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地》
一
我总是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安放帐篷,哪怕只在这儿停留十几个小时,也仍然希望这个小窝“完美无缺”。在我看来眼前的这道河谷就是极难寻觅的一个佳处了:即使在干旱季节,河水转弯处也仍然有一汪绿油油的水,水边形成了月牙形的洁白沙滩,一侧长了许多柳科灌木,大多是绦柳和腺柳。一些野菜的嫩芽诱『惑』着我,让我忍不住采了一把投入粥锅。
夜『色』暗下来。啄木鸟在山后的杨树干上敲出了笃笃声,野鸡沙哑的嗓子一声连一声呼喊。远处山坡上的苍榆、小叶山『毛』榉、野核桃和偶尔一现的川榛,这会儿都化进一片朦胧中。
一簇火焰驱赶了夜晚的凉意。随着夜的深入,各种野物在山谷发出了响动,细碎清晰,似乎是触手可及了。我希望它们当中的某一个迎着火光走来,而不仅仅是在远处的灌木下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想象它们的样子,心里高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刚刚扎下帐篷点起篝火,就有一只彩『色』的大鸟一蹦一蹦凑过来,或者有一只小草獾吧嗒吧嗒走来,一边走一边嗅着地上的什么。可惜它们在那儿徘徊一会儿,悄悄盯视几眼,最后还是要离开。
由于一个人赶路的经历多了,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一点儿也谈不上恐惧。我们常常能听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传闻,说现在一个人走路越来越不安全了,不能随便出门等等。其实旷野比起闹市还是要平安多了。由于过去那段地质工作的经历,我这儿从很早以前开始,远途跋涉的必备之物已是应有尽有:指南针、简易帐篷、地图、米袋,各种各样的零碎物品。半夜里帐篷如果被风吹掀一角,要找一截尼龙绳去固定,那么背囊里就一定可以找到。我带了至少三四种饮料,通常总有咖啡、绿茶和一块硬邦邦的黑茶砖。
整整爬了一天山。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岭主峰,为了省些力气,我一开始就沿着山脉河谷往前。这儿每到了大雨季节,河汉就会溅起湍急的水流。河谷到了拐弯处,水流就要漩出一个深深的半圆形,而今储着一汪静静的水:水边是密密的茅草胡子,水的当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卵石、在草胡子间窜来窜去的鱼,有的鱼竟长达半尺。逮一条鱼的念头老要缠着我。踏着山路,我的半截裤脚很快被黄土染透了。到处都是鸟的叫声,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是各种各样的生灵彼此呼应,这些交织成的一片喧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忘却了一切烦恼,心胸爽利,眼前一片清明。我又一次确切无疑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故地,就像一尾鱼儿回到了大河,游子投入了怀抱。风的抚『摸』好极了。
我沿着山壑穿过鼋山。这是一条由千万年的水流切割出来的大沟壑,看一眼它高高耸立的石壁、谷底郁郁葱葱的林木,即让人激动不已。跨过鼋山山脉的分水线时,太阳正在升起——它好像突然之间就出现在眼前,刺得我泪水哗哗。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轮太阳,那座城里的太阳从来没能让我泪流满面。眼泪顺着鼻子两侧流淌,擦掉复又流出。仰脸向北看去,一片片丛林笼在山雾之中,苍苍茫茫……这里的一切是何等熟悉,这片苍茫就藏下了我的昨天,我的少年故事。就在这里啊,一道道山沟让我蜷过身子,一片片茅草为我遮过严寒。我至今仍然记得起少年的暮『色』黄昏,记得天黑时分,老鸦在大槐树上的凄凉哀鸣……那时我多想寻找一个同伴,哪怕他是一个刁钻顽劣的流浪汉。可是长长的山地冬夜没有这样的同伴。我只得独自笼一堆火,吓走野兽。可是这火又使我完全暴『露』在光亮里,任何活物都可以在远处盯视我,打我的主意——那时我又想藏到无边的黑影里。在深夜,在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咳嗽,都会让我长时间地盯住那个方向。我知道有的动物就可以发出这种咳嗽声,比如刺猬,它咳的声音就和老人一样……当我肌肤上被岩石尖棱划出的一道道伤口结了疤痕,磨破的两手又结上老茧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撕成了条绺,这时所有的胆怯终于消失了。我变得泼辣而又冷漠,无所畏惧。我从那时起不再怕任何野物加害于我了。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个野物。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后来尽管我逃出大山,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后来又进入那座城市的地质所,可始终没法像其他人那样成功地管束自己——我仍然要时不时地跑出城区,跑进大山……
