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寂处》
一
我们常常听到类似的表述:他们是如此地向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钦羡那种简单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现代的喧嚣和侵扰将会涤『荡』一切销蚀一切,这是不必争执的一个事实。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对所有过分的、极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怀疑。因为我发现孤寂总是包含了不同的内容,它在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给人带来长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长长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记录,它读起来是蛮有意思的,可是谁又会鼓足勇气去亲自体验一下那种处境呢。那是一种不可假设和模拟的生活。就像当年的那位哲人一样,所有完成了那种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之外,像个四处漂泊的幽灵。一个人总是要经受冷酷无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经历了漫长艰辛的逃亡之后,才能真正潜藏于内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反过来,一个人太热情了也可能走入厌倦;在那种折磨人的厌倦中,他或许会悄悄温习一下往昔,安静下来沉默下来。好像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活着,他就是热情的。有谁呼吸着眼前活泼的空气,却能彻底地走入内心的冷却?即便是一个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着,生命的热情就仍然没有丧失殆尽。承认这一点也许会令人尴尬,可这偏偏是一个事实。
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备受摧残的父亲。
他在去世的前几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惟一证人、那个可以挽救他走出炼狱的首长突然出现了。当那个人的行踪被母亲打听出来之后,全家人都震动了。连外祖母也是一样。她整天忙着晒干菜、捡除粮食里的沙粒,那会儿听了这个消息马上放下手边的一切,仔细询问起事情的头尾。我当时什么也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事儿对于我们全家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后来我就看到妈妈去找父亲了,她俯到他身边,商量怎样去找那个首长,脸『色』冷峻而冲动。
当时父亲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已经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鱼或到田里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那些人看看他的脸『色』,觉得大势已去,也就骂一句离开了。其实是他们错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错的,他们太不了解父亲这样的人。死亡是轻易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这个奇怪的人。
他呻『吟』着,眼睛都不睁一下。母亲的诉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后来我听到母亲稍稍提高了声音,仍然在说那个人,她让父亲去求他,因为活着的证人只有他一个了。
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母亲哭了。
就这样,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再没人提起那个救命的首长。但我们都知道了,原来那个能够把我们救出深渊的首长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个大城市里好好地活着。而当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战友却蒙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九死一生——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挨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一个多月之后,父亲好一点了,他可以站起来走动了。外祖母小声说:一般的人十个八个也死了,可你爸还是一次次地挺过来。真的,我看到父亲尽管脸『色』很黄、很瘦,样子难看,但他还是能爬下炕来,在小茅屋四周活动。母亲扶着他去晒太阳,两个人偶尔说一句话。
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他死后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爸这条命可真耐折腾啊!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是怎样的人哪,他这一辈子有过多少坎,都过来了。在战争年代他受过伤,中过流弹;还有人千方百计要把他杀掉,他还是逃脱了。接着是关进自己人的监狱,在大山里开石头,死过不知多少回。后来又是一次次被游斗、殴打,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他总是死过去又活过来。“这个苦命人哪,活着真不如死去好,那样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妈妈哭着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知道,那样我们大家也该松一口气了。
可是不行,一切还像过去一样,父亲像移不开的巨石一样压在原地。我们怎么也忘不掉他,仿佛他还是躺在那儿,他就在炕上呻『吟』……
许久许久之后我还在琢磨父亲,想弄明白他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父亲太热情了,直到最后,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一个热情的人!所以他才活着,他身上的热力久久不能消散。一个丝毫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顽强,也不会活下来的。这在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在生活中不断遭遇苦难的时候,才逐渐有了这些认识。
热情与冷漠又是一对矛盾。当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机会出现时,他竟然把后背转过去了。多么冷酷!这还能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吗?这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在冰冷决绝,而另一个还有着那么高涨的求生热情。他活下来,却要用另一副冰冷彻骨的目光去注视。可是我不禁要问:这种长久不懈的注视不也需要一种热情吗?
