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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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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走了四五华里,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沿着它进山。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脚步变得急促了。随着往前,地势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几华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阳越来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找个河湾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开始变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背囊里有吃的东西,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煮一点热水。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提着篮子,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一见了我就停住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沟底没有水,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我向老人打听:“大娘,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

老人理理头发,望一望,又回头仔细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个人?”

“就我自己。”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唉,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别行夜路。”

“这个我倒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

“你家在山里吗?”

我还没答话,老人就劝:“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没法爬山哩。”

我犹豫着。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在山地边上过夜。我收回目光,看这条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一会儿手就染绿了。篮子满了。她站起来,拍拍衣襟。

我开始打开背囊,抖开那顶帐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老人又转回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说:“就这么过夜?”

我说是啊。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蹲下看着,脸上笑『吟』『吟』的。她说:“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要不嫌弃,到咱家里宿下吧——离这里也不远。”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那我的眼神……”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我心里有点发热。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

老人说那是加友几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还高,胖哩。‘皮业家’那里吃得好,顿顿有肉,这娃儿长起来哩”。

我在心里为老人和孩子祝福。

夜晚老人让我住到了西间屋。这儿就是打算给她的加友成亲用的。老人给炕加了火,一会儿它就热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轻人才在夏天挪挪窝儿。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闪跳的灯火下端量起这间屋子。我发现它们都用一些报纸仔细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种报纸糊成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变黄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时代留下来的苏联报章——在这偏僻的农村竟然有这么多外文报纸,而且至今还糊在墙上,可见在那些年代里它的发行量有多大!我读不懂俄文,却可以看很多印得精致的黑白照片。我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们都微笑着,或者举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礼地站着。俱往矣。

窗外黑漆漆的,不时传来小猪和鸡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读点东西,于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几年前我和武早结伴而行,从平原坐车,后来徒步穿过丘陵进入泰山东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里,我们很少宿在外面,因为当时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就像眼下一样,我们躺在了房东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总是听着武早那些梦呓似的故事……多么有趣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今夜,我从背囊里掏出的是行前装入的那些信件。

……艾克还为那三个碟子闷着。可我就是不给。那时候我心里想着象兰。它们是艺术品,粗糙,象兰喜欢——她平时喜欢的都是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眼睛歪斜的人,说起话来像破锣的家伙,一片树叶,一块古里古怪的石头,一条干鱼,一只蟹子,她都喜欢。有一种通红的蟹子,她把蟹壳挂在墙上,说样子像我。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自己哪儿像它?她的两条腿倒像蟹子——两只大螯!陪同的是艾克,这家伙结结巴巴说着汉语。本来要离开了,我们一伙中有人嘴贱,提出去查理夫人家里看看。艾克结结巴巴把这个提议翻过去,查理夫人慌了。她两手不停地比划,对艾克说着什么。夫人七十岁了,可是她飞动的两只手很容易使人想起老猫的前爪。艾克告诉:夫人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毫无准备,说家里脏呀,花园没整理啊,等等。可爱的老太太,她以为我们那么在乎花园呢……我们每人至少要带一件礼物,有人建议我找同行的一位姑娘借点什么。我借了一个景泰蓝手镯,漂亮而又廉价,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

玩得开心。查理夫人像五六十岁。她大概要活一百多岁。一幢两层楼,楼房前后都是花园。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喝了一点酒。可惜我没有带自己的酒。祝夫人健康。她独身一人,令人惋惜。夫人幽默愉快。我们一块儿去爬山,山上长了一片荨麻。有人碰了一下,疼得啊啊叫。查理夫人拔起荨麻,顺着『毛』刺去捋。她真『露』了一手。路边咖啡店里贴了一张图画:女人两个『乳』房间『插』了一支蜡烛,燃得正旺,查理夫人拍手。温水池边,蓝水诱人。欧洲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望而却步。查理夫人穿上游泳衣,像娃娃一样跳进去了。她登山时竟然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甩在山下,一路上披荆斩棘,弄出一条小道,欢呼着。赠给夫人一根拐杖,它来自泰山。查理夫人舞拐如剑。还有人赠她一把腰刀,她整天悬在腰上。该查理夫人分赠礼物了。艾克得到了一个桃木刻成的小人儿,小人儿骑在骆驼上。艾克耸了耸肩膀,瞟我的三个碟子。

我把它们摆在玻璃橱后面,象兰问这是什么?我说碟子。象兰用它盛鱼。刷碟子时打碎一个。我把碎片拾起,包好。后来不知是哪个狗东西看上了我的碟子,它们没了。只有碎片、碎片。

