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的逃路》
一
在我离开茅屋的这段时间,斗眼小焕和半语子竟不止一次来过。四哥眯着眼,吸着烟斗对我说:“我告诉他们你一时半晌不回哩,小焕就说:‘那我就到城里去逮他。’”
小焕使用了一个“逮”字,这让我觉得好笑。
“只隔了一天这家伙又来了。他以为我把你藏在什么旮旯里,这次是突然闯进来的,大概就为了让我们没有防备,回来‘逮’你个正着。”
我笑了。这家伙烦人而有趣。
“就是这么个物件,你瞧哩。”四哥唏啦唏啦抽烟,也笑了。
大老婆万蕙看看男人,又把脸转向我:“玛丽也来了,这一回又开了那辆小车。这女娃啊,人倒是俊气,不过眼神儿不对劲儿。”
万蕙的观察力是第一流的。我在心里说:是啊,就是这个“俊气”的姑娘,却怀揣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她正和另一个家伙联手,对我们惨淡经营、濒临绝境的园子张开了血盆大口。瞧吧,这就是一个美女的故事,这真应了某个朋友的话了:这个年头啊,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再有几分姿『色』,你就等着看吧。可怜而浅薄,卑微和下贱,就是这么回事。事实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地乖戾和险恶,还有廉价和脆弱。目前我已经非常明白,拒绝她也就等于拒绝那个“老总”。尽管这样也许会遭受莫大的损失,招致没完没了的麻烦,可是不这样就会更惨——我们将给连根拔掉。
村头老驼突然也到园子里来了,他的到来使我有点惊奇:他竟然在做与玛丽差不多的一件事,为“老总”当说客来了。
话题刚刚打开,他就扯到了村子西边的那片地:“矿区要包赔咱的地,可咱那上面有点‘小建设儿’……”我知道他是指前些年修建的水渠之类。“不过它们早就没用啦,机井也塌了半截。可总算有东西在嘛。矿区根本不理这个茬,说‘什么小建设儿,一堆破烂石头!’差点没把我气死!”
我听着。我觉得矿区说得没错。
老驼瞥瞥我,大口喘气,拍手:“可就是这些破烂石头,我领着村里人干了一冬一春呢,手都冻裂了。我咬住了牙关,心想:‘日你妈,我这回非咬住你不行’,嗯哼,矿上的头儿秸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真有个艮劲儿。后来我才明白,他和‘老总’暗里好着——这应了那句老话:‘天猫地狗,配成了两口’。唉,最聪明的办法是回头来求‘老总’。结果你猜怎么?‘老总’又拍我的肩膀,又攥咱的手,挤眼拿样儿,那是做暗号哩。他们黑道上的人都这样,有话不明着说,心里是明镜。嘿,到头来真利索啊,谁也不吃亏,村子得了个大数,‘老总’也得了个大数……”
“国家丢了一个大数。”
老驼像没听见,吸着烟锅,吸得嗞嗞响,开始给我出主意:“你一个外乡人,里外都没帮衬,什么辙都没有。不求‘老总’,秸子会一口把你吞了,连点骨头渣也不剩。”
老驼瞪的大眼可真吓人。我忍着:“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他们按规定付给就行。”
老驼不语。我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飞快地活动起来,嘴唇一撇:“老宁兄弟,事情最后也怕揭底啊!”
他这一句话低低的,但十分阴沉。我愣住了。我发现他那张黄黄窄窄的小脸上,所有的皱纹差不多都交成了十字。这使人觉得对方是一个充满了心计的老人。实际上大概也正是如此。我正费解,他开始咂嘴:
“你知道,土地这东西,村子上可不能与你一个外乡人买卖啊。这原本不合法哩。”
我一下明白了他所谓的“揭底”是什么意思。一阵愤怒使我无法抑制,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刚开始那会儿我就说要承包这片园子,也提出过买卖的合法『性』——可你说庄稼人才不管这些,一切由你兜着。你说只要有了这张契约也就‘神鬼不怕’!这是你当年的话吧?”
老驼把粗糙的手掌利落地一摆,像割断了眼前的一道游丝:“这倒不用犟哩,因为你我心里如明镜,契约都在。这是咱们倒腾出来的蹊跷物件——只是国家不认哩!国家要揭你的底,你受得了吗?打官司告状?啊呀你胆气怪大,怪大!”
我立刻觉得事情有点严重——这真是糟透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甚至想到了更复杂的一面——玛丽和“老总”几个暗中串通了老驼,那么此刻他就不仅是一个说客,而直接就是一个“利益攸关方”!如果刚才的一番话仅仅是老驼自己的判断也倒罢了,问题在于这极可能是他们一起合计出来的。我想我应该尽快弄明白这一点。想到这里我口气缓和下来,故意说:这事还要您老多帮忙呢,村子严格讲也算我们的上级,希望组织上在关键时刻给予指导和帮助,等等。
老驼听了有些高兴,立刻拍打我的肩膀:“伙计,这就对啦。你看咱都是好心好意的,就该互相提个醒儿。我跟你说的这事儿,不过是摆弄那块地的一些体会,你做也成不做也成,最后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有些事情真是犟不得哩——我年轻时候比你火气还大,那会儿吃亏大哩……”
老驼走后,我陷入了深思。我在从头回味他来到之后说的这番话。我想如果这时玛丽来了,我倒可能与她探讨一些事情。就是说,我开始怀疑自己在最后关头是否挺得住了。事到如今,我真的会让“老总”『插』上一手?
