界河这些有名的河流就从这里发育——一开始有无数细小水流缓缓向北,它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两旁的林木和水草相当茂密。站在分水岭看鼋山山脉,一直可以望到很远——所有在阳光下变换颜『色』的山岭、那些黑苍苍的树木以及凸起的山峰上『裸』『露』的黄『色』和青『色』岩石、在阳光下闪着明亮光点的石英斑,都让人觉得那么亲切和神奇。山脉一直向西蜿蜒,它在那里将与另一道山脉——砧山山脉交汇。砧山山脉的西边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金矿了。

金矿矿脉一直延伸到砧山主峰附近,所以这些年来那里的开采已经搞得轰轰烈烈。随着对黄金的『迷』恋,一场真正的掠夺开始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痴癫和疯狂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一片大山里。

随着往前,顺着河谷刚刚开凿的山路上涌出了许多车辆和人流。这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已是中午时分了,赶路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吃东西,而是一直向前。我随上这些人流,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这样直到下山的半坡才知道,在山左五六华里的地方有一条新辟的大路——四面八方的人都汇到了大路上。我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来自山隙的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村庄。大山里的所有村庄都小得可怜,有的不过是三五户簇在一块儿。他们看上去只是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可是突然间一个早晨或者晚上,这些人会借某个由头、因为某一种原因汇集起来,汇成眼前的人流……这很像山岭阴坡上那几条大河的形成:一开始是涓涓细流,是散落在沟汊谷底的小溪,它们一齐随着一个大势汇拢而去——终于在某一天变得势不可挡,浩浩『荡』『荡』,成为一条名闻遐迩的季节河。

是河流改变了山地,造出了平原。

我汇入了人流。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热汗涔涔,兴致特别高的小老头一边走一边颤动着扁担打量我。我觉得他一定是特别累了,就说要替他挑一段路。他马上谢绝了。我问:这么多的人都是到哪里去的?老头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开‘交流大会’去呀!”

“到哪里开‘交流大会’?到县城吗?这里离城里很远哪。”

我知道去县城该走另一个方向;而从这儿往北,到我熟悉的那个海边小城也足足有几百里。从人流的走势上看,这显然是去参加一个非常盛大的集市。正在疑『惑』时,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到大河套子里去呀!”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没有再问。可是走了一个多钟头我终于看到了一大奇观:在一个干涸的大沙河里有黑压压的一片人。那里停着各种各样的车辆,还有呼啦啦飘动的一些旗帜。那儿现在已经聚集起足足有好几万人。我惊呆了。

有人告诉:这个大沙河里汇集起来的人不仅有本县的,还有周围三四个县的人。这种大会每年都要开几次,渐渐声名远播。结果近一二年来河套子里还迎来了隔海相望的那个城市的人。至于那个海滨小城的布贩子、木柴商、服装和电器厂家,就来得更多了。不用说这里的成交额一定大得吓人。

我急匆匆地赶过去。

我发现在这个交流大会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河套子里,吆喝声震人耳膜,各种各样的交易在路上、在商品的移动中就已经开始了。来这儿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的。有的姑娘浓妆艳抹,打扮怪异;有的男子留了奇怪的发型,描着眉『毛』戴着耳环,还叼着雪茄……敞篷车上堆满了蔬菜、布匹、自行车,还有录放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那些戴着金戒指的家伙站在车后斗上吆吆喝喝,像分发传单一样向下兜售着鸭绒服、『乳』罩、内衣、雨伞,和不知什么年头出产的老式军靴。

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脖颈上挂了大木箱的贼头贼脑的人。这个人好像害着很重的肝病,面『色』蜡黄皮包骨头,让人觉得已经气息奄奄了。可是他吆喝的嗓门却是出奇地大,原来木箱子里装满了手表。我走过去一看,电子表、自动机械表、那些在电视上不断打出广告的名牌手表在这里一应俱全。价格浮动的余地很大,他要二百元,顾客经过讨价还价,结果只花四十块就可以到手。

河套子里各种场地标划清楚,粮市、木柴市,还有饮食区——连成一片的白布篷下是翻滚的油锅,是屠宰场。他们直接从交流会场收购一些牲畜,然后当场宰杀下锅。那凄惨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一些戴着镀金耳环的姑娘手里拿着炸油糕,兴高采烈、满面欢欣,一边走一边吃,迎着每一个男『性』微笑。我亲眼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油滋滋的手按在一个小伙子雪白的衬衫上,两人不长时间就当众搂抱亲吻——旁边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大概人们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大功率录音机发出“嗡咚嗡咚”的响声,一个卷『毛』小伙子扛着一根木头,竟然在这音乐声里一边扭动一边往前走,正合节拍。这个小伙子走过身旁时,我看到他长了一双羊眼……在人喧马叫的地方竟然还有席子搭起的照相馆,它的四周到处都有放大的女『性』照片——这些女『性』一律大眼大嘴、牙齿凸出、发出媚笑。有一幅照片跟前围了好几个人,我看了看,原来照片上的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一对『乳』房和下体都清晰可辨。反正所有悬挂出来的彩『色』照片都有点惊世骇俗。门口一个拿着扬声器、戴着卷『毛』黑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断地吆喝,招徕顾客。一个老太太手扯一个姑娘的手往这儿走,他赶紧把扬声器转过去说:

“照个吧,照个吧,进口胶卷儿电脑制作,随便换头、换胳膊腿儿……”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可那个姑娘已经习以为常,在叫喊声里不慌不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挂出的那些样板照。老太太用力揪一下她的手,眼角耷着说:“咱不照这些鳖玩艺儿!”

