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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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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

我们小心地把一道道地裂填实。有时刚刚整好一片田垄,一夜之间又陷了下去。“地下有一群鼹鼠,”四哥说,“没有办法,除非把一群猫送到地底下去才行。”

这是一场苦熬,一场无望的等待。退居与抗争、死守与放弃,我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绝地。这些日子里,周围一些人开始行动:附近的村子,还有我们近邻的那个园艺场,都在与矿区打交道。按照程序和惯例,这要由矿业部门掏钱赔偿当地人的损失。如何赔偿和补助,其中差别极大。据周围村子和园艺场的人说,经过数不清的激烈争吵,有的已经接近于达成协议了。

又一条巨大的地裂从园子当中划开,大约一半的面积不久就要变成沼泽。“赔偿有什么用啊,这等于卖孩子的钱哪!”万蕙两眼泪蒙蒙的。是啊,也许我们最终会获取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可是园子也就从此葬送。

我们与附近村子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逢年过节要探视村头老驼,对方也偶尔让人到园子里来串串门,说:“俺代表领导来看望哩。”我这次很想听听村子的看法,必要的时候还要和他们联手——因为从坐落的位置上看,他们面临的情况更为紧迫……我找到老驼,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忧虑。他一直蹲在炕上吸烟,最后挤出一句:“咱可后悔了。”我有些感动,因为村子当初把园子卖给我时,是不会想到有这场灭顶之灾的。谁知我完全误解了——听下去才明白,原来老驼想的是那笔赔偿费呢!我大失所望,愤愤地说:

“驼叔,我们的损失哪里是几个钱能够挽回的……”

老驼把桌上的茶碗推一下:“这你就错了。天底下养人的地方多了,咱这个穷窝不要也罢,它要毁了,咱正好换个新窝。”

“村子也要搬迁吗?”

“大半是那么回事,不过眼下怎么挪这个窝还得琢磨呢,这事儿不急。你想这地陷下去也陷不深,等日后咱再把它平整踏实了,还不照旧种地盖屋?不过这会儿咱先顾不上说这些,先要找他们算账,张口就往大里喊,百万千万,越多越好。”

“这方面一定会有相应规定的。”

“规定?”老驼瞪起圆圆的眼睛,“地老鼠钻进洞子里,这可没跟咱庄稼人商量。打出的洞子、洞子里的东西都归他们了,洞子上面的总得归咱吧。如今他们弄坏的是洞子上面的东西,这就得听听咱们的了……”

我问一些更具体的打算,他却缄口不语。再问,老驼几句话应付过去:“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账哩,你和我们不同,俺这儿一棵棵庄稼苗儿还能蹲下来数?损失都在肚里装着哩。还有,好端端的一个屋,往地下一陷,你想想两口子正在炕上睡觉,呼嗵一声炕塌了,人给吓坏了,这个损失钱能补得回吗?”

我发现老驼的神气变了。显然,他觉得机会来了。他明知我不吸烟,偏要礼让,说:“矿上的头儿秸子前些日子还找人疏通呢,提来烟酒。我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想想他用这东西能把咱的嘴堵上?再说我吃了甜食儿闭上嘴巴,全村的人要跟上受苦哩!我当一天村头,就得为这个村子打算,那天我一扬手把东西从窗上扔了出去。再后来另一个人也来了,这人坐着锃光瓦亮的小鳖盖子车,一直开到家门口。我还以为来了市长哩,抬头看看吓人一跳,是‘老总’……”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个几千万的主儿了,平时哪会到咱这儿来。他见了咱就笑,伸出手来握。‘老总’出面了,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他说我听,到后来还是听出了眉目,他是给秸子当说客的。我不敢得罪‘老总’,只说:你自己的事怎么都行,矿上的事,咱不让分毫哩,‘老总’您就多担待吧!”

我终于想起了谁是“老总”!最早听说这个名字还是从斗眼小焕口中——那是他弃文经商的头一年,当时他动不动就提到这个榜样:“了不起啊,几年前还是镇子上的一个民兵,因为小偷小『摸』判了三年,想不到放出来就变了一个人。现在人家有自己的车队哩。”他认为自己的智商比“老总”高多了,可惜动手晚了。“瞧人家连女秘书都有了,开着一辆‘宝马’,刷一下停在跟前。馋死人哪……”

老驼这会儿咂着嘴,头往前探来一截,像传授一个秘笈:“咱俩交往的年头也不短啦,如今都在一块地面上混,有事儿提醒着。我的意思是,你在土地赔偿这种事上一步也不能退啊。你退一步他进两步——就是‘老总’出面也不能手软,先支应着他就是。”

我心疼的只有那片园子。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驼拍打我的肩膀:“怎么样?有福不用忙啊,等着就是了。你当年买葡萄园那会儿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吧?坐在家里就能发个大财哩……”

在我离开园子的半天里,有两个便衣刚刚来过。“这几天我老觉得不对劲儿,有人在我们茅屋四周走来走去,今天就溜进了两个。”四哥一说,我马上想到了小白。我这样问,四哥摇摇头:

“是查访‘老碡’。他们到处探头查看,还把那个电话匣子对在嘴上瞎嚷:‘喂喂,我是咬冻(么零),我是咬冻。’咬人的狗不『露』齿,他们这样瞎汪汪,什么都咬不着!”