象兰买通了两个王八蛋,他们一块儿合计好,把我送进林泉。她在心里判我死刑。我跟查理夫人喝酒的那一会儿,她躺在谁的床上?我看不出那个眼睛歪斜的家伙有什么好。狗男女。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天下第一流的婚姻总是难以进行。狐狸精。不错。

我怀疑所有的不幸,皆因得罪司机。他背后有一手。抽顶级烟,住洋房,非吉兆。象兰对他说了什么,领导才会知道。象兰指天发誓。无奈。司机是我的克星。那小子的一对眼睛像猫头鹰,圆亮,放『射』死光……

悬崖。抓住一根草一条藤。一个念头决定一生。她走了,小娘儿们坐着波音,钻进云彩。

一辈子苦寻、苦寻、苦寻?问你问自己问小白问眼镜小白这家伙也好久不见……没有别的办法!还不想撞死自己——于是,而且,当然——也就苦寻……

曾记否?深夜饮酒,撒『尿』长谈?咱们的交情一辈子用不完!我到山上盖孤屋,招呼你去。出家人老年酿酒,遍采野果。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原也不难。那就没人往我脸上打了,没有象兰也没有铁笼子,没有穿白衣服的人,没有凶险的针管。我等你,好兄弟!死亡的消息都是谣传。当然,活着,深山。你以前讲过什么?想一想吧!你的炫耀之地就是我的久居之地。我的酒自己喝一些,分给野物一些。我和野物成亲,夜夜搂紧狐狸。你来时别带家眷——我不接待任何女人。请与小白同行。我要睡了,饮尽最后一滴。公鸡叫了……

《高山流水》

人流与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码在这个半岛上是这样。每到了闲散的季节,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滨平原。这些人去寻找崭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着山谷走下来,往前追赶,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方向。从那个大山的分水岭开始,溪水分别流向东南与西北。开始只是一些小溪,渐渐形成一个细密的水网,纵横交织。除非是极其干旱的年头,它们很难干涸,总是滋润出一丛丛茂密的绿草。最后形成了几条粗壮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芦青河和界河、栾河。在分水线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细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涌而下的人群,自古以来就是顺着河流往前的,水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这样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边。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他们从流浪者口中探听天海的消息,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人,都是大山里特别野『性』不安的家伙,他们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这辈子会像河水一样流淌不止——一开始是小伙子,后来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再后来连女人也跟上走了。这支男女混杂的队伍像水流,一涌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开来,纷纷四散。他们一边打工一边走,到了夜晚找不到东家安歇,就会睡在草窝里,睡在干涸的沟底或高秆作物间。一年一年过去,这种游『荡』的生活成为他们固定的节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准备干些什么。他们一般来讲都是些规矩人,从来不做平原人不喜欢的事情。在这些流浪人眼里,平原上遍地黄金,总有一天会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美好结局。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种晒干的吃物。这样一直等到有机会返回大山,口袋里的东西都不会变质。所以他们再辛苦也要把它们背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记忆里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仍然没有完结,只不过稍稍改变了一下头尾和情节。一个在野外过久了的人或有这样的经验:河水偶尔也会倒流,会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吗?不,在风高浪急的涨『潮』期,河湾里的水就会凭借巨大的浪涌逆流倒灌,使大河里的一些淡水鱼远远地逃开。这样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静下来的时候,河水才会慢慢复原,沿着原来的路径流回海湾。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然后一直向着高处奔涌。我一路上常常惊讶地看着这些背负沉重的赶路人,想从他们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点什么。这些走在沟边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说不定就来自鼓额的那个村庄。我几次走近他们询问是不是小村里的人,结果都有点失望。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叫“柳棍”的村庄,但的确是平原人。

这些人到山区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干旱荒芜、沉陷和污染、被各种集团占据等等,反正是田园凋敝。而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带却热闹起来,那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矿藏——过去无力开采或不许开采,现在则是一片繁忙景象。山里已经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矿井和采矿场。由于这些矿藏分布得极不均匀,所以那些没有矿藏的村庄就非常窘迫,仍要像过去一样依赖贫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样外出打工。进山后很容易发现,山区村庄的贫富悬殊程度令人吃惊:有的村庄已经开始兴建一幢幢的两层小楼,而且正在有计划地抛弃那些河滩和山隙里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别墅”的一幢幢小楼令人眼前一亮——当看到与之相距不远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时,又会使人心生悲凉。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采矿场,那儿坐了一些头上捆了一条脏脏的布巾、用锤子一下下砸着矿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他们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锤子击伤的疤痕。富裕的山村里跑出来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马似的肥壮,油亮亮的,脖颈高昂,头颅上两只尖耳直立着,双目炯炯。它们在采矿场上奔来跑去、阵阵嗥叫……