阳光把山尖染成了金黄。接着山麓在一点点改变颜『色』。显然太阳升得很快。一会儿灿亮的大山阳坡就变成了浅黄和墨绿……这里所有的山脉差不多都是东西走向,鼋山山脉向前延伸不到两公里,便分为两道支脉:一支走向西南,即贯穿整个半岛南部的尖山;另一支走向西北,在那里形成了一座高峰,即有名的砧山。鼋山山脉是几条大河的发源地,其中最有名的是芦青河、界河和栾河。它们差不多都是北流水,纵向穿过丘陵和平原地区,泻入渤海湾。向南的河流主要是两条:白河和林河。南去的河流比较清澈,因为南麓坡度和缓,植被也比较好。
随着太阳升高,这一段山脉的轮廓更加清晰。它在向东拐弯的折部形成了高大雄伟的砧山:东坡陡峭险峻,而西坡则比较平缓,它的左面就是有名的界河。栾河在界河的旁边,一开始蜿蜒细弱,可怜巴巴;当离开山脉五十多公里之后,水流才逐渐变得平缓、开阔。砧山的右边就是芦青河冲刷出来的一片开阔的谷地。两条河流经的地方植物也不尽相同,像界河两旁有很多柳棵、橡树丛和紫穗槐棵,很少有高大的乔木;而在砧山右侧的芦青河畔却有稀稀疏疏的乔木,如橡树、黄连木和漆树。特别是漆树,在整个丘陵和平原地区都是极其少见的,它们偶尔出现一两棵,都长在避风的坡地上。还有一些小乔木,比如说也可以算作漆树的木蜡树,长在小溪旁,形单影只,茂盛非常;黄连木在这一带可以长成二十多米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上游水汉旁,密密的茅草间开满了小黄紫堇的米『色』花朵。
脚下的这条山谷渐渐开阔起来:无论是上游或下游,只要看到一片稍微开敞一点的山地,就一定会有一个小小的村庄。一般而言丘陵地区的村落要比北部平原的贫寒,但这里的人却很少走出山地,尽管这里离大海不过二百华里——那儿即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山里人的神『色』、肌肤,还有打扮,处处都打上了独特的烙印。他们见到生人会用一种怯生生的目光盯住,那是一种难以接近的、让人又同情又惧怕的目光。可是如果与之交往起来,就会发现一副副火热的心肠。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山里奔走,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过夜的地方。我曾经无数次地在砧山南北走过,冬春天里随便找一个山里人家就住下了;如果是夏秋就搭起自己的简易帐篷……这是让人久久怀念的日子,一些最惬意的时光。
二
我曾经和梅子一起来到这片大山,那次跋涉使她历久难忘。这儿有讲不完的昨天:大山里奔波的少年没有帐篷,大雪覆盖的深冬就要钻在『乱』草里,蜷着身子抵挡严寒……她问:
“下雨呢?”
“下雨就钻进庄稼地边的玉米秸和高粱秸垛子。有一次我钻进了高粱秸丛里,刚要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喘息。我还以为有一只野物呢。后来那边又传出了哼哼呀呀的声音,原来是一个人——大概是一个女的。”
梅子摇摇头:“我不信,女的还有流浪汉哪?”
那次我遇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那一回他本来早就睡着了,可是又被我惊醒了。他搓搓眼睛,从胸口那儿『摸』出一块地瓜吃起来。一股浓烈的地瓜气味扑面而来。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我告诉梅子:流浪女太多了,她们往往和流浪汉结伴而行。在这片大山里,在平原上,你很容易就会发现一群又一群边打工边流浪的人。他们简直就像黄『色』的水流,由高到低,就着地势往下流淌……也有一些流浪汉喜欢孤独——比如我遇到的那个老人就是。他告诉我:他已经一个人过了快一辈子了。那一回我们俩在高粱秸丛里谈得很投机。他说:
“小伙子啊,我和你这么大的年纪,已经凑付过两个女娃哩。”
我当时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流浪途中前后交往的两个女人。老人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笑着:
“瓜儿真甜哪,你不来一口?”
