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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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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念使他不再挥动锤子,他给吓呆了。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淳于云嘉和儿子。如果那样可真是太惨了。他盼着见他们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脑壳上抚『摸』几把,在深夜里听一听他们娘儿俩的呼吸。“我完美可爱的、永远的新娘。”他闭上了眼睛。双眼『潮』湿了。他警惕这种伤感的出现,赶紧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远方。“如果我在流泪,那么我就简单多了。”他狠力挥动锤子,什么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是飞快地击打。

大约就因为一次长长的沉湎,他竟没有听到一声连一声的铁哨子在响。一会儿监工就大吼着奔过来。曲涴仍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这样直到一个人过来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分说,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开了。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原来排炮就要点响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险圈,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奋力挥锤。一开始监工的故意不让人们呼喊,他只想看看一个老家伙亡命奔逃时的狼狈相。谁知道曲涴就是没有察觉嘶叫的铁哨子。后来政委蓝玉最先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个正在挥动锤子的人:“快去。”

他给揪回来,给按趴在地上。轰隆隆的炮声像巨雷从天而降,石块飞溅,浓烟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响起,曲涴都紧紧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几抖,他觉得人在抖动的大地上简直像一些带壳的虫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蚁。排炮响过之后,由于无风,所以工地上那层红『色』铅云沉沉地压在那儿。又是一声铁哨子,所有人都像出击的战士那样埋下头往前跑去。地排车噜噜响,还有衣裤在风中抖动摩擦的声音。有谁跌倒了,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和刺耳的叫骂。

曲涴的脚被一块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声蹲下。这时一个人扑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来起来!你们两个狗东西……”

一边的监工吼叫着,可是并没有过来。路『吟』和曲涴落在了人群后面。

“老师……”

曲涴瘦长的脚从靴子里挣出。小脚趾早就受过伤,包了一块破布,新的创伤又使血从破布上渗出。

“老师……”

路『吟』叫着,从衣兜掏出一块手帕,除去破布,给他急急包扎。

曲涴一声不吭。路『吟』搀着他往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曲涴“吭吭”了两声,路『吟』说:“老师,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涴突然脸『色』发青,不停地抖动,身体往一块儿缩去。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路『吟』就蹲在旁边。前边的人已经开始用铁锹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车上扔石头。

监工的人骂骂咧咧跑过来:“怎么回事,你们俩?”

路『吟』说:“他伤了,人都挺不住了……”

监工把路『吟』赶开。他看了看曲涴的脚,哼一声,到一边去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脸『色』苍黑的家伙,三两下就把路『吟』刚刚包上的那块手帕扯下,看了看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儿多了,让他扒石头去。”

路『吟』大喊一声。黑脸人理也没理。路『吟』又跑过去拦住他哀求起来。黑脸人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脸就把他扒到一边。路『吟』仍旧跑到前面拦他的路,他终于火起,噼啪两掌打在路『吟』的脸上。

曲涴都看在眼里。他的两手『插』在土中,这时一用力站起来,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张了张嘴巴,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了。他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这时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发出冰冷的一声:

“老师!”

曲涴坐下了。

那个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监工几个人都赶开。曲涴看出他是蓝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涴的靴子脱下,看看那个草草包起的伤脚说:“这很危险。已经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时候你可就动不了啦。”

曲涴咬着牙,脸歪向一边。蓝玉说:“也不是没有先例,去年的这时候,一个人比你还年轻呢,只伤了一个小脚趾,后来先把两根脚趾截去,再后来又是截去脚掌。这里条件太差……”

曲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本来就蜷缩的身体这会儿缩成了一个球。他嘴巴『乱』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蓝玉又说:“老师,我总觉得这里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该到哪里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说过的事儿,你拒绝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够替你做那个事情的人,我可以在这个农场里找到好几个,他们都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工作,而且一定会俯首帖耳。不过那样一来,学生为老师效力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这么做。也许我太唠叨了,你琢磨去,你愿意自讨苦吃学生也没有办法了。前几天有一个家伙,工作人员推搡他几把他就火起来,用石块把工作人员的头部击伤了。还好,那个人没有当场把他干掉。他现在已经被送到铁丝网后面的矿里去了。那个家伙完了。”

曲涴在心里说:“我宁愿去那儿,宁愿去。”他相信在这里受到的虐待和惩罚也许比起一般的囚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儿没有自由,不能离开农场一步。这儿第一天早晨的训话就被告知:随意离开一步会有多么可怕。实际上这里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岭,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

蓝玉给曲涴小心地把伤口包起来,然后喊了几声,过来两个人。他命令他们把曲涴抬到门诊部去。

蓝玉也跟了去。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嘱咐医务人员要好好给这个人包扎治疗。结果他们给他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以后又给他打针,开了一些『药』。门诊部开了病休条子,时间是一周。蓝玉亲手把这个条子交给曲涴:“一周的时间,你的伤差不多也好了。这么长的时间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够用了,是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伤脚痒得难受,简直像被一个野物咬住,然后又细细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这里一片死寂。他那么想对一个人说点什么,可除了路『吟』谁都不敢讲。夜间他附在路『吟』耳边上咕哝着,路『吟』好费力才听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经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这个农场了。你还年轻,你是我的好学生——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云嘉,告诉她:我已尽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着。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听不下去,他真怕发生什么不测:

“老师,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记住了您的话。您是我的老师,云嘉就是我的师母了。”

第二天蓝玉来了,曲涴呻『吟』着。他的脚痒得太厉害了。蓝玉问:“那些医务人员是不是按时来检查换『药』?”

曲涴摇摇头。蓝玉骂着。

门诊部的人被喊来检查伤口,发现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蓝玉问怎么办?

医务人员说:“也许要住院治疗。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脚趾……”

曲涴听明白了,他呜呜噜噜喊着,瞪圆了眼睛。

蓝玉说:“老师放心,有我呢。”

曲涴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岭后面那个稍大一点的医院里。住院治疗期间,蓝玉几次去探望他。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月,脚伤终于好起来。出院那天蓝玉又来了,他在单人间里关了门,对曲涴说:“您体力上的磨练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学生认为您不必急着到工地上去了——老师认为怎样呢?”

曲涴没有作答。蓝玉说,他仍然可以让门诊部再开一个星期的病假,好好休养一下,恢复一下体力。

病假期间,曲涴拄着拐杖在工场徘徊。他走得很慢,看上去还有点拐。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常常转到一个小山丘的另一面。那里树木葱郁,没有人迹,仍属农场范围,可是看上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丘岭下面是一道水湾,水湾里长了很多嫩嫩的水草,大多是开满粉红『色』小花的蓼科植物。他蹲下抚『摸』这些水草,发现水流里有几个小蝌蚪在游动;后来他又发现了青蛙和鱼。尽管这片水湾很小,可是这儿仍然有悠闲的水族。一只嘴巴长长的蛾子在一个黄『色』喇叭花上吸吮,它的躯体就像一只蝉那么大,飞动时很像一只蜂鸟。他看得入『迷』,一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大气也不出。

蜻蜓咬在草秆上,下面是几只摆动着长腿在水面上滑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一只小沙锥从旁边钻出了小脑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过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啄了两下,然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脚下的石头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动一下,以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个小蟹子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毁掉它们的小窝。他非常后悔。

