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篓》
一
有一个奇怪的器具,它让我小时候一直感到神秘好玩:由柳条或紫穗槐编成的东西,很像一个大米斗,扁扁的,有盖子,还有厚厚的一层胶泥状的衬里。我用这个怪物去河边捉鱼盛水,结果被母亲不无严厉地制止。她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搁棚上,告诉说这是一个“大酒篓”。从此我知道了这是盛酒用的,不过那又怎么了?我们家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酒了吧。姥姥后来说:这个盛酒的家什当年只有酒贩子才有,这一个嘛,是你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喝酒用的,“他们在一起那个高兴啊,喝啊喝啊,说起来没人信,他们一口气喝了一大酒篓……”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这么大的酒量!他的那个朋友又是谁呢?我一遍遍问着姥姥,她终于小声告诉:“李胡子。”
我惊讶得长时间没吱一声。怪不得呀,从此我再也不敢动那个大酒篓了,它在我眼里立刻成了圣物。
在南部丘陵和山地,特别是海滩平原上,没有人不知道李胡子。这个传奇英雄好像只活在神话里,我以前从来没听说哪个活生生的人见过他,更不要说与之一起饮酒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我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我再回头问母亲,她就支吾过去……父亲当时还是一个忌讳的字眼,将他与那样一个人人推崇的神秘人物连在一起,母亲胆怯了。可我深知母亲是不会因为虚荣而说谎的,那个酒篓不仅是他们深厚友谊的见证,而且还代表了一段惊心的历史。也正是这种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她才将它一直保存下来。
许多年过去了,事实上我是一点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它是由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讲述出来的。原来这个长眠于海边荒原的李胡子最好的朋友就是父亲,他们之间互相钦佩,彼此信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信任是多么难得。要知道当时的李胡子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他与山区平原的不少武装打过交道,却从未归于任何派别。在这一带活动的草莽司令就有八个,八个司令都对他又嫉又恨,只不过没有一点办法。李胡子的人一度被叫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其实个个都是复仇的好汉。他们平时散在各处,要做什么就迅速行动,一动手就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那些不仁不义的歹人,横行城乡的黑手,一提到李胡子就胆战心惊。有人要除掉他,有人要收买他,但最后谁也没能遂心如愿。在那个严酷的环境里,除了同心浴血的故友,生『性』多疑并格外机警的李胡子不会轻易接近任何人。由此可知,他与父亲的结交该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这其中绝对隐下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如今的李胡子已经被神化了。走进大山里,或者到海边拉大网的那些人当中,到散落在平原上的村落中去,一些坐在马扎上晒太阳,吸着旱烟的老人会一口气讲出很多:真假参半,令人震惊,永远咀嚼不尽。我在海边渔铺子里,在舢板上,甚至是大山旮旯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河沟,到处都能听到他的故事。令我惊奇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仅没有将其遗忘,反而越来越多地向往他,追寻他。在那个传说的荒原上的巨大坟垒旁边,总能看到一些烧纸和摆放的糕点,一束束野花。关于他的传奇无论怎样曲折变化,最后人们只用一个词儿概括英雄的一生:杀富济贫。
我明白李胡子的一生不可能是这四个字所能概括的。它太简单也太含混,被一代代人反复使用,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事实到底是怎样的,也许只有那个大酒篓才是真正的见证者,可惜它张着一只黑洞洞的大嘴,就是不能开口说话。我每逢看到这只大酒篓,就不由得要想象那两个人的豪饮,他们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就是那个神话中的人物。两人一定是倚着大酒篓,用粗碗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那个诱人的场景已化为历史,作为后人的我再也无缘一见。但我内心里从此有了一个声音,它在提示我:在这人世间,可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适合讲述李胡子的故事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具有这种讲述的能力,但我却负有那样的义务,它甚至非常神圣。我将尽力去理解他们的一生。我并不因为这件事情的艰难而小心翼翼地绕开,而是尽我所能地接近这段隐秘。我已经朦朦胧胧看见了那对犀利的、仇恨和温煦的目光。有一天这片平原会向我敞开心胸,吐『露』所有的机密——它就藏在时间的幕布后边,要我亲手去触动,去撩开。今天,这片由南往北坍塌的平原,这片传颂着英雄传奇的故园,寸土寸金之地,再次遭遇了致命的危难。这一次不是火,而是陷落——消失……多少人在心里祈祷,盼一只神灵之手的护佑,盼那个神奇的英雄拔剑再生。