二
四哥咂着烟斗,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心思。我心里想的是那笔赔偿费怎样使用。如果我没有犯傻,那就应该趁早给四哥夫『妇』买下一套房子:一个流浪了多半生的老人,他和老伴起码该有一个窝,以安度晚年。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后半生因我而耽搁,想起来心里就沉甸甸的。除了那笔赔偿费,我还将使用自己剩下的一点积蓄,为他们最后的日子作好准备——时下里最急迫的就是先买下一套房子。我知道小城西郊正出售商品套房,那应该是一个去处、一个选择了。我把自己的主意藏在心里,但没有说。
第二天我去了小城,直接找到了那个新建小区。在小区里转了半天,觉得这里环境尚好,房子盖得也可以,价钱却不高——比起我居住的那座大城市房价低多了。我需要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盖好的已经大半出售,动作稍慢一点就得等到下一批了。我瞅着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长时间目不转睛。时下横亘在眼前的问题是怎样尽快把购房手续全部办完。这并非什么轻松的事情,因为这个小城与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常常是买主交了钱,房地产商又搞出许多新名堂,使买主难以顺利地拿到产权证——结果最后不是再花上一大笔冤枉钱,就是无限期地等待下去。我必须将一切做得稳妥。
四哥夫『妇』对我这一段的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全无察觉,他以为我仍在为矿区赔偿的事情奔走呢。好不容易办好了按揭手续,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人一下轻松了许多。这些都暂时搁在心里,那种高兴却很难完全藏得住。
四哥低头吸烟,他的身边是斑虎:它想亲近他,却又被烟味儿呛得躲躲闪闪。四哥偶尔瞥来一眼,目光里满是深长的关切,透着浓浓的温情。我在这个老人身边,心头总是一阵阵发烫。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问的不是土地赔偿的事情,而是小白和老健他们。我心里鲠了一下。我从不想隐瞒四哥任何事情,但关于他们的下落这会儿还是不能吐『露』……“那伙血『性』汉子在熬自己的苦日子啊!我睡不着净想这些人,心里为他们难过。有家不能回啊,谁来帮帮他们?一伙人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躲藏呢……”
小白那封简短的信像出给我的一道谜语,一天破解不了就一天硌着我的心。显然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他了——他和老健几个人肯定是分开的——我心里明白这时与他相见有多么危险,同时也知道集团那些人,还有刀脸一伙,搜寻最急的并不是老健他们,而是小白。这些下流的家伙,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借用了刀脸一伙——其实他们原本就是同类。我一直在留意园子四周的情形、我几次出门是否有人跟踪——我想起老疙的话,从心里感激他的善意提醒。我在城郊小区里转悠的时候,曾发现有几个可疑的人在不远处瞄我,后来又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
无论如何我要设法见到小白。我已经焦思如焚,再也不能拖延了。“那个夜晚的故事”——是的,在这座茅屋、还有那个村子的马棚通铺上,我们相互讲了那么多。我讲述往昔,那些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各种趣事……这会儿一遍遍回忆,仍然想不明白我对他讲的到底是哪一个“夜晚”、哪一个“闹鬼的故事”?
面对沉默的四哥,我几次想把心里的淤积一吐为快,特别是今后的打算,我为他所作的最后安排。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们俩很少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沉默。我发现万蕙在窗前闪了一下,大概刚要进屋,见我们俩在桌前一声不吭地坐着,就离开了。
四哥夫『妇』总要按时到园子里做活,一有时间就给那些仍然活着的葡萄树修枝培土。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往昔岁月,想起那些忙碌的日子。可惜即便真的『操』劳起来,即便我们当年的那一帮人全部归来,也仍然是一场虚幻的热闹。这就是命运,所谓的时运不济——它已经不是某些个体的力量所能扭转,它是无法战胜的厄运。他们令人感动的是:只要在茅屋里待上一天,只要园子里还有一棵树活着,他们就要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与他们相处越久越是明白:我的力量,品行,一切的一切,都不配拥有这片美丽的田园——这样想绝不是为了给未来的逃遁寻找一种借口,而是心灵深处的悟想,是瞬间而至的谦卑。
现代人已经没有了救赎之方。心灵倾斜以至于坍塌。我们再也不敢失去某些机缘,不敢放弃。深夜想来,凶狠的诅咒也会是一针强心剂,一记粗粝的提示,让人怦怦心跳。回到屏息静气之时吧,悄悄地靠近仁慈,靠近牺牲……忘不掉一个城里挚友的驳难。那次他喝多了,头脑却非常清醒,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矫饰。他说:“我们这一代长期被英雄主义吸引,简直是疯『迷』;其实眼下需要更多的是坚忍,我们欲罢不能,可又没有勇气……”
我无法忘记,并一直在想他到底说些什么,表演欲?英雄主义?一代人的基因?是的,任何高远的目标一旦成为侈谈,伪君子就有了嬉笑的机会。世界迅速走入下流,教唆者变为英雄,流氓成了导师。娇男猛女嚎出的怪声,黄口小儿编造的奇闻,正像烟雾一样弥漫四方。文明被挫骨扬灰——人类有史以来收获的精神之籽将流散不存,湮灭无声。深邃的思想?严整的探索?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动熄灭和衰减,化进了遗忘之河。
三
就在昨夜无眠的时刻,我一遍遍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是怎么一回事……我似乎可以确认——不,我真的确认了它在哪里!我告诉四哥:我要去找鼓额了,这次一定要找到她——然后还要找到武早。其实我始终隐瞒了的一个人就是小白,我急于见到的恰恰是他……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四哥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想他可能仍旧担心,担心我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一去不归,从此消失,走开。我说:“四哥,等这一切过去,等我们能够好好喘一口气的时候,咱们还要像过去一样,携着一壶酒到处去走,痛痛快快地走上一场啊——咱多久没有这样了!”