我经过的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离砧山山脉还有四十多公里,时下望去已经有点面目全非了。这一地区的岩浆岩活动频繁,具有多期旋回的特点。往西延伸的这道山谷主要为花岗岩,侵入早,规模大;从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块状、片麻状构造,为中粗粒、中细粒黑云母花岗岩。这种矿体往往与金矿的关系密切,所以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为金子疯『迷』。其实这里的岩石含金量极低,可即便这样,也总算让山里人有了发财的门径,因为劳动力太廉价了。近年来的采金业除了集体经营之外,一些个体采金设备极其简陋,大半还要使用兽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炼金子的办法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严令禁止。但还是不断出现严重的氰化物伤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污染水源——因为这里处于分水岭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齐汇拢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库里——平原地区几条着名的河流、海湾都受到了污染。除了金矿而外,这条山谷还分布有石英石矿、滑石矿等。

矿石已经被采『乱』了,所有权也异常复杂,公采私采、国家集体,都搅混在了一块儿。执法部门怎么也没法把它们从头理顺。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管理更为艰难的工作了。与我曾经去过的砧山山脉以西的富矿区不同,这里主要是『露』天开采;而西部的一些矿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里活动着一些专门打洞子的队伍,俗称“敢死队”。而这里只要用锤子和钢钎在岩石上打孔,然后装上黄『色』炸『药』就成。山岭上一处又一处显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来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会看到炸开的一个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绿『色』的草皮被石块和黄土翻压在下边……

山里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们认为过去几十年里真是蠢极了——虽然那时也在频频放炮开山,可不是为了采金,而是为了修整农田。他们像绣花一样把那些梯田围上了整齐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财力,换来的却只有贫穷。眼下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还有灌溉渠网,都被拆毁砸烂了。

我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们好奇。许多人把我当成了地质勘探队的:在金矿规划初期,这里常有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背着这样一个大背囊的人走来走去。打听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小,那些地质人有的就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咿咿呀呀讲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说起来没人信,从那个学校里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师,手指老长,会弹钢琴——人家不笑不说话,文明哩。可就是这家伙把村头的闺女给拐跑了……”

我听下去才搞明白,原来那个领队是一位青年讲师,住在村头的家里,这个村头家里很有钱,共两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层小楼。他们把楼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这位教师住,一月之后村头的闺女竟然与他私奔了:眼下学校和村头都在找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你看看,这么好的一份家产!这个贼丫头连万贯家财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过天哪!”

我觉得最后一句说得有意思极了。不过那个教师失去了一份职业也怪可惜的。可见这个村头的闺女一定别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质学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会跑这么远来寻一个山沟里的姑娘。爱情令人『迷』『惑』。

“狗东西,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来祸害咱庄稼人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边抹着鼻子一边讲,不知不觉火气上来,砸石子的锤用过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河谷两旁的梯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这会儿上面的庄稼又瘦又小。田里没有多少人做活,显然这些土地基本上被遗弃了。过去山里人会把每一棵庄稼照料得无微不至,得到的却是一份艰难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个事实是,有时候庄稼人也会厌弃土地。山坡高处那些被地堰围成一块一块的梯田都属于褐土,它们大半都是薄层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适于耕作。在钙质岩丘陵顶部,这种土质是最多的,可是他们硬是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汗水将其浸润得变了模样:把捡不完的砾石倒进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担上来,最后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种麦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这些人,现在回过头把那些当年花了无数血汗、费尽时日垒好的石堰统统毁掉了……雨天来临,梯田上几尺厚的泥土开始顺流而下,一直泄进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们送进河湾、送进大海……

从平原上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分长短期两种。长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沟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动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秆搭一些铺子。他们一般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东西也如数携来,如风箱、大铁锅,以及面粉和瓜干等等。草铺旁边还开垦了一些小片菜地,种了菠菜、韭菜、萝卜等。

我沿着一条崖畔的窄窄小路往东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时分稍作休息,下午接着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铺子,心里一阵高兴。

我在这里开始了逐一询问,令我惊喜的是,这里终于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村庄的人!他们喊着:“柳棍,那是我们庄啦!”

当我问起鼓额一家时,有人喊着:“天,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几大家子一块儿走哩。”

我的语气急切起来:“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伸手指着西边苍苍茫茫的大山——那是险峻的砧山山脉,“早翻过大山了!大概往远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为钱嘛。山那边有南方来的淘金队,那里招做杂活的人。谁都留不住他们……”

我半晌不语。

“你是他家亲戚吗?城里亲戚?”