他一直待了半个多小时。他越来越发现这片水湾有多么可贵。它吸引了那么多动物,它们都来这儿喝水解渴;有的大概也像他一样,是到这儿游玩的。他扳着手指数着,先后看到飞来的鸟类有金腰燕、麻雀、啄木鸟、灰喜鹊,还有一只翠鸟。有一个小小的四蹄动物长着棕黄『色』的『毛』,头颅尖尖的,两只眼睛出奇地亮和大,在草丛下面只探头打量了他一眼,又赶紧缩回了细长的身子。他相信那是一只黄鼬或是其他猫科动物。从这儿往西望去,大约只有一公里远就是那道铁丝网了。铁丝网后面是可怕的矿区,而矿区的西部就是苍苍茫茫的大山了。他以前听过同行的地理老师指点过,这片山地丘岭的南面和东面都被冲积平原包围着,往东一百多公里就是大海。由东往西地势逐渐加高,穿过大片的丘岭区将进入真正的山地了。这一带最高的山脉在山地西北部,峰顶达两千米以上。由于山地的北斜面远远短于南斜面,所以其间的河流也是北短南长。整个东部山脉大多为东北西南走向;北部的山峰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地势却趋于陡峻。山势呈浑圆状或者是尖脊状,这样逐渐过渡到丘岭和河谷平原。西部生长了茂密的丛林,有好多地方简直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带。一位老教授曾因为采集标本,年轻时跑遍了这些大山。他的冒险经历曾经让曲涴咋舌。老教授在晚年向曲涴几个朋友讲述大山里的奇遇、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草『药』以及罕见的动物,曾把他们深深地吸引。所有植物学家都懂一些中『药』知识,不然在野外就会穷于应付。老教授说当年在山里有一次被毒蛇咬伤,幸亏找到了一种星宿菜,不然的话那一次也就没命了。他还遭遇过剧毒蜘蛛和狼等,后来都化险为夷。

曲涴拄着拐杖站起,连连叹息。他自感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想到了这些?在农场,他大多数静默的时间都在想淳于云嘉和孩子。“云嘉啊,我这是怎么了?”他呼叫着,泪水顺着鼻翼流下。幸好,在这空无一人的地带,哭一哭还是可以的。

等眼泪被风吹干了的时候,他才往回走去。“我想活到那一天。”他说出了声音。

蓝玉很高兴曲涴最终能答应他。那个草庵的一间工作室终于有了一个伏案的老人。

他的身躯那么瘦小,在宽大的写字台前佝偻着。老人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所有的书籍和文字材料在他的眼前都可以飞速地滑动——不是他的眼睛在移动,而是它们自己在动。他如今可以飞快地读完一本大书,可惜读完之后回味一下,脑子里好像什么痕迹也没有。那儿一片空白。

那几份提纲老往他眼里扎,他一次次把它们推到一边。桌上是一沓纸张,他取在手里抚『摸』。多么好的纸,白『色』的新闻纸,柔软细润得就像绸子。他像捏住钢钎一样捏住一支笔,结果一下笔就发现这力气比过去大了许多。那笔尖在纸上只轻轻一戳,纸就刺破了。他试着减轻力度,结果仍然要把纸张划破。“力透纸背啊!”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后来拿到光亮处仔细端量,还是不能明了自己写下的东西。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他把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藏到了衣服夹层,又重新把那份提纲摆到桌子正中。门开了,进来的是红双子。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来盯住他的脸看了又看,走了。

她刚刚离开又有人敲门,这一次进来的是蓝玉。他说:“老师,你可以慢慢来,不过每天总可以积上一两千字吧。”

曲涴机械地点头。

“一天千把字,一个月呢?那就很可观了。”蓝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门曲涴就把门闩上。蓝玉听到了闩门声,回头说:“不必『插』门,这里非常安全。”

他仍然要『插』门。他在屋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嘴里咕咕哝哝,一会儿就『摸』出藏在衣服夹层的那个纸片,写上几笔。这样写写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给淳于云嘉(也可能是儿子)写一封长信。

怎么说呢,在你面前我有时就像,嗯,像一个脏孩子。当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没有回忆就没有生命。总结下来,我仍然认为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何止“很好”,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人了。我相信平衡的学说和原理。每个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这真是迫不得已。我所获甚多,终于天怨人嫉。我也有过不义之举,为此痛疚难忍。于是后来就不得不忍受剥夺,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与此同时,我也在偷偷聚敛财富呢。我仍在暗暗获取,这就是对你的思念。你是天地之气凝成的精灵,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脉,在我行将枯槁的躯体上昼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饲喂,你对我恩泽无边!午夜里拥有,清晨里拥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热躯,不觉得疼痛,只感到了烘烤的幸福。谁能将我的幸福掠夺?任何盘剥、践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也许我来日无多,可是剩下的时光里我将一直微笑……

外面又是脚步声,他赶紧把纸片掖在胸口那儿。脚步声渐远,他又伏在了桌旁……

红双子刚来农场时像那些监管人员一样,穿了黄衣服,扎了腰带。可后来她竟然换上了一套花衣服,这使好多人把目光转了过去。这里女『性』罕见,她在众多的目光下移动,嘴角挂着冷笑。她很少到工地上去。她的具体工作、在此肩负的责任,令很多人『迷』惘。她的办公室也在草庵,那儿有一个小窗户,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所有的人身上都印过她的目光。她的记忆力很好,很快透过这扇窗户认识了所有的人。可是工地上来来往往的犯人却不熟悉她,不熟悉这个刚来的女人。她的发型变了,打扮也变了,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认不出她。她现在的改变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不久人们眼里的那个铁女人了无踪影。偶尔从他们眼底走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削、严厉、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她在农场与老战友蓝玉会合了。两人见面时相视一笑。蓝玉说:“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

红双子说:“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领导尽管吩咐。”

红双子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有话明说。我们在这儿各有自己的事儿,各有自己的需要。你干你的,但不要妨碍我。”

蓝玉当时一颗心噗噗跳,赶忙说:“我,我将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不,我服从你……”

路『吟』很快被监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他被指派一个人筑路:将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宽,然后再铺上石子,撒上土,用一个石砘子压实。工作量是够大的了,但好就好在只让他一个人做这个事,做多做少都随便。更令他欣喜的是,这儿没有监工。路『吟』心里纳闷,不过仍然干得起劲。他觉得这个活儿倒合心意,他可以一边做活一边想些心事。而在工地上,在那种喧嚣危险之地,他总要四处留神,而且各种各样的吵闹声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胀胀的。与所有农场犯人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只要能够忍受,他就会忍受下来。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一种选择。因为很早以前红双子就对“背叛者”有言在先。“是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背叛者。既然我选择了背叛,那么我就应该接受惩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的第一号敌人绝不是红双子,也不是蓝玉,而是那个瘦小的、佝偻的、时不时就要呻『吟』的曲涴。看着他被吆来喝去、匍匐在石头上的样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点快意。但这种情绪后来就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关切、同情和爱抚。路『吟』是那么爱淳于云嘉,这一点他比那个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他们所爱相同,既然那个老人被自己的至爱视为亲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怨恨他呢?他是一个老人,更是我的导师,是与我一生为之『迷』恋的人血肉相连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个女人了,于是神灵就派我来照料她的另一半……当然,这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糟糕到了极点。可是没有办法,一切只能如此,我只能将这个老人视为至亲。没有办法,我命定了要在这个囚徒的队伍里有一个亲人。奇怪的是长此以往,我们真的越来越像是有血缘关系似的,像父与子。我们互相牵挂,悉心照料,彼此关切到不能再细微的地步。

我多么渴望,多么思念,我只想为那个远方的人一死。可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却为那个人而顽强地活着。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不会懂得这儿的思念与欲望、友谊与怜悯、韧『性』与恒心;也不会知道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可怜巴巴的乞求——这一切之间的奇妙联系。无论曲涴在与不在,我都是淳于云嘉永久的守护者。我在心里守护她,追逐她,照料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我已经为她背叛了一次——一个人既然选择了背叛的自由,就会选择死亡的自由。真是这样,背叛与死亡在我这儿几乎是同等分量。

一块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里,他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起身到旁边去取镐头。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马上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热血涌到了喉头那儿。他睁大眼睛去看她的脸,“啊”了一声。尽管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尽管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那一对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气,只轻轻一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对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红双子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涂抹脂粉。他下巴颤抖,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赶忙往后退。他蹲下来。

“你以为我赶来这儿是为了惩罚你吧?”