很早以前这儿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汉经常出没之地。从与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无边的灌木,再到现在的流沙水洼盐角草,荒原显然经历了一个逐渐凋败的过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种污物的倾卸,让这里迅速变为一个可怕的世界。其实这场劫掠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后一辆辆卡车运走木材,然后又开始昼夜不停地搬运沙子……我在很长时间里充满疑『惑』,觉得这样一片浩瀚的平原绝不是人力所能损毁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创伤必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人间难以抵御的黑暗力量在介入。当然,这会是一个缓慢然而无情的、无法更改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来越让我坚信:那个古老的传说,即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险恶阴谋、他们的肮脏契约,是真实存在的。
当年的李胡子能够阻止这个日渐显『露』的阴谋吗?传说中那个人长了浓密的连鬓胡子,有一对美丽刚毅的眼睛。后来随着荒原上风沙的磨洗,这双眼睛变得粗粝,沉得像顽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会让对方恐惧战栗。这双眼睛即便是看着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岁之前他大致都是一个人干,挎刀、双枪,骑一匹跑起来蹄不沾地的快马:『毛』皮油亮,纯一『色』黑。他自己也永远穿了黑衣,抵挡风沙的缠头布、束腰的带子、裹腿,都是黑的。他从很早就触怒了官府,然后就是被追杀,就是逃命。这片荒原是他盘桓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官府悬赏要他的人头,可是一直没有如愿。倒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个个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恶事的人总被这样诅咒:“让你出门遇见李胡子!”只要某个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惩处,神秘地消失了,人们都要暗暗赞叹一声,以为是李胡子干的。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单枪匹马的李胡子缠上了。这支土匪仗着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一挺机枪,长时间里横行无忌。他们听从另一些人的指令,专门花了半年多时间在丛林里剿杀李胡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得手,只要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讲述他的故事了。后来他们使了一个毒招:只要见了黑衣人就杀。结果平原上不止一个无辜的庄稼人因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丧命,于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这支土匪队伍半年时间里没有占到便宜,在丛林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口看不见的锋刃在抹他们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领要领人逃离海滩,却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断喉管。
二