原来热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完全不同的方式。
热情恰恰也可以表现为决绝、沉默和静思。父亲刚由大山回到那个小茅屋的时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种静思。它伴随着冷漠的父亲。大山—茅屋—静思,这就是父亲最后一段生命的轨迹。
而他的儿子也曾经从一场折磨中逃脱出来——尽管这种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仅仅是从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东部的那座茅屋——这真像对前辈的某种拙劣模仿。
而今,在这个城市西郊的“静思庵”里,我正努力地走入“静思”。
我的静思包括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大问题,是它们纠缠得我不得安生。我处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比如我有没有勇气像过去一样行走?是否要像某一类人那样躬身行乞?我内心的那团火在未来的冰雪之日是否够用?我可否经受苛刻的、正被这个人间世道反复嘲弄着的道德质询?
这些要滑脱过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经巧妙地做过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并设法逃脱指责。他们恰是坏的榜样。他们有时想得过于简单:索『性』做一个当代中国的“达达”或“痞子”。他们认为那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轻捷又便当。可惜别人还没有那么蠢,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
“达达”据说是很久以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小酒馆里诞生的。照例是这样一群:无意识和无意思、狂呼『乱』舞和胡涂『乱』抹……命名则是一种偶然。放纵、摒弃,模仿来的中产阶级情结和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冷漠,随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现代主义的鱼钩,一垂下去就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随意的一天,几个百无聊赖的人,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突围者,正胡『乱』翻着一本字典。他们发现了“达达”(dada)这个词儿。一句孩子话,本来的意思是“马”或是其他,反正这不重要。他们不过想借它来表达一种“无所谓”和“没意思”,兴之所至,就拿它来命名好了。鱼钩钓到了大鱼,它的名字叫“达达”。“达达”是有趣的,尽管后来许多人不求甚解,以至于反感。其实今天呢,我们至少应该有人来学一点“达达”。我们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满可以把它当成当年的苏黎世,这样我们就会忍不住到处伸手『摸』索那个小酒馆。真的,在一片浮华和糜烂之中,你除了赞成“达达主义”也别无他法。我们真的发现,今天除了用“达达主义”好好收拾他们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至于“达达”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腻了的一天,那时再来点别的——办法总会有的。贪玩和胡闹的孩子总是可爱,树大自直,因为所有的孩子将来都要拉家带口,那时候不由得他们不痛苦不深沉。总之每个人最后都能搞出自己的一点名堂——中国和外国,“达达”和“后现代”,鼻涕虫和泥娃娃。每个人最后还是要经历疼和死,还是没法使自己活得轻松。
很可惜,我仍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是担心,在我们这儿,那些“达达”们可能仅仅是庙堂里的顽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们不是中产阶级的后代,而是得意的奴隶,是野蛮的继子和私生子……
二
我一直在回避那些嘈杂,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从未有过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产生一些梦幻。心被焦躁的风吹干了,我看见了它苍白的颜『色』和像糊窗纸一样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会将它润湿,让其恢复到原来的活鲜。
这个世界到处都那么吵,竟然找不到一个安睡之地。
我们永远都在面对世俗的忙碌与神奇——它们会让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羡慕和有趣:那个黄科长安静下来就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人兴味盎然地写了一部“自传”。看着他那对胖乎乎的小手,你会想到这是一个与忧愁从不沾边的奇特动物。他那两只小胖手在尘埃中不停地抓挠忙碌,收获的全是喜悦的果实。
我如果上班早一点,就能看到他怎样吃早饭:两手捧着大块剥了皮的粽子,竹叶扔在一边;大枣把粽米染红了,他快乐地吸吮,还要频频地蘸着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样专注,欢快,好像对这取之不尽的人间美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吃过了一个大粽子,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黏米一边说:“哎,前几天一个老朋友又结婚了,这是第三任了,啧啧……”这个疯狂的年头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游戏。年纪一大把,肚子像口锅。与此同时,那些应运而生的“小贱人”一个个披红挂彩,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们还对往昔的同学和朋友吹嘘说:“真幸福呀,想不到这就是‘老少配’!”她们不知道来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饲喂一只肥肥胖胖、后背上长了黑斑的硕鼠……
他的这部“自传”也并非是一种很好的催眠读物。因为我睡前偶尔一翻,总是能够发现它们的有趣——整个故事既破破烂烂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惭,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文字。由于得意忘形,传主会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许多隐秘。从《我的放牧生涯》到《学医大事记》,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乡间泥娃怎样成长为一个山野恶少——这个人如今又『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搞起了一个“营养协会”,『迷』醉于稀奇古怪的滋养,什么壮阳滋阴、『药』补食补,最后果真把自己弄得满面红光。
静思庵主有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意思:“这些文字不仅对世人有益,难得、珍贵,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而且即便从文学的角度看,也不失为……”
我忍不住打断:“如果从诗的角度看呢?”