“你自己走吧,我走了快一辈子了,走不动了。”
我心里沉沉的。白发苍苍的四哥啊,难道你就这么老了吗?难道我们一起在芦青河两岸那种来复奔走,那种自由流畅的岁月,真的永远成为过去?
自己走,是的,永远是一个人……这是他年轻时候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得。我真想告诉四哥,告诉这个流浪的导师:本来我上一次就应该直接翻越砧山去找鼓额,只是时间太紧了,我还要急急地往回赶——我心里挂念着多少事情,我心里有一把火,一把忧伤的火,这火是为他、为他们,也是为你而燃啊!这会儿好多了,我们终于在那个小城西郊的小区里有了一把钥匙,它这会儿已经被我攥在了手里,我将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你。这是长时间以来惟一让我高兴的事情。
“不要紧,园子里有我哩,你放心走吧。”
我开始整理行囊……四哥又说:“这回你可一准要找到她,找不到就别回哩!”
是的……一次寻找,却更像一次出逃——焦烦不安,愤懑低回,撞击和投掷,困兽之吼,都等待我在匍匐大地的那一刻一丝丝消融……如果没有一个小白,没有鼓额和武早他们,我就能安稳地待在这个茅屋里吗?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对我来说,大山和莽野真的埋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
《那个夜晚》
一
尽管这次远行得到了四哥夫『妇』的首肯和鼓励,我还是无法走得从容,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幸福的漫游感。在地质学院读书时,假日里我自己或相约一两个伙伴,带着一把地质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开始了在大山和原野上的奔走——那时候简直不知疲劳,一路都兴冲冲的。我们每个人打扮得都多多少少像一个游侠,追求一种引以自傲的浪漫精神。我们当时怎么也不知道、也很少去想自己这一生将如何打发,只知道给水壶灌满了水,进入灌木丛生的地带给自己打上裹腿。初学打裹腿的情景让人难忘……有一次我们还跟上一位老师到苏北去看一条大断裂带——那是一条有名的大断裂,后来我曾经有机会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观察过它……老师是个美男子,那一年四十多岁,第一次带领我们作实地考察。我敢说一定有人在偷偷地爱他。他温厚而冷漠,机智又随和,那种随和与温厚的背后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点什么。他有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学者,这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弟子眼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认识他的爱人,她的一张脸长得又扁又大,外号叫“蒲扇”。师母的样子连我们做学生的也不敢恭维。可就是这个“蒲扇”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幸福。他们一有时间就手挽手地在校园的林荫大路上散步……关于老师的故事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去年五月份传来了他的可怕消息:他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死的前一个月还在野外考察的帐篷里……
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的园子总是进入最繁忙的日子。那时我们的其他工作都要停下来,全部人马投入采收前的准备。后来还要忙着榨葡萄汁,因为我们有了自己的榨汁厂和酒厂。那时我记得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夜晚想爬上土炕睡觉,可是手按在炕沿上怎么也动不了——鼓额在窗外看见了就嘻嘻笑;有一次她甚至停止了笑声,跑进来用力地往上推拥我……海边上的这种大炕别处罕见,它宽阔而高大,一个年迈之人往往要很费力地爬上爬下。那些秋天让我累得每个骨节都疼,却赢来了舒服的睡眠。睡得像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一种彻底的休息。我这一生中,大概只有小时候在山里奔波的野外有过这样的沉睡。汗水真的从里到外把人洗刷了一遍,让我变得轻松而洁净。那样的秋天哪,它真的使我自信、结实,满眼都是愉悦。可是如今,在同一个季节里,我却沿着平原上窄窄的泥路往前追赶,行『色』匆匆……
我要寻找的人在一种漂泊不定的旅途中,危机四伏。见不到他们我就无法安宁。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我们的两手紧握而后分开,然后再也没有相见……这是一次匆促的追寻,一次命运的约会。这种感念只要让人稍稍触动,心底就会泛起一种久违的激动。
跨过芦青河之前,沿着河堤一直往南、然后再折向西南,只需三天的时间就可以翻越砧山。那样就可以较快地到达那个矿区。可是我这会儿急切奔赴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它的名字叫——“那个夜晚”,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址,一片月『色』笼罩之地。那个地方是我在一天夜里失眠时与小白谈到的,当时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显然是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当时我想,是的,这个真实的经历对于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人而言,的确是『迷』人和有趣的。它最为吸引人的方面,就在于是我的亲身经历。
穿越在河两岸这些村庄和沙丘链之间,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那种生活——一边走一边记录途经的地形地貌、植物和动物,而且还要时不时地采集植物标本。这些标本以前搞了很多,制了很多卡片,已经积起了很大的一堆,放在那个『逼』仄的住处。梅子把它们看得十分珍贵,尽管我们那个小窝连放衣裳的地方都没有,她还是尽可能地归拢好,对其奉若神圣……我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学生时期的那种缜密和严整以及那个时代所独有的热情了。我只想一丝一丝、悄悄地把什么恢复起来,把各种忧心和渴望消融在一些琐细的,然而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当中。这样坚持下来很难——我只是走着看着,只是一个旁观者和目击者。我再也没有了那份耐心和恒力,没法把一切真实抓到手里。我只是在心里重复:我看到了,我记住了……如此而已。我同时还告诫自己:假若今生有充裕的时间,我将把这片平原和丘陵的一切都好好地记录下来、让一切仔细清晰——那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因为这块土地已经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故,并且是越变越快,再用不了多久就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了。如今真的需要为未来“作证”,需要留下我们的证词和证言呢?