就因为李胡子是这样一条好汉,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区拥有越来越大的号召力。任何一支武装如果能够拉他入伙,都会是一次重大的收获:除了加强队伍,还能在民众中获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队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计与之取得联系,并许以各种优厚的条件。结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因为许久之前他曾有过几次入伙的教训,那是更年轻时候的事了,是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任何团体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标,无论这帮人做出怎样的声称和表白,为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和目标,作为这个团体中的个人需要极大地委屈自己,以至于要违心地做下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后毁灭。他于是渐渐地清晰了一个目标,走向了一个难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独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心里明明白白,万一某一天违背了这个关涉命运的觉悟,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尽管如此,越是到了后来越是面临着巨大的诱『惑』。这一切也并非让他一概漠视。深夜里他曾为自己的矛盾和软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来临时分,他总能战胜那些犹豫不决。人世间真的有一些无法想象的言说天才,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说服别人而生的;人世间也有一些出奇的顽韧人物,比如李胡子,他只要立定了一个决心,重锤铁砧之下也难以击破。所以在他面前,几乎所有的说客都失望而归了。
当时活动在山区和平原的队伍中,有一支叫做“纵队”的武装,他们与作恶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纠缠,成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这支队伍在民众中口碑尚好,李胡子和他的朋友还曾在几次险境中受惠于对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纵队几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让他加入,并请他率领一个支队。与之联络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专门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谈,曾经在复杂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烂之舌百战百胜,是一个天生的说客。他代表纵队司令与之谈了很久。李胡子最终感谢了对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过惯了,不再适合入伍。他保证在日后的岁月中继续与纵队善处,并尽最大努力影响自己的那些朋友。那个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最后大失所望地离去。
也就是这之后不久,一位以商人身份长期奔走于平原和一座大城市之间的人结识了李胡子。想不到他们的相遇成为彼此双方、也是整个平原上极为重要的事件。那个商人不是一个说客,而是一个质朴的男人,一个单纯热情的、即将告别青年时代的男人。他完全因为某种巧合,与这位大侠在海边小城里相遇了,并且在短时间内谈得极为投机。这中间由于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了引见,所以两人并没有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相互了解,因而得以开门见山。两个人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们第一次相聚就谈了个通宵,不知疲累,忘记了吃饭。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在一起。商人从携带的一批美酒中取来了一个大酒篓,最后直到把这个酒篓里的酒全都解决掉才分手。分别前李胡子向商人应允了一个事情:答应与那个纵队的首长见面;商人则向李胡子相赠了好几个大酒篓。
这个商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平原之行决定了李胡子的一生。这曾是他当年最为欣慰之事,却同时也成为日后的椎心泣血之痛。
就这样,纵队司令不顾艰辛,抛开战争岁月里千头万绪的繁琐亲自赶来密会李胡子。他们第一次会面仍然在海滨小城,在上次父亲与李胡子畅谈一天一夜的那座房子里。事情有了转机。李胡子后来又专门把司令请到了丛林里,因为那里贮备有商人朋友送给的一篓篓好酒。可惜纵队司令不胜酒力,李胡子自己畅饮了一番。在丛林里,他们继续彻夜长谈。也就是司令的这次丛林之行,李胡子决定与这支队伍进一步联手合作——但入伍之事还容再想。纵队司令只好答应下来,心里却迫不及待,决心让“商人”趁热打铁。