他皱皱眉头:“那应该属于散文诗吧。”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一夸起黄科长就失去了节制。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黄科长革命这么多年,仅仅是一位科长,可见他离休以前的工作并不出『色』……”
庵主听了瞪大眼睛直盯过来,最后摇头:“不然!不然……”
“那为什么?”这回该我瞪大眼睛了。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点的。当然这会儿谈起来也许并不算太大的缺点……怎么说呢,黄科长那时候很年轻,他的前途也许是毁于一份真挚的情感……”
我『迷』『惑』中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来。
“你不要笑,真的,那时候他早就是一个副科长了。你想一想,他当时多么年轻!按正常情况推算,他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位正厅级干部。就因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说那个处长——是个女的!”
我“哦”了一声。
“女处长细讲起来长得也不算太好,不过是个子高,比较白,严肃干练;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你想,一般的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爱情呢?而且年龄也偏大。可你知道,黄老不是一般的人哪,他这个人热情太高了,来了感情什么也不管不顾。他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个下级。领导布置工作的时候,他也听不进去,直盯盯地看领导。这样他在具体执行当中就常常出错,难免引起上司的不满。后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公开地追求起来。谁知对方压根儿就不爱好这种事儿,于是他遭到了严厉批评。领导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还让他好好反省呢,让其读一些相应的大部头的政治着作,以提高觉悟。照理说黄老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谁知他过于一往情深了,一边读那些着作,一边在空白地方写下了一些小句子。这难保不是为了给她看的。有一首这样写道:‘我爱领导,心如刀绞;看你走路,婷婷袅袅;永生追随,人间一宝……’”
我让静思庵主慢些复述。我认为这不失为一首好的滑稽歌谣,甚至因此对黄科长另眼相看了。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有点喜欢这个奇特的人物了。
庵主说下去:“本来黄科长与更高的首长在战争中认识,他们关系不错。可是由于他写的这首情诗被女处长装进了档案材料里,仕途从此也就算没指望了。这是让他一辈子懊悔的事。可是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领导就不能追求……”
“领导也是人哪。”
庵主点点头:“对此我们三个人的见解是一致的。”
寂寥的时刻,我一次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自传。静思庵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在这个极其适合沉思和缅怀的时刻,我愿把自己沉浸到这样一些文字中。接下去该看《游击考》了。应该说这个学术『色』彩很浓的名字对我倒有点吸引力。我发现它是记载战争年代他怎样投入一支武工队、经历了哪些战斗、周旋在平原和山区……其中沿哪个路线行军、每一场战斗的前后经过以及所思所想、所闻所见,一一予以详记。像前两章一样,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几笔带过,而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反要不厌其烦地叙写,制造成一个个重点。不过这也许是让人产生兴趣的缘故。