“那个夜晚”包含的是那么多!我对自己的挚友深情地回忆着十几岁所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的沙岗、杂树林、河流——它们与现在几乎完全不同。沙岭挪位,大海变『色』,连海湾的弧线也发生了变化;树木消失,生灵死灭……总之一切都在变化和消亡——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这种改变,那么,就相信和依赖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该记下来、刻下来——有了这样的人,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对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忍到了一个极数,对我们的过去有着刻骨铭心的追念时,就可以按照这一份记录去重新复制……
这是令人浑身灼热的一个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压抑这份冲动——抬眼望去,蓝天上有一只苍鹰,它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视大地。这苍鹰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阅历深广的话,那么它将看到一幅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图景……百灵鸟像过去那样上下翻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灵不是一种焦躁的鸟,就是浅薄的鸟,它总是一声连一声地歌唱。这里最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没有离去的夏候鸟,有燕子、夜莺、黄鹂,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红脚隼。往年这时候很容易看到灰鹭和池鹭,还有金腰燕。可是这回我一次也没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杂树林子里本来有很多小动物,像狐、黄鼬、草獾等等,几乎每次走到林子内部都能够看到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凶猛的豹猫、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草兔了——矿区的人发明了一种奇怪的狩猎方法,他们在深夜用上了强光聚焦灯和双筒猎枪:在超亮的灯光下兔子吓得一动不动,于是杀手就可以从容地开枪,常常是一个多小时即可以捕杀四五十只兔子,然后赶在早市上卖掉。那些串乡收购兔皮的人随处可见,有的竟来自遥远的南方。
这片泥土上的庄稼大概是多年来最可怜的一茬了,长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长得稀稀落落。记忆中,这无边的玉米田曾经墨绿油亮『逼』人——在田边歇息时,抚『摸』着它们粗壮的根茎,常常让人有一种惊异的感动:那像龙爪一样的根抵有力地抓住了一块土壤,长长的叶片像锋利的长刀,上面的丝络发着银光;无数的红缨播散出西瓜似的甜丝丝的香味,小孩牙齿一样的籽粒胀开了苞皮,真像一个娃娃咧嘴在笑……眼下这一切都没有了——它们无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田间地头,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长的藜科植物、盐角草和碱蓬菜,就会知道土质里所含的盐分已经严重到无以疗救的地步了。在这样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指望还有好的收获。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一些地块正在下沉,渗出了一片片的水洼,长满了喜欢水边湿地的红蓼、酸模叶蓼和两栖蓼,它们红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丽,引来一只只蜜蜂……
二
傍晚时分终于跨过了河桥。西岸的沙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缓慢的、坚忍不拔的移动,已经吞没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这里驻足是因为沟渠边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挡;它们想把灌木压在下面,而灌木却不甘埋没,总是用力地往上钻挤——在沙岗上,一枝枝灌木茎条像直立的麻秆,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想在河岸不远的地方搭起帐篷过夜,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处都是发黑变质的水,早已不能饮用,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不得不离开这条河,一直往西,直到翻过两座沙丘……沙丘间有一丛碧绿可爱的芦苇,一片栗『色』的芦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芦苇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儿果然有一湾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们是甘甜的淡水。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过夜——这儿背靠丛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对一汪明净的水洼,该是个好去处了。
我动手揪来一些干茅草,又在水洼边上把草屑和树叶拢起来,以备生火。帐篷一会儿再搭,先取水生火。小铁锅被火烧得热烘烘的,这会儿想到该弄点什么野菜来。我发现这里除了不多的马齿苋之外,几乎什么可食的绿『色』植物都没有。我在离帐篷几十米远的地方找遍了,又转到水洼的另一边,终于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木天蓼。我曾经吃过它的嫩叶,我们的园边就长了这种藤本植物。我揪了一大捧,几乎洗也没洗就投在了锅中。
我专心煮饭。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刻,沸滚的水里发出了越来越香的米饭味,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快慰。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体味到这种愉快。火焰『舔』着锅底,又映红了我的脸。折两根灌木枝条做筷子,不时地搅弄一下锅里的食物:野菜、金黄『色』的小米和一点点盐。我从来不在食物里加放味精,因为没有比野外采集的新鲜菜叶味道再好的了……长期的游『荡』生活使我对野炊已经十分在行了,能够恰到好处地掌握食物的火候。我亲手做成的每顿野餐,差不多一粒米也不会剩下,一点汤水也不会浪费。即便是顺手就可以采到的大把野菜,我也决不多采,而只采一餐饭所需要的数量……
用过晚饭之后,我在四周徘徊了一会儿,准备搭起帐篷。我用几个很大的土块把灶火围住,然后在上面盖一些树枝,又用一些湿草覆罩:这样既不容易熄灭,又不会在短时间内燃尽。
眼前这片水洼不足四十个平方米,若有一半生满了芦苇,一汪水既浅又清……随着入夜,苇丛里面竟然响起了咯咯的叫声——声音清脆;接着又有另一种声音在应答……它们一唱一和,让人想到这是一个热闹的小世界。我从不记得来过这个地方,即便来过,也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景物与现在相差悬殊。我最为担心的不是别的,是害怕走失了“那个夜晚”。