拿扬声器的人不仅要招徕顾客,还要把一些黑白和彩『色』的半『裸』或全『裸』的女人照片卖出去。他对我伸出一张照片说:“伙计,买一个吧,一块五一张,酸溜溜的小娘儿们,保你一搭眼就酥,跟她亲嘴儿又不犯法……”

再往前是集中划出的特别地带,这儿聚起了一大批算命先生。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中老年人,跟前一律摆了一个白布单,边角用石块压住;布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还有一本本散发着臭气的古书。摆摊者在那儿念念有词,伸出手指对眼前的人数叨着。他们当中有的是盲人,这使我充满同情。盲人抄着手,生意清淡。一个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的满脸横肉的家伙大概被一个老者算出了什么『毛』病,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鼓成一团,连连问:

“有无解法?有无解法?”

老者伸出手来。他从口袋里又『摸』出几块钱。老者接了,掐弄一下手指,说:“去北坡里烧一炷香;还有就是,再也不要迎着风撒『尿』了……”

满脸横肉的家伙点点头,有些轻松地走开了。

整个河套子里最让人注意的就是那些流浪汉了。正像我以前看到的每一处集市一样,这个河套子里的流浪汉同样是各式各样的,只是数量多得让人吃惊。我发现他们像我一样在人空里钻来挤去,时不时伸手讨要,而且还询问货物,有时也真的能大大方方掏钱购物。我亲眼看到一个领了小孩的流浪汉从脏得不能再脏的破包里『摸』出了一把零钱,买走了一只胖胖的母鸡。

我出于好奇,直跟上他走了一截路。我发现那只母鸡就由旁边的那个黑脸小孩怀抱着——小孩得到了一只鸡心满意足,一路上听着它哼哼的声音。我问这个流浪汉:买这只鸡做什么用?他不耐烦地瞥我一眼:“下蛋吃呗!”

我想他在流浪的路上没有定居之地,养一只鸡该有多么别扭。

一个卖猪皮冻的小木桌旁围坐了五六个流浪汉,大概他们是一伙儿。每人面前摆了一小碟便宜的猪皮冻,个个都捏着一个小酒盅,喝得面红耳赤。那个年纪最大的可能喝得最多,这时不停地笑,像一个辩才出众的演讲者,一边讲一边有力地挥动右手。那右手在空中飞快地翻舞。他吐出的话语有些含混,但只要听懂就会吓上一跳。原来从古到今,他骂遍了所有令人尊敬的人物。他骂一句,一边的流浪汉就为他叫一声好,不断地拍巴掌、笑。做皮冻生意的那个老头高兴极了,大概这会儿也被他的辩才所吸引,虎口按在下巴上,头往前探着,认真地听起来。

天『色』有点晚了,我不想在这个交流大会上过夜,只得快点离开。可是我一直往前走去时才发觉,这个大会的会址简直大极了: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望到边缘。

我一直走出了十几里远,似乎还能听到身后嗡嗡的人声,各种各样的喊叫和欢笑。我的脑子有些发胀,心想这么盛大的、混『乱』的场面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几次吧。我感到有点饿,后悔没有在交流大会上买点吃的东西。记得口袋里有一点钱,『摸』了一下,空空的。原来我在那个热闹地方被人掏了兜。我丝毫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在那种场合是并不罕见的事情。

山区平原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大河套子里的情景很像那个城市,只不过更加喧闹。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再复返。这是一个苏醒的时代,大迁徙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流浪汉的时代,梦想者的时代;这是一个大把花钱的时代;这是一个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的时代;这也是一个不懂得疼爱姑娘的时代……

一会儿迎接一会儿告别,不断结识又不断遗忘,这就是一个流浪汉的行迹。从童年的平原到少年的山地,再到青年的长旅,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故事。可是这些人和事大半都在记忆中没有结尾。那些路人,我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他们的内心就不得不匆匆分手。

这些年来我旅途上的真正幸运,就是找到了东部平原上的那个茅屋。

那儿不是滞留地,不是驿站,而是百求不得的一个归宿。很长时间我都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会失去它……那终究来临的告别啊,那使人肠断的分离啊。我在最需要它的时候丢失了它,在最依恋它的时候痛别了它。它的一切都与我筋脉相连,无论是那里的挚友还是树木……

随着向北,地势渐渐开始平缓。跨越了浅丘坡状地带,走进了开阔的冲积平原。这里的土地肥沃多了,土层很厚,几乎全是适宜耕作的『潮』棕壤。庄稼、树木、野草,一切一切都饱含水分,油亮亮的。从丘陵北端一直到海边的蚬子湾,整个生机勃勃。田野里有分隔均匀的沟渠,是一条条乡间泥路。泥路上,雨天里牛蹄踏上的印痕极为清晰,有时还可以看到脱落的、磨光了一半的牛蹄铁。道路两旁长满了我熟悉的那些灌木或小乔木:已经谢花的紫丁香、小叶女贞,黄牛『奶』树:它的刚刚长成不大的球形小果被叶片遮掩着,油汪汪的树冠和挺拔的躯干让人想起一个小伙子。黄牛『奶』树下有一棵棵北清香藤依偎和守护着它。水沟低洼处是一些蓼科植物、蕨类和百金花。这里最多的植物是罗布麻,它们紫红『色』的枝条对生,几乎总是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如果揪下一个叶梗,就会看到它们流出生旺的『乳』汁。这个平原上的许多老人都喜欢用罗布麻的叶子当茶喝,据说它们能使头脑清爽。那些蔓『性』灌木、样子多少有点像罗布麻的杠柳,如今也蓬蓬生长,遮去了很大一片泥土。这儿的河渠沟边,到处都可以找到蔓科植物,像蔓俞草、隔山消、普吉藤、白薇、徐长卿等。一只小野兔只有刺猬那么大,它一开始没有发现我,蹲在一丛罗布麻下面啃咬什么,后来被我的脚步惊动了,两只漂亮的长耳像两根手指一样摆动。我看到它那方方的、可爱的嘴巴停止了嚅动,不急不慢地跑走了。