“参加队伍的整个过程细加考证颇难,在此恕不一一赘述。”他尽管这样说了,下边还是提到了一些繁琐的细节。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行医做人并非易事,一个医生整天走街串巷为人解除病苦,可治不好的是人的心病,拔不掉的是痛苦的老根。“逢遇大旱之年,饥民遍地,蝗虫遮天,那真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许多人于疗救之中眼瞅着死去”。“仅仅以死在吾怀之人为例:老翁十人;老『妇』八人;中年女人及少女不计其数……吾自幼长了一副柔软心肠,看不得这般苦难,于是毅然抛弃『药』箱参加革命。打那以后,跟随队伍走遍山岭平原。领导见我双腿有力,健步如飞,就让我发挥一技之长。我深知那是早年放牧生涯练就之本领,也是行医生活养成之技能。本人不仅行走如飞,而且喜欢打听乡间趣事。政委遂让我做交通员、侦察员,来往于高山平野、海港城镇,出没敌『穴』,寻找内『奸』,难矣险矣!好几次刀剑『逼』身,子弹上膛。有一次流弹从我脑壳上方掠过,结果打掉礼帽一只,至今想来还要遍体冷汗,哆嗦不已……”
我看到这儿身上一动,接着又从头看了一遍。我忍不住用笔把这一段话画下来。“打掉礼帽”“交通员”“健步如飞”等句子,马上让我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飞脚”。
我站起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难道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出卖外祖父、被父亲追踪半生的“飞脚”吗?我手心里渗出了冷汗,随之握起了拳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可真是老天有眼。
我急急地回到写字台旁,更加仔细地翻看。这份《游击考》有三万多字,上面记载的大多数战斗都没有听说过。而回到一些琐屑的记载,作者却兴致倍增。比如说写到有一次队伍驻扎在一个小村里,村长热情好客,给他们炖了大锅牛肉:喝了什么酒、吃肉时因碗大碗小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等等,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想从中发现攻打海港那一场战事:母亲说就是那一场战争决定了父亲的命运。我急于知道“飞脚”在那场战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惜直看到最后,心中仍旧茫然。因为“飞脚”语焉不详,关键之处一笔带过。不过他总算还是写到了那场战斗:“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然损失惨重耳……”“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有一处记载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和愤怒。它是这样写的:
“有一绅士与我已是至交,该绅士生有一女,美貌异常,可惜早已嫁人,令我悻悻然。少女之婿本是上级派遣,非本地嬉童,且与当地组织有隙。然由于工作关系,我们过从甚密。这时节出于各种考虑,我与其虚与委蛇。及至秋天事变发生,我已逃之夭夭……”
我怀疑那个“绅士”就是我的外祖父。如果这一点得以证实,那么黄科长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把这一沓纸抓得紧紧。我克制着把它重读一遍,从中梳理可能存在的隐秘。人人都有的那种复仇心理使我浑身振作,两眼放光。我的眼睛不知不觉离这一沓纸越来越近,身子差不多都伏在了上边。
下面的一段文字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大抵以罗镇(又名‘黑马镇’)为活动中心。该镇物产丰富,人烟稠密,为南北来往之要道,消息灵通,且与海滨小城互为‘双璧’。吾行医之初就在罗镇拜师,吾师也借罗镇名声大噪。说来事有凑巧,那绅士也在罗镇,且为首富。我曾经为其少女割过鸡眼。那真是纤足一双,不忍下手,惶惶然汗流满面。”
这段文字让人费解。因为我对罗镇是太熟悉了,它是离开海滨小城十五华里的一处重镇,但文中却明明白白指出那个绅士是罗镇人,这就有点矛盾了。我不知是黄科长故意将其搞得互相抵触,还是如实记录。我只知他的这部传记中情感渲染比比皆是,但大的关节却不可能作假,因为上面所涉及的地名、地理特征,在我看来仍不失其『逼』真。比如说在整个这一章里,没有一处地名是虚拟的。可见人名也不会伪造。一些大的事件,从我熟知的部分中可以看出,也都是切实发生过的。如果涉及到具体的人,有时可能出于其他考虑,提到时都写:“宋某某”“李某某”等。除了地点有异,其余所有涉及到的那个绅士的情况,都与我铭心刻骨的一切极为接近,甚至完全相似。
三
这一天黄科长来到了静思庵。他一下车子就热情地伸过手来:“啊呀宁同志,连日来辛苦了吧?”