我去看窗外,园子上方悬了一道浓浓的雾霭。

“‘咬冻’那玩艺儿不灵。如今海边上谁要有事,都干脆去找‘刀脸’。‘刀脸’是黑道,办事倒是干脆利落,人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刀脸”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疤、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光棍汉,身边有一帮哥们儿,渐渐打出了威名,如今有钱有势,兵强马壮,专干破财消灾、催要欠账这一类黑事难事。

“不过……”四哥看看万蕙,样子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出来:“‘老疙’让你到局子里去一趟——捎信的人口气不凶。他们现在只为‘老碡’的案子烧心,大概顾不上别的。”

我明白了,肯定是城里那帮家伙找不到我,正与这边的老疙联系——因为岳父的缘故,我估计他们不会把人重新送回城里,只不过想要个面子、找个台阶而已。再说老疙已经焦头烂额,『色』狼老碡的事儿弄得沸沸扬扬,他有最棘手的事情要做。为破这个案,老疙将海边码头、甚至是一些小村里都撒上了眼线。他的人装备精良,神出鬼没,可那个老碡总也没有落网——说起来可笑,听说老疙让他的手下人装成女人、带上枪,夜间趴在沟里;甚至学着女人那样扭着屁股走路,染着红嘴唇,描着长眉,戴着黑眼镜……最后虽然遇上一两个上前搭腔的,可都不是老碡……

老疙满脸疙瘩,喜欢戴白手套和黑眼镜,个子矮墩墩的,一脸横气,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都知道这个人心眼好,所谓的“面黑心善”。不过行当里的人说他最大的『毛』病是说话随便,保不住机密,一张口就讲出很多犯忌的话,所以常常影响到破案。他嗜烟嗜酒,一双眼睛像蛤蟆。这个人的可爱之处是富有原则,最恨恃强凌弱的人……老疙正在办公室里,一抬头见了我,就嚎了一声站起来。我等着他消气。最后他坐了,燃上一支烟,咧着一口黑牙说:“今后千万别再『乱』跑了,你招惹了集团保卫部的人,是我们的人把你救出来,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你们该取缔这伙非法武装。他吐一口:“早晚干他们!这帮王八蛋……不过你那位‘朋友’也太过了,”老疙咬咬牙,“谁也不敢走神儿,都在找他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小白。他没有提到老健,这说明那些大老板最恨的,仍然是我那个戴眼镜的朋友。

“有人很早以前就注意上了他,也跟上边通报过,可是人家根本不当回鸟事儿,就这么耽搁了。难道弄到老碡这一步才算有事儿?咱这里所有孬人都是在册的,我心里有底。我们这里有很多指纹档案,老碡早晚跑不了。”

“你总不能让所有人都按一次指纹吧?”

“怎么不能?我让你按,你也得按!”

我点点头。不过我笑着说:“你总不会连我也怀疑吧?”

老疙一脸严肃:“怎么不能?只要是长那物件的,我都怀疑,连我儿子也是一样!”

“你儿子多大了?”

他搔搔脸上的疤瘌:“这小子大约是十九了吧。”

他连儿子的年龄都说不准,蛮有趣。老疙又说:“我天天在外面忙,老婆子骂我哩。咱里里外外不是人,上级骂得更凶,反正哪边都不讨好。现在我们这些人、干我们这一行的,到了遭罪的时候了——活像去了战场,卧冰碴子,半夜里还蹲在沟里,饿了就喝一口凉水,吃一块烧饼。只要一桩恶『性』案件出来,立刻都埋怨我们。我们又不是神仙!如今人的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儿子踩着头打老子,八十岁的老婆婆被孙子揍得哇哇哭。人变得这么坏,你把枪口顶到他胸脯上,他还是一个坏……”

正说着桌上的对讲机响起来。“喂,咬冻,咬冻……”那边十分嘈杂,老疙骂一句放下了。“现在的坏人都连成了网,相互通风报信儿,相互打援。他们用这个办法和我们对着干。当然啦,这个『色』狼老碡是搞单干的,他太毒了,不可能有什么伙伴。”老疙把烟蒂吐到地上:“你知道刀脸吧?”