从这儿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了。随着进入河流下游地区,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片地区的污染严重到了超出想象,几年不见已是面目全非。不仅是周边那几个煤矿在加紧开采,大片粮田沦陷,平原上生出处处水洼,到处都是芦苇;就连海滨小城以及小城附近的村落兴办的稀奇古怪的大小工业,都往河里倾注废水。越往下游河水的颜『色』越深,气味越浓。由于地下水被过分抽取,水位越来越低,海水倒灌已经相当严重了——在我离开海边茅屋时,北部那些杂树林子的梢头开始变『色』,出现了一点点死去的槐树和杨树;就连最泼辣的加拿大杨也开始脱落叶片。秋天,往往是天气还很温暖的时候,那些杨树、合欢树、小叶杨和柳树就相继开始脱落叶片。地上斑驳繁杂的植物品种相继消失,如今长得最旺的就是木天蓼、粟米草、马齿苋等几种泼辣东西了——如果再往北,在海水倒灌最严重的地段,那些『潮』湿的盐碱洼地,连这些植物也变得罕见了。那儿长得黑乌乌水汪汪的都是盐角草或灰绿碱蓬。爬着长蔓、像绿『色』的火焰燃烧在田野上的成片成片的葎草,也开始在濒临海边的洼地和沟边消失了。

渐渐,我的眼前出现了漫洼坡地——这在过去是一望无边的平展展的原野——又一片挺好的土地开始发生凹陷了。顺着慢坡往前,很快看到了一片片蒲苇。它们一处处排列并不规则,好像是分别地、突兀地塌陷的。这儿的道路因此而被阻隔,要不断地绕过一处处的水洼和蒲苇才能走通。

随着往北,这种凹陷就越来越多了,终于连成了一大片。

蒲草稀落的地方水就深了,那儿成了一片开阔的小湖。湖水里竟然招来了各种各样的水鸟,而水鸟又招来了猎人。那些持枪者沿着水洼边缘慢吞吞地走,生怕惊动了猎物。不时响起“轰”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湖面上的水鸟一掠而起。

水洼旁长了一些梢头发红的柳树,它们大半截泡在水里,竟然还能长那么旺……这些塌陷的土地和浸在水中的树木让我想起了海边故地——那里如今也是一片凋零。不过我仍然不希望它泡在了水里。这会儿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儿……

《田园故地》

我那片魂牵梦绕的田园……你被毁过的容颜让我不敢正视。是的,当年就为了躲避这个时刻,我才不得不背过身去。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会从我心灵的版图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跄而来,绕过那些地裂和水湾,一直扑到你的怀中……我弓腰寻觅原来的一切。是的,我的园子,此刻我仍能听到你若有若无的呼吸。我抚『摸』这一处处塌陷——没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缝,那些还在支撑和挣扎的树木,它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一根根篱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横卧,断成了两截。我蹲在一棵奋力伸展枝叶的山楂树下,抚『摸』着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体温。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动。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被我抛弃的大树吗?我这个沮丧而胆怯的人,还怎么配来这片平原呢?也许你们从一开始就该看出我这个城里人有多么可疑。

抬头寻找那个塌了半边的茅屋,看到它的残壁仍旧矗在那儿。我走过去。茅屋原来是东西四大间,旁边还有加盖的耳房,这时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两间。西边两间的地基都陷下去,连带着一半的屋顶也毁掉了。这里已没人看管,芜草齐腰。我的『操』劳不息的兄长,那个拐子四哥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见一些新鲜的痕迹,如人的脚印,还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个老人可能牵着那条猎狗到这儿转悠——他会像我一样来这儿寻找什么。

站在深深的芜草中,没法阻止那么多的往事一块儿涌来。我是把魂魄丢在了这儿。

就是这块脚踏之地,最热闹的时候曾经笑语喧天,屋里屋外、连同小院都站满了朋友。他们简直来自四面八方,有海边的打鱼人,从省城或更远处赶来的朋友,还有海边小城里的人,有我们西邻那个国营园艺场的年轻人。那是何等的热闹,那真是最激动人心的欢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烧起来,那条护园狗就把胖胖的两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满是沙土。

那样的岁月就在某一个黄昏沉寂了,无影无踪。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边的茅屋里过夜。从西间走进东间,不断有什么野物被惊飞,还有什么东西刷刷钻进屋角那堆『乱』草里。还好,灶上还有大半块锅铁;最令人感激的是那个大土炕还没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顾此地的人不忍毁坏,他们仍然还需要它。半截炕席子油光光的,竟没有被灰尘蒙住。这使我明白了,这里正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好的庇护所。我蹲在扑满烟气的锅灶跟前,把背囊摘下,像过去一样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涌过一阵凄凉的轻松感。我把鞋子里的沙土倒出,然后就坐到炕上。先倚着背囊歇息一会儿,打量着四周。窗和门都被人取走了,四处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西边的那个园艺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传过来——他们最后的一拨人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顶多会遗下几个人留守。海边上由于污染严重,日夜呼喊的打鱼号子再无声息。