他从下车到进屋,一直扯着我的手。
他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画了红『色』笔迹、翻得很『乱』的那一沓文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瞧干得多起劲!好么,好么!不过也别太累了呀。”
他这样说着,却飞快地伏到写字台前看起来。“你看,哪一段写得好,你就画了哪一段,真不愧是个行家里手啊,不愧是个专家。好,我算找对人了……”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正在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在旁边问了一句:
“你听说过‘飞脚’这个人吗?一个人的外号叫‘飞脚’——听说过吗?!”
我原想他一定会变了脸『色』呆坐在那儿,或者茫然不知所措。可是我估计错了。
他听了我的问话,两只胖胖的短爪不停地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飞脚’么,听说过听说过,那里的人谁不知道‘飞脚’啊。他跑得快,人家都叫他‘飞『毛』腿’。从山上跑到海边用不了一夜的工夫,刷刷就来了……这个人可能是兔子变的。”
我冷着脸:“你见过他吗?”
他摇摇头:“没……没……我上哪见去?人家是跑大地方的,我不过是在罗镇那儿活动。”
“你听说‘飞脚’这个人后来到哪里去了吗?”
他搓一搓脑瓜,一会儿竟搓成了朱红『色』的一小片。他的食指按在变红的皮肤上说:“后来这个人……我就不大清楚了。有人说他随军南下了,还有人说出了事被关起来了。反正这个人要在,大概也有八九十岁了。反正是胜利了,他不中用了。你想想,一解放,他这样的人还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不成!”
我一声不吭,只是暗暗观察。我发觉他举止自然妥帖,好像没有什么刻意伪装的痕迹。停了一会儿我又从罗镇问起:“你上面写的那个‘绅士’是怎么回事?”
黄科长的双眼一愣怔:“别提这个人好不好?”
“怎么?!”
“关于这个人,我是不能多写的。因为他的后人还在。他的后人有的参加了革命,现在还是不小的干部哩。关于他的情况只得虚虚带过啦。”
我细心倾听。
“这个人严格讲起来,是一位功臣哪……直到抗美援朝,他还在捐飞机大炮哪……”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富绅。但我仍不甘心,问起了“自传”中写到的绅士家小姐的情况……黄科长仰脸叹息,像是有些倦怠:“上面写着嘛。我行医的时候为她治过病。不瞒你说,眉来眼去的事儿也有,别的事嘛,那是胡传。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后来接触的队伍上的、机关上的人可就多了。她后来嫁的人也比我的职位高,那人一进城就是处长,好家伙,他和那个小姐真能整,第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你瞧瞧人家干得漂亮。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得起他们。她爸,就是那个绅士,死的时候首长给她拍了一个唁电,我也给她拍过一个。我亲自跑到邮局,一笔一笔写下几个大字。写着写着眼泪就出来了……想起了当年在她家里吃八宝粥的情景。那是小姐亲手熬的,有绿豆、豇豆、红豆和桂圆……你不知道老宁,八宝粥可是一种营养食品哪,脾胃虚弱的人该重视这种粥啦……”
这样他的话题又转到了“营养协会”,转到了“首长”和中『药』“大黄”上了……“首长这个人上焦火大。我只送给他一味平平常常的『药』:大黄。”
他捏弄着自己的手大笑。我大失所望。后来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把三沓文稿捧在手里,一份一份抚平说:“你是书蛀虫,你是书蛀虫。”我以为这是一种赞扬呢,后来才明白他嫌我把他的稿子给搓坏了。
他站起来,“这么着吧,你不要回去,继续住在庵里,好好干。这一段你的工作就是:在熟悉它们的基础上,将它们扩展到二十五六万字吧,咱争取在年内出版。出版社也等米下锅呢。”
“天哪,”我叫出了声音,“再搞成二十五六万?”