我点点头。

“那个浑小子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卖弄本事,我说你小心戴上我的铐子——这家伙当即把两手伸过来,大概以为我不敢给他戴。这个年头,有钱就成了大爷……”

我笑了。老疙瞥我一眼:“总之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合作,别再添『乱』……镇子上发生过两起,海边小城里发生过七起……有四起肯定是『色』狼老碡。我们有他的脚印模型、他扔下的烟蒂。这家伙每次作案完了,都要蹲在那儿抽烟……我担心这人是一个『性』变态,一个精神病——你那儿不是跑了一个精神病人吗?”他说完长时间、紧紧地盯住我。

难道这才是他找我的真正目的、这次交谈的要点?他终于『露』出了马脚!我的怒火一下冲了上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我直通通地告诉他: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一点都不要存!武早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是的,他精神有些问题,可这并没有改变他善良的心地……

老疙认真地看着我,手里玩着那个呼喊“咬冻”的东西,哼一声:“嗯,随你怎样说吧。不过我们以前逮过一个杀人犯,他就是精神病,杀了自己的亲侄女……”

我不再说什么。我想快些离开。

老疙在我走前取了一份卷宗,让我看了一下最近那些潜逃在外的凶杀犯、抢劫犯——那是一张大幅白纸,上面印了一行行的黑『色』照片。老疙说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危险分子,这些家伙散布在各处,所以每个人都要当心,要配合我们的工作,一旦发觉立刻报告:

“这在过去方便得很哩,那时候我们立马就可以打一场‘人民战争’。可如今呢,‘人民’都忙着挣钱去了,谁也没工夫了,结果就得我们自己干……”

“咬冻!咬冻!我是咬冻……”

小白与我分手前曾告诉过见面的地方,让我在某个时候去那里找他。那儿离这儿其实并不遥远。天哪,我需要多么大的克制力才能忍住啊,我知道稍有冒失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有时我半夜里爬起,在屋里蹑手蹑脚走着,望着窗外的星星,真想一推门跑向黑漆漆的旷野,一口气跑到他们身边。

我还想见一个人,这就是肖潇。一阵阵地思念。多长时间了,从平原上出事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常常在深夜里想着她的面容,发出悄悄的叹息。是的,就是这个人,几年前曾让我在恍惚间错认为少年时走失的那个音乐教师。就像宿命中的一次相遇,我对她有着一种奇怪的依赖和信任。而事实上她也真是如此:安静贤淑,有着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着与睿智,内心里总是有十分牢靠的主意。这些年里我有许多事情都要找她商量,听听她的看法。我们的友谊已经非同一般,这是我必须承认的。她将我当成了平原上的兄长,而我有时却未免显得自私——我真心希望她能够幸福,但第一次将小白介绍给她时,小白那专注的一瞥还是让我久久不悦。其实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小白那会儿心里只想着另一个人。我相信她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那件事——不是村民砸毁集团的事,而是我陷入其中的深度。她回城探亲前来过这儿,四哥夫『妇』却故意回避了实情。

我与肖潇的友谊是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在心的深处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在这个平原即将临近的巨大变故面前,在生与衰、进与退的交界线上,我心底泛起了一阵阵思念。我那么渴望见到她,与她有一次长长的交谈。我不知道这个温和平静的姑娘此刻的心情,她怎样面对已经开始的一切?

好像她一个人就可以平衡一个世界,好像她永远端坐在风暴眼里——当四周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那里却一片安静。我将与她讨论日夜纠缠的这一切,因为对她来说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没有窘态和紧张——那段总是强迫自己回避的日子早已过去——大约三年前吧,我们彼此还处于同样的境况,好在现在所有这些总算过去了,一切都成为了昨天。我们终于冷静下来,没有重复那些陈旧的故事——至今回忆起来还捏着一把汗呢,为我们俩能从一道悬崖上毫发无伤地走过来而庆幸。我们可以坦然相对无所不谈、亲如兄妹深深关切,并相信一直会这样。

当我与小白在那个小村里苦苦挨着阴雨连绵的天气时,在他一遍遍叙说痛失心爱的日子里,有一个久藏心底的念头差一点脱口而出。我想规劝小白早些忘掉那个女伶,转而去爱一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端庄的女『性』吧,她就是肖潇。可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我作为她的一位兄长,深知她有多么优秀;我作为小白的朋友,也洞悉他的心底。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肖潇:小白是一个勇敢正直的男人,这个看上去有点文弱的书生,其实是一条可爱的铮铮铁汉。我真的愿意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次结合。

