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蕙突然笑『吟』『吟』地问:“那个玛丽姑娘怪俊的,她对你有点意思吧?”
我问四哥:“有点意思吗?四哥?”
四哥把烟斗从嘴里拔出,咝咝吸气,说:“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万蕙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这句稍稍粗鲁的俏皮话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块儿沉默了。四哥吸烟,不时看看昏黑的窗外,低头自语:“这闺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在说肖潇。果然,他咂着烟锅,把脸转向我:“我看出来了,她走得日子一长,你就烦疵疵的。嗯,也真该回来了。”
万蕙一点都没觉得男人的话有什么玩笑的意味,紧随上说:“真是好大闺女啊!安安稳稳的,我就喜欢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这样说着,却抬起眼看着我。
“你没打听一下她回了没?”四哥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万蕙就说:“这还用打听?她只要回了,第一个来看的就是咱这里了——是吧大兄弟?”
我点头。今夜让我如此不能平静。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的面容、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于午夜想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她——起码一度是这样。我们曾经走过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长的日子,总算一点一点走过来了。回顾过去,会觉得一切坦然吗?似乎是这样——我们真的已经身心笃定了。这种异『性』之间的信任和依赖美好到了极点,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状态,我常常为了这种结局而感到庆幸。她多么敏慧,即人们常说的那种“冰雪聪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里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见小白的一刻,不是从对方,而是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知晓了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样的一种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谊,每每使我产生出阵阵感动,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说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们俩多么合适多么般配啊,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为一位兄长,这会儿就把你交给他了……这番话没有说出来,彼此闷在心里,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我们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回避着什么。这种回避稍稍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尴尬,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小小的幸福……但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最好最合适的一对。这不会伤害她,最终不会的。我会一再地强调: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气,有心劲儿,长得也有模有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爱并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这个滥情轻薄的时代,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像畜牲一样随处交配的男女猪猡得意洋洋,哪怕能够稍稍恪守一点的矜持都要备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对爱人,对土地,对真与美,莫不如此。一个两『性』上混『乱』如猪猡的男子或女子会对这个世界有仁有信?谁遇到过呢?那么离开了仁与信,他(她)作为一个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所以,亲爱的肖潇,我正是从如上这个意义上,向你郑重地介绍了我的朋友。
一两年前的那一刻,我们差不多是在一道悬崖旁一块儿停下来的。我们当时没有了任何办法,似乎也就没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终却没有逾越那一道线。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成就,虽然为新时代的现代人物所讪笑,或被斥责为另一种虚伪。可这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处境和慎重的选择。这同样是一种自由,它的源头既古老而又现代。
我那时候终于有机会告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已经被你的琴声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离园艺场大门不远处,听着从小学校园里传来的风琴声,全身灌满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涨到了最高点。我得用尽力气才能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一切都因为它太相像了,太像当年我的音乐老师弹出的风琴声。我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不顾一切地走进校园,推门而入——就这样,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我看到的是和当年的女教师一模一样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风琴前面弹奏!我傻乎乎地盯着你,以为是做梦——还是那间屋子,那架风琴,就连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它就发生在眼前——当你缓缓地转过头来我才发现,你和当年的老师侧面轮廓完全一样,然而正面还是有一些差异……当然,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觉不仅不能消失,它反而会一直延续下来。我从年龄上远大于你,可是心里一直有,仍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就是少年时代扔下的一枚种子。它在那里鼓胀着,渴望长大……我像信赖当年的音乐老师一样,信赖着你……
二
她如果仍然还在那间小屋里——我是指当年的老师,我处于今天的境地又会怎么办呢?我一定会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将按时向她求助,请教,诉说,并相信诸多痛苦和忧烦都会因此而减弱甚至消失。对你呢?肖潇,我还稍稍缺少一点把握,因为一种远比往昔更为激越的情绪在左右我,摇动我,阻止我。我最终没能那么坦然地待在你的身边,特别是一开始……
这会儿,我只盼你早些归来。因为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时刻。我需要你,需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黄昏时分,我在四哥夫『妇』的注视下走出了园子,一直走向园艺场里。我们在一起流连过的地方,如李子树和枫叶树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听到北风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当然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户黑着灯。这曾经是荒原上最温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少年时代一样,我的怀里至今还抱着一大束鲜花,它在等待着一个人收下它。我在长长的寻觅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怀中的这束花已经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没有放弃。我总会找到你,我的老师。我一天都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地寻找你。
有一天,你似乎真的出现了,你出现在这同一间屋子里,你仍旧在弹琴。
——是你吗?