“是的……”

我这会儿心里盘算着是否翻过砧山山脉——那可能要花费许多时间,从这里翻山后再进入采矿区,至少也需要七八天吧。看来此行只好先停下来,我要从这儿折回了——需要去完成此行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找到小白和老健他们……而后我会把园子里的一切稍作安置,寻一个更充裕的时间再去大山西部。

下面的一段路程让人既谨慎又兴奋。我在心里忍不住念叨起几个人的名字,不知分别以来,小白几个人是怎样度过这段日子的?我和朋友们没有他们的任何音讯,因为各种联系方式已经切断,彼此真的成为一个个孤岛。他们也未必知道我后来的处境……整个事件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了结的,我一直在想如何凭借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力量,来援助这些无辜者;我不信如此的不义和黑暗竟可以长存下去。我见到小白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整个计划:从哪里着手、怎样开始?一切都不能贸然行事,不能有一点莽撞——在这些方面小白应该是一个经验丰富、十分沉着的人。我甚至想过,目前他与朋友的处境,或许也是他早已预料的一个结果、一个过程?因为在长期的交往当中让我深有感触的是,小白虽然在年龄上小于我,但在某些方面已经拥有相当复杂的经验,有着并不单薄的阅历,有着相当严整的判断和运筹能力。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的下一步决定,特别是——我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我一直牢牢记住了分手那一天的情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让我一定要在事态平稳一段时间再去那个地方。可我担心这些日子如果拖得太长,他是否还会待在那里?他一旦离开我就无从找到,我们再要见面也只能是他设法找我——这样就会冒更大的风险。我在想老疙对我的提醒,我必须谨慎至极。我甚至从城里返回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只去探望过三先生和他的跟包。我一遍遍咀嚼跟包的故事,以此来安慰自己,抵御着难言的悲伤和寂寥。煞神老母和乌坶王的幽灵就在平原上徘徊,现代人竟然不得不与他们共舞——我在长长的跋涉中常常陷入这样的默想,忍住心底泛上来的阵阵惊讶。

从山地丘陵和平原的交界处——芦青河西岸往南二十华里有一个镇子,镇子东南有一个“草炭厂”。所谓的“草炭”即是将废弃的作物秸秆之类粉碎沤制,做园林种植业所需要的底肥和基料。小白在那里有一个叫“长闩”的技术员朋友,自己的公开身份是对方的合作伙伴兼技术同行,所以以前在那里不事声张地待过许多次。这次草炭厂即是小白所选择的第一个滞留点。一般情况下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抵达了那个镇子,然后就直奔草炭厂了。当我远远地看见那一片低矮的厂房、听到隆隆的机器声时,心里真有点按捺不住。我为即将到来的相会而兴奋。那种心绪真是难以表述。

进厂后直接找“长闩”,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个面『色』黢黑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正一下下咬着一根甘蔗样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甜高粱秸。他加紧咀嚼了几口,吐出一口口渣屑,等引我进来的人走开后才问:“找我?”我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想见一下小白。”“他嘛……嗯,我们没有这么个人啊。”我看看旁边——一个人正推着一辆手推车匆匆走过。待那人走远,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姓宁,与他约好的。”

“长闩”不再说话,把我领到一旁,从一条小胡同里拐进一个小院。这里由几幢青石做基的黑瓦泥墙围起来,很隐秘的样子,惟一的不好处是噪音稍大。我想即便习惯了这种环境,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易事。我们进了最边角的一间,进门后立刻合上门扇——原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小白了,谁知道黑乎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长闩”拉开窗帘,这才让我看清小屋里的炕、小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凭直感,这是小白的屋子!我问:“人呢?”

“长闩”一声不吭,只从炕席子下边『摸』出一个信封。

我急急打开,只见一张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这里太吵了。和那个村子一样吵。我得换个地方住了。还记得你讲过的那个夜晚遇见鬼的故事?那个老太婆?常常想到那儿,真有意思!再见!”

我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迷』茫。显然,这里面埋下了玄机,藏下了暗语。显而易见的是,这里并非是什么噪音的问题,而是那个集团或者刀脸的人盯上了这里——他害怕这封信落到那些人手里,同时又因为“长闩”并不认识我,为了牢靠稳妥,也只有写下这样一封信——这样即便别人看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由此带来的最大困境是,我自己一时也弄不懂这其中的意思了。我问“长闩”:“小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直在看我的背囊,听了我的话像刚刚醒过神来似的:“唔,他嘛,他早就走了呀。”

我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翻看小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奇怪的是这些书全都是市场上绝迹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读物或文学类书籍。它们陈旧的封面,特殊的气息,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年代,那种如梦似幻的感受在心头一闪而过……我又一次问“长闩”:“他走前说了什么?没留下什么话吧?”

