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天快黑了。那片海湾大概不远了,它总让我魂牵梦绕,可我这会儿又怕走近它。
我害怕听见那隆隆的机帆船的声音,害怕看到美丽的海湾上空压着的那一片铅『色』的油烟……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沙岗,即那个老人说的古海岸——站在岗顶了,上面遍生的杂树棵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没法更清楚地看到那个海湾。后来我登上了最高的一个沙岗,这才看到了海岸线。
一瞬间我给惊呆了:这个往日拥挤不堪的蚬子湾竟如此寂寥,这儿啊,北风微微,波浪不惊,海岸上没有一个人……
我觉得奇怪,就奔下岗子,加快步子往海边赶去。
我站在了离浪印只有几米的地方——脚下有点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些凝结的黑乎乎的油块粘在了脚上……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海浪推涌上来的杂物中间,有很多黑『色』的原油凝块儿。我想这大概是海湾钻探石油的机器弄出来的东西,也可能是发生了油轮泄漏。
我开始仔细地端量这个海湾。一个船影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人大概都小心地绕过这片海湾,他们向东,一直向东……眼前的海已经不是蓝『色』,而是土黄『色』、黑『色』。这是芦青河流出的黑水、造纸厂排来的那些棕『色』水流汇合而成的。近海处全是密密的杂物屑末,上面漂着饮料瓶子、泡沫塑料等等。连生命力最强的海贝也终于没法生存了。再看看往日在海岸上排成一排的铁锅,现在全都摘走了,留下了黑洞洞的一处处灶坑,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仰天瞪大了的眼睛,『迷』茫惊恐。
沿着这一片死亡的海湾向东,从此地徒步跋涉十余里,再向南,就是那片园艺场,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园子了。这是一条凄凉陌生之路。我差不多已经完全认不得这条路了。
《美夜叉》
一
煞神老母引着憨螈一步步往北走去。北风一吹憨螈长得更壮了,黑黢黢的身子筋脉凸起,头发像芜草一样,老要遮他的脸。她不得不喝住他,给他用一根爬地蔓子扎紧『乱』发。这一下『露』出了宽大的脑门,这让她从眉宇间看出了自己的神采。“还好,不全像你爹那个畜类玩艺儿。”憨螈不高兴了:“你骂我爹可不行。”她发现他在这风里不光个子长高了,还能流利地说话。她笑了:“哎哟哟,这么点年纪就知道护着亲爹了?”“你骂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斜棱着眼盯住他,冷着脸说:“我是谁?我是你亲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知不知道?”“知道。不过你骂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皱起了眉头,叹息:“到底是畜牲种儿,这没办法。不过你这回来平原上,是替妈报仇的。”“怎么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越往北走绿『色』越浓,平坦的原野一望无际。丛林茂密,百兽欢啼。“妈呀,这是哪里?”“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平原了,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本来这地方该是你妈的,如今被一个『骚』臭物件给夺了去。”“『骚』臭物件是谁?”“咱赶路吧,等天黑宿下来,咱娘儿俩再从头讲起来。”煞神老母心里一阵喜欢,按住憨螈的宽脑门狠狠亲了一下。憨螈抹着脑门,站住了张望:这个新地方真是好得不得了。他突然身上燥热,往上一蹿一蹿说:“我想找个母物儿睡上一觉了,哎呀妈我等不及了,你快些给我找个来吧,没有鹿和羊,找个野猪也行啊!孩儿实在等不及了!”煞神老母心里高兴坏了,说:“好孩儿妈妈领你来平原上,就是给你找她们的——你出了那个大山,再也不用像你爹那样了,野物咱一个不要,要找就找最好的大闺女!这里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美女最多的地方,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妈要眼看着你怎样撒出一群小憨螈来!”