那时我真是饿了。不过我看见沾在他腮帮上的地瓜糊糊,还是忍住了。我赶忙摇着手。老人接着告诉:那时他就在这样的高粱秸丛里搂着女娃一阵大睡,天亮了就一块儿出去讨要,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俺那是『露』水夫妻啊,一年两年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摆手就分开了。她到大山那边,俺到大山这边。俺顺着河套子往前跑,她顺着山南坡走了。各人去寻各人的好日月,哪还有那么多顾恋!不过我可惦念着她。第二个女娃走的那一年也是个秋天,天下着大雨,芦青河都涨满了。从上游跑下来的鱼,最大的有碗口粗,二尺多长,你逮它的时候按住头,它就用尾巴打你的脸,啪一下打过来,像打了你一个耳光。只一耳光就把你打蒙了。天哩,我怎么就忘了我心窝上的女娃呢?”
老人说着又“咕”一声咽下一大口地瓜,腮帮上立刻又沾了一块地瓜糊糊。
“你不知道,俺那女娃,我是说第二个女娃,名儿叫‘小怀’。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哩。别看是‘小怀’,她怀里搂抱的东西可多哩。抱着俺,还抱着一条小狗。你知道,女人一个人在外面过日子不易啊,领一条狗不吃亏。那条小狗灰不溜秋,脖子还没有我的胳膊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狗的小脑瓜最灵,小怀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让它咬谁它就咬谁。小怀告诉我,有一年上她在村头草垛子里正睡着,过来一个男人想打她的主意——这男人要是个流浪人倒也罢了,他是小村里吃饱喝足了的一个坏种。小怀就让这条小狗把那家伙的腿根咬了一口,咬中了蛋。”
“哈哈哈哈……”老头子一边吞食剩下的地瓜,“伙计啊,咱一个人走南闯北,到过北京哩。”
那会儿我真的吃了一惊,不太相信。我问北京在哪?他伸手指点着——我发现他指点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怀疑了:
“北京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车水马龙,有个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还和我一块儿喝过酒呢。”
我乐了:“皇帝吃什么东西?”
“皇帝好生活哩,黄瓜拌肴,猪腿管啃。”
我们俩靠在一块儿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块儿往前走。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走了十几天,从砧山走到鼋山,直转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时老头子做个鬼脸:
“小伙子,趁着年轻,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讲述了这个故事,她说:“你看看人哪,穷啊饿啊,都饿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里人如果怜惜他们,就不会嫌他们有这样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声。看来她不会怜惜他们。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没有在大山里奔波过,没有为一口水一口饭乞求过,是不会真正懂得怜惜的,无论他(她)有多么好的心肠。改变人的心灵不能指望一个动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写在纸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岛屿。
三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经十七岁了,唇上有了一层细小的胡须。老人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特殊的叮嘱,让我总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声音在冬天的寒风里越发响亮,走到哪里它都追逐着我。接下去的故事我并没有告诉别人,因为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大冷天,我在田边地头上寻找着那些玉米丛和高粱丛。这个冬天太冷了,那些庄稼秸秆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儿躲避严寒呢?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盖的日子里,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处,浑身热乎乎的,而外面却是一片皑皑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树下、在拉大网的海滩上,我那些可爱的伙伴们……那时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里为了等待渔网上岸,就偷偷在渔铺旁的旧帆底下过夜。一团团的蚊虫围拢着我们,我们搂抱着,感受一种奇异的愉悦……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间回忆往昔,心中充满了渴望。我也许会做什么坏事的。“我要做坏事啦。”我喊出了声音。有一次也许喊得声音大了些,被草垛外边的人听见了。当时黑洞洞的,麦草遮住了阳光,不知道天已经亮了。往常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一下子钻出垛子,尽快离开村落——可这一次我睡过了时间,正赶上这户人家出来抱草,他们要开始生火做早饭了——她发现了垛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伸手扒着麦草,我的眼前闪出一片阳光。于是我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脸『色』蜡黄,额头鼓鼓,显得整个头颅十分沉重。她长了一双细长眼睛,这眼睛不算大,可那时让我觉得真美。我抬头看着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谅,又像乞求她的友谊——萍水相逢,互不相识,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着,不知怎么她把怀中的麦草丢下一些,这样就重新堵住了那个洞口。