水潭的北部有一个不大的沙岗,它同样是由一些密密的灌木枝条固定的。大风把沙岗旋成了金字塔的模样。我爬上了塔顶观望,看一道道沙岗连绵不绝,在夜『色』里闪动着银白『色』的影子。这座“金字塔”的下方斜长着几棵柳树,不知为什么被当头折断,顶部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柳丝,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的拂尘。往北望去,大约一华里左右像有一道高墙,星光下看去它黑乌乌的,齐整阴森……我一时『迷』茫起来——今夜来到了哪里?怎么荒郊野外出现了一道围墙?我下了沙岗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它们原来是一片榆林的边沿!这儿的榆树都不太高,只有靠近林边的部分长得粗壮,而林子的当心正在衰死,所以夜『色』里看上去就像围墙。我仔细辨认,又一次问自己身处何方?这个地方怎么会让我阵阵心动——它恍若梦境,似曾相识。我在榆树林旁久久徘徊,不忍离去。后来我一下怔住了——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夜晚”啊!瞧这就是我对小白讲过的那条小路、那片榆林……我压抑着心头的惊讶看着远近四周,竟然差点儿忽略了它……
“那个夜晚”是这样开始的——我穿过芦青河下游的木桥往西,一直穿过这片树林,到很远的那片灌木林中……家里人总是阻止我,不让我一个人走得太远,因为这片荒滩上有各种各样的野物出没,甚至还发生过猎人误伤行人的事情。传说中这片黑乌乌的林子、渺无边际的荒原,有着各种各样的妖怪,特别是——沙妖。但这一切都没有吓住我、阻止我。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我们的茅屋。可是这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把时间耽搁了,好像时间一晃就到了午夜,我有些慌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悬着一个小小的月牙,它的光亮要映照这么大的一片原野已经是很吃力了。夜风很小,但是它把地上的落叶吹出了沙沙的声音。树梢上干结的种子被风一吹,就发出摇动小铃或是吹口哨似的声音。猫头鹰一声声号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要躲闪着荆棘和伸到脸前的树枝。
我『迷』路了,只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到了传说中的狐狸——它们能『迷』『惑』人,常常扮上一个老人或其他的什么,与你搭讪,然后把你引向歧途,弄得你一身狐臊再把你放走……路上还要经过一两处传说中的坟场,据说那是古代的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今天看只是一片片沙丘。那些长着荒草的沙丘看上去很像一座座的坟头,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区别坟头和沙丘……一阵风掠过,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隐隐的泣哭,或打斗似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人们说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大海。这个夜晚我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沙滩,觉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这里曾是一片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够莫名其妙地退走,就会无声无息地归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心想如果某个时刻大海归来不打一声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们的那片园林、小茅屋,还有这荒野上一片片的树林、小草和动物,全都会被大海淹没——它归来时如果脚步迟缓,我们还可以跑开;它如果像一个年轻人那么急躁,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有衰老的时候;有时脾气暴躁,有时又心慈面软。它衰老的时候就会哼哼呀呀地拄着拐杖走——我希望将来的大海是一个衰老的大海。
那个夜晚我一遍遍想着一个传说:这片茫苍的深处有一个沙妖,她是一个女人,美丽得无法言说,周身上下都像沙子一个颜『色』。与人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衰老——她其实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灵,又不是转世的魔鬼。她只是这片荒滩上永不衰老的一个『迷』人精。无数的砍柴人、猎人,一些长得好看的小伙子,都与她偷偷地相会。她常常在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刻出现在面前,抚『摸』你,把你抱在怀中。她曾经用永不干涸的『乳』汁饲喂过一个饿得半死的『迷』路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来海边上找儿子的。儿子失去了音讯两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还在海边活蹦『乱』跳地打鱼,就急急穿过荒滩来了。他走啊走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可是他思念儿子,有一点力气就往前爬上几步。那时候大海滩人烟稀少,简直只有动物没有人迹。眼看老人就要饿死在荒滩上了,野果子离他几尺远,他都没有力气去揪下来——就是揪下来,也没有力气吞咽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时刻,那个丰腴美丽的女人从沙滩上出现了。她双手托起老人的头,像托着一个婴孩,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摘去头上的草梗和蚂蚁,然后就解开衣怀,大大方方地捧出温暖的『乳』房,对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刚才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会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她给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微笑,飘然而逝。总之那个女人亲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她会把遭难的人从危险的边缘争抢过来,比如把猎人从野兽口边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传说中的沙妖无比善良也无比顽皮,她为了逗弄行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动物,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和人玩耍……这传说感动了那么多人,有人竟然痴『迷』得专门去沙滩上寻找她,还在幻想中画出了她俏丽的模样……