他们在天黑之前来到了海边。这片无边的大水啊,让憨螈惊呆了。他坐在了沙岸上,嘴里呋达呋达喘着,鼻尖冒汗。“看见了吧孩子?这叫‘海’……”憨螈说:“海、海、海、海!”“就一个字,‘海’。”“就一个字‘海’……”煞神老母扳住憨螈亲了又亲:“好孩儿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可不放心了,怕你一个人在平原上受欺负啊——这里什么坏心眼的野物都有,还有林精海怪,他们会合伙捉弄你啊!”正说着海里噗噗冒起了浪花,接着一头海猪摇着大鳍上了沙岸,目中无人,一仰身子躺在了沙滩上,滚动着沾了一身细沙面,舒服得吠吠叫。憨螈愣着神看,然后紧紧盯住。这样一会儿憨螈就抓起了自己的胸部,往上跳着,不管不顾地拥了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煞神老母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只海猪更是半点提防都没有,已经被憨螈死死按住了。原来这是一头母海猪,憨螈的鼻子在它一上岸时就嗅出了。憨螈骑住它,任其拼命挣扎,只顾拥紧,渐渐发出了巨大的叹息。这声音像大水决堤,像掠过林间的飓风。煞神老母惊得合不上嘴,只在一边呆看。一刻多钟过去了,憨螈从海猪身上滑下来,一歪身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煞神老母一手挡开冲过来的嗷嗷大叫的海猪,一手去护儿子,拨弄他——憨螈活像死去了,鼻子里的气息若有若无……她吓哭了。好在只一会儿憨螈又一丝丝睁开了眼睛。“我儿啊你又活了!”
海猪用巨鳍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子,大哭大叫。它做梦也没想到就这样失去了贞洁,痛不欲生。它早就心有所属,已经许给了一条大海鳝,而且婚期就在当月。愤怒之下它想用沙子把他们母子活活埋葬。煞神老母一边躲避着沙子一边规劝海猪:“好海姑多担待些吧,我孩儿也是年轻气盛,他心眼实落,说不定你俩日后还能结成一对知己呢!”海猪大骂:“呸呸!谁和这样的妖物结成知己!你俩等着受死吧!”它大声哭嚎,说大海鳝啊,你妻子这辈子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还怎么有脸见你这郎君啊!它哭得实在伤心,煞神老母也动了恻隐之心,泪水像小溪一样流下:“咱女人哪,就是被欺负的命啊,我那个花心的男人哪,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哪,他今生不得好死!呜呜!”海猪的哭声被对方的哭声给压住了,最后觉得无趣,就一摆巨鳍钻入了大海。海猪在海面上只『露』出一张长了胡子的大脸,放声喊道:“你们就等着瞧吧!”
煞神老母和憨螈像是没有听到这声威胁,仍旧坐在海边。她想领他走开,他不动,真的被这无边的海水『迷』住了。他两腿叉开,长长的阳物沾满了沙子。煞神老母小心地洗去独生子下体的沙粒,发现它像草丛里一种叫长虫草的植物鳞茎。“我的好孩儿,快把它好生收起来吧——真了不得,赶明儿我得给你做一条裤子了。”“为、为什么?”“因为这平原不比大山,这里都是文明人,她们一见了你这副模样就得吓跑。”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然觉得一阵凉风急吹。煞神老母抬头一看,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有一个影子在移动。像是一个人,低垂的太阳下浑身闪『射』金光,肩扛一柄金叉,直着朝这边走来——这人行走的姿势怪异,几乎不迈步子,像踏着风火轮,又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巡海夜叉!”煞神老母咕哝一句,吓得头发一奓,回手一推儿子:“快,快到林子后边藏起来,遇到什么也别出来!”憨螈不敢耽搁,一躬身子钻到浓荫里去了。煞神老母自己在这边等着,装作解手,解开了腰带蹲下。
海中的人形越加清晰,真的是巡海夜叉。这个年轻男子仪表堂堂,长了挺拔的身材,一头火红的浓发像晚霞一个颜『色』,大眼闪着琥珀『色』,通体穿了银灰『色』紧身衣,再加上肩扛吐放金焰的叉子,真是英武。煞神老母在心里叹一声:“好俊俏的小生啊。”不紧不慢地提拉着松脱的裤子,但胖大触目的棕红『色』『臀』部还全部显『露』在外面。她与海夜叉曾有过一面之识——当年在宫里时他还是个娃娃呢。海夜叉不好意思地将脸转到一边,等着她系好裤带。“你把大婶我羞死了,”她啰啰嗦嗦说着,“大婶想不到是孩子你啊,瞧一眨眼就长大了,给宫里当差了。还记得大婶不?”海夜叉一直端量她,这会儿认出了这个贬出宫门的女人,很不情愿地施了一个礼。“哎哟美夜叉啊,多大的礼道啊,大婶喜欢煞你了!”她流起了泪水:“这些年我在大山里度日,吃不好穿不好倒是小事,就是想你们啊,有时想得胸脯痛,这儿,”她伸手从双『乳』中间划了一下,“痛啊。净想一个个的脸儿身段。我常想起你小时候,小脸儿像小甜瓜似的,我只要遇到就亲一口——如今还想亲哩!”