纵队的人后来说,父亲成功的秘诀其实就在那个大酒篓上,说那个李胡子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再后来——这是李胡子在很久以后遭到磨难、英雄末路的时候,又有人别有用心地在那只大酒篓上做起了文章。这样既败坏了父亲,又伤害了这位独身大侠。人心之卑,竟至于此!他们在无法追溯无法求证的细节上胡『乱』编造,说什么父亲与大侠之间其实就是一种酒肉朋友,也正是这种关系才引出了日后的可怕故事——两个出身可疑的“江湖”合伙背叛,他们毫无理想,与纵队的崇高目标本来就相去甚远,最后自然要发生剧烈的冲突,以至于分道扬镳。这两个人与纵队的分离既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瞧瞧那个所谓的大侠的丛林生活吧!他靠这些年的经营,已构筑了好几处隐蔽的地堡,每座地堡里面都贮藏了挥霍不完的吃物和抢来的财宝;结识父亲之后,有几处地堡的墙壁干脆就用大酒篓砌起来,只要高兴了,歪过身子搬出一篓就能畅饮。不管战斗打得多么艰苦,这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在暗堡里频频相会,吃喝玩乐,一醉方休。那个独身大侠还在沿海一带结交了无数民女,一处处暗堡就是他的『淫』『乱』之窝。总之李胡子说到底只是一个土匪,和八司令那些人在本质上完全一样……这些恶毒的诬陷和诽谤让父亲吃惊,他先是怒斥造谣者,后来一提起这些谣传就气愤难捺。真实的李胡子平时滴酒不沾,只有遇到至大的快事、比如一个真心的朋友才会放怀畅饮。
父亲第二次与李胡子相会同样是极其成功的——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父亲有了一个更为直接的、急切的目标,它无法掩盖,他也不想掩盖。他的直来直去和开门见山的诚挚反而让人产生了更大的感动。据说他们的第二次相见也喝了许多酒,比第一次喝得还凶,像比赛似的,搬来那个大酒篓放在旁边,使用了土黄『色』的大泥碗——他喝下一碗,他也喝下一碗。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一个大笸箩抬到了海边:那是一些看渔铺子的老人干的,他们想让凉凉的海风把他们吹醒。他们醒过来了,从大笸箩里爬出来就哈哈大笑。
李胡子正式加入了纵队。
三
大酒篓注定了还要派上新的用途,完成新的使命。
李胡子加入纵队之后,大约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汇集了一大批最勇敢的人物,成为各支队的骨干。本来这些人直奔李胡子而来,李胡子作为支队长最先迎接了他们。可是纵队在半年之后的一次集训整编中又一次扩充,结果李胡子从支队长的位置上调离,直接成为纵队司令身边的一位指挥人员。他的那些朋友也分散到了各个支队里去。这次整编使整个纵队的战斗力大幅提升,惟有李胡子和他的朋友不太高兴。但他没有跟任何人吐『露』,只与父亲说出了心底的不快: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亲自带领队伍,打一场像模像样的仗。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八司令中最顽强也是最凶残的一个,曾经在两年前血洗过一个镇子——他们在另外七支顽匪相继衰败的时刻保存了实力,并抓住机会接受了另一支正规军的改编,改变番号的同时,武器装备也得到了加强。他们一时有恃无恐,挑衅纵队,配合敌军的大部队进行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严重威胁了纵队的活动区域,给平原一带造成了空前的损失。何时拔掉这根钉子已成为纵队的一个心病。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海边小城的战事到了一个转折关头,敌我双方的兵力第一次发生了逆转:敌军主力一部分撤到了其他地区,剩下的力量主要是据守小城,特别是那个港口。解决那支土匪队伍的时机已经成熟——这支队伍多半年来一直萎缩在离小城十几华里的一个镇子上,这里一方面有日本人留下的坚固工事,另一方面也靠近小城驻军,情势危急时会有救援。纵队认为如果能够歼灭这股顽匪,不仅结清了旧账,更重要的还是清除驻城敌军的一个外部策应点。这场战斗怎样打才好,颇费了一番心思。李胡子提出由自己带领一个支队——最好是原来的那班人马打入镇子,其他支队在佯攻小城的同时作好打援准备。他对一些细节计划得十分周密。纵队同意了这个方案。
这场战斗成为李胡子与父亲的一次完美合作。这里又不能不提到那些大酒篓——父亲像往常一样,让商号的人将它们从那个大城市运到小城,并且与城防的头目取得了联系。这些美酒从来都是守城敌军的心爱之物。在父亲的精心策划下,战斗打响的那个黎明,一大批驮运大酒篓的『毛』驴已经提前进入了镇子,这和运进小城的货物看上去一模一样。黎明时分枪声响起来,一些守在围子和碉堡中的土匪还醉卧在大酒篓旁边呢。他们一听到枪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摸』到武器还击,就看到又有人送来了大酒篓——这次还没等他们转过神来,那些大酒篓就刺刺冒起烟来……巨大的爆炸声和冲杀声混成一片,李胡子的人不到十几分钟就突破了防线。
结果打援的兵力根本就没有使用,因为守城的敌军刚刚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镇子上的战斗就大致结束了。