“是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眯眯地看我。他好像对自己亲手安排的这一切都非常满意。
可现在我又一次估计了一下那沓材料,它们至多才有七八万字。也就是说,差不多他的整本“自传”都要由我来替他写。我忍着,吐出几个字:“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他由于过分得意,一时竟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连连点头说:“是啊,要考虑成熟了再下笔。”
我说了一句粗话。黄科长笑了:“我一高兴了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在工作当中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有些女同志不太习惯——真是少见多怪。”
好像为了证明似的,他接上也骂了一句粗话。他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脑瓜:“对了,我把司机叫进来坐一会儿,中午咱就在这儿吃饭,熬一锅‘八宝粥’——最好的‘八宝粥’里面应该有薏仁米啦,我也带来啦。”
静思庵开始了对我的折磨。渐渐让我变得不能支持。
桌上是黄科长的一沓“自传”。
这期间静思庵主又来了,他一来就谈到了小冷,叫着:“这一段她可急坏了。”
我问:“‘鳗鱼’那一伙怎样了?”
“他们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弄不好真要‘数点’了。小冷急着把那几只‘虾’出手。你原来答应找人鉴定啦?”
我点点头:“你告诉小冷我在这儿吗?”
“黄科长不让我告诉。小冷不知道,要知道早就跑来了。”
庵主的话让我颇为不安。我真的为那幅画担心起来。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小冷倒无所谓,使我难过的是她的一家,那对贫穷无告的老人。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那儿空等,自己却把承诺扔到一边。
我在想该不该去找一次滨?
《城市和滨》
一
梅子见我回城十分高兴,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工作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
她询问一些工作细节,我开始胡『乱』应付。梅子似乎很满足。不知怎么这一来我也有点满足了。真的,时光流逝,我终于有了度日良方:一个人奔波起来忙碌起来也就忘了其他。这一段我好像真的有了那种匆忙感,这种感觉是走入黄科长的那座小院之后才有的……
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滨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种感觉。那时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美得让人不敢正视。当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安静下来,却很难与之坦然相处。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音稍微有些粗,却带有那种极其『迷』人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这声音初听起来不够圆润,可是听长了又觉得充满魅力。那是一种宽厚爽朗的声音,一种击中男『性』的声音。
几年过去了,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为滨的友谊而欣慰。
进城第三天,我去找了她。两人见面时很高兴,她称我为“失踪者”。我微笑不语,心中充满了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我带来了小冷一家珍藏的那幅“虾”。
我们一块儿欣赏这幅画。滨说:“我当然看不懂了。在我看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真品,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滨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穿了一件没有纽扣的棕『色』宽领绒衣。她抬起胳膊时我才看到,拐肘下面的绒衣袖子很肥,原来是一件蝙蝠衫。她一抬手显得那么可笑。大概她如今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是大半个城市里最美丽的一位少『妇』,所以能够若无其事地、宽宽松松地打扮自己。很长时间没见了,她仍然微笑如初。好像在她这儿一切都按原来的节奏进行着:上班下班、照顾爱人、按时接待聂老……我过去曾经跟她开玩笑说:“聂老就是一门心思喜欢你了。”滨咂咂嘴:“我没什么好的,不过能让一位老人真心实意地喜欢,也很感动的。”我也很感动,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还说:“老人多么孤单,我帮不了他什么;不过只要他高兴就行。你知道,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老艺术家了,活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回答。当时我心里想的是:那当然是一位“老艺术家”,不过他未必就“像个孩子”。因为我亲眼看到他怎样抚『摸』她的手。是的,我发现了自己的嫉妒。于是我叹息了一声。