美夜叉不想听这些,问:“刚才一伙儿海猪报了急,说在这儿遇上了歹人?”说着竟立刻弯腰查看起一边的沙滩,那儿的痕迹显然表明了刚刚有过一场剧烈的厮打。
“美夜叉啊,那是海猪他们被我撞见了不好意思哩!哪里是什么歹人欺负,分明是一伙儿戏耍——我亲眼看见她搂住一个水淋淋的物件打滚儿,沙子把两个都裹了一层,恣得嘻嘻笑,叭叭的亲嘴声儿可响哩。年轻人,就是这样儿,你千万莫要管这些闲杂子『乱』事……”
美夜叉四下张望了一通,道一声别,又急急巡向了别处。
“好俊俏的小生啊!”她盯着他的背影叹道。
二
这是进入平原的第一夜。煞神老母给憨螈搭了个好窝:在密林深处的一片棘棵中间,用沙子垫起了一块平台,上面铺了一层层马兰草,一层层香蒲,周边再围了一圈艾叶。这样其他动物穿不过棘棵,艾草使各种小虫也躲得远远的。一株大臭椿树做了顶盖,枝枝杈杈上搁满树枝,又用荻草重重披挂,一丝雨也刮不进来。从远处看这里黑乎乎的,像是丛林里一团茂枝。煞神老母准备天明以后,和儿子一起再搭同样的几座。“咱们要干大事,就得好好做窝,孩儿你高兴睡哪儿就睡哪儿。”
夜里憨螈困了,可是一合眼她就用一根茅草搔他的眼皮。她要他醒着从头听讲,好好记住这片平原的故事。
战混沌之后你妈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大神这个不得好死的男人哪,在你妈身上可着劲儿欢喜过了,甜言蜜语说了一大堆,我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给他咬断了,结果说变心就变心,把我一挥手扔到了一边去。他忘了旧情,满脑子都是新欢。你想想吧,这普天底下好闺女多了去了,他这辈子能招揽得完?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晚有一天被女人的唾沫淹死、被肚子里的馋虫咬死、被自己的胆子吓死。你妈最恨的是他到头来这么绝情,把我贬到了没吃没喝的大山里,让我和浑身长『毛』的畜牲在一起,让我抓地上的虫子填饥。天底下最好的这么一块地方,他可真舍得啊,眼也不眨就交给了一个小『骚』狐,孩儿你记住,她叫合欢仙子。这女人和你妈年轻时候没法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就是怪哩:长得像只草鹌鹑,头发披散着,除了眼大,哪里都小,煞白的小脸儿一点点,小手小胳膊,屁股也小,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响动,就像游魂一样。吃的东西才怪哩,一年到头嚼着无花果,其余什么都不沾。她小鼻子像白面捏出来的,喘出的是带花椒味儿的两道细气。她身上的皮儿你妈见过——周身上下你妈都见过,那是有一年上她病了,大神让我为她医治。看看我哪里对不起她吧。她的皮儿嫩得就像水蜜桃;她的两只小『奶』儿啊,就像两只小苹果;她的两只小手捂住下边,不让老娘我看,老娘我瞅个没人的工夫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五个通红的指头印,等于给她治病。你一听就知道了,大神这种挑食吃的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小怪物,平时亲得要命,像抱三岁孩子一样放在大腿上,一下一下颠着玩儿,还念歌儿给她听哩!这样天长日久非惯坏了不可。就这样两个人好成了一个头,白天晚上嘁嘁喳喳,合计怎样干一些坏事儿。这样的女人能不生病吗?早晚把病传给大神,一男一女拧着麻花儿,死在宫里的金丝席子上。