“长闩”摇头:“他只说把这封信交给你,你一看就知道了。”

可我无数次地看着,还是不知道。

《老酒肴》

煞神老母让秃头老雕捎信给乌坶王,说把那个老酒肴快快差来吧,带上浑身的武艺和家巴什儿,这回有了他的用武之地。这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美酒,越有劲儿越好,越多越好,酿出一坛又一坛,醉死一个算一个。乌坶王把呼呼大睡的老酒肴揪起来,说快跟上本王去东边造酒去——限半天时间收拾好各种物件,什么酒曲漏子大口罐。老酒肴搓着眼打个哈欠说:“大王这就用不着了,东边是忒富庶地方,随地抓一把也比咱这边好东西多,咱空着两手去就得。”

老酒肴跟上乌坶王朝行夜宿,骑了飞驴,没有两天就到了东边平原上。乌坶王凭嗅觉也找得到煞神老母,因为她急躁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海龟粪一样的气味。飞虫一团团迎着这股气味拥去,乌坶王就追赶着它们往前。到了一片密密的林子里,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和憨螈的窝:那是搭在棘丛中间、大树桠下边的一团黑乌乌的东西,远看就像巨型蜂巢或某种怪鸟的大窝。走近后,见他们母子俩坐在窝里,只『露』出两个后头:一团『乱』蓬蓬的红草球,一个长了稀拉黑『毛』的半秃瓢。他拍拍巴掌,他们就回过头来——老酒肴立刻吓得昏了过去。乌坶王顾不得他,只叫了几声煞神老母。窝里的人一先一后蹿出来。憨螈巨大的身量让乌坶王吃了一惊,他指一指问煞神老母:“这是什么凶悍物件?”她笑笑:“说哪搭了,这是我孩儿。”“狗日的,生出这么一大泼物!”

两个人正说话,憨螈却专心研究趴在地上的人,先把他翻转身子,又伸手揪下了他的裤子。憨螈凑上去看了看,扫兴地蹲在一边。煞神老母对乌坶王说:“不要紧,他就这样儿,一天到晚只琢磨男女事儿——他要看看是不是女的。”乌坶王笑了:“还有这等奇物。”说着掀开憨螈的小草裙,见到了一根鳞茎似的东西,“嚯”了一声。

老酒肴的身个只抵常人肩膀那儿,身子粗胖,头发又长,所以从背影上看很像个女人。头上为防风沙扎了一条棕『色』布巾,下身是宽腿半截裤,猛一看就像一条裙子。『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都呈酱『色』,泛着一层油亮。脸庞上没有深皱,顶多五十来岁,五官端正,双眉轻扬,嘴巴窝着。煞神老母端量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的人,问乌坶王:“你领来这个酒墩子油滋滋的,怕是一天到晚喝酒吧?”乌坶王一边点头,一边按住他头上的『穴』位使劲儿转『揉』,“老酒肴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胆子太小。”说话间地上的人活了,吐出一口大气,翻翻眼坐了起来——一转脸又看到了憨螈,“啊呀”一声爬起来就跑,被乌坶王一把揪住:“这就是煞神老母和她孩儿,他们亏待不了你。今后就好生造酒吧,有力气尽使出来!”

老酒肴吸着凉气,不断地斜眼去瞥憨螈。煞神老母抚『摸』着为他压惊:“别害怕,我孩儿身大力不亏,平原上有谁敢欺负你,你找他说就是。还有,搬搬扛扛那些力气活儿你就找他,自己动动嘴儿就行。”

老酒肴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四下寻『摸』起来。

乌坶王对煞神老母说:这个人就是这样儿,每到一地都得四下里看看找找,就地取材,遇上什么就使什么,没有什么不能造酒的。煞神老母不信:“咱可不信,沙子也能造酒?石头也能造酒?”乌坶王说:“你以为怎么?”正说着憨螈放了个吓人的屁。煞神老母说:“屁也能造酒?”乌坶王点头:“你以为怎么?”

老酒肴紧了紧裤带,又把腿脚扎了扎,甩着两只短臂四下走了起来。他随手捡来一些植物叶子、五颜六『色』的石头、树根树皮、草籽之类,东张西望。这样一连两天过去,杂七杂八的东西积了一堆。他还是没有停歇,继续往北往东游逛,看到了大海和大河,就跳进去洗了个澡,回来时肩上还扛了一些蒲草和海蜊子皮。所有这些东西都码在一块儿。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就是这些物件了,它们要用来造酒。煞神老母愣着神儿,恣得大喊:“憨螈我孩儿快些去找,就这些东西哩!”