这个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许久以前的时候。还记得那个春天,入夜后刮着大风,我第一次到这个残破的小屋里来。当时的土地刚刚被人丢弃,茅屋破败不堪,没有窗扇也没有门板,风沙旋进了屋里,炕上也是这半截席子,锅灶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铁锅——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浑身都是力量,躺在半边席子上,满脑子都在琢磨怎样使这里新生。

而现在,我是千里迢迢赶来祭奠……

我一直坐到四处变得漆黑一片才试着躺下。这一夜不记得好好睡过一次;总是坐起,找到半截烟头点上吸了,看着窗户。天不冷,有什么在外面活动,刷刷奔跑。那是还没有来得及迁移的野物。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只有一些胆大的小野物才喜欢在废墟和瓦砾中寻找什么……窗口那儿闪动着一片繁星。一阵饥饿袭来,我记起还没有吃晚饭呢。从背囊里翻找出一小块蜡烛点上,开始动手做饭。没有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铁锅,因为我只想重新启用一下这个又大又破的锅灶。这样就可以把大炕烧暖,让我再饱饱地嗅一顿那种烟火味儿。这个铁锅只剩下了大半块,锈得很厉害。我用沙子擦,用水冲洗。直弄了好久,那铁锈的颜『色』还像血一样红。我在破了半边的锅子上随便煮了一点粥。

睡不着,一直琢磨那些和我一起料理这片土地的人,一个一个想着,想他们现在都散在了哪里?从城里来的又回到了城里,其他人则回到了这个平原和南部山区。他们在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忙生活了。这就是人生:聚散无常,从来如此……

我在此地前后有过多少朋友,每次走到这里都寻找过他们——可是能够找到的熟人已寥寥无几。

吃过东西后站在院子里——其实这里已不能称其为院子了。原来围起的灌木篱笆已经被毁掉,四下光秃秃的。稍不小心两脚就要陷到一处地裂里。风增大了,可是除了风声,任何其他的喧闹都减弱以至于没有。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大海——蚬子湾里扑动的浪头。而往日从这儿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无边的葱绿。西边是国营园艺场,眼下那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连个轮廓都没有了。我在园艺场里有过多少好友,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我们屋里的客人。没有他们,我的田园就会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忆。

我此刻对这个平原的命运万分惊异: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觉。最后是被吵醒的。因为海边荒原上的野物已经有好长时间把这个塌了半边的茅屋当成它们的家了,一个个都赶在黎明前回来。它们大概发现了我之后,又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许多同伴。可能有好长时间它们都不敢惊动我,只在旁边注视着,眨动着一片惊讶的眼睛。后来它们当中有谁终于愤愤不平了,由一个小家伙领头发起了进攻。它吱吱尖叫,接着另一些野物也跟着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头发现土炕下边那个角落里有一片眼睛。

我没有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是一些不会伤害我的生灵。奇怪的是它们见我坐起来也并不退却,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会儿,移动一下。我与它们对视了片刻。我想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无家可归了。它们祖祖辈辈的故园就是这片荒原,这儿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难。我知道临近芦青河湾的地方风景如画,可是自从有一个港商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大型化工厂的合资项目之后,就再也不会安宁。其他一些重污染项目也逐渐在向蚬子湾靠拢。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有人们亲手开垦的一片片田园,都在一块儿走向末路。

我站起来时,它们跳腾着呼啦啦蹿出了空『荡』『荡』的屋子。我四处看着。后来我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它只有半尺长,看得出它是从园艺场或者附近村里跑出的一只小猫。我凭经验得知,家猫是不会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块儿的。可能这就是它留下来的原因。它在这个角落里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刚才那群野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它?可见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动物。小猫皮『毛』脏臭,瘦骨嶙峋,它大概饿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汉差不多。

我把它捧到手里,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呀呀叫,还『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赶紧从锅灶里盛出一点残粥。小家伙马上伸出舌头『舔』起来。它吃东西的声音那么甜美。我在角落里给它整了软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儿。我又躺在了炕上。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觉得脸旁有什么在拱动,伸手一『摸』,又是那只小猫。我把它搂在怀里继续睡去。它甜蜜的鼾声在黎明时分打得更响。

我不再孤单了。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只小猫放在了身上。它如果愿意,我会一直携带着它。靠近大海这一带过去满是绿『色』,那时从上面走过,双脚一直要踏在草棵上,还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间绕来绕去。可现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盖了。只要是灌木没有连根拔起的地方,一个沙丘就会逐渐形成,最后连高达十余米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梢头。有时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顶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连到蚬子湾。那里黑乎乎一片,翻滚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动着,显得特别白。没有一个渔人,岸上冷冷清清。

这就是蚬子湾!父亲从南山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在蚬子湾打鱼采螺。那时这里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打鱼的人和四处涌来的鱼贩子站满了一片沙滩,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门人人惧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蚬子湾不仅死寂,而且已经变得脏『乱』不堪。造纸厂排泄出来的碱水和各种屑末覆盖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碱『性』的水浪飞溅起来,简直像肥皂沫一样黏稠,堆积起来像一道道雪岭。海浪不断把一些原油凝块推上来,一不小心粘在脚上就很难揩掉。记得前些年走在这里,时不时发现被海浪推上来的鱼和螺,可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这里大概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海湾。一切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提防。仅仅是五六年前,这里的海水还是蓝的,沙滩上一眼望去还是郁郁葱葱;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更美的蓝『色』河湾:河湾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水鸟,一些手持旋网、足蹬长筒胶靴的渔人在水缘上走来走去……如果前推几十年,那么这里则是高大蓊郁的林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老人讲有狼、狍子,甚至还有银狐和梅花鹿。当年这里也是那支有名的队伍活动的地方,他们当中产生过真正的英雄。如今不仅丛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动在这片沦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恶棍。