我孩儿你一听也就知道了,你妈的冤仇是怎么结下的。大神走到这步田地,分封不公是肯定的了。那个乌坶王大战混沌那会儿是有名的神将,功劳大得没法说,就因为一时没让大神顺心,最后一鞭子赶到了大漠里。没功没德只知道放『骚』的合欢仙子呢,倒得了这片花儿一样的平原。这里有两条大河,有仙岛,有海,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成了她的后花园,成了她系在裤带上的小香囊。只可惜了这个好地方啊,『骚』臭物件只顾得在宫里哼哼呀呀寻乐了,哪还顾得上照管,过来瞥了一眼,一转手就交给了美夜叉代管。这个好小伙儿倒是个利索人儿,合欢仙子倒也真会找人。你没见小伙子多么英俊,在宫里头人人喜欢,没准儿合欢仙子正打他的主意呢。没办法,这样俊俏的小生连你妈见了也在心里格登一声,就像挨了火雷似的,两手一挓挲。咱先不说这些了,只拉正事儿。我是说,如今是美夜叉替合欢仙子照管这片平原了,咱们要做成什么事儿,也就绕不开他了。这就是说,咱们得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下工夫了,设法儿把他买住。你妈一时想不出法儿,急得心口疼,慢慢再想吧。不过人和神都一样,只要是会喘气的物件都一定有个什么喜好。这得一点点去猜、去琢磨、去打量。
现在我跟孩儿说的是咱要做的大事。孩儿知道你妈咽不下这口气,早就发誓要夺来这片平原。那个乌坶王也是同样的心思。你妈和他结成了知己,合计了不知多少回,想法要把这片平原上的好东西如数偷走。这事儿急了不中,得一点一点来,最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办成。这件事费时费力又费心,人手少了更不行。这不是你和我,也不是乌坶王手下那些人能够办得成的,因为稍一孟浪就全泡了汤了——大神和他的耳目会发觉,到那时什么都晚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得平原上的人自己办,他们放开手糟践起来,乌坶王的人才能趁机下手。大神的人眼见得这片平原一点点蔫了完了,只以为是天灾人祸呢,是平原人自己不争气,做梦也想不到是咱暗里使了魔法儿,正一点一点将它偷走哩。事成之后你妈要被乌坶王封为“国母”,孩儿你就跟在妈的身边,一辈子有享不完的大福大贵。
妈为这事才生下了你,从受胎前就挑出一些好食儿,然后大吃大喝攒足了劲,直到把你一手拉扯起来,让你长成这么威实的一条汉子。看看你吧,又粗又壮,深眼窝儿大脑门儿,胸脯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家巴什儿更不含糊,保准她们见了个个喜欢。你要泼着劲儿让她们怀上崽儿,等这些小憨螈一串串生出来,他们又会急咧咧地长大,再生出自己的小崽儿——不出几年的工夫,人群里也就三三两两掺上你的后代了。这些小憨螈从眉眼上看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贪劲儿『色』劲儿大上常人千百倍,一天都不能安生,只一门心思贪吃贪『色』,还要没命地繁殖,撒了野折腾这片平原。你想想,这片平原毁在他们手里还不容易!我孩儿,妈妈从头一说你该知道端的了,从明儿起鼓足劲头做吧,美夜叉那边不用怕,有妈妈去应承。那小伙儿怪俊的,你妈凡是见了俊小伙儿,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俊小伙儿见了你妈,不论多么悍气,最后都会一个一个软下来,像绵羊一样听话哩。
好孩儿打起精神来吧,别只顾耷拉着眼皮睡觉。瞧你这身『毛』儿匀匀的,星月底下闪着畜牲光亮,多么让老娘我亲啊!不过天亮了别让它吓着大闺女,你妈得给你一点一点『舔』了去。你今后身子光溜溜的,不像你爹『毛』刺刺的,那会吓死活人。
煞神老母见憨螈在故事里睡着了,就伸出带『毛』刺的长舌,刺啦刺啦『舔』起了他的周身。从头『舔』到脚,又从脚『舔』到头,除了该留『毛』发的地方,其余都像刮刀刮过一样干净了。
三