《蚬子湾》
一
我有时候颇为自豪地想过:大概很少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童年时代结交了这么多的动物和植物朋友!因为我出生的这片平原是如此地富有,还因为我的孤单——我必须寻找自己的伙伴,必须和这些无言的朋友朝夕相处。我想不出有谁的童年会像自己一样寂寞……我默默无闻地一个人游走,走了很久很远……我知道的荒原故事太多了,它们将永久地贮藏心底。
从我们家的茅屋往北,穿一片片林子就可以看到那片碧绿的海湾了。小时候我不知道降生在这个海湾附近是一种多大的幸运,也不知道这个海湾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之一。洁白的海滩,蓝蓝的水,天上的白云——站在海岸上,那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的无边之蓝给人多少想象。我觉得这整个原野,特别是这光滑的沙滩,都是从海底一点点推拥出来的。直到很久以后,当我能够从自然地理和地质学的角度去观察它的时候,仍然不愿承认这些海滩堆积物是来自陆地,由陆地岩层受到风化和侵蚀之后,通过河流搬运到了沿岸地区——我原以为这无边的洁白之沙是大海馈赠给我们的。关于它的神奇传说实在是太多了……
童年尽管有着数不清的痛苦记忆,可是仍然不能磨灭那些美好的回想。夏天到海里游泳,会看到无数翅膀雪白的鸥鸟;冬天,最冷的几个月份里,海边会有小舢板一样漂来的冰矾,冰矾上面有时竟然载着几只大鸟。有一次我跳到了一块靠岸的冰矾上,不知不觉间水流把这块冰矾移动了,慢慢地向大海深处漂去。我简直吓坏了。后来那块冰矾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最终还是靠岸了。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
离我们最近的这一段海岸线全是由细细的沙子构成的。那时我跑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西部凸进海湾的那个岩石半岛。它是由结晶岩组成的,海岸有一部分变质岩和玄武岩。由于它特别坚硬,结构细腻,所以能够经受海水的长年冲洗撞击。但由于它的裂隙柱状节理发育,在波浪的反复冲撞下,岩石沿着一些裂缝破碎崩落,形成了一道悬岸。小时候走在这些悬崖下边要小心地绕开:害怕头顶那些奇形怪状的悬石会脱落下来,提心吊胆。岩岛东部的这边叫蚬子湾,是海贝最多的地方。我熟悉这里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卵石。这里的渔铺子最多。
在蚬子湾,即便到了深夜还有拉大网的人。海上老大一声怒喝,所有的人都要怕他。我们一帮孩子在高高举起的火把下看着活动的人群,看着拉上岸的那些跳动不止的银亮亮的、像大刀一样竖起的大鲅鱼,还有身上带着灰斑的叫不上名字的大鱼,发出连连惊呼。那时人们不太注意随处可见的海贝,大家的力气都用在捕捉大鱼上了。
想不到几十年后海里的鱼越来越少,只剩下了海贝——它最后竟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掠夺。人们采贝的方式已不像当年那样,在浅滩上用手脚去触『摸』,而是用机动铁齿耙将它们挖出来,用一排排大铁锅煮熟去壳,将贝肉用盐末拌好,装到印制漂亮的塑料袋里,装上海船运到远方。这场掠夺直到前不久还没有停止,以至于平原和丘陵地区的人都拥进了海湾,没有机动船就扛着一个铁齿耙,划着小舢板……渐渐浅海的蚬子没有了,采贝的人就开船到深海里去了。越来越多的木船安装了机械动力,一张张巨大的铁齿耙被机器绞盘拖着,在海底一遍遍来复耕耘,像篦头发一样。这种掠夺从春天到冬天,除了有大风暴的日子,一年里没有一天停止。有时到了午夜,海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深夜的海风把采贝人的嗓子弄痒了,那种粗咧咧的嗓门在喊、在骂,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岸上。船上的柴油机喷出的浓烟在蓝『色』的海湾上空积起了一层不祥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头顶。那些大马力机帆船的轰隆声震人耳膜,下水的巨大铁齿耙都是用粗钢筋和三角铁焊成的。绞盘轰隆隆转动,大铁齿耙像抛锚一样投在深水里,然后就是往前拖、往上绞。铁齿耙拖上船时总装满了各种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海贝、鱼虾,它们一块儿被强掳而来,轰隆隆一块儿倒进船舱。那些不小心滚到甲板上的惊慌失措的鱼、大海螺、蟹类和乌贼,被驾船的人飞起一脚踢进舱里。最热闹的时候是船上岸那一刻——一帮帮蚬子商贩围拢过来,他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等不到帆船靠岸就猛扑过去。商贩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女商贩从男人叉开的双腿中间钻过,又被站在船上的男人一拳打进水里。女商贩并不恼怒,骂几句重新扑上来……海水把他们的衣服弄湿了,弄得全身都是盐碱和腥臭味儿。