当我再次见到她和他的时候,一定会说出这些想法。这个时代啊,太匆忙太激烈了,无论是男人和女人,好像都踏入了前所未有的苦境,都被太多的繁琐纠缠和围拢——可是平心而论,这个年头最重要的事情,大概还是要好好地去爱一个人——深深地、一丝不苟地爱。我要以一个半生风雨的过来人、一个历经坎坷的兄长的身份告诉他们:时光飞速流逝,你们可别大意;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别再耽搁和犹豫了,赶快抓紧时间去热爱一场吧。

《荒原的沦落》

我在这个早晨好像突然发现,拐子四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当时心沉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面前的兄长是一个身带伤残、一拐一拐走过了这么多年的人;老境将至,他再也走不动了……事实上他只想待在这个茅屋里,领着斑虎,把余下的一段日子过完。他已经没有别的奢望,也不再做其他打算——这位童年挚友,这个即将走向老迈的兄长早就舍弃了一切,浮泛的热情在一生的流浪中全都耗尽了,剩下的只有内心里的那股坚忍和决意。作为芦青河两岸一个有名的流浪汉,他经历之艰辛曲折,无人能比。这片荒原的一角、慢慢沉陷的土地上,最后的日子里,人们将会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屹立着,门前站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他们牵着自己的一条狗……

一个时时蹦出的问号就是:眼下和将来,我能为他做些什么?而在这样不安和焦虑的日子里,他却能够呼呼安睡——我从来到这儿之后就有了一种恐惧,老觉得茅屋在摇晃,地底在隐隐作响——那种咯吱咯吱的像碾碎了瓷片似的声音,让人在半夜醒来感到阵阵颤栗。

四哥告诉,有一天他正站在园子南边用铁锹铲一条土埂,一群人呼呼跑过来,个个都一脸慌张。问了一下才知道:南边那儿升起了一股粉红『色』的烟雾,这烟雾一开始摇摇晃晃像个草垛子,南风一吹就向西北飘去,田边的牛来不及放开缰绳,结果一下被呛倒在地……大伙就没命地向东北方跑来。四哥说那天他听着一群人喊叫,手搭眼帘往南望,什么也看不见。大家说那是风向变了……“它们飘到海上哩。”

浩瀚的大海会消融一切吗?

这天下午,西邻园艺场的头儿差人来找我:有个重要的外商来了,场长想和你一起与对方谈极为重要的项目,他们这会儿正在场部招待所里。

我不知端的,就匆匆赶到了那里。招待所里并没有外国人:原来所谓的外商是个华人,一个肥胖的女人,戴着很大的金属耳环,浓妆艳抹,涂得很重的青眼圈像刚刚挨过拳头似的,坐在一伙人中间说说笑笑。有人一旁介绍说,这人已经到内地很久了,一直住在那个海滨小城的宾馆里,说是要为当地投资上千万美元。这种诱人的事让小城里的头头儿们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这个消息电告了许多部门,结果她走到哪儿都受到了最好的接待,出席没完没了的宴请。这真是个奇怪的年头:有人一听说外商就瞪大了眼睛,跟这些人说话腰一直弓着。这个女人说要到海边看一下办厂地点,于是就来到了园艺场。她提出要和场里联合开发一个新项目,结果把园艺场的头儿一下给『迷』住了。

女人的助手是个矮矮的男人,穿得非常讲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条紫红『色』的领带,有点像传说中的海妖:深夜出来,伸着长长的紫舌头……我一看女人和她的男助手,心里就忍不住要涌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想的全是海边妖怪的事。窗外不断听到一些人在喊:“外商来了,外商来了!”大概整个园艺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

场部小招待所只有一个像样的套间,就留给了胖女人。在小餐厅里,他们请她品尝当地特产和最好的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那个着名的葡萄酒城出产的,当然是我们武早的代表作。喝着这样的酒,胖女人高兴起来。她掏出名片分发四周,又递给我一张。她忘记了这是给我的第三张名片了。胖女人已经醉了,把眼前的一杯酒端起来,非让我喝掉不可。我说不想再喝了。

“大男人怎么能说不喝呢?”

一边的场长用怨怒的目光看着我。胖女人在我的后脑勺那儿戳了一下,我一转脸,她突然把那杯酒倒在我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这种放肆让我毫无准备,我一点没有犹豫,噗一下把酒全喷出来,溅了她和男助手一脸。

男助手很尴尬地站起来,咳着,用脚跺了一下地板,弓着腰到卫生间去了。胖女人却哈哈大笑,鼓着手掌……

下午胖女人要出去看一看,说只有厂址选准了,才能具体坐下来谈。“我们要建一个优美的、最大的,海滨企业!”