听脚步声远去,知道她不紧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离开的这一会儿,我也该走了。可是不知怎么我只想待在那儿。我忽发奇想,认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来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儿。早饭时间过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从前一个夜晚我就没有吃饭,这时候想,姑娘啊,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挨饿呢,你这个家伙啊!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会做坏事的,我也许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很久很久没有和你这么大的姑娘说几句话了,总是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奔跑,有时一个人孤单单地找点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说,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姑娘了……
就这样一遍遍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听到了脚步声!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这么想着,浑身颤抖。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哗哗的拨麦草的声音——抬起头来:天哪,真的是她,手里捧了半块窝窝和一块软软的、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一阵巨大的感激涌上了心头。我急切地伸出颤抖的手。我太饿了。那一块滚烫的地瓜烫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麦草上。
“趁热吃吧。”她小声说。
我抓起一块地瓜,忍着烫吞下去。我边吃边盯着她看,怕她这会儿走开。
可她还是转过了身子。她一转身,我看见了她长长的、绑了一根红头绳的辫子。“多粗的辫子。”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她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我把这顿丰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温暖。可是我多么孤单。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单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挡严寒。可是这个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这辈子都不愿离开。我钻出草垛子,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竟然重新钻了回去。我无望地等待着什么。
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没有来。我忍住了饥饿。
晚饭时分她又出来抱草。她扒了几下,发现了我,立刻跺了一下脚:“怎么,你还没走呀?”我低下头:“没有。”她好像发火了:“怎么?你还想让我们养着你吗?你是从哪来的?”
“你呀……我冷,我想多待一会儿。”
姑娘蹲下来。她想好好看看我。“你多大了?”她问。我说:“十七了。”她咕哝着:“一个小孩儿……”
可眼前的她显得比我还要小。我那时候不知道贫困的生活可以影响一个姑娘的发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可能我也不像十七岁吧,不过我粗糙的皮肤、被寒风和反『射』着阳光的岩石弄得又犟又冷的目光,使我看上去远大于实际年龄。
“那你就在这垛子里待着吧,没人管你!”
说完她一转身走了。她粗粗的大辫子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后背,走了。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她可怕。我想她不会那样坏的。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块地瓜,一抬手抛进了洞子里。
“你像一只小狗一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亲昵,可是让我难过。我真的像一条狗,在冬天的荒野里四处流窜、寻找吃食……我吃着地瓜,默不做声。忍受屈辱和寻找友爱的念头掺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咀嚼着热乎乎的地瓜,在心里默念: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大姐姐,你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
也许我心里的默叨被她听见了,她后来真的留下来……我们说起话来,彼此相熟了,说得就多起来。原来她是这户人家守寡的媳『妇』,男人早在开山出夫的时候死掉了。她要留在这里侍候公婆,支撑这个家……
我在草垛子里待了三天,最后不得不离开了。那是一个大清早,我接过了她拿出来的两个糠窝窝和一块红薯。我把它们揣在贴身的地方,这样食物就不会冻凉。我一直看着她,就这样频频回头,跑开了。
可待了不多日子,我又一次转了回来。
第二次见面,我不知怎么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浑身发抖。我不知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她不停地跺脚,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推得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说:“你懂什么,你这个草娃!”