煞神老母坐在太阳西沉的大海边上等俊小伙儿。她呻『吟』着说给自己听:你啊,到底还是老了馒了,光鲜可人的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他娘的。想当年小女子也曾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是男人的勾魂草,在风里一摇,男人就倒了。如今哪,不是岁月不饶人,而是大神心太狠:被遗弃的女人老得快,咱的心一死也就没打好谱了,吃五毒喝浑水,石板上睡觉不盖被,活过一天算一天。她叹的是自己这老丑的容颜,再也不能打动美夜叉了。不过她并不死心,因为一辈子的风尘中也练出一手绝活儿:只要面对一个动心的男人,闭眼咬牙一激灵,一抖瑟,就会有一股怪异的气味从『毛』孔弥漫出来。这团大气把对方笼罩起来,再硬的汉子也会酥软,他会不知不觉地跌撞过来。那时她就紧紧搂住这烫人的躯体,从头到脚安慰他,把他的头颅扳到大腿上,一下一下伸理他的长眉、亲他的眼睛,再搔弄他的下领——那时他就会像一只猫儿一样,舒服得仰起脖子叫唤。
天不早了,美夜叉该出巡了。她一遍遍望着远海,目不转睛。大海涌金的时刻啊,金子一样的俊俏后生啊,都一起呈现出来。她又一次看到那个挺立的身姿,那个剪影,那个顶着火烧云的家伙了。她放开喉咙呼叫,海浪在她的声波里卷动,又把她的声音缠裹成一团一团,让游过的大扁鱼一口吞下。所有吞下这些东西的扁鱼都因为腹部胀痛,迎着西沉的太阳没命地蹿跳。美夜叉一手放在耳侧,一手扶住金叉,飞速滑向四方。他倏地来到一个浪谷,又眨眼踏上玻璃山巅。他怜惜地看了一眼大扁鱼,不再耽搁直趋沙岸。岸上坐着煞神老母,她手打眼罩望过来,泪眼蒙蒙。
“大婶等你等得闪了脖子,手脚抽了筋,眼珠僵得像石头。你可来了,好孩儿,俊美大娃,大婶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天到晚净做花梦……”
美夜叉安安稳稳站住了听,最后那个词儿让他疑『惑』起来。他小声问:“‘花梦’?这是什么梦?”
煞神老母合掌大笑:“好孩儿你坐下,坐下,不用这么急三火四赶路,这辈子路还长着呢,怎么赶得完,不如到了一站歇一歇,好生玩上一场。记住:亏了什么都别亏自己的身子啊,趁着年轻时候,大金叉扛着,正经寻下一些女孩儿不好吗?”
美夜叉脸红了,嗫嚅:“大婶说哪去了。”
“大婶可是过来人,刚才说的做花梦的事,就是想起了年轻时候。那时候大婶不是吹啊,你耳朵里大概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吧?无论多么英俊的男人只要见了咱,裤子就再也扎不紧了。可咱对大神忠啊,这就少不了得罪一些人。不过咱如今离开大神了,已经是个自由身了。我琢磨着你这个孩子啊,在宫里也管束得严紧,好不容易得空儿跑出来,该好好消受……”
“大婶,我不喜好那事儿。”美夜叉只得开门见山,直通通地告诉她。
她虎着脸拍腿:“这就不实在了不是?在大婶跟前该着有一说一,不用不好意思。年轻人哪有不喜好那事儿的?你不过是客气罢了!唉,我不过是年纪大了,早上几年,我会第一个跟上你走,为你这样的俊人儿死了也值!你不用一听到这搭上又眨巴眼又挠头抓腮的,咱是有话直说、心直口快、见义勇为、两肋『插』刀的人。”
美夜叉长长叹气:“直是直了点儿,不过咱跟你说的也是实话,咱真是不好那事儿。”
“咦?难道大婶真是遇上了稀罕人物?呔,噫,哦哟?也罢,兴许呢!这么着吧,大婶喜欢你这年轻人,实话实说吧,咱爱上了你,也就是说海边上发生了老少恋——我只想可着你的心思办点事儿,你说说看——喜欢什么?这天底下的,只要是你要的,我拼了老命也去弄了来……”
美夜叉觉得这女人着实有趣,笑眯眯地看着她。
煞神老母眨着眼,心想我可不能被他耍了骗了,我得试试他到底喜好那事儿不?想到这里就闭上了眼咬紧了牙,身子一激灵一抖瑟。她差不多能看到浓浓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里涌了出来,一团团扑向了近处的人,把他全部笼罩起来。她微微睁眼,发现美夜叉的身子一点一点摇晃起来,但终究还是挺住了。美夜叉憋住了一口气,脸都红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叫道:“我的妈呀,这是什么怪味儿,呛得我差点晕过去!”