场长说:“啊呀,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胖女人回头瞥我一眼。她拍着我和另几个人的肩膀,抽出一支烟叼在了嘴上,微微点头说:“这里还远远没有开发呢。”

男助手说:“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的人站在那儿往这边看,矮小的男助手就伸出中指和食指,向大家比画了两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胖女人不时看看路旁围观的人,大仰着脸,两手抱在胸前。我们在蓬蓬草地上走来走去。后来她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片状的太阳能小计算器,伸出涂了荧光指甲油的食指在上面点来点去,对凑上来的小男人咕哝了几句。男子频频点头。我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一会儿她转过脸,对我咕哝说:“我真担心这里的办事效率……昨天我跟场长讲好八点钟到宾馆接我,可是八点十分了车还没到。这就是内地的情况,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又跟助手讲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粤语,开心地笑了。接着她又提高声音说给我和周围的人听:“在我们那儿一切都严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里去,已经是七点一刻了。七点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时间,我进去一看,还有三个雇员没来。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公司。这窗玻璃只能从里边望到外边,从外面是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一会儿那几个姑娘来了,急匆匆的脸也没洗干净,大概是睡过了吧?过了五分钟我打电话把她们叫到办公室。她们已经化好了妆——就是说,她们来晚了十分钟,因为化妆至少还要用去一会儿。我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们都摇头。我说对不起,你们被辞退了。她们一声不吭,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有一个走了几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她把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又冲我点点头。我心里却在说:“凶狠的、得意的资产阶级!”

外商吃过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给园艺场里的却是长久不息的兴趣。场长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印着可怕的头衔,挤满了密密麻麻一张纸片。场长把名片掖到怀里,问我:“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什么?”

“你猜她有多大年纪了?”

“大概四十岁了吧,顶多四十岁。”

场长伸出一根手指:“错了,她今年已经五十六了。”

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惊。我得承认这个胖女人保养有方。

场长咂着嘴:“人家什么都是随身带的,你看到她房间里的桃子吗?个头有多大,像小孩头一样。”

我想起她的屋里有两三个大桃子,是黄『色』的。不过这种桃子园艺场里就有。我想这不过是场招待所的服务员放上的。

“看见了吧,人家什么时候喝咖啡,什么时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规。”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斗眼小焕——有一次我和斗眼小焕去看一个傲气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转脸就小声咕哝说:“你瞧这家伙多胖,找了个外国人——她这样的非交给鬼子不可。”斗眼小焕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着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总是大得不可思议。那一次他来了灵感,当即写道:“一个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冷面美人……”

刚刚离开的“外商”算不算一个“冷面美人”呢?我发现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个浅薄鬼,或许还有些放浪。场长在我耳边像蜂子一样嗡嗡叫,不停地赞美。我的鼻孔前飘过一阵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刚见胖女人时,她的房间里好像就有这种气味——难闻极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个故事讲,有一种人是狐狸变的,谁也没法识破,只有在天气变化之前,她们身上会散发出阵阵狐臊……有经验的猎人只凭气味就能把妖怪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笑了。场长问:“你笑什么?”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火红『色』的狐狸,很胖,跑起来一颠一颠——我刚要开枪,它又变成了一个胖女人,钻进轿车里一溜烟走了。”

一边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你的梦做得很灵,那胖女人真是狐狸变的。”

这个人接着告诉:那个胖女人的底细他完全了解,外经委的人后来才知道,她过去不过是内地一个街道酱油厂的出纳员,突然交了好运,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她正经端起来了……”

场长对这一切介绍好像充耳不闻,仍然亢奋。他说园艺场眼看没什么前途了,这会儿要赶紧转向,不失时机:“不要说我们了,就是城里一些大机关也在转向呢……”说着他仰起脸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矿区赔偿的问题,往我跟前凑了凑:

“不知道他们对你们怎么赔偿?我们园艺场目前……”

我听着。

“我们目前会得到一大笔赔偿费,可惜这钱早在上面挂了号,我们实际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儿就不一样了,你是自己说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我直接问我们与园艺场会有怎样的合作?他立刻压低嗓门:“我想咱们一起邀外商建厂……”“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说这个‘外商’像是玩玩的,她并不认真。”场长咕咕哝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场长和我一块儿走出去。我很想看看这个园艺场如今是怎样的。我看到一片片苹果树虽然长得不太茂盛,但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果林里静静的,北风徐徐吹来。这里好像一切如旧,但谁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复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洼洼,脚下也出现了长长的地裂。有的果树已经沉到了水里——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铁丝连接起来的葡萄桩扯成了两截。很明显,再有不久这里还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样,那儿处处黑水,芦苇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一边走一边问:那个矿区对你们的赔偿原则是什么?你们又怎样与矿区打交道?场长说一方面按土地面积计算,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受害程度——这要看沉陷地上有多少树木,每一棵都要折算成钱。