你们同样地芬芳,同样地美丽,同样地聪慧,同样地善良……就因为你还在这里,还在这架琴的旁边,我就会守望在这个荒原上,寸步不离。我要守望下去,所需不多,只想偶尔听到你的琴声,只想知道你还在这儿,与我同在一片荒原上,这也就足够了。
夜『露』洒下来,衣服不知不觉被打湿了。我蹲在树下,背倚着它,眯上了眼睛。这样直到许久过去,一只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四哥的烟味一下飘进我的鼻孔。我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回哩。”他望着那个窗子。
我点点头。我问:“四哥,你说肖潇会不会不辞而别呢?”
“这怎么会呢!”
“如果她已经绝望了呢?比如说她喜欢的海边,这里的自然环境被破坏成这样了,她会不会干脆离开呢?比如说有一种鹭鸟,它们自从河水变『色』之后一次也没有飞回来……”
“肖潇不是鹭鸟。”
我没有回答。其实在我的心里,她早就是一只洁白无污的、高贵的鹭鸟。
沉默了一会儿,四哥重新点了一锅烟。他吸了长长的一口,吐出,看着远处的一颗星,叹息了一声。“伙计,咱们走一走吧,往北边走走……”
我们一起走出了园子。往北,一直走到了一条沟渠旁边。再往前就能听到噗噗的海浪了。月亮升起来,刚刚树梢那么高,黄黄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沙哑一叫。我止住了步子。四哥催促我,我屏息静气,一动不动。“怎么了?”他问。我问:“你听——听到了吗?”四哥取下烟锅。他向着海的方向转着头颅。我告诉他:“是琴声!你听——”我真的听到了丝丝缕缕的琴声在风中响起。还没等他回答,我已经在转头向着回路走去了,步子也变得急促起来。
四哥一声不吭跟上我。
我们又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对面的那扇窗户依旧没有灯光……
三
这是永恒的记忆:不知何时,我被一种浓浓的香气牵引着,进入了一间小小的然而是十分洁净的小屋。这是哪里?啊,我看到了一束浓旺的野花『插』在一旁的水罐里。窗外的月亮这么明媚,它的光『色』从一片薄薄的纱帘透进屋里,让一切都笼罩在透明的芬芳中。你在琴边坐下,双手轻触琴键。与秋天的微风合在一起的、像呼吸、像激动的喘息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生命的呼吸之声,偶有深深的叹息。这是穿行而过的活生生的气息,吹向大地、田野和人心。我无法平静,却要屏息静气。你在这架琴旁坐了许久许久——二十年?三十年?你用这古老的琴声召唤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两手空空地站在琴旁,欲罢不能地沉默,或往窗外张望。
不,那不是现在,而是二十多年前,是十几岁的少年——他在这间琴声缭绕的屋子里垂首而立。
风大起来,他留下来。你让他留下来或直接就是他不再离去?已经无从记忆。夜深了,他睡过去,头颅抵紧你的胸窝。你无所不在的气息却让他一次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在梦中吸吮你的双『乳』,你给惊醒了,满面含羞却又不忍推开。是的,一个孩子,而且,梦中。你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颈上的茸发,又亲吻他的眉『毛』、眼睛……多么热啊,这个秋天的夜晚宛若盛夏。你的臂弯是幸福的摇篮,是人世间最大最香的一块生命的糕饼。他试图咬一下:轻轻一口,稍稍用力……你开始呻『吟』。你的呻『吟』让少年——也许是一个青年或中年——梦境中的年轮缓缓转动模糊不清——血脉贲张。就算一个少年吧,这少年出奇地顽皮和执拗,让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洁白的牙齿在那一刻美极了,你用它咬一下少年的头发、手指和随便什么地方。
你如花的胸窝上印遍了他的嘴巴、眼睛、头廓、十指和双颊。你如同雏菊一样的体息弥漫了整个夜晚,整个生命。
……恍惚中两个人在琴声里越走越远,最后一直走到了海边。两个人徘徊了许久,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奔跑。好像倚住了一棵红叶李,你们久久地相拥。风大起来,往回走。琴屋或其他的地方——只有一片星光从窗上洒下来,印在床上。在隐隐约约的晖光里,你们阅读、停息,把最隐秘最亲近的语言送进彼此的耳廓……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你们并没有走得更远。似乎是这样。秋天,或深秋。
从那一天开始,有一个人的胡茬变得更黑。乌黑如铁。
她用琴声告诉远方的亲人,自己的母亲:我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兄长,一生一世的旅伴和挚友。顽皮而深情的家伙,很棒的土着,根扎在土里的愣小子。这个人啊,可以绝对信任,可以一万次无所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他。可是我们约定了不这样做——彼此谅解彼此宽容,装模作样信誓旦旦。不,我们极其认真。后来的恪守即说明了一切。
仿佛就在那个深秋的夜晚,两人在一道险崖上游走……马上就要跌落的时刻,我们紧紧地攀住了。
一切都消失了,远去了。我咂咂嘴,口腔里还隐约留有雏菊的气息。
四