那时滨明亮的大眼睛抬起来,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可爱的滨。不过你仅仅是自己可爱着而已。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是在故意躲避。当然了,它并非危险,它本来就没有什么危险。问题是我在自己遵行的某些原则中还没有来得及界定它们,它们——有些东西——会突然涌上心头,使人不知所措……我想做一个诚实质朴的人,那么就应该用一种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我喜欢滨,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只是千千万万美好中的一个。比如说她像美丽的鲜花、清澈的河水,像善良和真理本身,让人钟爱难舍。
作为一个执拗而含蓄的男『性』,我这些年里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谈笑风生,尽可能身心放松。可是我没法不注意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完美无缺的形体。我想那个“孩子”一样的聂老也未必不是如此。有时我真想把滨拥住——这个念头时不时变得那么强烈。
有一次梅子跟我开玩笑说:“你喜欢滨,我看出来了。”我说:“真的是这样。”可是梅子长时间没有理我。是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必要的伪饰。人们要依赖它来维持什么。这很重要。它比我心中的那种界定还要重要,也合理得多。
我问滨最近见到聂老了吗?
“见过。上个礼拜天他还到这儿待了十几分钟。”
这个聂老每次来这儿只待十分二十分,而且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干,甚至很少说话,就那么尽情地端量着滨,抚『摸』一会儿她的手,然后就拄着拐杖、咳嗽着回去了。那个衰老的身影真是让人『迷』茫和同情……然而他现在对我重要起来了,我现在有求于这位老人。我要求滨一起到聂老那儿去一次。滨痛快地答应了。
她拍拍手掌,又拍拍衣襟,好像上面有什么尘土似的。接着她把门锁了。
隐去了心底的歌声多少神秘溶入浅水直等到蜀葵花片片跌落你在角落里悄悄拾起……滨走在前边。我眼里只是她的背影,她绾起的漆黑油亮的头发。她的发型在不断提醒你:这是一位少『妇』。是啊,你得赶紧生个孩子了;你手扯一个小孩晃晃『荡』『荡』走在街上的时候,那情形看上去也许会更好一些……
聂老也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这个小四合院与黄科长那个多少有点相似。不过他这儿没有枣树之类,也不像黄科长的小院那么光秃秃的。这儿才真正『迷』人。它不像一个老人的院落,因为这里到处生气勃勃。院里有一条细径,旁边是用青砖围起的一个小花坛,上面长满了金盏草;靠近正屋大门的是一簇浓密的蜀葵花。金盏草的气味怪极了,一种说不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不知怎么这气味会让人变得两眼贼亮。这不是一种好闻的气味,但我想可能正是这种古怪的气味才讨老人喜欢。滨曾经告诉我:聂老的院子里总是栽满了金盏草,还有就是蜀葵,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蜀葵有点像竹子,细细高高,没完没了地结蒂,就像一个生育能力极强的『妇』人。这些蜀葵简直成林成簇,人在里面完全可以捉『迷』藏……
滨轻轻敲了一下门,老人还不一定听到呢,她就拥门而入。
老人正戴着眼镜凑在光亮处,看一本污迹斑斑的书。滨叫了一声“聂老”,他赶紧抬起头。他一眼就看清了是谁,立刻把手里的书扔在了一个角落,摇摇晃晃上来扯住滨的手:“啊唷唷,啊唷唷,好闺女!啊唷唷,啊唷唷……”
滨扶着他的胳膊,安慰拍打,让他坐在一把破藤椅里。屋里一时静极了。聂老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滨,他一直扯着她的手直盯盯地看,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滨不得不提醒他:“你看聂老,谁来了?”
聂老这才转脸看了我一眼,发出“哦”的一声。但他还是转而细细端量面前的滨。
“孩子,咱多少天没见了呢?”
“上个周末刚刚见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