他与村长老驼的意思差不多,无非是鼓励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别让钱从手上溜走。在他们看来我无疑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他们想不到其他,更想不到我心里的感受:赔偿费简直就像一些沾血的钱币……当然,即便拒绝,我们的园子也照样毁掉,而且两手空空——我可以不在乎这笔钱,可是拐子四哥夫『妇』和鼓额他们呢?这些年来我亏欠他们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四哥把原来的那座小泥屋也卖掉了,他已经断掉了退路。

场长阴阴沉沉地说出心中的盘算:如果我们能够赶在正式赔偿之前与外商签一个合作项目,那么我们在交涉中手里就有了十倍的砝码——“你看怎么样呢?”我说:“我看不怎么样。”“为什么?”“因为那个胖女人压根就不像是投资的。”“那她来干什么?”“来玩。”

场长嘟嘟哝哝,还有些蒙。一会儿有人喊他,就匆匆走开了。

我一个人折向北边,想到海滩上转一会儿。出了园艺场的地界继续往北。往日秋天里一片葱绿的大海滩,今天完全变了。好像肃杀的冬天已经提前来临,一切活物都收声敛气,不知藏到了哪里。一两只鸟在远处啼叫,老野鸡粗糙的嗓门有气无力。再往前走大约十华里,就可以看到那个传奇英雄李胡子的坟头了……

多么奇怪,就是这片荒原,竟然发生过那么激烈的、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争夺和战事,产生了我们自己的传奇英雄。今天,英雄遗弃的这片荒原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它沉落衰败……未来的一天,当密林消失、狂风在沙丘间旋转时,再去哪里寻找英雄之墓?

如今,这里再也没有了奔跑的骏马,没有了英勇的骑士。神灵震怒的那一天,狂沙会把这片荒原上的一切卷得无影无踪。

我徘徊着,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稀疏的树林里走出了一个戴破毡帽的老头,后背上挑了个筐子。他直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个捡粪的老汉。我不知道他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能捡到什么?

老汉从后衣领里取出了一根短短的烟锅,让了让就吸起来。他说:“我在这儿捡大雁粪。”

我想起来了,每年秋天这儿都飞过一群群大雁。荒滩上不时可以看到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它们大概就是大雁的粪便……我和老头一起往前走,走上了一条刚刚筑起的土路。老头指指土路:“这是他们拉沙子用的。这里排了老长的车队,都是拉沙子的……如今港口上一艘艘大船都来运这些沙子。听说这里的沙子能出口……”

我不信:“大概是搞建筑用吧?”

“不,听说外国人要从沙子里边找出新东西哩——外国人鬼能!”

再往前走,真的看到荒滩上一处处大沙坑,里面是一汪铁『色』的水。老汉凑过来,很神秘地问一句:“听说外商来啦?”

我点点头。

“听说他们要在这荒滩上开个金矿,来这里采金子?”

我摇头:“不一定。也许有人要开工厂——早晚会的。”

“什么工厂?”

“还不知道。”

“反正人家要在这儿捣鼓东西。工厂开在这儿,弄出来的东西还不是要从海上运走?说来说去咱还是捞不着啊!”老汉由高兴到沮丧,望着无边的原野,把烟锅重新掖到衣领下边。

我说:“到那时候烟囱里冒着黑烟,机器隆隆响,大雁就不会往这儿飞了,你再也捡不到大雁粪了。”

老汉斜我一眼,反唇相讥:“那时我干吗还捡大雁粪?就等着捡人粪好了。那时候我更忙哩。”

老汉离开时,我想看一看他筐里的东西。我果然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硬块,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大雁粪便。因为这看上去更像白净的石粉做成的。我向:“它们做什么用?”

老汉瞥我一眼:“你这个人,连这个也不知道——做『药』材嘛!”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老人神秘地摆摆手——原来离我们不远的茅草棵中飘飘落下了两只很大的鸟——它们那么轻盈地落在了白『色』的沙地上,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我们都不吱一声蹲下来……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又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往前挪动了一下。这样离它们更近了,隔着稀疏的茅草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两只大鸟的模样。它们这会儿好像也看见了我们,但并不害怕。两只大鸟有点像鹅,圆圆的、白『色』的肚腹挺得很高,头颅高昂,神气得很。它们这样昂头看着远处,偶尔低头啄一下什么。我想它们是一对夫妻,靠在一块儿,一会儿这个用嘴巴抹一下那个脖子上的羽『毛』,一会儿那个的头颅又靠在这个的胸脯上。我们一声不响,生怕吓着了它们。就这样看了十多分钟,老汉才站起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走吧。”

我们轻手轻脚地撤离——回头看看,那两只大鸟还待在原地。就这样直退开老远,老汉才大声说:“你知道那是一对什么吗?”