四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二三十年过去了,当我回想起那一次经历时,觉得自己真是可怜。那个苦命的、早早死去男人的女人,如今她在何方?后来我不知多少次,借着来这片山地做地质勘察的机会,一次次寻找记忆当中的茅屋和那个草垛子——什么都没有了……随着岁月的变迁,多少屋子在坍塌,即便是钢筋水泥的建筑也不能长久,连那些金光闪闪的寺庙也被焚毁了,何况是一处矮矮的茅屋呢?找不到过去的痕迹——而且当年离开时太小,也没有一个地理坐标,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昏头昏脑地跑开了……
人哪,为什么要回忆,为什么要寻找,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感慨?友谊、爱情、贫困的生活,以及我在过去结识的一切,山峦、植物,为什么有一天会一古脑儿压向我?我把它们连缀成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叙出来,也许会轻松许多。可是它们中的大部分只能珍存心中,装在已经非常沉重的、像蜗壳似的大背囊里。
向谁诉说?向谁倾吐?我已经走进中年,站在了回忆和言说的分水岭上……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又一次准备歇息了。山鸟啾啾,一只灰喜鹊在远处发出呼唤,另一种不知名的鸟雀用细碎而婉转的歌声呼应它的同伴,歌唱着这即将来临的月夜。眼前的沙子亮晶晶的,无比洁净。不知为什么,这片干净的沙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男孩,但那不是我。最可爱的是人,是正在健康成长的人。当一个人胡茬变黑的时候,还能够保持那种纯洁可爱该多么好。我们用什么办法来阻挡这生命的蜕变、这肮脏和污浊的覆盖?如果山野可以洗涤人的心灵,那我们就尽可能地把一切交给山野吧。在这个初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就像眼前洁白的沙子、像空中的星光一样,透明闪亮,没有一丝灰垢。惟有这一刻我才是洁净的——就为了寻找这一寸光阴,我或许会走上千里万里。
月影下,我看着前面那个矮矮的山包:它包裹了一层黑黝黝的林木,我知道那是针叶松,还有长不高的黑松……突然,山包的那一面传来了隐隐的歌唱——这歌声粗咧咧低沉沉,我听出来了,那是一个老人的歌唱。我知道山包那儿并没有人家,那么很可能就是一个流浪汉了。“一个老流浪汉。”我在心里说。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路遇的那些没有牙齿的老人,他们在寒风里的笑与歌,他们奇奇怪怪的故事……
《归来》
一
拐子四哥一声不吭地看我。我不太适应他这沉沉的目光……我和万蕙在一起时小声问她:“四哥怎么啦?”
“他没怎么,他好好的。”
“可他就这么看着我。”我说这句话时觉得眼圈一阵发热。我老要忍住什么,从踏进葡萄园的第一步就开始忍着……
万蕙说:“他是慌得哩……大兄弟,他一直慌着哩……”
“慌什么?”
“天哪,大兄弟!慌什么?”她拍打着衣襟,竟然哭起来。她呜呜哭着,双肩颤抖不停,扳住我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扳动:“大兄弟,你遭了什么罪俺都知道啊!你走了多久啊。我和你四哥天天盼呢……前一天还以为是没指望了,你再也不会回了,俺知道谁抓进集团黑屋都没有好结果……”
我安慰她,安慰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园子啊,茅屋啊,我从回来的那一刻就一遍又一遍端量,像端量我的至亲……这一溜四大间茅屋显得这么空旷和陈旧,尽管它被人精心地收拾过了,可还是难掩颓败的模样。我的那一间里,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还在,一切如旧,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哪怕是一张没用的纸片,他们都收拾得好好的,摞在了一角;记得炕上的被子走时很脏了,这会儿又被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那儿。从屋里出来又去塌了半边的厨房,在厨房一眼看到那两口大锅:其中的一口已经封住不用了,剩下的那口刷得干干净净,木头锅盖洗得泛白,看一眼马上使人想到了香喷喷的米饭。
走在园子里,一抬头是灌木枝条围成的篱笆墙,上面爬满了豆角秧,它们长得像过去一样,黑乌乌肥胖胖地垂挂下来。鸡停止了啄食,几只鸭子仰脖叫着,它们大概认出了我吧?这会儿一齐探头看我。
斑虎从听到我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激动得全身拧动,嗅遍了我的全身,扑上来,用两只胖胖的前爪搂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开眼笑。这时,当我一间一间屋子看过、走在园子里时,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尾巴拂动着我的腿,不时用舌头『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来,用湿湿的鼻头触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这让我不知怎样才好。这只与我在野外一起度过了无数夜晚,给了我无数安慰的护园狗啊,在最愁闷的日子里,它总像个懂事的娃娃那样,与我默默相视。我相信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生灵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够像它一样理解我的心。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当梅子从城里赶来时,当我们俩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块儿坐下来时,一直跟在后边的斑虎一定要从我们身边走开。它大概要把这一段时光单独留给我们两人。
我的目光尽量回避着茅屋四周的树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它们盯视的目光让我心疼,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树四周的田埂上长满了灌木,篱笆下是一丛丛刚刚结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疯长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藤缠在栅栏上,它的棕红『色』的假种皮刚刚长出。篱笆上还爬满了木天蓼,它结出了黄『色』的圆形浆果。这些木天蓼一直生长在我们园子四周,锄草时拐子四哥总嘱咐不要把它们除掉:它们长得太旺盛了,嫩叶常常被万蕙揪下来做成一盘菜肴……这时我听见大老婆万蕙在一旁督促拐子四哥:
“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拐子四哥在吸烟。我发现他有『毛』病的那一条腿费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气,他的下身就穿了那么厚的裤子。他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背也驼了。我归来的第一眼,就是感觉他有点老了,心里忍不住一阵痛楚。我把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却是双倍的悲伤。我不知道万蕙在催促他干什么,只见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侧的那杆土枪,站了起来,又把烟锅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问什么,可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到海边弄几条鱼去。”
原来四哥夫『妇』要为我准备一顿好一点的晚饭!我想去拦住四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要他高兴……万蕙说:“大兄弟,我前些天给你四哥讲,你不会回了,他就闷着。小白也不来了,有人暗地来这里找过他。后来才知道你被公家解救出来,回了城里。你四哥那些日子急得啊,舌头上全是水疱!这回总算好了,过去了……你是为了陪伴我们俩才遭这么大罪的。这园子真的不该是大兄弟长待的地方啊。俺知道你这是顾怜俺,是个仁义人啊。你四哥夜里没事了,就给我讲你小时候,说那时他领着你在河边海边上走,就像兄弟俩,天黑了钻进草垛子里就睡……”
万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园子里只剩下这一对夫『妇』了。往日里的火爆一去不复返了。旷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个叫鼓额的孩子呢?还有肖明子?我来到酿酒师武早住过的那间大屋子,这里无比空旷……万蕙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额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还苦哩。我告诉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编个瞎话,说你开会去了。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来……她妈她爸来喊人,想让孩子回家哩,说这园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这里。孩子可不愿回那个家啊,她是打谱一辈子在园子里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背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后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
二
万蕙说不下去。我走开了……
鼓额和肖明子是我们园子刚开始就有的两个雇工,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两个孩子。几年过去了,鼓额瘦小的身躯一点点变得丰腴了。她吃着万蕙做出的可口饭菜,那是刚刚采下的玉米、红薯、花生,以及拐子四哥从海上搞来的鲜鱼。就是这些食物使这个小姑娘很快地胖起来,脸上有了光泽,眼睛水灵灵的明亮『逼』人,头发也变得黑乌乌的,胸脯挺起,成为一个『迷』人的乡村姑娘。她看上去娇小紧实——只要是到葡萄园里来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是这儿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指派,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从春天到秋天,身上总是沾着葡萄藤蔓留下的绿汁,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肖明子越来越顽皮,也长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他后来与那个女园艺师罗铃有了非同一般的友谊,一颗心就不再收拢了,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让我吃惊。
鼓额的土炕上仍有一床单薄的行李,一个小花枕头;行李叠得十分整齐,堆在了炕角,就像主人随时都要归来一样。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鼓额隔壁就是武早的屋子:这么多空空的酒瓶;屋角放了一个很大的挎包,鼓鼓囊囊,蒙着灰尘。我过去提了一下,很重。屋里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半新的大摩托,一杆双筒猎枪——枪和摩托都不见了。我担心武早又挎上猎枪奔向了旷野,因为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他的失踪将使我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切责任都将落在我的身上。当时是我把他从那个精神病院、从高高的围墙内领出来。我那时看不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心里发疼。最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到葡萄园里,为此还留下了一张严格的契约,上面注明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好在有一阵他终于开始好转,最后甚至可以像一个健康人那样工作,甚至在关键时期出任了镇酒厂的酿酒师……
“他比鼓额走得还早。你四哥追了老远,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骑着摩托上班,随便往路边一放睡起来。醒来以后摩托就没哩。”
“他的枪呢?”
“枪在怀里,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着脚跑的,你没见他的大鞋子吗?还在屋里!”