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最后真的希望与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脚踏之地必然会是一片洁净的沙子,她的衣服闪动着纯洁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袅娜动人,声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阵阵颤栗。我觉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谁,谁的身上就会暖融融的一片银『色』。我依靠想象来抵挡着恐惧和不安,一边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记了烦恼。
我走着,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起起伏伏的沙丘。这时我才突然记起了坟场的传说,一股冷汗从头上涌出。就在我猛地止步时,有什么野物嘎呀一声从前面飞起,吓得我蹲在地上,一颗心嗵嗵狂跳。一个又一个沙丘笼罩在阴影里,月光在沙丘的背面留下了神秘的黑『色』,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从暗处钻出来。我蹲下等待,等待着巨大的恐惧慢慢过去……不知待了多久,我一猫腰蹿了起来,屏住呼吸往前跑啊跑啊,直跑离很远才放缓了步子——我尽量轻轻地往前走,尽可能不惊动什么野物——当我觉得离那片坟场很远了时,才试着把头转过去:只向那边的坟场瞥了一眼,满头的『毛』发立刻竖了起来……
只一瞥,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个永远没法破解的谜、一个巨大的恐惧。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坐在沙丘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在泣哭,可又没有声音。我只觉得她的身子一耸一耸地往前伏去——大概就是那种姿势让我想到了泣哭。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块木头一样戳在那儿,牙关紧咬,全身发抖,用尽力气抵挡着什么。汗水又一次涌出,不过它很快被身上的一阵灼热给耗干了。最后我两眼直直地盯住了那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个白『色』的影子——它始终没有回头……
许久之后我想,她如果回过头我也就完了。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一辈子所能记住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背影。但它绝对不是幻觉,而是我实实在在目睹过的——她伏去的身体、在风中撩动的长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盯着它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去……不知退了多远,直到发现一群麻雀往空中飞去,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狗在一声声呼唤……我至今还记得这声音使我多么快活,我像突然挣脱了死境一般,身体一下子放松起来。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真想放开喉咙和远处的它应答一声,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愉快和侥幸,还有无畏。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憋住了一口气,无声而飞快地往前跑去……
三
当我走出林子,狗吠也在远处消失了时,再次感到了夜路的『迷』茫和漫长。我怀疑刚才听到的吠叫只是一种幻觉。再往前,又穿越两座沙岗,看到了两个像绵羊那么大的巨鸟,它们伸长翅膀在一块儿嬉闹——我当时离开它们大约只有十几米,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居然没有一点害怕,见到我也不躲闪,好像明白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干涉它们了。它们闹了一会儿,瞪着眼睛看了我好长时间,还把脚下的沙土踢起来,扬得很高很远。这样一会儿,它们又在身边扒开了一个大沙坑,沙坑里冒出了袅袅烟气,这立刻让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两个巨鸟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那呱呱的笑声让我又一次害怕起来。
这片海滩上有多少古怪的事情啊。那两只巨鸟是什么?是鹰还是鹭?都不是。我敢肯定,它们更不是大雁和野鹅。
记得那一夜,我只顾匆匆逃离,最后才抵达了一条水渠。水渠是南北走向的,这使我有可能判明自己的方位——在水渠两旁,如果是白天,就会看到一处又一处稀稀落落的园林。我发现这个夜晚不知什么时候阴得严严实实,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我才在心里庆幸,如果再耽搁一会儿,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往前『摸』索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磕磕绊绊走进了一片林子里。一道道石木交错的栅栏挡住了我,青『色』的石桩在墨夜里发着寒光,铁丝扯起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结的豆角。这个季节,看林人都撤回村庄了,只有极少数无家可归的老汉才搭起一个草窝,挨过漫长的冬天。我想这片林子里有一个人多好,随便是什么人都成。哪怕他只发出一声咳嗽,也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总之,我特别希望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活着的人。这样想着,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草铺的轮廓。我咳嗽了几声,立刻有一条狗扑出来。我一边躲闪那条狗一边想:原来在林子逃奔那会儿真的听到了狗吠,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抽烟儿吗?”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抽烟儿吧。”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粘粘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不是孩儿。”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我使劲摇头。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
我久久地回望,望着这片无边的朦胧……
这就是“那个夜晚”——小白当时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询问着沙妖。我强调这是一个亲身经历,并仔细讲了故事发生地的方位:当然是以那条河和那条林边小路作为坐标的。