路『吟』没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错了,我不过是嗅着你的气味追踪过来,就像追踪一个逃犯一样。我在追踪我的‘小丈夫’。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你可能会说,我们并没有结婚。是的,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儿,事实上我们早就彼此拥有了——当然我不是指肉体。”

路『吟』站起来跑开了几步。

“站住!”红双子喊。

他只得站住。她走过去,转到他的对面:“小丈夫,睁开眼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路『吟』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他不由得端量起来,想寻找一丝当年的感觉。一切都应该『裸』『露』在这张脸上。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神气了。他心里感到惊讶的是:当年自己究竟对谁发出了那样的誓言?他记得倾听这誓言的,是一个长了一双可爱的吊眼的姑娘;她那香喷喷的小嘴曾经在他耳边像春风一样吹拂。那些温柔的私语真的让他难忘。如果这一切不是被后来的淳于云嘉轻而易举地摧毁,那么眼下又该是另一番境遇了。

这时,一顷刻,他突然发现她微微重翻一点的下唇仍然那么柔嫩,还看到了她唇上那一道道玫瑰花瓣似的竖纹。他记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她的那种感觉。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又发现了她像往昔一样的微笑。三十多岁了,尽管她的脸比过去瘦削了一些,可是身体却变得更加丰盈。他活动了一下双脚,像站在冰块上一样不停地滑动。他使劲跺脚,脚尖在泥土上踢踏。他的牙齿也像害冷一样抖动。

红双子的微笑收敛了:“你知道吗?你有一段时间失踪了,我是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接着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向你发出一个通缉令,你跑得再远我都会把你找到。你不要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不会的,一辈子也不会。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拗、太可怕;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誓言。”

路『吟』剧烈一抖。

红双子又笑了:“你不要害怕,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一个最可靠的保护人。不过你的这个保护人也可能亲手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真不想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过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很快两个人都老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路『吟』嗫嚅着:“双子,你现在是这里的领导了,你不该和我这样谈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尊重你,永远把你当成……”

红双子哼一声:“瞧你多么正派,你就不想一想,你这样不仅背叛了我,而且还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了你?”

“怎么?你在那个女妖面前竟然争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一个窝囊废!”

路『吟』“啊啊”叫了几声,他实在受不了,他要跑了。这一次红双子没有喝停他,就任他跑去……

红双子看见路『吟』在一丛柳棵那儿蹲下了。

有人报告说路『吟』不见了。

夜深了,到处都寻遍了。农场四周站岗的人说谁也别想溜到农场范围之外,这个人很可能钻到了山隙里。蓝玉告诉了红双子,红双子马上火起来。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去寻路『吟』。

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一个角落的铁丝网上有个很大的通洞,显然有人从这儿搞断了铁丝逃了出去。农场马上与邻近的矿区联手:矿区有一支队伍,还有狼狗。这支队伍迅速搜索了附近十几公里的范围,很快把路『吟』逮到了。他被捆绑着,一路推搡着押回了农场。

蓝玉请示红双子怎么处置,红双子说:“先禁起来。”

路『吟』被扔在一个镶了铁窗的青砖小房里。那里有两个人日夜持枪站岗。小房里有一个地铺,一张小桌,吃饭都从窗户的小方洞往里递。这个囚禁室好像很长时间一直有人住,因为墙壁和地上都沾了很脏的东西。路『吟』怀疑那是呕吐的痕迹,有一些则明显是干结的血块。由于要经常抽打被囚禁的人,为了使呻『吟』呼叫声不让他人听见,所以这间禁闭室就孤零零建在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路『吟』觉得奇怪的是:他被单独囚禁,可就是一直没人来提审他,而且伙食还得到了稍稍改善。小窗上递进来的有白馒头。多久没有吃过这种香喷喷的馒头了!他大口地吞食,噎出了眼泪。后来他又吃到了炒咸菜,甚至从中嚼出了肉丝的滋味。他一口气就把所有的饭菜都吞下去了,最后才想起喝一口汤。汤里有青菜丝,还有一点肉。他喝下去,直喝得大汗淋漓。外面有一条狗在哼哼叫着。他想大概是那条狗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两个站岗的人笑着把他递出的空食盒拿走。他们咕哝着,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一个女声,路『吟』赶忙伏到小窗洞上。红双子来了。

那两个站岗的人被打发了,红双子只让他们把住路口,说:“我要亲自审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地方。”

路『吟』坐在一摊茅草上。门“哐”的一声被打开,接着又被反手关上。她的脸『色』变得发青,没有一丝笑容:

“怎么样?”

路『吟』不答。

“你不是逃离农场,不是逃离惩罚,你是要逃离我,是不是?”

路『吟』很想说一声“是”,但话一吐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跑不掉的。前几天我就给你讲过,我已经发出了关于你的通缉令,我是在心里通缉你!就是这样!”

路『吟』把脸转过去。红双子走上前来,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路『吟』觉得这双手像铁钩一样。他觉得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任她搡动、摇拉,骨架快被弄散了。后来这手又在他脸上狠狠地抽起来。他的嘴角和鼻子一会儿就流出了血。最后红双子猛地一搡,他跌倒在地铺上。

路『吟』好几次要伸手扼住这个女人,可是几次都没有那样做。他心里明白:对方是在对背叛者施与惩罚。他知道任何惩罚自己都将接受,他也不愿再一次背叛誓言了。就这样,他任她推搡,抽打,听一声连一声恶狠狠的咒骂。后来他觉得这双手又扼住了他的颈部。天哪,她要把我扼死吗?可是扼了一会儿,这手就渐渐松脱了。她一下把他拥在怀里。他开始挣脱,她就把那张冰凉的脸紧靠过来。他闻到了女『性』特有的气息。他觉得脸颊被弄湿了,那是因为红双子哗哗流出的眼泪。这泪水从脸颊滑到了颈部。她在他耳边喃喃叙说,伴着阵阵呵气声:“你是我的‘小丈夫’,你是一个起了黑心的‘小丈夫’……”

他听她这样诉说,只觉得那双手又一次狠力揪住了自己,并逐渐加力。他的头发快被揪掉了。不知是疼痛还是怎么,他这时挣脱的力量也加大了许多。他们两人像在角力。相持了几分钟,红双子一下把他扑倒在草堆上。他双脚用力地蹬踏,直到两人全都精疲力竭。他们坐在了那儿。不过只停了片刻,红双子又一次扼住了他的颈部,吼叫:

“你跑不掉!你别想跑得掉!我早就讲过,你是攥在我手心里的一团雪,它尽管透心凉,可我也要把它攥成水——我要把你攥成水啊!”

她推搡、摇晃,路『吟』觉得他已远远没有抵挡的力气了。他的体能在长期劳作中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红双子又一次把他的脖颈和脸颊给弄湿了。她在吻他,吻他的头顶。他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女『性』气息。她的胸部摩擦他,让他阵阵颤栗。他这会儿好像是生来第一次接触女人似的。这个时刻他觉得身上颤抖得厉害。红双子继续拥他,双唇在急急地寻找,后来她铁定地吻住了他。路『吟』哭了。他哭着,觉得自己的嘴唇完全让对方给咬住了。他没有摇摆,没有移动。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全被吮干了。红双子也在哭。路『吟』不知不觉间两手『插』进了她长长的头发里。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与之贴在一块儿,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发生急遽的变化。他觉得浑身胀痛,烫得烤人。对方的手把他拥紧了,他不停地呼喊一些奇怪的话语。他也弄不明白两人到底是谁在把对方拉到自己身上。她在咕哝:

“路『吟』,你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个夜晚也许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你看,这是你的过错,本来用不着这样。我的‘小丈夫’,我的好孩子。也许你不知道,我躲过了多少关头,我为你才守身如玉的。也许你不信,不过我至今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我想让你明白,我永远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让你明白,你跑不掉的,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

就在她胡『乱』推搡、呼叫和叙说的时候,路『吟』突然想起了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好像正在看着他。他又看到了她的面庞、她的微笑。最后,他看到的是在半空里挥舞着的皮带,那个穿着黄衣服、眼睛上吊的人在台上蹿跳,跳着脚去击打一位老人的脸……路『吟』狠推一下,对方被推了个趔趄。他从地上爬起来,可是还没容站定,就挨了一个狠狠的耳光。她一下蹿上来……

“不,不,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他退着,低头躲避。

他不敢厮打,只是挣脱,挣脱。在这个时刻,他完全明白自己处于一种什么处境。他挣扎,只顾用手护住自己身体的一些部位,护着胸膛和脸。对方的拳头像雨点一样。他再也忍不住了,小腹挨了好几脚,最后他躺下来……对方像一只母狼一样撕咬。她紧紧抓住他胸部很薄的衣服用力一扯。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连同衣服一起给撕破了,鲜血汩汩流出。对方的指甲又硬又尖,正发疯地掐他。他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他眼睁睁看着她扑上来,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乱』成了这样,有几缕缠在了他的手上。他不记得用力地拽过她的头发,可她脸上好像还带着一点红伤。她扯破他上身的衣服又开始扯他下身的衣服,只一下就把他破了几个洞眼的衣裤给拽下来。他紧紧护住身体。