我看到了,那双大鞋子就在屋角,摆得十分齐整。
“你四哥以为他又到河边打猎去了,背着枪在后边追,穿了不知多少树丛子,影儿也没见。后来你四哥一听到枪响就跑出去。他到处打听,问遍了河边上的人,都说不知道。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海边拉网的那些人也说没见……”
我心里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许是我把你害了,也许我的心就该硬一些,让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该一直待在那儿……我不敢想下去。那里差不多也是一种铁窗生活——我至今记得把你领出高墙的那一天,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出门就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你的妻子,那个叫象兰的美丽放『荡』的女人毁掉了你——可我们却不能在你面前责备这个女人,连一个字都不行……
武早和鼓额、肖明子,还有小白老健他们,全都走开了,没有音讯了——这个凋敝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园子,留下来与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两只脚,就要在此拴上铁链。无形的锁链啊,其实它早就缚住了我,时下把我重新牵回了这片荒原。我爱这片荒原,我恨这片荒原,我怀念这片荒原,我诅咒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见到你,可又离不开你。你与我的所有朋友拥有同一个名字,它就是——荒原……
你们远去了,如今也像这片荒原一样,不发一声……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约定,但这约定肯定是有的,即我们约定了要在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离。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因此我归来了。这里今天一片萧瑟,我在童年伙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妇』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里或路上,或沮丧或兴致勃勃的朋友,你们能够体味我这一刻的心绪吗?几年来我抓『乱』头发,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眼看着糊住了双鬓;我牵挂,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挚友也全在路上……
武早,你正在疯『迷』地奔跑,你疯了,你再也不会停下,你『迷』失了。
三
这片几年前还令人垂涎的园子,这会儿却在苟延残喘。谁有办法挽救它的命运?谁能让它起死回生?这里海水倒灌,土地塌陷,我们像绣花一样整出的田垄,平如银镜,可这时一眼望去坑洼遍地,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地裂。那是撕开的大地肌肤,是惨遭斫伐的伤口……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你盯住的,只是一片等待陷落的土地。也许它不可能全部沉到脏水里,但它会变得一片狼藉。苦涩的死亡之水啊,已经把这里深深地浸透。我举目西望:那个国营园艺场,女园艺师罗铃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肖潇——海滩平原上最美丽的两枝苞朵,你们别来无恙吗?
万蕙在厨房里忙着。米饭的香味随着一团白『色』的蒸汽涌出。这香味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让我觉得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贫寒的、却是真正给人安慰的家。
我走进了那个喷吐着蒸汽的屋子。万蕙一边忙着一边说:
“大兄弟,你走了以后,海边上的船老大来找俺俩,说走吧,住到渔铺子里去吧,保你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家四哥理也没理。他才不会离开这儿,我也不会,这才是咱的家哩。我俩打从来了这片园子,就没打谱挪窝儿……”
“这一段你们没回村里的小屋看看吗?”
“天哩,”万蕙抬起头,“你那个四哥啊,像犯了什么邪病,园子兴盛那会儿他还留着小屋,到后来你招了事,他一发狠就把那个小屋卖了……园子这儿裂一道,那里陷一块,这个茅屋早晚有塌的一天——那时怎么办啊?”
我心里一栗。我咬咬牙关:“塌了吧,塌了我们还会重新盖更好的。”
万蕙只顾说下去:“你四哥也说,这里其实有做不完的事情,养鸡养鸭,再种点菜,能收多少收多少。最后剩下一棵葡萄也是咱的嘛,那就好比独生孩子!他一天到晚摩挲那杆枪,扛着它出去溜达,可就是一个野物也不往回打。随着年纪大了,他看着什么野物都亲……”
我屏息静气听下去。
“枪是要的,这个地方,还有小城里,越来越不平安哩,老出事儿。这也是俺俩挂念鼓额的地方……你不知道这地方,这会儿又出了一条『色』狼……”
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毒哩,糟蹋了好多女的,最后还要把人整死,扔在草垛旁、路边上。已经出了好几起了,公安局说都是一个人干的。局子里那个叫‘老疙’的头儿,发誓要抓住他用菜刀剁了。话是这么说啊,快一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人心惶惶,夜里不敢出门……老疙给那个『色』狼起了个名儿叫‘老碡’……”
“‘老碡’……”我吸了一口凉气。
斑虎叫着,原来拐子四哥提着几条鱼走进来了。他有些高兴,望着我,把鱼扔进了水盆里。
他到屋里取出了一个酒葫芦,那里面装满了瓜干烈酒。我领教过这种酒,劲道可真大!拐子四哥终于高兴起来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只一会儿那种笑容就不见了,兴奋的火花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我们一块儿走到了鼓额的屋里,刚站下又走出来……吃饭前的一会儿我们走出屋子,在葡萄树下走得很慢。他沉沉地吐出一句:
“我一辈子也不会饶那些人。我这个人哪,从来不记仇,可是这一回他们算跟我结上了仇。”
“哪些人?”