煞神老母低下头:是真的,他不喜好那事儿。
“你到底喜欢什么?快告诉大婶。”她睁开一双大眼,手都搭到他肩上了,一下下摇动着。
美夜叉回头看看越来越黑的大海,搔搔头发,低着声音问道:“有酒吗?海上湿气太大了……”
她心里格登一声: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宫里除了大神和他的女人,平时是严格禁酒的。她马上想到了乌坶王的美酒,心花怒放。“好俊俏的孩子!你算说到了一个关节上!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晃『荡』,大婶别的没有,要说美酒嘛,管你一天到晚喝个够!”
美夜叉两眼亮了:“真的?”
“我要说假话,你就挣着我这两条老腿,一顿火儿劈巴了!”
《一场倾诉》
一
这些没头没尾的信件看得我两眼发疼。我越来越明白了:这是一场无奈的、长长的倾诉,也是武早的临别赠言……
捧读这些时而潦草时而拘谨的文字,我时常陷入深深的费解。更多的还是激动。只要翻起这些信件,拐子四哥和万蕙就不再打扰,连斑虎也不吠一声。我沉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切、『迷』惘,混『乱』而又悲凄……
……她坐在一片罂粟花里,太阳快落了,天『色』和罂粟花混成一『色』,和她的脸混成一『色』。那时她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没有回音。想念。那天被一个蓝眼睛『迷』住,她的下巴像你。本来要在荷兰那个小城多待些日子,因为他们都是捣鼓酒的好手。小城橘红『色』。地势太洼了,早晚淹死。说这话遭雷击。洼地上的一个天才,人挺别扭。真想扯着你的手一块儿去看那棵丝柏。他和丝柏。你许诺一起去美洲,可惜晚了……美洲,黑人头上的鬈『毛』啊,像一层豆粒似的在头皮上滚动。笑起来牙齿雪白。我们女儿出生后,要取一个古怪的名字。大国沙文主义,一个人和“秘密报告”,乌塔珀尔的酒窖,神秘的纪念碑,等等。
我克制了。这些疯『迷』的想法。你原谅吗?我现在关在笼子里。四面都是墙,铁窗,挥拳猛打,溅血。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玩弄着那支针管,盯着我。你是中国人一辈辈眼瞅着坐在莲花托上的那个人。你笑你哭你骂我都喜欢,连梦话我都喜欢。听说偷金子的人训练了一种兔子,让它吃掺了金粉的玉米饼,安然过关。过滤粪便,收回金屑。精明的走私者。那就苦了你,沉甸甸的小胃,金口袋。美女令人注目,带金子是个险活儿。乡下大婶不在乎,皮实。春天容易上火。咱们在过去可没那么多讲究。上了几岁,日子过得谨慎。我认识一个矮小的教授,行动不便,小脸如拳,说话哽噎,亲近领导。我还认识一个虚假的牧师,张口闭口说《圣经》上其实只有两个字:爱国。他布道用鲁南土话,问:“你知道耶稣他娘是谁啵?”众人惊愕,他又自问自答:“圣母——玛利亚!”他见人就说:疯子。那天你不该去教堂。干酒不能掺水。积二十年之经验,现写给你:一、不要吃凉蟹子,二、不要在领导面前赞扬外国,三、不要信美女的话……
与真理背道而驰,荒谬可笑。我手脚皆绑,却难以苟同……我是麋鹿,死于你手。雾霭茫茫两不见。将你折叠起来,揣入口袋。体温甚炽。牢笼纪事。那些家伙狠狠揍我。老宁者,正人君子也,勇敢人士也,可你为什么不学列宁,狠狠回击,阶级斗争?满怀激情,不停犯错,不停检讨。大老婆万蕙,没有『性』感,心慈面软,做饼一流。你眼巴巴瞅着我受苦,搂着老婆。她在旧社会肯定包了小脚。你有儿子,然而何必自傲。将来我有许多儿子,排队成行,编成童子军。最不喜平庸之酒,最嗜瓜干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谈女人,不言怪力『乱』神。远离大胡子精。这个年头人人都会嫉妒,且莫名其妙。嫉妒跨越『性』别,跨越国界。