老酒肴动手捏起了坛坛罐罐,然后点火烧制起来。他三天就制好了家什,又开始搭起一溜草棚,告诉说:“这叫酒坊。”煞神老母问:“以前都听说用粮食造酒。”老酒肴说:“对呀,那倒是好哩!我在大漠里穷惯了,忘了这搭子事!”煞神老母拍手,然后喊来一些两眼尖尖的野物,吩咐说:“快去周边村子搬来高粱和薯干、南瓜和芋头!”这些东西半天就堆在了脚边,有一人多高。老酒肴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

“大王啊,煞神老母啊,你们就等着喝好酒吧!”

煞神老母恨不得立刻就能怀拥酒坛。她将老酒肴一把揽到怀里,又搓又『揉』,还亲了一下他的脑门。老酒肴哎哟哎哟直叫,说咱喜死了。“你赶明儿就得给我拾掇出一些酒来!”她盯住他的脑门,又狠狠吮了一口。一块紫『色』的印痕凸起来。老酒肴痛得哭了。乌坶王想起什么,牵过飞驴,从褡袢里解下酒囊给她解馋……煞神老母喝过了酒,快活地冲着老酒肴大叫:你这个头上包土布的家伙啊,快快忙活起来吧,俺就等着你捣鼓出一坛坛美酒哩!事成那天,俺要封你个“一品酒王”……

老酒肴一听到“一品”两个字,眼都直了。

一溜草棚里的坛坛罐罐下边都架起火来。烟气缭绕,臭气熏天。煞神老母叫道:“日你妈酒香怎么变成了臭气?”老酒肴答:“贵老母有所不知啊,这是刚刚熬炼哩,先熬去俗臭,才能『露』出真香。这里面有蒲根、柳树根、鬼姜和地瓜,还有淘洗了十二遍的河卵石、深井里的黄金泥、鹌鹑蛋、狗宝蟾蜍鞭……”“慢着,什么是‘鞭’?”煞神老母愣着神。乌坶王赶忙答:“哦咦,这是他们酿酒人的行话,‘鞭’嘛,就指我们大老爷们才有的东西。”煞神老母眨巴眨巴眼:“明白了。这里面的学问可真大。”

一连熬了三天三夜,老酒肴眼都没合。第四天一早他实在抵不住了,两腿一伸就呼呼大睡起来。煞神老母急了,上前要把他揪起来:“酒坊里烟熏火燎的,他不盯紧还不全完了?”乌坶王拦住她:“惊不得惊不得,你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他让瞌睡虫缠住了,非睡不可。”“那酒坊怎么办啊?”“你等着看就是。”

煞神老母和乌坶王大气不出地蹲在一边。这样过了片刻,只见地上打着鼾的老酒肴摇摇晃晃站起来,像踩在云彩上一样,端起水罐进了酒坊。他在酒坊里忙着,在白气里钻进钻出,『摸』『摸』索索,鼾声如雷。煞神老母凑近了,见他大睁着两眼,就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悠,他像没看见一样。乌坶王小声对她说:“他正睡呢,他这是在梦里给咱干活。”

整整两天两夜,老酒肴鼾声越打越响,人却一刻未停下忙活。煞神老母还是不放心,和憨螈轮换休息,盯着他干活。他们发现老酒肴虽然打着鼾,却能一丝不差地绕过地上的炭火、水坑,还不时地端起酒舀子品酒,再把接满的酒倒进小口罐里——扬勺过顶,让细细的酒线拉出一道弧形,一滴不少地落进罐子里。他打着鼾扒拉酒糟、扛袋子,还打着鼾撒『尿』。

第三天黎明,老酒肴从酒坊出来,一仰身子躺下了,鼾声立刻小了许多,也均匀了许多。煞神老母问乌坶王:“这可怎么办?”乌坶王说:“不要紧。只要造酒都是这样哩。你想想,又没有谁能替换他,酒坊里开了锅又停不下,他不边睡边干又能怎么办?”“要这会儿酒坊里出了麻烦怎么办?”“不会。他睡着了心里也有数——这是躺下歇息的空当儿,就好比干活的人累了抽袋烟。”他们说着话,憨螈就凑过来。乌坶王掀开草裙看着,用一根木棍挑起那根鳞茎,憨螈就恼怒地发出一声:“哞——”接着双目圆睁,牙齿频频磕碰。乌坶王赶紧扔了木棍。煞神老母呵斥他:“敢跟大王龇牙咧嘴?神将战混沌那会儿你爹还是条虫哩,别说你了……”憨螈垂着头离开了。