那些抢先买到蚬子的人就在大海滩上直接支起大铁锅,把水烧得滚开,一袋袋发黑的脏盐和蚬子一块儿倾在锅中,然后用一根粗粗的木棍在锅里搅动,旁边的人就不断用一把大铁笊篱从锅里打捞熟蚬子。另有一些专门贩卖熟贝的二道贩子站立一旁,他们专等把带壳的熟贝运走,卖到不远处的那些村子里,让一群群无事可干的村民除壳、晾晒贝肉,然后再进行包装——另一些人把这些所谓的成品收走,运货上船。这个过程不知要把蚬子倒多少遍手,每个环节都有很多人获利。那些没事可做的庄稼人越来越多地把希望寄托在这片海湾上了。只有打鱼人在不停地抱怨,说这里被搅得昏天黑地,已经根本无鱼可打了。结果他们只得将渔铺往东迁移——如今站在这片海湾抬眼望去,再也看不见像金字塔般矗立着的一个个渔铺了。历史最久远的铺子也不得不移开,只在海滩上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废弃了的基座。那些在这儿居住了快一辈子的铺佬,拆铺时忍不住洒下一汪泪水。在这些黑乎乎的老渔铺子里,他们把多少梦想和故事一块儿抛下了。如今他们不得不挪挪窝了,另一种未知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二
这一切都是一两年前的事。现在的海湾已经变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简直不忍心去看芦青河口,那儿的一道道渠汉……时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着污水,一直流向海湾。河两岸各种各样的工厂都把废弃物注入蚬子湾。造纸厂排出的棕黄『色』水流上,漂浮着一层屑末,日夜不停地涌向海湾。这儿的打鱼人更加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得远远地躲开,躲着这股死亡之水。死鱼越来越多,而蚬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强的一种生物,还能够活着、能够繁殖——只是这一两年里蚬子才开始死亡,间或有几只苟活的蚬子,总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和碱味……
而仅仅是前一年冬天,蚬子湾里还是一片热闹。大雪把整个海滩都覆盖了,这是赶海人一年里最辛苦的季节——即便在这时候,那些采贝的人也不愿停止工作,他们仍然把采贝小船开进海湾。只要每天可以采到几公斤蚬子,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冒着严寒下海。他们的脚和手都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于采贝的活计有时不允许他们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冻烂了,让人看一眼就会想到那些麻风病人,变『色』的血一滴滴洒在甲板上……那个冬天,我记得海湾像一个巨大的广场,到处人流汹涌。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被叉伤的脚、被绞去了手指的人;还有的被绞盘伤得厉害,不得不截掉了一只手……他们就是带着这些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返回海湾……如果遇上风暴,这些小船差不多没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极少有生还的希望。夏秋天里,水『性』好的人还可以勉强游上来……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里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滩上。他们尽可能把死者搬离海岸线远一点——这样即便是大风天里,海『潮』也不能将坟头推平。不过那一座座的坟尖很快就沉没在一片摇『荡』的荒草里了。
我不记得人们对死去的亲人会淡漠到这种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愿把死亡的悲哀带到活着的人间。但这毕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们还是不能很快将其遗忘。于是就会看到,大海滩上常常有一些满面悲伤和痛不欲生的人。他们奔向海湾,半路先要跪在荒草里,在那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辨认的坟头上哭一会儿,悲痛欲绝。一旁赶海的人看到他们,只要瞥过去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他们要继续赶路。
我很难忘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海老大。
这人已经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穿过荒滩,直接奔到了蚬子湾。他的眼睛已经混浊了,看了一会儿铅灰『色』的烟云下面那片影影绰绰的船帆,开始大声呼喊……旁边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一些人就凑近了。老人问: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么?”