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和外祖父——黄科长交给我的那篇《游击考》就写了很多这一带的事情。这儿就是一部传奇的滋生之地了,谁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断涌起雪白的碱『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个极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从蚬子湾回返时,原想直接顺着芦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两脚正不由自主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后来终于明白是在寻那棵大李子树。我惊讶地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了,那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矿区最先扩大开采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凉的水洼,已经杂草丛生惨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里?究竟要寻找什么?故园毁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难道就为了面对这满目苍凉,让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弄得浑身凉彻吗?我好像只为了印证一个事实:我的出生地、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贫如洗,她再也无力收留我了,尽管我是她流落他乡的儿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头顶上再没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链正把我锁住我踟蹰,挣脱,想确定一个方向何处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泪我向苍茫之夜伸出讨要的茶缸里面落下了寒鸦脱下的羽『毛』和贝壳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们一块儿装进背囊……

我想到那个园艺场的留守处去打听一些熟人,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好像如今全都没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丧疲惫的面孔,那只会使我更加难过。还是让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再到哪里去呢?我问着自己,直到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隐秘之弦,就会听到它震耳欲聋的鸣响。

罗镇是整个平原上一枚闪亮的珠子。它与那个着名的海滨小城遥遥相对,算得上一处重镇。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上,关于罗镇的传说太多了,那些惊奇险怪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多少陈迹都隐入了历史的烟尘,可是罗镇依然不能让人遗忘。它今天还像当年一样混『乱』繁荣斑驳陆离,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闹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罗镇的名字在《游击考》中不断出现,显而易见当年那个黄科长就是以罗镇为中心展开活动的。他的出生地就在离罗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村落,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谓的“学医大事记”阶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罗镇。我估计他就是在学医的时候接近了罗镇的首富:那个有名的“革命士绅”。要了解罗镇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那个大家族的考察。我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大家族里的好几代人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同一座大宅院里出过清朝的高官、国民『政府』的要员,还有声名显赫的革命者。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个老人死了,从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少爷身居罗镇,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对象。他在罗镇和海滨小城投资兴办了很多公益事业,一时传为美谈。这个人与外祖父交往颇多,他们彼此钦敬。我相信,如果黄科长就是那个所谓的“飞脚”,那么前后情节也当成立。因为他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把触角伸到海滨小城,从而结交我的外祖父。罗镇这个家族与外祖父城里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开始衰落,而这个大院却一直兴盛发展。它除了在远近几个大城市有商业经营之外,在山区和平原上还拥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放弃了土地经营,而转向设立钱庄、兴办民族工业。罗镇大家族的后人参加革命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后人在两个敌对的『政府』里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样的响亮,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镇人不知该憎恨他们还是敬仰他们。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

老人接上说起拐子医生的『毛』病,拍一下膝盖说:“偷。”

老头子们互相议论,一个个补充着。又有人说:“那个老医生偷东西的本事才叫高。偷钱,偷珠子门帘;最后说起来没人信,他连小姐小时候用过的小红肚兜都偷了出来。你看看,了得!”

另一个老人回忆说:“因为他手不老实,就只好卷铺盖走了。不过那时候队伍上还缺这样的人,他就让人介绍到队伍上去了。物尽其用嘛。他在队伍上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到敌人那一方里去偷些情报。”

我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黄科长呢?可是后来又很快否定了。因为他们在年龄上相差甚远……时至今日,别说那个默默无闻的黄科长,就是“飞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镇子上人也不记得了。说起队伍的事情,他们往往说得玄天玄地,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把那支队伍说成可怜巴巴的光棍汉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说他们都是饿出来的孩子,出来找食儿——只等上边来人领教他们,他们才能打打鬼子和“二鬼子”什么的;一会儿又把队伍说成了一些神人,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有人伸手一挥,就能把对方远远地劈死。“那是因为他们有‘张手雷’呀!”

一个老头子神秘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久久盯过来,嘴巴包得很紧。他见我不做声就叹息起来:“可惜这些神招都失传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有比“张手雷”更厉害的武器,告诉他现代科技与现代战争。但我最关心的只有“飞脚”,关心黄科长当年的真实身份和那个大院的主人,关心他们与那个小城各种各样的关系。

可惜就连海滨小城里的外祖父,那个远近闻名的曲府,谈起来他们也不甚了然。

就这样,我在罗镇听到的一切不仅没有增添新的线索,而且把原来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乱』了。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话,大意是:没有记忆和关于记忆的叙说,就没有历史。当时我与之争论,指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一座房屋,它真实地存在过。朋友笑着说:“石头可以风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记、它会在记忆中变形——那时候你还能说它是‘自己’吗?它‘存在’吗?”