第四天老酒肴的鼾声一停,乌坶王马上对煞神老母说一句:“成了。”只见老酒肴这会儿反复搓眼,连连叫着“啊呀好睡”,挽起袖子,又把头上的粗布扎紧一下,大步往酒坊里走去。三个人都跟在后边。老酒肴喊着“起酒”,把一溜二十几个罐子都一字排开,然后将桦树皮做成的流子对准它们,像野猪撒『尿』似的,哗啦啦响成一片。从早晨到正午,二十几个罐子全都装满,又用黏土封口,让憨螈扛上,埋到了深深的沙坑里。

“都埋了,那咱们喝什么?”煞神老母问。

“不用急,只要起酒了,就有一场好喝!”乌坶王说。

正在他们说话时,老酒肴在酒坊里扑嗒一声趴下了,鼻子“蓬蓬”响着,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嗅着。嗅了一会儿,他将散落地上的一层酒糟扒开,像狗从土里掘一块埋藏的骨头似的,把沙土扬起了很高,有几次还扬到了周边三个人的脸上。这样折腾了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拱出酒坊时肩上扛了一个半大的罐子,罐子上有一个树皮做成的塞子。他砰一下将罐子放在他们跟前说:“喝!”

煞神老母看看面前的罐子,一脸茫然。

乌坶王说:“这是‘酒底子’,是一场酒里最醇的一罐哩!专门留着起酒以后咱们大喝哩……”

乌坶王伸手揪掉了塞子,一股冲人的酒香扑面而来。憨螈从生下来还没沾过一滴酒,这会儿被一股特别的气息给吸得牢牢地趴在罐边。煞神老母用大泥碗接了满满一碗,吮一小口,咂了咂,嘴巴一窝,像是要哭的样子:“老天爷这才是酒哪!这真是馋死人不偿命啊!”说完一仰脖子饮下,呼呼吐出一口长气,快活得翻出了眼白。

乌坶王和憨螈都不吱一声地饮着。老酒肴则取一个小碗,蹲在一边细细品尝起来。

他们喝酒的这一会儿,四周的林子里都有一些眼睛往这边望。原来所有的野物都被酒香给熏出来了,它们大大小小的鼻子一阵抽搐,发出“吠吠”的声音。只是这四个人专心喝酒,没有一个发现凑近的野物。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那个罐子已经空了。四个人倒在火红的晚霞里,只出气儿,像死了一样。这场大醉要持续一夜,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前没有一个会苏醒。

所有的野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它们也想尝尝这神秘的『液』体,只不过没胆子过去。其中的一只老羊理理胡子说:“这四个人不是睡着了,那是醉倒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会儿管不着咱们了。”它的话令其他野物将信将疑。兔子王为了证实老羊的话不是妄言,就用一根树条远远地捅了几下憨螈和乌坶王,发现他们真的没有反应。它们呼一下蹿出,扳起地上的罐子又吮又『舔』。一点点余酒。香。野物酒量极小,所以它们竟然都醉醺醺的了。它们扛着完全干净的罐子跳了一会儿,然后一抛,又试着踩了踩四个人的后背。兔子王说:“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谁敢说他们一句、动他们一下!瞧这会儿,咱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没辙!”老羊说:“那是当然了。他们人这种东西,‘酒醉如山倒’!”兔子王说:“你说得不对,是‘病来如山倒’。”老羊捋捋胡子:“一样,其实醉了,也就等于病了。”

太阳升至半空,老酒肴最先一个醒来。接上是憨螈、煞神老母、乌坶王。煞神老母第一个发现了大家身上的野物蹄印,又看看空中的太阳,这才知道昏睡了不少时候。她笑着:“夜里它们没把咱一口口嚼巴了,也算天大的福分。啊呀舒坦。”她看着乌坶王,一口发紫的牙龈『露』出来:“有了这样好酒,还愁大事不成?美夜叉也好,别的什么物件也好,他们沾酒就醉。剩下的事就该咱们放手折腾了不是?你就等着看老娘我的吧……”

憨螈因为喝了一场好酒,一下就上了瘾,瞅个空子就要去扒那二十个大酒罐。开始几次被煞神老母喝住,再后来酒瘾泛上来,劲头大得不得了,所有人都拦不住。正在焦急时候,老酒肴献上一计:让他喝,等他醉倒时再绑起来。果然,憨螈一口气喝了个烂醉,摇摇晃晃一倒地,几个人就拥上去把他绑了。他们把他绑在一棵最粗的大橡树上,这样即便醒来也挣不脱——一般的树木经他三摇两摇就连根拔起来了。老酒肴说:这个人可得好好看住,不经过三个月亮天、三个日头天,这酒罐无论如何不能出土。为了保险,煞神老母在儿子醒来前,又特意用一根桑树根将他的鳞茎悬在了树枝上——这样他只要挣跳就会疼得啊啊叫。