这大概非你所料。灰眼艾克,已经开始。起因是查理夫人送我三个碟子,让我远涉重洋背回来。艾克喋喋不休,想要碟子。东方瓷都。我没答应。总有一天我用三百个碟子压死他。他用外国俚语骂人。破碟子盛了鲜芦笋。灰眼睛一声不吭。鬼子精明。喝了酒,洗了桑拿,得了艾滋病,学了赌场诀。赌场上人人文质彬彬,系着领带蝴蝶结。古怪的鬼子脸『色』通红,老年斑不少,挽着妻子,惹人火起。我们之间说说而已,不必暴『露』东方人的褊狭。一对挚友,无话不谈,无谎不撒。我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满腔热情无人可比。还有酒量,不一而足。我们是崭新的漫游派。你把该信藏好,相机交与。她看了会激动。不过我知道,有些话她是羞于启齿的——我们亲热时说了多少妙词儿,那就不是你该听的了。
二
可怜的武早,这些信与其说是写给我和象兰的,还不如说是在自说自话。他处于亢奋状态,无法停止。我把这些信件小心地按原来的顺序放好,读时留心上面的标号。我想从挎包里发现其他东西,后来找出了一瓶法国香水、一支名牌钢笔。这都是给她准备的?一些印得很精致的国外酒标,如法国的胡龙丁娘麝香葡萄酒、马尔吴瓦西葡萄酒、索当葡萄酒,西班牙的塞尔葡萄酒,意大利拉可利马克里士提葡萄酒……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
他一再描述的那片罂粟使人信以为真……那个黄昏肯定是存在的。我能够想象出坐在罂粟花中的那个少女。真是悲惨。
……我必须告诉你林泉的秘密。你如果不是一个精神病人,那就无论如何不会把林泉称作医院。它其实是一个奇怪的机构……这里有些阴险毒辣的家伙,一律身穿白衣,神『色』诡秘,手段阴毒。我相信他们掌握了世界上某些神秘的仪器,日夜探测。他们把电极接通,让我昏昏欲睡。昏睡中有人轻轻询问,击掌,触『摸』,触及下体。他们的手滑润冰凉:就像一条蛇从肚子上爬过。女人是一条鱼,有黏糊糊的肚脐。有人对在耳边唱歌,说了什么难以追究。有一个胖子,这从走路的声音即可判断:慢吞吞,沉重,夯地。我那间屋子是水泥地板,后来又换成了木头地板。他走进来,我能感觉到这个人。他站在那儿,空气冷凝。所有人都要听他指挥。百分之百的官吏,百分之百的短裤……脱掉了,听诊器按在上面。凉得像冰。其中有位女士,美如天使。救星,小手。按我的肋骨,一下一下,好像在数多少根肋骨。折磨无始无终。每一天都刻在床边。我数了数,床边有二百三十条印痕。一年将过。我还没有看到外面的麦地呢,我要死了。
麦地。他们不让我看麦地。麦子长到膝盖那么高,人就可以匍匐在里面干点什么。泥土在春天里有香味。我背过一首诗,让刽子手吃惊不小。他们低估了我。眨动又小又黄的眼珠,还想传授什么至理名言。这些幻想狂、暴动者、叛徒、有怪癖的人。他们连酿酒的人都不放过。我有时怀疑这是被买通了,正把我身上的什么取走了。一些心狠手辣的家伙正做人体器官生意。我的某个器官可能已被取走。想到这里全身冷汗。朋友,你如何救我,即便有朝一日出来,也是一副残缺不全的肢体了。缺一个肾脏或……求告无门,没有证据。身上疤痕累累,很早以前的磕伤,刀伤,皆混一起。我缝过好几处,有的针眼儿发红、发紫。能做透视就好了,不过这也很难。阴谋。手脚浮肿。穿白衣服的家伙骗人,说我肥胖,这么高级的享受,必胖无疑;这么久没有接触女人,必胖无疑。我极力争辩,说多少女人,她们穿白衣服。她们笑了,说不算不算。
所有心怀叵测的人都有个记号。你只要见了这样的人,千万要躲着。一是下唇耷拉者,二是红睛人——注意,不是红眼,是红睛。如果下唇用力往下耷拉着,对不起,远远躲开好了。红睛如火,瞳仁里烧,那是妖物。嗯,我拥有某种预感。那些白衣服,女人,诱『惑』。她们离得很近,那时我赤身『裸』体,任其捉弄。她们佯装多情,引诱我吐出心中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是背叛,祖国将招致重大损失。朋友,艾克,一一提防。我在他家过夜,他把最好的顶楼给我住,说上面有个窗户,可望星星月亮。我想领略一下洋人情趣,整夜仰脸。『乱』糟糟漆黑一团。总之糟糕至极,如此而已。她一个劲说:你必须讲清楚。我讲清楚了。你都写在纸上。我写纸上了。她让我再想。我再想。想起来了:吃一种乌黑的颗粒,黏稠,有腥味。鱼子酱。她咂一下嘴,帮我品尝。一沓沓纸,表格,填写不完。我骂人了……那些家伙恼了。他们怀恨在心。所有不幸从这里开始。可是我敢发誓,如此而已……