“呸!呸!呸!你这个臭流氓,阴阳人,你这个穷凶极恶的东西,你这个叛逃犯,你这个妄图谋杀领导的穷凶极恶的家伙……”她胡『乱』骂着,完全疯了。

他的护着身体的手被狠狠地拨开,食指差一点给折断。他“哎呀”一声把手缩回。与此同时,他的下身变得赤『裸』无遮了。他跳起来,在屋里蹦跳,四处躲闪,可是对方追逐着。那一刻他简直不知她要干什么。他像一个被宰杀前的狗那样趴在地上,用绝望的眼睛盯住她……他的身体被她的一双手抓烂了。她的指甲就像刮脸刀片那样锋利。他疼得蜷成了一团。他闭上了眼睛,像一条蚯蚓一样,带着一身黏『液』钻到了一丛茅草里。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天『色』黑极了。窗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帘子。后来亮起了一支蜡烛,再后来他觉得一双手在抚『摸』他。他仍然不动。这双手尽情地抚『摸』他赤『裸』的躯体、受伤的躯体。她在他的眼睛上吻着,一声连一声地呼叫。他一声不吭。有好长时间,她骑在了他的身上,压住了他的头颅。他觉得自己就要被闷死了。他想:完了,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她是想把我杀掉。他憋得脸都紫了。就在最后的危急时刻,他的身体拼足所有力量猛地一扭;她仍然骑住了他的头上,可是他的鼻子终于可以吸气了。他大口地呼吸。啊,多么好的空气啊。

后来他寻一个机会终于跳起来。他拍着手,把身上的脏东西——土末、口水、她的散发,全部扑打下来。她一声连一声骂,骂人的时候牙齿也在响,好像在咀嚼恶毒的词句。他这期间一直闭着眼,不敢睁眼。许久了,他才想睁开眼看看这个时刻她是一副什么样子。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胸前的衣服不知怎么撕破了,雪白高凸的『乳』房在烛光下闪亮。他一阵眩晕,用力地咬紧嘴唇。他的嘴唇都给咬破了……不知什么时候,红双子跪在了他的面前。她往前挪动。那种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他的手扬起来,想推开她,可是这手还是无力地落在她的『乳』房上。他往前推拥一下,红双子没有防备,跌在地上。她很快麻利地跳起,低嚎了一声:

“起来!立正!低下头!”

路『吟』就在这熟悉的口令里机械地活动——站起来,挺胸,昂首,然后又低下头。他像个罪犯等待宣判似的,听对方说道:

“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在逃犯。你想偷越国境线,想伙同另一个人谋杀领导。”

这句话之后,他听见了哗啦啦的开门声,接着“哐”一声,门又合上了。她走掉了。

天已经亮了。

他等待着什么。他知道接下去不会再有睡觉的机会了。他想得对。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是那条狼狗一声接一声吠叫。一个踢门,另一个骂着。又是哗啦啦的开门声,门打开了,一支手电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后面的人提着一盏桅灯。桅灯近了,又是几个人。

“臭流氓,敢动首长,我给你剃剃头!”

说着那个高个子走过来,一伸手捏住了他腮帮上的肉,使劲一扯。他觉得那人的大拇指把他的腮肉给掐破了。接着另一个方向又伸出一只拳头、一只脚。有一脚踢在他的下部,他痛得蜷在了那儿。

“别跟他来这个,吊起来,吊起来。”

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了一块儿,接着手腕之间又拴了一条很粗的绳子。屋子上方是一道钢筋铁梁,绳子搭在了上面,用力地拉拽。拉绳子的人是个瘦子,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吊到了半空。他觉得血『液』都升到了脑门。他觉得就快完了。

一个人说:“放下一点,放下一点,让他的两个大拇指沾地,这样吊上一天一夜都不会死人,让他干遭罪。”

他被放下一截,腿弓着,大拇指终于着地了。绳子固定之后,一边的人往手上吐了口吐沫,拿过一根鞭子。他的动作真快,好像那鞭杆刚刚沾手,路『吟』的肋骨那儿就挨了一鞭。像烙铁烙过的感觉。又是一下。

“妈呀!哎呀!”

他先是忍着,后来忍不住还是嚎叫起来。他想着那双眼睛,想着那张面庞。他仰起脸寻找那对眼睛,使劲仰脸。他的脸实际上在看黑漆漆的屋顶。他觉得看到了那双眼睛……劈劈啪啪的鞭子像抽在别的什么物体上。他的身体在抽搐,摇晃。一边的人在抽烟,火头一明一灭。

《从囚室到死谷》

曲涴的脚伤完全好了,他可以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踱步。这个草庵对他来说已经是奢华之所了。他躺在干干净净的小床上,不由得恍惚『迷』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所在。它在农场的一个角落,它是一间特殊的囚室?这个小屋很像他在那个校园里过独身生活的小屋。他仰躺那儿,看着屋顶,发现两者之间的面积差不多,屋内陈设也差不多。自己那些年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干净,噢,那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女弟子。他把那些脏被单和脏衣服都藏在了一个纸箱里。那儿有着浓浓的单身汉的气味。他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嗜好是喝一点茶。单身汉的气味何等怪异,他对这个概念还没有掌握。这种气味只有后来的淳于云嘉才算给他从根上去除了。

那也是一间“囚室”,里面有书籍,有各种各样的卡片盒。他可以走出“囚室”,在校园里踌躇,甚至到野外,到山岭下,到果园里。春天,他看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小蜥蜴怎样在土块上奔波,拄着拐杖一看就是十几分钟。苏醒的春天里特有的气息总是让他兴奋。他在春天里走来走去,乐不知返。但他总还要回到那个“囚室”。他发觉即便离开那儿很远,他的思绪也还是要转回去。那些资料和卡片一天到晚在他的脑子里打旋。他的思绪被囚禁了。后来他发现,他不停地填格子、读书,目的就是为了把这间“囚室”开大一些。它扩展到多大范围,他也就获得了多大的自由。那实际上也是一场可怕的、以生命作抵押的游戏,尽管玩得兴味盎然。他知道:他只是从一个“囚室”移到另一个“囚室”里去,彻底的自由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有人就自愿投到这一间间“囚室”里来:这些人还多么年轻,脸上闪着光泽,眸子清如春水。像一切处于囚禁中的人物一样,他也曾经怀疑过被囚禁的价值——或者说一生为之痴『迷』的这个事业本身的价值。他发觉自己没法摆脱的,是自己业已认可了的那种价值体系。“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认可。”当然这需要有一个条件。很好,他获得了一切条件。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身处樊笼而又乐此不疲。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勤奋的鼹鼠,在黑暗里穿行和发掘。“这是他妈的什么苦役啊!这是谁交给我的啊!”有时候他真想举起拐杖把那些立在书架上的典籍统统敲下来,让它们翻滚着跌在自己脚背上。也许脚背被砸痛了的那一刻他才会清醒一点点。他的拐杖挥舞着,可是终于没有迎着它们扬起来。那只是一阵愉快的挥舞,类似于体育活动。很好,他的拐杖抡成了花——他很早就学会了这种奇妙的、有趣的体育活动。他抡了几下,又转过后背把拐杖倒入另一只手里。最后,这拐杖又愉快地在地板上捣来捣去。他从四十多岁时就想玩一支手杖,这当然是很不好的倾向。结果后来,又是这支手杖招来了那么多祸患。有人给他画了一幅漫画,那漫画晦涩而又『性』感——那支拐杖——严格来讲是从他的两腿之间长出来的,打了一个弯曲,一直顶到了地板上;他用两手按在上面,像是一个行路艰难的老公。那种讽刺和挖苦意味是非常明显的,那好像在嘲笑他:既然从很早起就用一根拐杖支起了可怜巴巴又瘦又小的身躯,哪里还会有力量去征服一个年轻美丽、才华横溢的女弟子呢?显然那是一根诱『惑』的拐杖,可耻!可怜!多么肮脏,道貌岸然,银发灿亮,想不到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差不多能够同意那个漫画作者的看法。他认为在某些问题上,那个人才更像一针见血的智者。不过,这个邪恶的天才画家只是给他的“囚室”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而已,还远不足以把它给捣毁。他私下里、他的心底,正在盼望一次更猛烈的攻击,可惜没有。那些人对他不可告人的某些隐秘一无所知,这些隐秘才是他一生的痛,这些痛,他也许终生都没有勇气对另一个人提起,包括最亲近的人……毫无疑问,美丽的女弟子正与他处于同一个价值体系,他们都忙于寻找同一些东西。如果没有这种趋同『性』,那么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可见他的那支拐杖实际上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他记起了一个叫尼采的神经兮兮的哲学家说了一句很尖刻的话,他说“哲学家只是一些价值立法者”——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参与立法,却不失时机地抓住了立法者们的拐杖。他第一次拾起拐杖的年纪还不到五十岁,也就是说,四十岁之后他开始“不『惑』”,接近五十岁的时候才知道了“立法”的重要。他更知道了“拐杖”有多么重要。没有“拐杖”他简直不能走路,要走路也只能步履蹒跚。在这儿,自己是作为某一类人而存在的。就是说,这一类人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价值观。一句话,有自己的“拐杖”。可是那些没有“拐杖”的家伙又真的那么聪慧,是利利落落、无牵无挂的“智者”吗?他不断地在心底质询,频频摇头。因为他还不至于那么天真。没有拐杖就不像个教授,没有白发就不像个老人,没有着作就不像个学者,没有女人就不像个男人。在批斗会上,他耐住『性』子,不止一次听到那些黄口小儿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说得一钱不值,他们把他,还有前人、周围的一切、高耸入云的丰碑,全部哗啦啦推倒了,再踏上一只脚。他们说要把它们折腾得比狗屎还臭。他们说他的那一套甚至不如一个憨厚的老农“小脚拇指甲里的一点点灰尘”;不如乡间老太太怀抱里的那只“大狸花猫的一根胡子”;不如“驴鞭狗宝”;不如那些辛劳一生的“雇农在一天清晨里放的一个屁”。说到“驴鞭”,那些来自农村的小将们笑嘻嘻地问他:

“知道什么叫‘鞭’吗?”

一旁的人有的惊愕,有的跟上嘻嘻笑。

“知道不知道?嗯?”问的声音提高了。

他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

“你看,还什么教授,鸟学问也没有。告诉你,听好了,你的那个‘玩艺儿’就是‘鞭’!”

一旁的人又是一阵大笑。后来连女学生都听明白了,他还是没明白。他抬起询问的眼睛看着那些幸灾乐祸的人。那些人就启发他:“你喝过‘三鞭酒’吗?”

那个家伙问得很认真。

没等他回答,旁边的人就接上说:“他肯定天天喝‘三鞭酒’。不然的话他将一事无成。”

旁边的人觉得这是一句妙语,连连击掌。

那一天直到深夜他才被一帮人送回家来。他躺在那儿,琢磨着“一事无成”四个字,认为用得甚妙。记得在台上时还有人不停地推搡,在他的脑壳那儿戳来戳去,问他是不是一个流氓?搞过多少女学生?猥亵过多少『妇』女?他紧咬牙关,没有回答。有人上来拧他的耳朵,让他趴在地上,让他学狗叫。他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后来终于回答了——但并未如实回答,他答的是:“没有。”

那个夜晚他回忆白天的事情,阵阵惊愕。奇怪的是,那些家伙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知道这些人读了那么多东西,竟然会借着某种机缘一下回返到野蛮时代。他记得自己回答之后,有人立刻藐视地撇起了嘴巴;有人于十二分的激愤中还想给他一巴掌。他们骂着。其中的一个激动万分,两个手指在他面前点划着,由于过分冲动和恼怒都变得口吃了。不过这副模样也说明对方非常真诚。“他手中可能有真理。”他刚想到了这句话,那个人就开口了,他是面向更多的人说:

“这个老东西死不交待他的罪、罪行。你们知道,外系的一个女教师揭、揭发他,说打从她年轻的时候起,这个老家伙就尾随她。他曾经偷看过人家洗澡,还像狗一样嗅、嗅人家的『乳』罩……”

他的话刚落,旁边就是一阵喧哗。他们马上『逼』着他从头复述。他怎么也想不起。有人又给他提示。终于想起来了:说这话的肯定是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他努力回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次他去她那儿敲门——这都怪自己不好,那个年纪的梦啊——好不容易敲开了门,女教师原来正在洗头。她用手巾把长长的头发束起来。她那天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那儿弄湿了一截。当时她说:“对不起,我在洗澡。”意思是开门迟了……只是这么一个过程而已。『乳』罩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力地想,他们就一再催促。记起来了,大约还是那一次:女教师宿舍里搭了很多长长短短的衣服。由于搭衣服的铁丝很低,他站在那儿,晾洗的东西有时候就要碰他的脸,他正躲闪一条花裙子的时候,一转脸又被几个袋状物勒住了鼻子和额头。他伸手把它们取下来,将其重新挂到另一边去。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就是『乳』罩吧……

他把那一天的批斗、自己的回忆和交待仔细告诉了淳于云嘉。她吻着他,不停地哭。这一切对于曲流来说都不难,因为身边有她。那些夜晚他紧紧地拥着她。云嘉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是曲涴想的实在是另一些问题。他缜密的头脑已经在剧烈运转。他在想:我所信奉的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完全是虚假的。实践给了我最好的证明,除去那些过激的、尖刻的、不怀好意的恶攻之外,那么有一点也许真的是清晰明了和令人沉思的,那就是: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地、对于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颤。了得!不过,各种各样的辱骂,举起的拳头,血和泪,一个又一个『自杀』者,可怕的叫嚣……这一切又把他唤回了很远的从前。真的,那是一个蛮荒时代。这几十年、上百年、几千年,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成了一片空白。文明的缺席。这儿的一切等于零。一切要从头开始,只能如此。他想着求学的日子,还有国外的苦读。他的所有努力真的就像手中的拐杖一样,一度只是某种标志和口实,是获取或诱『惑』的象征和凭借?一种事物实质上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它可以诱人,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让人欢呼激动,但最终还是要消失。无论多么炫目都要消失,就像消散的云气。只可惜,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从来感觉不到这一点……

那个夜晚他流着眼泪。很久没有流泪了。那个夜晚他为之泣哭的,是突然在他心中垮掉的巍峨碑石。那个夜晚他暗暗下了决心:剩下的时光里他将放弃一切无谓的劳作,转而寻找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可以作为联合全人类的基础。它可以受到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受到一切人的推崇和尊重。它会是什么?他在这个夜晚里宁可相信人们的指认:它仅仅存在于一些红『色』的书籍之中——那里面有真理,有人生的艺术,有真正的伦理学。在那里他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不被颠覆的价值。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获得再生。他多么兴奋,只有再生之后他才敢于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夜里,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可是接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并没有留给他充裕的时光。他寻找的机会也许一去不再复返。他刚刚醒悟并准备尝试时,就进了干校,后来又被拖到了一个小屋子里。他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折磨、审问。有人拍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问他的学生时期、特别是国外求学那一段历史。那些可怕的罪名,足以毁灭他一万次的罪名,都堆积到了身上。而且这场磨难很快牵扯到了他的学生、他的爱妻。最后可怜的路『吟』,那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掉了一生的路『吟』也牵进来了。他和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被宣判,却糊糊涂涂进了劳改农场。不过打从进了干校的那一天他就认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还是有助于健康思维的;而且,当一个人的思想即将腐朽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艰难困苦的劳作——它的治疗功用。它可以使一个人在这种频繁动作之间感悟和奋发,还可以用汗水洗刷身上的罪孽。那种忏悔就在劳其筋骨的一天又一天的汗水之中发生。也许自己的罪孽太深了,他要经受的是比想象还要多出十倍的沉重折磨、损坏、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但他并不惧怕,而是准备把一切都接受下来。那个时刻他多么真诚,他的决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甚至比那些激进的、动不动就因冲动而挥拳动脚的年轻人还要赤诚。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