旁边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实告诉:蚬子湾嘛,蚬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饭,一抓一把——铁齿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张着没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饭啊米饭啊,黏糊糊香喷喷的米饭啊,这辈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着膝盖,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滩上。他把拐杖放在了盘起的两腿上,用力摇动,拐杖柄上的龙头一转一转。这时走来一个面『色』焦黄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儿——她的男人在几年前死在了蚬子湾里。她倚在老人身边。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样费力地闭上、睁大,好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去感知他面前的这片海湾。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会儿,说:“海更腥了……”女人说:“爸,船冒出的油烟呛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轻时曾经率领过最棒的一支捕鱼队。那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帆船,却能捕到一些大鱼。打鱼的人把那些瞪着一双大眼的鱼哗哗地倒在岸边一溜苇席上……那时的吆喝啊,火把将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各种各样的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就是一座鱼的山岭,它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下泛着银光。那时候他的女儿还小,不过已经成为海边上的小会计了,扎着一对羊角辫,不停地拨动算盘,引得那些买鱼的年轻人吱哇『乱』叫。海老大就在旁边大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当年就由他做主嫁给了一个最好的渔人。他预料这个年轻人也可以成为海老大。那时候老人的身板多么硬朗,一声吆喝,天上的云彩都会震落……
世事变得多快,他如今没了牙齿,老得不成样子了,亲手选中的那个小伙子也没了。蚬子湾里鱼没了,水浊了,只剩下了一些疯狂的采贝船。他这时最挂念的是女儿早些找下一个男人,最好还是找个好渔人。
他以为大海还会变清——当这一群采贝船走开时,大鱼就会归来。他希望女儿重新找到的男人会是一个接替他的角『色』,像他当年一样率领一帮渔人……女儿笑出了眼泪,每次都含含混混地应答。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蚬子湾完了,这儿永远也不会再有大鱼了。
那时我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女,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想告诉眼神不好的父亲:海边上那一溜溜架起的大铁锅里,正在开水中翻滚着的海贝个头越来越小,有的只有指甲那么大;即便这样,那些商贩还是要吵着扑上来呢。商贩们不再全是近处的,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拥来的,口音怪异;有的还『操』着奇怪的南方话。就是这些人顶着熏人的水蒸气,把大铁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争挤中还动起了拳头……就在老人呜呜噜噜跟女儿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壮年汉子把小船靠到了岸上——他扒开一些围拢的商贩,大概看到了这边的老人,几步就蹿下了木船,一直走过来,叫着:
“这不是您老吗?”
海老大冷眼盯了他一会儿,搓起了龙头拐杖。
壮年汉子又问:“海上如今红火了……”
海老大把拐杖立起来,狠狠地捣了一下那人的脑壳。也许他的手太重了,壮年汉子哎哟一声捂住头,往后一仰险些跌倒。他咬咬牙,向海老大身边的女儿比划了一个『淫』秽动作,跑走了。
老人被女儿扶着,慢腾腾地往回走去。我也随他们离开了。