她极可能受到挑拨。可是你知道我忠贞不贰。我与你共赴明天。那些头顶微秃的人,叼着高级香烟的人,衣服上别着钢笔的人,时不时看表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信任。时到今日,他们已不惜血本。
我酿酒,我滴血。我血管里的血越来越少,越来越稠。人已耗干。最后还要骂一句白痴,送到林泉。他们拿着玻璃针管,噼噼啪啪,打碎『药』瓶封口。故意做得帅气,为了吓我。当然害怕。注『射』吧。王八蛋忘乎所以,大权在握。他们像宰猪一样按住我,不管我怎样嚎叫。我想用震耳欲聋的嚎叫把他们吓跑,可是没成。他们还是用力地按,把我的屁股都按紫了。我『迷』『迷』糊糊过去了。他们在实施一个险恶的计划,我很快就成了一个真疯子、精神病患者、傻子呆子、一个堕落者、一个『性』无能者,最后再变成一个——叛徒。
背叛一切,孤苦伶仃,身负背囊。山区荒漠,北溟之东。我在无边地游『荡』……身残志坚,形单影只,如此结局。我什么都能丢下,可就是舍不下你。你是在冬天的被窝里暖我手脚心窝的人,你是让我变得斗志昂扬战无不胜的人。你头发一披就是黑夜,两手一搂就吃无花果。你周身上下散发丁香味儿,嘴对嘴灌满了白兰地。你一推一拥就像八月里的海浪,把我葬在了幸福的海底……浑身是宝的你,什么也比不上你,谁也代替不了你,怎么也忘不了你,下辈子还得要你,一睁眼全都是你!我这辈子寻你找你,背起背囊,地老天荒。身后遍地黄金,眼前访贫问苦。踏遍四野走啊走啊,我的挚友,一口气登上高原,夜夜朗读,天天酿酒。
今夜风高月黑,你又和哪个小子待在一起?最好的男人哪,如你所言:胸口像火焰,眼睛像钻石,屁股像猞猁,两腿像石桩!你说说吧,他又是怎样的猪猡?
你可以把我的信扔进垃圾桶。不过朋友,我再也不听你的劝告。你不让我牢『骚』,不让我议论时局,不让我惹恼朋友。你说的那种百年一遇的开明,压根就没有。诚然,嘲讽极其危险,刀口不可『舔』血。口出狂言者,杀无赦。顶多留个活口,苟延残喘,备受折磨,了此一生。古法更绝,干脆把那玩艺儿割去。
我在铁笼里度过春夏秋冬。朋友,你妻儿俱全,浪到北海也有个拐腿老头陪伴,有馋人的瓜干烈酒。我呢,只在此地穷待,且有暗杀之凶。那个秃顶老头最为『奸』雄,手段残忍,是个魔王。如果把这家伙调去当刽子手,会得年终奖。这家伙干得漂亮,一按电钮人就昏过去。他上来解我的带子,动动这儿动动那儿,像故意胳肢,弄得我嘻嘻笑。那时我一点儿也不恨他,虽然仇深似海。他用一种古怪的方法把我的恨稀释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一帮又一帮参观的人。我真有这么高的观赏价值?来的都是男女大学生,站在一旁,边问边记,『摸』『摸』按按,揭开床单,即便女的也不害臊。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数九寒天还穿裙子。难道你穿了狗皮裤头?
我日夜思念,疯癫痴狂,病入膏肓。我真的该装在这铁笼子里,活该如此。你伸出手来吧,拉我一下。你这个狐狸眼、黄狼腰、野猪腚、草獾腿,外加一张善于制造流言飞语的小嘴儿……昼夜煎熬,声声呼唤,以此抵挡这无边的欺侮、折磨、讥笑,特别是——参观……我不是猴子!我属猴可我不是猴子!
我一声声喊叫,我只想看见你、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