四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个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个看林人的窝棚里。这儿离那个地方只有不足十华里,或者还要近一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的荒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那片林子已经不复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小白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个草炭厂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个美丽的传说给『迷』住了!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时刻,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个沙妖施予无私而神奇的搭救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一道道风成沙丘上长满了灌木,荆棘丛生,有时要穿越十分困难,不得不绕行。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径。我在心里叫着:老天,难道又到了李胡子的年代了吗?这真像一种神秘的游击和藏匿,除了给人局促不安和焦虑之外,还有一种特异的兴奋在心底一阵阵泛起。一只夜鸟在半空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呼鸣,好像在头顶那儿『荡』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费力地辨认四周景物,想找出当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见了,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它们大多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着,交织着灌木和荆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阵一样,不知在这其间转了多久,很长时间只在不大的一个区域里打转。这样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岗,这才从朦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围起来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里立刻一阵兴奋:这就是当年的林子?那个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岗,一时顾不得荆棘划破衣衫。
我小心地寻觅着一切窝棚之类的痕迹。这里还会有看林人吗?没有听到狗吠声,而看林人总是要与它们为伴的。我在林中蹚着,磕磕绊绊往前,终于发现前边有木栅栏的影子,它矮矮的,月光将它的一道阴影投下来。我的心跳多少加快了一点,步子不觉中迈大了。伸手打开栅栏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里真的有人。因为我搭手的地方有经常触『摸』的滑腻感。与此同时我很快发现了坐北朝南的一座地窨子,即半截卧在地下的窝棚。这里一片月光,到处静静的。我轻叩那扇小门,一下一下……等待回应。
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像猫一样的脚步在身后响起,还没等我回头,一只手就按到了我的肩上。“小白!”我一边喊一边转身,与此同时,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住了……
我在月『色』下看着他,一时无语。我一直以为他会变得破衣烂衫面『色』憔悴,这会儿却要暗暗压住一个惊讶:他还是像分手时一样的神『色』,衣服也还整洁,只是人稍稍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我们进入地窨子。一盏桅灯点亮了。啊,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窝!瞧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有条理、洁净。地铺是由蒲草做成的,上面是简单的行李;特别让我注意的是地铺旁有一个搁东西的小台子,上面是一小排书。离开铺子远一点的是一个小小的灶台,是自炊的用具等杂七杂八。显然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林子的原址——或相距不远的地方。但这绝不是当年那个护林人的小窝了。记忆中的那个古怪老太婆如在眼前,她那支长长的烟斗好像还在面前冒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不容易!像猜谜语一样!我差不多完全想不起这儿来了……我直到最后也不敢确定。我还以为你是被传说中的那个沙妖给『迷』住了——你在沙滩上真的遇到了她,然后就赶来欢会了……”
他一直在端量我,不吱一声。这时“欢会”两个字终于让他『露』出了笑容。这微笑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脸『色』绷紧起来,说:“那个草炭厂待不下了,因为刀脸的人注意上了那里。我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摆脱他们,就连原来准备去的另一个地方也不得不放弃——那里还是不行。我想起了这儿,当然是因为你的故事,还想到了那个沙妖,不过我还不至于蠢到了来这里寻她……正式迁入前我来看过,当第一眼看到这座废弃的地窨子时,就喜欢上了。可我又怕你找不到这里,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写那样的一封信——这样即便它落到刀脸的人手里也没事,这信只有你一个能看懂嘛。”
我简要叙述了一遍分手之后的所有情况,但没有过多地讲述在集团保卫部里受到的折磨。我只想强调如下的意思:下一步怎样通过自己和另一些人的努力,摆脱刀脸等人的可能『性』——我会在城里全力做这个事,我今天主要就是来讨论这个的,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该怎样做。我特别问到了红脸老健他们。小白听着,缓缓摇头:“不,那些人把你从集团保卫部的黑屋里搭救出来,却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原谅老健他们。你有岳父的关系,这是两码事。这点我还不存奢望。这一摊子要搞明白最少也需要好几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再就是,那天的整个行动是有缺陷的,因此才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冷静下来想一想,自责得很。我们起码应该更智慧一些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真的没有想到……也许当时气昏了头。我现在矛盾的是,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再搭上人命……我为这个不停地责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老健他们。可问题是,后悔已经没用了……”
我知道小白难过的心情。他想表述的也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就是这些使他不安,还将让他长时间处于不能解脱的痛苦之中。我问:“老健和苇子他们呢?”