“谁毁了咱的园子?这还用问!”拐子四哥拿出烟锅,盯住了南边黑黝黝的山影,“也许小白老健他们是对的,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咱们被『逼』到了绝路上……”
四
说到小白老健,四哥的声音变得像耳语一样:“他们不会被逮住的,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估『摸』着,他们这会儿正在暗里瞅着大势呢!只不过得分外小心,这个年头什么事都能发生,人心比什么都凶险!过去谁记得这片平原上的人有这么狠?现在为几十块钱都能出人命:卖瓜的用刀捅人,开车的把人轧个半死就开着车逃走,让这个人在路边上一点点把血流干……这些都是眼皮底下的事儿,说起来都不敢相信!”
四哥叹着,握着拳头,身子发抖:“那天几个村子把集团砸了,接上又起了大火,好一顿烧啊!这让人高兴,烧吧烧吧,老百姓都这样说。后来有人说小白和老健几个为首的全给抓住了,有人替他们难过。我压根就不信……”
“没有,他们都躲在安全的地方。他们是冤枉的,早晚会还给清白的,村里人从一开始就是自卫。真正的肇事者是另一些人……”
“什么时候都有坏人,可现在的人坏得太离谱儿……谁家还敢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儿?过去园子里有一大帮子人,这还多少能给她壮壮胆,现在就剩下我们老两口了。她爸妈非要把闺女领走不可,我最后也催鼓额:‘听话孩儿,回你爸妈跟前去吧,这里不是过去了。’我一说,她就趴在万蕙胸口上哭。万蕙也劝她:‘好娃儿走吧,反正早晚得走。等你想俺老两口了,我就让老头子去把你接回来。’这娃儿啊,走的前一天哭得两眼像杏子……是她爸硬把人驮在背上走开了……”
“她就在老家待着吗?”
“前些天我去看过,这娃儿瘦得不成样子。我是头一回到她家去,要不是亲眼见了,谁能想到这一家会这么穷……”
“当年不是你去雇她来的吗?”
“是啊!我只在村头儿家待过,那天就是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了我……怪不得这孩子不愿回去,那里的日子太苦了……”
拐子四哥说到这儿不吭声了。我以前去过,见过那个平原小村。窄窄的街道,不大的小屋,一条条泥巷,到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淳朴。说实话,我喜欢那儿下午阳光打在土末上的颜『色』,那一条条弯曲的土路。但我仍能明白鼓额为什么如此依恋这儿的茅屋,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园子里的每一根葡萄藤都牵着她的心。我问:
“园艺场的朋友还来吗?”
他当然知道这是指罗铃和肖潇,点头:“她们以前是找你和那伙朋友的。你们都走了,她们来得就少多了。那个女教师肖潇是个好闺女啊,她回城探亲去了,走前还来问你哩;她不像罗铃,把肖明子给拐跑了,人也不照面了……”
“拐跑了”几个字言重了。我只问肖明子什么时候离开了园子?
“他离开得早。他嘛,我早就看出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跟你大嫂子说:‘这孩子要叛啦。’她还不信呢。”
一个“叛”字用得有趣。我摇摇头说:“他们还是各奔前程吧……”
“是啊,这孩子叛得好哇。叛了吧,都叛了才好……肖明子如今在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啦。那是罗铃给他找下的差事。这一下好啦,两人天天在一块儿了……”
四哥有些激愤。对于肖明子和罗铃的事情,他过去远非这么恼火,谈不上赞许,可也并不特别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