“我是说它‘存在过’。”

“谁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我不能回答。我想说:神灵证明它存在过……

对于眼前的罗镇、黄科长、“飞脚”、外祖父和父亲,那纠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清的一截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可是我这会儿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回忆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黄科长的《游击考》之类的东西尽管荒诞不经,令人厌恶,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记录——同时也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向我预警: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

我在罗镇的街道上游『荡』,极力想从中看出很久以前的固有面貌。那些残破曲折、掩盖在比较宽敞一点的街道后面的巷子使人看起来更为真实。走在残破的旧巷中让我有一种更安全更踏实的感觉。这里才是那个“存在过”的罗镇。可是问了一下居住在这些小巷里的人,他们说这些巷子也变动过好几次了,有的是前清和民国传下来的,有的是解放初刚垒的;每换一个主人就拾掇一次小院,谁也分不清这些巷子是什么时候、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顽强地记忆,更没有人去为你的那种“历史”负责。生活是流动的、现实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活在今天。

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毕竟是一个常常沉湎于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断地想象、回忆、思索;比较起来,我不是一个长于行动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可悲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正是这一特征才决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历史,试图从中梳理推导出极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寻一个“为什么”。同时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经历心灵的周游的同时,也在经受肉体的劳顿。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自己的根。

我以前说过,作为一个生命,我宁可是一棵树;可是一棵没有根的树到底能活多久?

也许我那种匆匆奔走的欲望就源于一种恐惧,我想找到一块能够扎下根的泥土。它不需要太大,它只需要一二平方尺,只要能够让我立足、能够伸下根须就行。我那时就真的像一棵植物了,汲取大地的水分和养分,伸出叶片接受阳光,开始生长。我只想做一棵树,我真的没有太大的奢望。

也许就因为这个意念的驱使,我再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些琐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此与我无干。我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自己走入了一种乖谬。我实在只是向往一种淳朴,因为我内心乞求的只是一种极其质朴的东西:友谊、爱情、劳动。这才是一份并非虚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断『吟』出的歌唱就是我灵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觉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急急地追赶。我没有掩藏这不安,而是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周围。如果我经历了友谊,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经历了爱情,我就会记住神灵的恩赐。我有过外祖父、父亲、外祖母和母亲,我更像对待友谊和爱情一样,紧紧地把亲人珍藏心间。我没法忘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被遗忘的东西太多了——是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我发现人类即便是不断地重复,也还是可以轻易地失掉,失掉记忆。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危难接踵而至。比如说征战、可怕的争斗、强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人间。贫困和灾变会在遗忘的间隙里乘虚而入。我们的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得到积累和继承的、不被人遗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技术上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发现记住,所以几千年前的黑『色』火『药』和刀剑之类可以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最现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变成今天的核弹中子弹氢弹。人类从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圆周率的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忘记这种计算的方法,而且还使计算变得越来越精确。在所有的科技领域里,我们几乎都能够做到有效的、不间断的积累,我们会将无谓的重复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这种种积累所带来的好处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触『摸』的、很容易变为世俗物质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像科技的有效积累一样,人类对于积累财富的欲望也是强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的长盛不衰、难以遏止。我们不断地成功。我们可以列举盛唐的繁荣,古希腊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这一切的繁荣都未能持久下去。不仅它们,任何民族任何帝国的财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为我们不仅会创造,我们还更会毁灭。因为心灵的质地没有改变,心灵永远是脆弱的危险的——没有心灵的保证,其他的一切都难以长久。它们——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奇迹,最终仍然还是要走向衰落和荒凉,要归于消失。这真是残酷无情,但这是一个事实。

一位朋友对此曾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专心于科技、财富等等积累的同时,也会促进和改变其他——比如精神——他说到此竖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尘似的吹了两下:

“你要明白,道德、伦理之类的东西都是历史的概念,它们是属于历史的,并非凝固不动,它们也要不断地变化呢。”

“是的,所以我们要积累。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之变化。我们要寻找出人类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发展并加以提炼,使之生长和延续。我们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仅仅是注重于科技和财富的积累,那么无论这积累多么快多么好,要失去它们也是一夜间的事情。要害是能够控制这灾变的瞬间,是具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灵。但是——”我凝视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谁不是虚情假意地、真正地关心过人的心灵呢?”

朋友不语,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看看我们这个世界吧,看看我们周围的生活吧,真像一出戏:布景不断撤换,老戏却在上演。你总能从那些貌似新鲜的东西中看出它们只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这种重复带给我们的痛苦太多了,这种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受过并且还要经受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一切、拒绝这一切,不再从一场苦难跌入另一场苦难,难道不是最正常最简单、最质朴最基本的要求吗?难道连这种要求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

《大山深处》

在山里,提起金矿附近的包工队没有一个人不伸舌头的。他们说:那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刚来时主要的行当是钻山洞挖金子,再后来干什么都行,给钱就干,有搞水利工程、搞建筑的,还有开采各种矿石的;做大理石买卖、装修楼房、为工厂搞防腐工程、拆船、闯煤码头……反正四处涌来的人多得不得了,只要能挣大钱,拼命也行。那些人都是有帮有伙的,别人雇了他们,他们再回头雇另一些人。到他们那里做活都是先开价,讲好了条件就干,不问来历,有吃有住,也有出大力气的地方……

山里人以为我也是找包工队干活的人,就好奇地端量我,摇摇头——他们觉得我这瘦干干的高个子不像做那种活的人。我笑了,我想也许自己真的会吃不消,不过一开始谁又吃得消?庄周就吃得消吗?人遇到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的人,就会接受一切,直到死亡。在死亡的深谷面前,人会选择牲口一般的生活……