“我们是去草炭厂以前分手的。他们几个由老健领着去山那边的采矿区了。估计混下去没有问题,那一带老健很熟……老宁,我真急着见你啊,只要一天不见到你,我就不能离开……”
“你还要离开?去哪儿?”
小白盯着桅灯说:“我一直想去西部……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是两年前去那里的。这个平原我不能待了——我也不想回城,你知道,离她那么近,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他还是纠缠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此刻我真想告诉他:快些走出这座『迷』宫吧,快些放弃吧!如果你能够稍稍地将目光移开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同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的女『性』,她就是肖潇……我这样想着,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离开前我想托付你一件事:代我去见见她吧,你们也早该认识一下了……去替我向她道个别。你把发生的事情向她从头至尾讲一遍,告诉她:我马上就到西部去了,并且肯定不再回她的那座城市了。如果她有一天真能够摆脱那个家伙,我们就到高原上去过另一种日子!快离开那个肮脏地吧,让我们俩重新开始吧——我会在那儿等她,在那儿和她白头到老……”
“你……真就这样定了?”
“真的,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决定了。人哪,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片洼地上,这儿人密得挤都挤不动,窝了一团脏气,会把人憋死、闷死!随着年纪越大,肺活量就越小,我想下半辈子好好喘一口气,站到高处畅畅快快地呼吸一场——还是走吧,不想再耽搁了,一转眼就这么大年纪了。这些日子,连做梦都是朋友站在高地方喊我,他们在放开嗓子喊:‘喂——’”
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这对晶亮的眼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另一个挚友辗转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也到高原地区定居去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疼。我不知该规劝还是该鼓励。最后我不知怎么把那个女人的形象与沙妖混在了一起,这使我觉得他必须远离她,与之分离,只有如此,才会走出这无边的荒漠。我的嗓子一阵沙哑,说:
“记住了。我会找到她,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她……”
《独身大侠》
一
告别小白之后,整天都在穿越一座座的沙丘,直到抵达芦青河的姊妹河——界河。身上满是汗渍,风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这条在上游与芦青河平行的河流,沿着砧山以东的丘陵拐来拐去,虽是水旺季节,但河里的水仍然不多。弯弯曲曲的水流在河谷里绕来绕去,时而分成辫形。由于这里已经靠近了砧山山脉,更主要的是它的上游流经了那个山谷,所以尽管流沙中的含金量极少,也仍然有人在界河里淘金。这儿看上去污染较轻,水『色』清清,但有人做过检测,它同样有氰化物污染。好在各种水生植物长得也还茂盛,河堤两岸的原野基本保持了原貌。河谷宽阔,干涸的谷底差不多全是淤泥和新冲下来的细沙,一些野草和灌木被埋上了,新的又刚刚生出。这里很容易看到西伯利亚蓼、两栖蓼和浓得像绿毯一样的葎草。靠近河堤处有很多钻天杨,靠近水流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河柳。河堤的护坡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油松,它们的表皮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好看的粉红『色』。一只喜鹊站在枝桠上,粗糙的嗓门叫起来很像咳嗽,原来另一只喜鹊正在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棵柳树上。河床中间有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雉,野鸡在对面堤坝的灌木丛中一声声啼叫……
一个猎人打着裹腿,戴着奇怪的翻耳帽,顺着我旁边不远的一条小路走下来。他的挎包是皮革做成的,塞得鼓鼓囊囊。我想那里面一定装着霰弹、一点点吃物等。他的枪挂在肩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背囊吸引住了,走开几步又转脸看我。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武早,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武早说不定正在哪一片山地里漫游、偶尔打打猎呢。我想跟那个人打个招呼,后来又忍住了。我直看着他向河的下游走去。那里的芦苇、蒲草和各种各样的灌木长得密密麻麻,有时还可以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泽。我知道那里行路艰难,可是各种野物很多,特别是各种各样的飞禽,简直多得目不暇接。在这繁忙的季节里仍然还有猎人在活动,这是因为各种野物已经开始到了每年里最肥的时候——它们总是在秋天积蓄脂肪,准备度过严酷的冬天。
太阳斜向西方,一天的流云渐渐合拢,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阴沉沉,那长得不高却十分茁壮的油松显得青森森的。山岭的另一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模糊不清,像是一些稚嫩的嗓门。我迎着一座山岭的上坡走去,很想看到那些活动的人群,找到那些唱歌的人。不过凭经验知道,他们一定在更远的地方——山岭的回音有时使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实际上却不知要转多少路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我一直往上攀登,不断有酥石被什么野物蹬塌了,顺着陡陡的石坡滚下来,落在前面几米远的山路上。我脚踏的这条山路很窄,它们甚至连马车都跑不开。这些山路都是由打猎的人、在山间赶路的人踏出来的。可以行走的车辆仅仅是一种独轮车,而独轮车在界河以西的丘陵地带非常实用——推车人把连接扶柄的粗绳子挂在脖颈那儿,叫做襻绳;有了襻绳,既可以省些力气,又不容易使车柄从手中滑脱,可是也带来了另一种危险:我曾看到一个在崖坡上推车的老汉在翻车时被襻绳拧住,随着车子一块儿滚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