一切妥当之后,静等圆月之夜。第五天大月亮总算爬上来了,煞神老母泪花闪闪。憨螈醒来后,他们只往他嘴里抹一点地瓜糊糊什么的,不敢解开。他果然大喊大叫,有一次蹿跳得太急,鳞茎给拉疼了,就再也不敢狂了。这样六天过去,二十个酒罐就要出土了。三个人不敢让憨螈帮忙,只好一块儿费劲地弄出来。煞神老母扑打着身上的沙土说:“这回该让咱喝个痛快吧?”乌坶王指指老酒肴:“听他哩。”

老酒肴把头上的土布抹下来:“老母啊,这二十罐都是母酒——有它就能生出更多好酒。你要它们更好喝、更对一些人的脾『性』口味,就得配成几种不同的酒。一种人喝一种酒,那时一口顶两口,才来劲儿哩……”

“几种什么酒?”

“俺主人喝的是‘大王酒’;您老喝的是‘五毒酒’;憨螈喝的是‘铁鞭酒’;送给上边的要是‘宫廷酒’;一般人最想喝‘欢喜酒’……”

煞神老母听得眯了眼,似有所悟,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皱起眉头问:“你这小鳖虫子说得也是,老娘我听了怪对劲儿;不过这么花花黧黧一大坨子,得费去多少辰光呀?你要让我等白了头发不成!”

老酒肴咂咂嘴,吱溜溜吸着口水:“这倒好办,先配出‘五毒酒’和‘铁鞭酒’,让你娘儿俩火刺辣辣的先喝着,剩下的咱慢慢倒腾去——两种酒全弄好也不过是个把礼拜的事儿……”

煞神老母眉开眼笑了:“这小矬子的话我越听越愿听。你好好弄去,等几种酒全收拾好了那天,我去林边村子里揪来个圆脸闺女送你!”

老酒肴赶紧红着脸谢过:“老母,人是各走一经,咱不喜那事儿。”

说完这番话,老酒肴转身取来一个大口袋,一撑袋口,煞神老母见里面全是蝎子蜥蜴毒蛇蜈蚣之类。他将其放在一个大夹板下夹住,下面再用一个汤盆接住。按动夹板时,吱吱尖叫听得人头皮发瘆。血水一滴滴洒了半盆,叫声始停。当他将血水与五毒残肢一起投入熬炼时,煞神老母就问:“你怎么不整个儿熬它?”老酒肴答:“夹板压下去,就取来了杀气,酒会更有劲儿。”煞神老母龇着牙龈吸气,不时地瞥一下乌坶王。

熬炼的五毒『液』汁掺到酒里,再煎上几番,最后用酒糟煨几个时辰,重新埋入沙土。五毒酒眼看着成了。

“铁鞭酒”取鹿鞭、虎鞭、海狗鞭、野猪鞭和野牛鞭,合炖慢煎一夜,然后入酒。其余工序与“五毒酒”同。

“宫廷酒”掺的是橡树上采来的野蜜、『迷』叠香花、无花果、豆蔻、威灵仙、老鼠胡子和野兔子屎。这些东西先要磨细调匀,蒸馏一天一夜,然后放到深井里镇住。待黎明时分太阳未出的当口,再把它们一家伙倾进大酒罐里,慢慢熬炼即成。

“欢喜酒”取的是肉苁蓉、海马、菟丝子、蚕蛾、獐头鼠目和大快朵颐。这所有的原料用一个大陶盆反扣了,放在一口大铁锅里慢慢炖上,灶里点燃的要是雷劈过的桃树枝,看火的要是魑魅魍魉。

“大王酒”则一定要远离花花草草,投放的都是质地坚硬之物:透明的水晶石、浑玉、野猪獠牙、海胆和霹雳火。这一切在煎熬浓烈之时,才能将现成的酒浆倒上去,借着『逼』人的白气和“刺啦”声,倾入事先备好的一勺猞狸眼泪。

最先造好的是“五毒酒”和“铁鞭酒”。煞神老母喝了一口专为自己酿造的酒,品了品,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她大口饮下一碗,双拳抄在胸前,又噗一声将一只空罐捣碎了,一脚踢倒了就近的一棵椴树。

憨螈喝了一碗“铁鞭酒”,腰上的草裙马上飘『荡』起来,眼里渐渐『射』出两道幽幽的绿光,长长的鼻中沟抖个不停。他开始咚咚跺脚,然后发出了一声长嚎。林子里有一种疾风呼啸掠过,接着是一群野物没命地逃窜,四蹄蹭着草尖,发出刷刷的响声。他不知是追赶四蹄野物还是半空里的大鸟,仰着脸,奓开两臂,一跳一蹿地往密林深处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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