而今又陷入了绝望的时刻:当他从一种“囚室”来到另一种“囚室”的时候,他才发觉走到了多么尴尬的地方。有人竟然在这个农场重新设置了与原来相同的“囚室”——他的自投罗网却完全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与子,为了换来一口喘息……也许蓝玉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深深留恋着原来的“囚室”。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人竟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把他重新拖回那一段虚幻之中。这个人完全搞错了。这个人还年轻,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名利客。他根本不了解生活,不明白时光不能倒转的原理:原有的价值体系正在纷纷崩溃,我们大家都开始了一场重新寻找。我们都在拷问生活,就像拷问一个赤『裸』『裸』的犯人一样,鞭打,烙刑,粗暴的踢踏。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和技法,其目的就为了挤出一点真谛。谁说为了达到最高的目标不可以动用暴力?完全可以。你看暴力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奇迹。我,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作出了小小牺牲的个体,如此而已,一粒尘埃而已。在巨大的辉煌面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己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今天,我也仍然看不出与淳于云嘉生生分离的理由——这是另一种痛苦,它违背了一些最最基本的东西——而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恰恰也是最最基本的东西。当然了,这也许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的爱妻,我的儿女之情,我的需要温暖和滋润的肌体,我那即将诀别人世之前的一点小小的请求,全部被残忍地搁置了,他们视而不见……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响起来,曲涴就知道来的是蓝玉。一直到人进来,他都躺在床上。他睁开了眼睛。蓝玉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又站起,到写字台前翻那一沓稿子了。他翻了翻,直皱眉头。还好,这一沓稿子总算在不断地增加。他走到床边,握住曲涴的手,给他试试脉搏。这脉搏跳得强劲有力,简直不像一个老人。

“我担心你生病了……”

“不用担心,只要一个事情没有结束,我大概还不会死。”

蓝玉点点头。

“老师,事情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以前给你讲过,你将信将疑。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你们这一类人给扔到了山郊野外的时候,还有人对你们这样。那是因为崇拜。不过我只把它压在心底,让它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为什么。你看人和人喜欢的东西多么不同,比如说你现在吧,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年轻的老婆身边——不错,我见过她,也怨不得你抠心挖胆地想,那算个尤物;不过也许你毁就毁在她身上。因为你叫人嫉妒的东西太多了,这怎么行呢?这当然不行。不行怎么办?有人就得为你想想办法了,于是你也就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用说,你的遭遇还有别的原因,其他一些原因这里我们暂不讨论。我只接着刚才的话说: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他们原本喜好不同,所以嫉妒的东西也不同。我对你讨那样一个老婆从来没有特别嫉妒过。我这人不走这一经,不喜好女『色』。在我眼里女人就好比是一种饮食,粗劣一点也不要紧,聊充饥腹而已。我嫉妒的倒是另一些东西。你想到了吗?你知道吗?”

曲涴“哼哼”一笑,含糊不清却是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又错了,哪有这样的东西?”

蓝玉恶狠狠盯过来:“有!我敢说有!你可能说它们在这一代手里被毁掉了、打碎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毁掉的可以使它再生,打碎的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拼到一块儿。我是说,我要让你这根断芽嫁接在一棵崭新的枝条上——由于你的根脉坏了,你要活下去就要长成另外一株。这不过只是一种嫁接法,从根上讲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我希望这棵新树快点长,长得越粗越大越好。也许你要嘲笑我的名利之心,那么我告诉你吧,在这样的年头,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地追逐这种名利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嘛,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你应该为这个事儿高兴才是,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你不过是想让我当一个知识苦力……”

“你可以那样看。不过不这样做,你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采石工,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时你就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曲涴猛地坐起,目光空空洞洞。他望望窗户,最后又落在蓝玉身上。他闭上了眼睛,像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要把这些拿去做什么。你要把它们弄得残缺不全,你要把它们造成一个怪胎。我不能眼瞅着你通过我的手去做这些,我是由一个‘新我’和一个‘旧我’合成的,而你的这个怪胎真是非驴非马。可怕,太可怕了。年轻人,你饶了一个老头子吧,他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奢望了,他只不过想在最后见上老婆孩子一面。”

“你还说没有幻想,这不是最大的幻想吗?”

曲涴拍打自己的膝盖:“我要求的并不过分,这不过是最最基本的伦理纲常。”

蓝玉嘴角一缩:“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太绝望。因为你总算有我这么个学生在身边嘛。”

曲涴睁开了眼睛。

蓝玉说:“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你的学生——就是那个同谋者路『吟』,已经招供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绘制了逃跑、偷越国境的路线图,而且准备好了武器……”

“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是陷害!”

蓝玉磕碰着牙齿:“你否认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同伙已经交待了。”

曲涴定定地站着,后来提起一对拳头,又缓缓地放下。老人笑了。他笑着走到窗前,两手一下子抓住了那沓稿子,越抓越紧。蓝玉想夺下来,已经再也不能了。

曲涴说:“你们可以毁掉我,可是你们不能毁掉路『吟』。这种编造太可怕了,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编造。也许你们把他打得受不住,他顺从了你们;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讲什么……”

蓝玉怔怔地望过来。老人像自语一样:“该是走出‘囚室’的时候了,该是和我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了……”

说着他就动手撕那沓稿子。蓝玉抱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沓稿子抢下,可是有好多地方已经撕破了。

曲涴说:“我立刻走,让我明天就到工地上去吧!”

“你以为能回到工地上吗?”

“……”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要犯,你知道吗?你已经是我们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这里没有囚室,不过从今以后你就真的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有人把曲涴押出了农场。他要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马上被拒绝了。押他的人告诉:“放心吧,送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什么都有哩。”

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终于明白这是要把他们押到矿山上。他心里纳闷的是:同是囚禁,两地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他很想问一问,但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同行的几个人垂着头一声不吭,几个人都没有绑,也没有戴手铐,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转移,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枪的人让他们排成一队,一直向西,顺着通往矿区的那条小路往前。拐过两道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就看到了高高的岗楼。岗楼上有探照灯,凉台上有来回踱步的看守。他们都背着枪,枪上的刺刀闪闪有光。

踏入这个大门,他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最挂记的是学生路『吟』。刚开始他怎么也不信蓝玉的话,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领出那个窝棚,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学生。他担心他们就此永别了。

他明白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重犯了。这里的气氛与那个农场大为不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临近边门的地方,那些持枪的人来来往往,总是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还有,穿黄衣服的人也多起来,手持武器的人比农场多了一倍。这里完全是一种临战气氛。很明显的是,这里绝对不会发生暴『乱』之类,因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备还击能力的老弱病残者。那些人不仅标记明显,都穿了一种灰衣服,而且还一律剃了光头。他们精神沮丧,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弓着腰走路,而且都迈着小碎步,频频挪动双脚,但走得很慢。曲涴想:如果这些人奔跑起来,稍稍越过边界,那么一定会马上打过去一颗子弹。

完了。他咬了咬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甘。他看了看那些剃了秃头、穿了灰衣服的身影在一溜上坡土路上低头行走的样子,觉得生活简直是在变一种残酷的戏法。

他们这些新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被领到广场上重新排队,然后登记,编到一个队里,并且立刻委派了一个牢头。那个牢头也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显然是个犯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里神气得很,背着手走路,简直像一个首长。他最显着的特征是左腮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人长得很白,即便被太阳晒这么久,一张脸还是比普通人白得多,因而那道疤就显得特别刺眼。他在新来的人面前踱着步,一会儿抬一下头,说不定猛地瞪谁一眼,让人打个哆嗦。曲涴想:他的这些派头肯定是跟那些看守学来的。不过让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做头儿呢?他让这一帮人长时间挺胸昂首站着。有的人年纪大了挺不直腰,他就过去生硬地纠正几下,然后又退到一旁看。他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显示威风。

正在这时一旁的持枪人喊:“老疤!”