太阳升上天空,海滩上一片灿烂,所有的草木都被晒得灼热。他们一步一步走着,走了一会儿又改变了方向。女儿说:“爸,我们往回走吧,往回走吧。”老人只是摇头。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弯腰拾起一些白『色』的东西放在掌心里看,对在鼻子上嗅。他对女儿说:“看到了吧,这都是一些碎海贝,它们是几百年前让海水推上来,让风沙磨碎的。这片海滩以前也是大海,这里就是海底哩。”女儿仰起脸瞥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大概觉得老人说的是痴话。我很想告诉她:原来的海岸线真的在这儿,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海退曾持续发生,如今这个过程停止了……老人咕哝说:“你看到前面那一道道沙岗了吗?每道沙岗在过去都是一道海岸,那才是当年的大海边儿。我有时坐在这些老海岸上,一坐就是一天。我不知道老海岸上有没有我这样的打鱼老头儿。我在想,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了:大海能后退一百里,也能往前一百里。我打了一辈子鱼,知道大海的火暴脾气,它火了吓死人啊。年轻的时候只想做个安分的打鱼人,没有太大的贪心,不像现在这些人,拼了命发了疯。我还从来没想把刚长成指甲大的海贝给捞上来。满海滩的腥气顶鼻子,这不是好兆头啊,孩子……”
老人说着,像哽住了。我迎着阳光一看,发现老人的泪水在脸庞上闪着光亮。
“我的孩子,你男人……”
一句话让女儿哭起来:“你快别说了爸,别说了……”
老人摇摇头,他大概没有看见我,继续往前用拐杖戳戳点点地走。一个沙岗近了,女儿搀扶老人往上攀登。他用拐杖捣着脚底的沙土说:“你看,你低头看看这里边有多少碎贝壳子,这是大海的骨头啊,这些骨头比人的骨头还硬。几百年了它们还没烂掉。孩子啊,我多嘴啦。我要说你男人就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都怪我那时没长眼,把你害了。他打的鱼够多啦,可就是不听我劝,非要用小扣眼网不可,一网下去,大鱼小鱼都给拉上来。那么多人都拖不动他的网,他就买来牛和骡子,把它们套在网绠上……凶兆早就有啦,他不怕。说起来没人信哪,这么一个厉害的打鱼人没死在海上,死在了一头老花牛的两只角上。那天我在另一边领人拉网,从船上下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往西边一望,还不到落日的时候,可是天上的云彩像被血染红了。我的手抖了。有人在我耳边上尖叫。我扔下手里的活计就跑,沿着浪印往前跑了好几里,一抬头,看见了你男人一伙。刚刚出事,好多人围上他。他被那个老花牛的两只角顶在地上,戳进肚子。那么多人吓唬那头牛,拉它打它,它就是不把角拔出来,只一个姿势叉住你男人。他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断气。牛的两只大眼瞪得老大,一直瞪着。他也这么一直瞪着牛;临死眼也没有闭上。旁边的人慌了手脚,狠击那头牛,使了鱼叉,结果牛身上给叉得血乎淋拉,只是不倒。我迎着它大喝一声,这头血牛才噗一声倒了。”
“爸爸,爸爸,快别说了爸爸……”女儿使劲摇晃着爸爸,后来去捂他的嘴。
老人把女儿的手扳开:“孩子呀,这是报应啊,报应啊。你该记住,人哪,不能光看见海水后退了几百里,不知道这是海水在给人让路;它后退几百里,还会回头走几百里,那就不知什么年头了。反正那个年头等着咱哩,我恐怕是赶不上啦。我打了一辈子鱼,就好比庄稼人收粮食——只要是庄稼,就得等着它熟了再割。我的粮囤子不大,一家子老少够吃就得了。”
老人说到这儿再不吭声,弯下腰抓了两把沙土,搓『揉』了两下,重新撒到地上。他昂首望着蚬子湾的方向。
我也回头看去,见那里海雾『迷』蒙,什么也看不到,所有船的影子都已经模糊了,只有一片嘈杂从海风里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和父女两人一前一后从沙岗上走下。刚刚走下沙岗,我们都看到了一个头捆白布的女人跪在一个地方嚎哭。我们都知道又是一个在海上出事的人埋在了那儿。女儿不敢抬头去看,她想绕开。可是老人不知怎么特别执拗,一直迎着那个泣哭的人走过去。
到了跟前,伏在那儿的女人抬起头。她两眼红肿,两手扑打着沙滩,手指上扎了棘刺也顾不得拔。
老人坐在坟边,让女儿也坐下。
哭坟的女人由于有了两人的陪伴,立刻不哭了。她收住哭声,喉咙里还发出阵阵响动。她在用力压抑,手指着坟头说:“我的男人,我的男人……”
父女两人这样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老人让女儿搀扶着继续往前走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女人停止了泣哭,也站起来。我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一条粗粗的麻布袋子。
我明白了,她还要到海边上去贩卖海贝,这条袋子是装那些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海贝的。她仍然要忙自己的生活。
远处,老人和女儿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