“大雁。”我脱口而出。

老人摇头。

“要不就是野鹅。”

老人又摇摇头,朝我笑了笑:“那鸟的名儿真怪,只一个字哩。”

“什么字?”

老人闭上嘴巴,憋足了气,猛地张口吐出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宝’!”

我笑了。我想它实际上只是一种鹭鸟。不过我说不出它的学名。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老人给它取的名字更高妙的了,它确实是大自然中的“宝”。想到这里我又回头去望——可惜茅草太密了,再也寻不到那一对美丽的“宝”了……

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在荒滩上走来走去。这儿有多少童年的记忆……荒原啊,我不忍心去想她的明天。有时你真难以相信,你所听到的一些出奇的残暴,一些惨绝人寰的故事,竟然是来自这片生你养你的故园……

脚下长着密密的粟米草,这些一年生草本植物有二十多厘米高,枝茎铺散在地上。粟米草中间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株瞿草,它属于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比粟米草高得多,直立丛生,上面有着很多分枝——一片片粉红『色』花瓣从夏天开到秋天,像在荒野上点燃的一支连成一支的小小火把。我忍不住在它面前蹲下来,小心地抚『摸』它。我看到它们旁边还有一株三模叶蓼,叶柄上有着短短的刺『毛』,淡红『色』的花朵已经枯萎。接着还看到了贯叶连翘,枝条紫红的光果田麻,匍匐生长着的扶方藤。在一条干涸的小沙沟旁,有一蓬蓬诸葛菜——这种十字花科植物的嫩茎和叶子都可以食用。花旗杆过了开花的季节,它们不起眼地隐在茅草中……远远近近到处是苟活的落叶小乔木和灌木,最多的是稀稀落落的黑松——在过去,这一带的混杂林简直密不过人,有『毛』白杨、寒柳、枫杨,甚至有揪树和『毛』棒,偶尔还能看到一株青檀木和光叶榉;那时这里最多的是柞木科的橡树,可现在除了黑松,只能看到疏疏几株比较泼辣的『毛』白杨、加拿大杨和柳树。

即便是剩下的这些植物,还能在荒滩上存活多久?这儿,由谁来记住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名字?也许不久的一天,一切都将消逝净尽……我在洁净温热的沙土上躺下来,等待着荒原落日。我怀念一个年轻的、未加雕琢的荒原,那时它就像刚刚降生的一个婴孩。我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的『潮』声。这『潮』声啊,似乎能让我从一种节奏中听出流逝的时光。太阳在沉落,大海正用无边的『潮』声去迎接它。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是一片浑浑苍苍。荒原好像变得更加辽阔……太阳在沉落,无边的荒原也变成了一片海洋,微笑着迎接那个巨大的球体。风吹过来,撩起一片赤『色』的火焰。原野就像海中的波涛一样起伏,响起一片细碎的『潮』声。太阳往下沉落,接着大地被烧得越来越红。一只野兔向着太阳沉落的方向箭一般『射』出。就在它消失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一只快乐的蓝鸟。它沿着垂直的方向起起落落,像要把沙土上的一根什么细线牵到空中,而这根细线又那么富有弹『性』,一次又一次重新把那只蓝鸟拉近了温热的、橘红『色』的沙土……晒了一天的白沙发出了阵阵烤人的热力,各种生灵都在这燥热里激动不安。即将来临的长夜,那黑幕里说不尽的秘密在期待着各种各样的生灵。一群麻雀在半空里散开来,像一张大扣眼的渔网抖动着、挥舞着,然后又迅速收拢。远处的丛林在暮『色』里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显出一片铁青『色』,而它的边缘部分又被火红的霞光映出了一道金边,与阴黑的沙岗底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种淡淡的、但分明是激烈昂扬的号子声从远处、从草尖上跳跃着飞来——那是打鱼人的声音。晚风一遍遍抚『摸』茅草,无数的金弦被频频弹拨。这种奇妙的声音与远处的鸟叫和号子产生着共鸣,将各种各样的喧哗汇集在暮『色』中。雪白的茶草花,金黄的千层菊,闪亮的马兰,好像都在一瞬间同时开放了。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荒原挺起了自己的胸膛——这片『裸』『露』的结实的胸膛真的被太阳烤成了火红『色』。一棵白杨树笔直地『插』上晴空,小叶灌木在它的下边,紧紧地抓住了泥土。它们的汁『液』正一滴滴渗到沙土里。茅草就是荒原的汗『毛』,坚硬、茁壮,显示了荒原本身巨大的生命力。那一道道的沙沟、坑洼,就像一道道伤口,鲜亮鲜亮,鲜红的血在傍晚时分涌动出来,又很快凝固。荒原的胸膛结下了刀疤。荒原开始闭上眼睛……