他“哎”了一声,赶紧迈动小碎步跑了过去。

持枪人对他咕哝了几句什么,他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是啦,是啦。”

当他再一次转回这帮人面前时,立刻又挺起了胸脯。

正在这时,同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突然“哎哟”了一声,接着就嚷:“头儿,我的肚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老疤”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故意不往那个方向看。那人一声连一声“哎哟”,“老疤”就喊起了跑步的口令,接着领头跑了起来。那个弓腰的人疼得更厉害了,他按着肚子跟上,到后来不得不蹲下来。“老疤”厉声吆喝,叫着“跟上跟上”。蹲在地上的人只得站起,不过这会儿他的脸都歪了,当然跟不上队伍。这样跑了十几分钟队伍停下时,那个人勉强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已经浑身哆嗦、散着恶臭。“老疤”脸上『露』出了笑容。

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矮矮的平顶石房,好像是仓库改成的,里面所有的小床都窄得不能再窄,上下两层。这让人想起拥挤的学生宿舍。他们这一帮人整整占据了两大间屋子。进屋后却并不让他们歇息,只是领了铺号就被赶开了。

“铺号”同时也是他们这些新囚犯的代号。曲涴的代号是“六六”。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被喊成“六六”。从此他的名字消失了。

领了铺号后被带去洗澡。一大帮子人都到一个宽敞的水泥屋里,里面有一溜莲蓬头,莲蓬头之间只有一尺多宽的间隙。所有人进屋后先要把衣服脱下,用皮带捆成一球,扔在角落的木条箱里。这样那个腹泻者的衣服和大家的都混在了一块儿。曲涴的衣服和他靠在一起,刚开始他还犹豫,可是旁边的人不由分说,抓起来就投到了木条箱里。曲涴看了看这一溜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裸』体,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一伙再丑陋的动物了。他特别注意了自己,发现胸腔瘪下去,后部却凸出来,小腹也可笑地瘪着。他相信,在这种生活环境下却仍然白胖的那些人肯定是浮肿。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像刻成的滑石猴——他的一个学生在放假归来的时候曾赠给他一件家乡特产,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瘦削的“滑石猴”。

他们在莲蓬头下站成一排,让热乎乎的水流喷洒冲刷。屋里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还有他们舒服的叫声,“啊啊啊,呀呀,啊呀呀……”这叫声渐渐变成了呻『吟』——一种细小的若有若无的呻『吟』。谁发出这么好听的呻『吟』?曲涴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他自己在呻『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了,好像来过农场之后再也没有正经洗过澡。他觉得还是这儿好,一来就可以洗这么好的热水澡。渐渐水蒸气吞没了一切,他看不见同伴,只听见他们扑哧扑哧双脚溅水的声音,听到水蒸气从莲蓬头里喷『射』而出的吱吱声。水雾里好像有人在泣哭,当然那不可能——太舒服了。他用力搓洗周身,搓洗所有藏污纳垢之处,他要把浑身都弄得干干净净。太好了,他大张着嘴巴,让热水把嘴巴盛满,然后再向上,迎着莲蓬头喷出。

这样大约有十几分钟,铁哨子又响起来了,那是要他们赶紧离开的命令。才刚刚开个头呢,他真舍不得这些热水。就这样,他们被人驱赶着从另一个边门走出,就像机械作业似的,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走过那个边门时,他突然想起以前参观过的一个屠宰场,那儿与这儿的情形倒很相似——那些被除了『毛』的猪就在一个机械装置上吊起,从一个程序再移动到下一个程序。进了另一个边门他们立刻冻得哆嗦起来,那儿扔着几条像破麻袋似的又脏又臭的粗布巾,他们一个擦完再传给下一个。擦净身体之后就有人给他们分发服装。

“俺原来的衣服呢?”他们当中的一个可怜巴巴问了一句。

没人理。

发下来的服装就像他们看到的那些服装一样,一律灰『色』,帽子也是灰『色』。发服装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没有穿灰衣服,看得出他是一个“自由人”。发着发着衣服没了,他吆喝一声,就从里面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奇怪的是这个女人看了这些赤身『裸』体的人从面前走来走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有时她还抬起眼睛打量面前这些『裸』体人。他们不由得把身子背过去。

接衣服之前要先报自己的“铺号”。

“六六。”曲涴说。

那个发衣服的人就从桌上抓起一个印章,在衣服上用力地盖一下。他赶紧把衣服穿上了。他嘴里咕哝着:“六六……”

他们穿上衣服后又进入了下一个程序,就是理发。理发的人是两男一女,从打扮上很难判断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绷着脸不说话。一个人走过去,他们就把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按,让其坐在一个方凳上……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润湿的,冒着热气。这把刀子用得可真熟练,只听到哧哧啦啦的声音,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头发就从前前后后刷刷滚落下来。

曲涴在没挨到自己的那一会儿里,希望让那个女的来给他理。他这会儿已经端量清楚了,女的有四十多岁。“年龄和她差不多。”他在心里说。她长得不难看,不过脸上有不少皱纹,这些早生的皱纹使她看上去无限愁楚。不过她的一对眼睛还好,一对眉『毛』又细又弯,简直像画出来的一样。她握着那个剃刀,小拇指跷起,那姿势让曲涴觉得漂亮极了。

男理发员很快把跟前的人给打发了,接下去就轮到了曲涴。曲涴那会儿故意蹲下来,去『摸』自己的鞋子,鞋子里面的一个垫子不知怎么钻了出来。他脱下,小心地把垫子舒平,重新把脚『插』进去。这时凳子上就坐了另一个人了。终于,他坐到了那个女理发员的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他的额头,剃刀从额角那儿刮起,哧哧的,火辣辣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只想让这理发的时间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尽管刀子刮在头皮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女人的那种奇怪气息环绕着他,他想的全是淳于云嘉。“我那过不完的黑夜!我看见了你伸出的手。”他喃喃着,不知怎么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他觉得头上的刀子突然停住了。女人把头歪了歪,发出一句:“唔?”“唔!”他应了一声,刚刚醒过神来。

理过发之后,他们又每人领取了一个小木凳。从此以后,他们除了劳动和睡眠的时间,差不多再也离不开这个小木凳了。

吃饭时,一溜儿被拉到了一个广场上。好大的一个广场,他们以小队为单位站成一行一行。接着坐在小木凳上,正襟危坐。每个队里只有队长站着。驮着一个大铁桶的地排车在队伍之间活动,冒着热气,一个桶里盛了干食,一个桶里盛了菜汤。拉地排车的和分饭的也是犯人,也穿着灰衣服,只不过腰上比他们多了一块白布围裙。接着就是小队长呼喊铺号,一个一个走上去。“咣咣”一勺子干饭,一勺子稀汤。他们小心翼翼吹着热气,走到自己的小木凳跟前坐下。一片咀嚼声,吱吱的喝汤声。这里的食物比那个农场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数量太少。一个粗窝窝、一碗稀汤,再不就是一碗粗米饭、一碗菠菜汤,或者是淀粉做成的咸汤。如果不劳动还勉强凑合过去,可是这里的活计比农场要重得多,常常是吃过饭半个多钟头就受不住了,肚子咕咕响,老要弓腰,一遍又一遍紧腰带。

四周是一片肃杀的空气。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从环境到心理,再到服装和食物,都必须和谐统一。队长“老疤”成了无所不在的凶神恶煞。睡觉、熄灯、站队、跑『操』——新来的这几个人与其他犯人不同的是多了一项跑『操』,而劳动却与别人没有什么区别。

“老疤”负责监工,他很少做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人,如果有人动作慢了或者是停下来喘息,他就走过去——那个人刚要解释,他就扬起巴掌,说一句“日你妈”,一掌推过去,那人的下巴就流出血来。曲涴很想用钢钎把这家伙的脑壳捅碎:自己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冒死给他来那么一下。他并不怎么恨那些持枪的看守,而最恨的就是这个穿着灰衣服的特殊犯人。

日子久了他才明白,所有当了队长可以领人干活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一个告密者。在这儿,告密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所有的犯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左右,看看有什么可资利用的地方。如果能够及时地捕捉到同伙的『毛』病并且汇报上去,就有人在一个记功本上给画一道红杠。还有拼命做活、超额完成工作,或是到最危险的地方排过哑炮,都能在记功簿上留下红『色』的痕迹。这些红杠多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减刑。如果一个犯人做了队长,那么他所统辖的这个队在完成定额方面出现了奇迹,这个头儿也可以上功劳簿。老疤原来是工厂里的一个仓库保管员,偷盗、耍流氓,几乎什么坏事都干过。他被捕的原因是有一次把进仓库领料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工给强『奸』了。