在砧山山脉以西、在砧山和鼋山之间的那道谷地里,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都是这三五年里从各地蜂拥而来的失业者,他们来碰运气。一开始这儿聚集的大半是山里的人,再后来又有了海边小城和平原上的人,最后又吸引了南方人,甚至有大西北的人。砧山以西的那个金矿从明清时期就开始采掘,到了日本人的时候规模已经大大扩展。这些年它的规模比日本人经营的时期又扩大了十几倍,其开采允许范围已经从国家降至地方,连当地的村庄也可以动手干。村庄经营的金矿以及地方经营的金矿都大力收购矿石,无论是谁都可以把采到的矿石卖掉,所以实际上是人人都可以采掘金矿。至于直接提炼金子,由于需要一定的设备和技术,特别是化学炼金术需要使用氰化物,于是『政府』明令禁止村民个体经营炼金。可是一部分胆大包天的山里人,还有外地涌来的包工队、散在山里的游民,都毫不在乎地搞化学提炼。大山里的人员组合非常复杂,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流浪汉、扒手、山民、失业工人、停薪留职的城里人,都搅在了一块儿。每个包工队的头儿都是一些多年来拼搏出来的好汉,是一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们有钱有胆,更有各种关系靠山,所以只有他们才敢放手招兵买马,队伍越拉越大;而队伍越大越敢干大事情。这情景很像战争年代:当时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就涌出了八个“司令”拉“杆子”。

除了开采金子之外,这一带还有滑石矿、云母矿、大理石矿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采石场。每一种矿物都由一些包工队把持,而这些包工队还要按时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主管局和公司之类交纳费用。如今那些规模较大的山区水利工程,比如说穿山的涵洞、地下灌渠等等,只要施工难度大,特别危险,就全交与各种包工队了。大型采石场如今也分属不同的包工队。

我一连多天在砧山西部跋涉。我对这些金矿非常熟悉,从十几年前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来过这一带多少次了。上一次来这里距现在不过两年多,变化竟如此之大。山里的人员更复杂了,包工队也比过去多了几倍。每一个开采矿石的井口附近都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生活区”,即一溜破帐篷,或用秫秸之类架起的草棚子。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得很:冬天有个取暖兼做饭的火炉,夏天只有一个个地铺,连一架蚊帐也没有。而那些包工头大半都住在离生活区较远的砖房里,有的干脆长期住在城里一套讲究的公寓或别墅中,时不时地驱车来一次工地。准备定居的发了财的人则在海滨小城购置了更大的产业。但第一线的工头总是靠在工地上,他要对开矿工人作扎扎实实的管束。每一个包工队大致都有两种工作:一是下井采矿的矿工,这工作既险又累,俗称“卖命汉”;还有一种也不轻松,就是服务工。服务工负责洗衣买饭,以及除了下井之外什么都要承担的拉拉杂杂的一些事情。服务工主要由女人和老弱病残者组成。

我一开始试图在采金队里寻找庄周,后来才发现这希望是多么微小。我又去滑石矿和云母矿,甚至去了采石场和穿凿大山的一些施工队。

在最后一个施工队,我终于把急匆匆的寻找放下来。因为我明白这不是一急之下可以完成的。一处施工现场让我产生了兴趣,不由得在这儿耽搁了好几天。我心里从小就有一个谜,总觉父亲他们把一座大山凿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母亲和外祖母嘴里不知听了多少大山的故事:而今我真的来到了父亲当年的这片大山里。那时候正因为父亲他们在大山里做苦役,所以得了个“穿山甲”的蔑称。

眼下我看到了这么多“穿山甲”:他们一个个头戴柳条护帽,衣衫破烂,手里的工具极其简陋。他们只用地排车和小推车从山洞里往外推石块,连一个有轨翻斗车都没有。他们要做的工作也非常简单:用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打眼,然后装上炸『药』把石头轰碎。

我在这一带徘徊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工问我:

“你这个喝‘流锅水’的汉子,哪来的?”

这里把流浪汉和一些手艺人叫“喝流锅水的人”。我觉得这种叫法费解而又有趣。我说:“我是从平原上来的……”

“咦嗬!干吗不弯下腰做活儿?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饿不死呀?”

“饿不死。”

“日子久了,看你还有东西吃!”

她这样说笑。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憨厚,也很实在。她端量我半天,说:“趁着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大把抓挠几个钱,找个地方安个家,怎么娶媳『妇』?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个办法吧。你到底打谱做什么?”

我觉得她那非常切实可行的打算对于大多数流浪汉来讲倒也不错。不过她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独身的流浪汉呢?我感谢这种朴实的心肠,但还没有加入他们包工队的打算。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流浪人,这从她说话时怪异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断。她说老家离这里很远,说着站起来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过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怀”。我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重名的人,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不算陌生。

小怀由于承担了好多人吃饭的任务,总要不停地刷碗、洗菜。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间隙还要一溜小跑到一个窝棚里去,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她说:“俺在那儿有个娃儿,我得给他吃『奶』哩。”原来她带着孩子做工。我问她们一家都在做这个工作吗?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队里打石头。她摇摇头说:“没,谁知道他爹是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是俺的第三个娃儿。前两个死了,都扔在了路上。”

我仔细端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小怀脸『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从她的神『色』看,这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女人。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时她又一次追问:“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你到底在这大山里转悠什么?”我想这是一个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瞒她,就说:“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亲戚的。”

小怀拍拍手说:“你看,我一下就猜对了!你肯定有个兄弟,再不就是有个姊妹让人给拐到山里了,是不?”

“拐到山里?”

“就是呀!你还不知道?这大山里什么人都有,哪来的都有。有的是自愿在山里卖力气的,还有的就是那些人贩子拐进来的……”

“人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们还能拐男人到这里做苦力吗?”