我看到了这片原野上最壮烈的一幕。我知道它在悄悄地等待,把巨大的期待的沉默消融在一片金『色』的辉煌里——任何苦难都会在这儿得到稀释和溶解。它将抵消一切人世间的悲哀和凄凉,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个沉寂的时刻。它在期待……

面对着一片沉默,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愚钝、笨拙而无望。我觉得此时最好是缄口不语,学会像荒原一样沉默。我将不再呻『吟』,不再呜咽,也不再悲伤……

《玛丽》

我尽管厌恶这个镇子,还是要和一些人遭遇。眼前常常闪动着武早被人殴打的场景,心里的愤懑顶得下领发疼。镇头儿大胡子精像个没事人,一见面就奔过来握手,满脸堆笑。这样的人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够把一切不好的、甚至是极为恶毒的念头悉数隐瞒——背后把你当成敌人,见面还会勾肩搭背……谈到酒厂,他夸张地挓挲着大手:“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老朋友,我又感激你又埋怨你啊。”

我没有吭声。

“……大发酵池,一下子多少吨哪,差不多全完了。你不该把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塞给我嘛。”

我刺他一句:“这个酒厂是我们共同建起来的,我总不会自己毁自己吧!”

大胡子精嗯嗯着,大概想找别的词儿。他停了会儿又说:

“那小子完了,没救了。到后来你不知道他痴成了什么……一下子全演砸了!”

“他既然生了病,你就该请医生来,怎么能让人揍他呢?”

大胡子精霍地站起:“这是哪个狗日的造谣?”

“有人亲眼见他被打得满脸是血!”

“那是他跟车间里几个人闹翻了,他们之间斗殴。我是领导不假,可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据我了解,你当时就站在一边,你在拤着腰看!”

大胡子精连连叫骂,往门外喊着:“刘宝,刘宝你来你来……”

胖胖的女副书记慢吞吞地走来了。我熟悉她,最早就是她负责酒厂的联系协调工作。她看上去温吞吞的,可脾气暴躁,一旦遇到急事就满口粗话。她四十多岁了,至今独身。她很客气地与我握手。

大胡子精说:“你把武早的事情跟他讲明白,有人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刘宝笑笑:“是这样,我们对武早同志的评价是功过分明,我们对他从来都是‘三七开’……”

“什么‘三七开’?”我问。

大胡子精说:“三分『毛』病,七分功劳,这个还不明白吗?常说的话嘛。”

我觉得好笑。我说:“好了,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该把他照料好,他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了,怎么办?我们到处找他,一直没有下落——你们不要忘了,直到最后他还是厂里的技术员,你们要为他负责!”

刘宝皱皱眉头。她看了大胡子精一眼,反驳说:“可不是你讲的那样,我们对他非常关心。当时马上跟公安部门挂了号,又跟他原单位通了气。我们必须通过组织途径去解决。不过他造成的损失也很大,当时你并不在现场……”

大胡子精搓着手:“你听听,刘书记说得有没有道理?你的心情我们知道,都是好朋友嘛。不过先消消气再说吧——今天在这儿吃饭怎么样?我们要好好喝一盅。”

我摇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大胡子精端量着我,突然拍拍刘宝的肩膀:“小刘你不知道,这家伙可是个有大福的人——看出来了吧?你看他耳朵垂儿多大!”

刘宝竟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了,说:“真是的……”

我打断他们,再次询问武早走前的情形,他们摇着头说:他离开这里的前几天和过去一样,反正疯疯癫癫的,嘴角老是带着白沫。最后一个多月都没见他,这才知道失踪了……

告别大胡子精和刘宝时,我是那么绝望。

他们最后让我参观一下酒厂,我谢绝了。

刚踏进葡萄园,万蕙就迎上来说:“你刚走,有个闺女就开着车找你来了,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又走了。她告诉我们下晌再来哩!”经过四哥的补充我才知道:来的是“老总”的人,他的女秘书。四哥说:

“‘老总’才没那么多闲心哩,这个鬼人肯定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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