他们这一伙的任务是修一条铁路。因为这里要打山洞,那些铁轨就要从山的下坡沿着山路一直转到对面那个洞口。那些陡坡都要用石块砌起来,这样路基才能稳固。架铁轨的是一些专门的技术人员,而这一伙犯人只能干些粗活:搬铁轨和扛枕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开石头,把石头开成一方一方,然后在陡坡上砌起。有一个地段坡太陡,他们要用很长时间在陡坡上砌一道宽石堰,这样即便在雨天也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陡坡下部要打几个水泥桩,水泥桩要深入山坡土层下部好几米深,就像几颗大水泥钉一样把整个陡坡上的岩石和泥土钉牢在那儿。打水泥桩的工作显而易见是最危险的,因为这儿连起码的安全设施都没有,比如说没有一条安全索系上那些打桩人的腰。他们在陡坡半腰上『操』作,稍有闪失就会滚下陡坡。陡坡有一些凸起的石块,那些尖刃像刀子一样向上仰着;还有一些被滚石砸断了的小树桩,它们的断碴也像刺刀一样仰着。一个人滚下去也就没命了,最轻也是一个伤残人。而且陡坡上部就是曲涴这一伙砌路基的人,他们脚下的石头难免要滚落下去,冲着陡坡上施工的人『射』去。有人提议在陡坡上部系一道防护网,被监工的严厉拒绝了。

曲涴他们这一伙砌路基,不光要自己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还要防止手边的石头滚落下去。打水泥桩的人都是一些施工老手,而且都是这所监狱里的重犯。

由于任务抓得紧,打桩的人要分三班倒换。有一天他们清早来到工地,见下面的气氛不大对劲,后来才知道是半夜里有一个年轻人滚落到下边,死在深深的沟壑里了。天亮了他的尸首还在下边,有关方面正组织人往上弄呢。

四周常常响起隆隆的炮声,他们来到这儿只是半个月的工夫,就听说哑炮炸死了三个人。奇怪的是死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老疤”总是笑嘻嘻地通报说:“哼,又干掉一个家伙。”

一天下午他们正在砸石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原来有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从“老疤”不远的地方一直往下滚去。他们一齐呼喊:那块石头正好冲着下边施工的人『射』去。尽管这样喊叫,那石头还是飞驰而去,快得不能再快,下边的人要躲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正在那儿弓身干活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吭吭哧哧干活,耳朵可能不好使。正好在他一抬头的时候,那个石头“砰”一下击在了他的胸部。大家眼瞅着他“啊”一声往后仰去……他几乎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完了。向上仰着的石块和断掉的小树杈捅破了他的躯体,鲜血涌出来,他很快停止了抽动。血从上衣渗出,从裤脚那儿流出,冒着粉红『色』的泡沫。

他就死在大家眼皮底下,离打桩的地方不过一百多米。

几个打桩的人惶惶跑开,这边砌石头的人也『乱』了,丢了手里的锤子,站起来呼叫,一时不知要做什么。“老疤”说:“都给我稳住,喊什么喊,你妈的,就是你!”

他伸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人:“就是你把石头推下去的。”

那个中年人说:“我……我……”

“你什么,你这个混蛋!”

可是曲涴看得清楚:恰恰就是“老疤”在那儿胡『乱』走动时把脚下的一块石头碰掉了。

一会儿过来几个人,还有几个背枪的,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老疤”吼叫着指住中年人,中年人无力辩解,向上伸出两手,就像投降那样。但没由他分说就被扭走了。

从那儿以后,中年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他们都不敢打听,只知那个人的代号叫“六五”,铺号紧挨着曲涴,是曲涴的上铺。以前“六五”睡眠不好,半夜老要翻身,曲涴常常被扰醒。

接下去他们的这个小队承担了打桩的任务,这肯定是“老疤”主动要求来的。“老疤”说:“别看这儿危险,谁嫌危险,谁就去排哑炮,那里哪个月还不得死个仨俩的。”

他们队开始和另一队换班打桩了。前不久死去的那个人已经拉走了,可是那褐『色』的血迹在阳光下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做活的人都不时地闭闭眼睛,忍受着等待。

“老疤”议论说:“那个家伙死了还算便宜。他被判了十年,刚来了三年,你看凭空免了七年刑。妈的,臭东西,找死,还想拉杆子,臭东西!”

他们听了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听不明白什么叫“拉杆子”。曲涴知道,如果按照过去的习惯说法,“拉杆子”就是拉队伍。天哪,一个读书人会起来“拉队伍”吗?他决不相信。不过可能“老疤”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在这个年头,语言已经变得混『乱』不堪了,很多概念都得重新界定。这里有很多方言土语,又混合着可怕的黑话……那个死去的人被判了十年,我们这一伙被判了多少年呢?曲涴关心的是这个。

有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凑近了“老疤”,提出了这个问题。

“老疤”不知为什么把一个嘴角缩起来,害冷地吸着,又用手招了招,那是示意他凑近来。他就把耳朵凑近了。

老疤故意把嘴巴对在他的耳根上,炸雷似的喊了一声:

“你们被判了一亿年!”

打桩的工作紧张而又凶险,所有的人必须全部上阵,连最年老的、腿脚不便的也不能例外。

曲涴有一天轮到了一个夜班。他实在困得很,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点劲儿也没有。不过夜班虽然瞌睡,在微弱的灯光下也不太得眼,可是毕竟安全多了。因为在白天还要提防上面施工的人碰下石块。他苦做了一夜,后来简直是搂定了跟前凸出的一块石头才算没有掉下去。天『露』出了鱼肚白,一个监工的人——他不是“老疤”,也没有多少权力来指挥这里的工作,可他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见到了正在那里打瞌睡的曲涴,就拉开嗓子吆喝了一声。曲涴睡着了,打着呼噜,突然一阵寒冷,在那声吆喝里醒过来,身子使劲一抖。他忘记正抓紧了一块岩石,一抬手,脖子一仰就倒了下去。

第一下他磕在一块石头上,头立刻磕破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感觉,又是一个树杈绊住了他的脚。他闭着眼睛说:“完了,这回是自己。”可正在这会儿,他觉得手被什么“呼啦”扫了一下,他紧接着一抓,抓住了什么,可是下半身已经悠下去了。他紧紧地抓着,睁眼一看,那是一条粗树根。他抓着它决不松手,咬着牙。旁边都是呼喊的声音,是和他一块儿换班的那三个人。他们吆吆喝喝,后来终于找来了一根绳子。

这时曲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知道自己只要稍稍松一口气也就完了。

上边的人喊:“快睁眼,快抓绳子!”

他在喊声里睁开眼睛,觉得右眼看不见了。一片发红的东西糊住了眼睛,原来额角的血流进了眼里。他费力分辨,终于看见有一个绳头在左肩那儿扫来扫去,悠动着,他要赶在它悠过来的瞬间伸手攥住。天哪,它悠过来了,他使出了全身力气,猛地把它攥住……

两个多月之后他们突然得到通知,离岗重回农场。

没人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可是紧接着他们就被集合起来。报数,换衣服——那个装在木条箱子里的衣服又被归还了。

当抓到自己脏臭衣服的那一刻,他感到多么幸福啊。劳改农场真的来人了。他们都认识农场的人——这些人脸『色』冰冷,不管别人脸上『露』出多么感激的微笑,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一个一个清点,就像清点一群羊或牛似的。

当然,那个中年人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排好队伍,在口令声里往外走去。刚刚走了不远,又看到迎面来了十几个人;走近了,这十几个人的轮廓看得更清了。曲涴认出,那是刚刚从农场开进来的。

他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些人把我们换回去的。他仔仔细细看着,后来他从前面第四个身影上辨认出那是路『吟』!他的左腿好像残废了,一拐一拐多么厉害——整个队伍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拐子……领队的人推搡了曲涴一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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