小怀拍着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说你真以为那些姑娘就是为了找个婆家?说到底她们是穷得没有钱,只要有地方挣大钱就成。咱这个包工队里好几个姑娘都是那些人贩子送来的。有的直接送来,有的卖给村里。人贩子一走她们就逃出来——没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经人转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队……”

我感到可怕:“她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都是她们了。一开始是大掌柜碗里的菜,大掌柜吃烦了,剩下来的大伙儿就伸嘴了。”

我看看这片苍苍大山,再不言语。

小怀问:“你找的那个人什么模样?”

我告诉他的名字叫庄周,多高的个子、多大的年纪,还有行为特征等等。

“你说的这样的人多了,那些到处窜来窜去的流浪汉哪里没有……他是你的什么人啦?”

“他是我的兄弟。”

“亲兄弟吗?”

“亲兄弟。”

小怀叹一口气:“这个年头啊,钱是好挣了,不过担惊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砧山西边淘金子的那些人里看过没?”

“我在那里转过好久了,没有。”

小怀一声连一声叹气,最后劝我:“还是先弯下身子干点活吧,这样转来转去,盘缠得多少?还不如挣下一些钱留做盘缠,再到别处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带些钱走啊。现在的人只要瞅准了挣钱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啊。”

我真想随这些人钻进山洞里去开石头。当然我不是为了去挣几个钱。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得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回城之前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屋走去。他走的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账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惟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少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断,里面大多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他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那些不上班的民工大多躺在自己的窝棚里休息,睡觉连衣服也不脱,只把头上的柳条帽一摘就打起鼾来。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他们都很瘦,但每一个人都结实有力。这儿的工资很高,就连服务工也比一般城里人挣得多。小怀说:“像你这样的,一个月就能拿走一千元。”我问小怀拿多少?她说拿七百元,最多时还能拿到八百。“反正大掌柜高兴了,给多少都是哩。”

开饭时好多人走出了窝棚。他们见了我这个生人几乎不怎么注意。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厉害,不管什么人,只要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加入,挣上一笔钱再走掉。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

四五个女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年纪都比小怀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小怀健壮。她们帮着小怀搅弄大铁锅里的粥,掀蒸馒头的笼屉,然后用一个大铁盆盛菜。她们围上围裙给领饭的人往碗里盛东西。有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辫子油黑油黑,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搽了很少一点胭脂。她人有点黑,但皮肤细腻。小怀喊她:

“加友,你来给大掌柜的送去。”

穿花衣服的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小怀那儿。小怀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了一个木盘子,又把盘子里的饭菜收拾到一个圆圆的木盒里,就让加友提上送到周子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我听见离开不远的一个打饭的民工对旁边一个民工咕哝了几句什么。他们原来在议论那个提着木头饭盒的姑娘。有一个说:

“馋死俺了……”

这儿的菜是定量的,只有馒头和稀饭随便取。我拿了两个馒头,然后伸出饭盒让姑娘盛菜。一个姑娘舀给我一勺煮白菜。我发现虽然菜做得简单,但里面的肉很多,而且都是大块的。肉块上白肉红肉各占一半,那种浓浓的肉香和白菜鲜味引起了强烈的食欲。我端着饭菜往外走时,正好加友回来了。她两手空空,大概把饭盒放下就回来了。我离她很近,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这张黑黝黝的曼长脸极其动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一点被沉重的劳动磨损过的痕迹。但她的神『色』却比大多数人压抑得多。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红润润的。这会儿她看到了我,轻轻瞥来一眼。她的眼睛真亮。

小怀问:“加友,大掌柜的没说再添点什么?”

加友摇摇头。

原来我窝棚的隔壁就是小怀的住处。她的孩子半夜呀呀哭,闹得我休息不好。隔壁的另一面就是那些睡通铺的民工了。他们打着呼噜,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溲,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可是另一些睡着的人丝毫不受影响。我真羡慕他们。我想起了在海边茅屋时的那些香甜的夜晚。

清晨,出工的铃声响起来。我差不多还没有把早饭吃完,就有一个督工的手提一个又黑又沉的柳条帽子往我的头上一扣,说:

“伙计,进去吧!”

他同时把一个皮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个很破的皮包里是一把锤子、两三根不长的钎子。我没有做声。一边的人早就吃饱了饭,然后套上一件脏衣服就准备动身了。我承认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心里没底。不过我并不害怕。

我随着他们进去。洞子原来刚刚打了十几米深,里面非常干燥,好像也不太危险。我认真地察看着刚刚凿出的石壁,看得非常认真。旁边的几个民工觉得奇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嘿,古怪的东西!”

这儿属鼋山山脉的低山丘陵区,刚刚凿开的石壁一律是浅肉红『色』,属于中粗粒花岗岩结构。块状构造岩石的局部有轻度变质现象。我想如果继续开下去也许会有些变化。因为在同一地段过去曾经发现过片麻状结构,主要矿物成分为钾长石石英,暗『色』矿物为黑云母等。这类岩石风化强烈,破坏严重。从上面看由于强烈剥蚀,地貌呈现缓缓的丘陵和台地。下游河流的主要物质来源都来自这些丘陵。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我想在这儿开凿可真是一场硬仗啊。不过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段冒顶的危险『性』倒也很少。如果山洞开到酥石地段,再遇上黏土夹层,那就要麻烦多了。好像这里的施工队伍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支护,好像头顶的那个柳条帽就是全部的安全保障了。听说民工中的负伤事件每个月都有发生,好在尚无大的事故。受伤的人只要稍微能动,就要坚持出工。因为督工是根据出工的次数来记账的,最后由大掌柜把钱拨下来。民工中那些老一点的人帮着督工指手画脚,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发言资格。好多新手像我一样,到了现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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