从园艺场的边界继续往前,四哥『迷』茫地站住了。我今夜胸间一片灼热,只不愿停下脚步。他站在那儿吸了一会儿烟锅,一直目送我走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我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前边就是村庄的轮廓……我绕开它,竟然还是往前。这样大约走过了三两个村庄,还是不想停步……最后,我看到了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心上的灼烫立刻化为一股浓浓的热流——我小声咕哝了一句:“三先生……”
林中的那两只大白鹅声声不歇地叫了起来。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留了长发的跟包。
当他辨认出『摸』黑走进来的人是我之后,颇为吃惊。我不想进去打扰老人了:他说三先生正在打坐,一会儿结束后还要亲手订正《四疾论》。这使我问起他们的着述可否顺利?对方答: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还算好;老人字字严谨哪,所以这项工作别指望会很快完成。
“你呢?”他问。
他指的是我正在记下来的乌坶王和煞神老母——那个关于平原的不寒而栗的寓言……我只说一句:“我会做好的。”
我们站在林中说了一会儿话,跟包再次邀请我进屋喝茶:“我们悄悄的,别惊动了老人就是。”他揽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走在前边。
我们是蹑手蹑脚进入那个方厅的……老人打坐的身影投在了一面拉扇纸壁上,这使我觉得就像面对了一尊雕塑似的。我无声地吮着手里的黑茶,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投影。
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萦绕起一支旋律,它就是那丝丝不断的风琴声——某一天该请肖潇为三先生也演奏一曲!我这样想着,就说了出来。跟包马上凝神望着我:
“你是说园艺场的风琴?”
“你也知道?”
跟包点头:“就是。三先生采『药』路过时,只要听到了就要停下来,会一动不动听上半天……”
我一声不吭。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啊,那是她的琴,她的琴……”
《蚂蚱神》
一
一群小憨螈在平原上游动不息,这让煞神老母从心里高兴。她饮酒,大口吞食各种吃物,腹胀难耐,排泄出的气体把高处盘旋的鹰都熏跑了。这些日子里她突然想念起山魈来了,就对憨螈说一声“我找你爹去了”,拔腿就去了大山里边。
山魈是个没记『性』的人,差不多将这个女人给忘记了。她一见了他就喊:“要、要,要你的命啊!”只有这呼喊让山魈愣住了神,专注地看她。她于是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噗一声躺在了一块大石板上,四仰八叉,一丝不挂。这场景让山魈一下想起了几年以前,于是像上次一样蹲下端量她,这样许久,伸出脚一下下踩起了她的肚子。那些小虫吱吱叫,显而易见,她的肚子里又生满了馋虫。这些馋虫的呻『吟』声由大到小,直到无声无息。山魈侧耳听听,最后狠力按住了她。
她和山魈在一起待了三天,身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痕。她搔着身子说:“真解痒啊!”她开始与之诉说起这些年的分别,告诉他:你已经有了一大群孙子和重孙子了,这些小家伙长得全都一样壮硕,他们既像他爹他爷那样悍暴,又比他爹他爷还要阴毒,一个个都是要命的主儿。而且他们和自己的长辈一样,全都是交配繁殖的好手,还没等成年就急着干那事儿,结果平原上的女人一时都不够使唤的——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也只能拥进城里去找对儿……山魈从来没听说过“城”,就问那是什么东西?是日物还是吃物?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许久没有笑这么痛快了:“你就挂记这两种东西啊,日和吃!‘城’嘛,它大了去了,那里人山人海,一个人只要入了‘城’,就像一尾小鱼游进了大海里一样,你就再也找不见他了!”
山魈望着莽林的山影,呼呼大喘,好像正远望自己的儿孙似的,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不息。他突然就大声呼叫起来:“要、要,要你的命啊——”
山峦发出了一阵阵的回声:“要命、要命、要命……”
煞神老母从大山往回走的时候,一脚踏入山地与平原交界处,就看到了天上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在飞旋,像云彩一样时浓时淡——当它们落在一片绿地上时,不过是一小会儿的时间,再次飞离时,地上竟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泥地!“啊哟,啊哟,这东西歹毒!真歹毒!”她一直瞅着它们在半空里旋转、旋转,有时追上几步,有时又蹲下来看。有一个来不及离去的小东西被她捉住了,原来是一个小蚂蚱!“就你这样的小物件,会有这等神力?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蚂蚱嘴巴活动着,不会说话——或者它说了她也听不懂。
煞神老母决心要与这种小东西通通声气,因为她喜欢世间一切歹毒的东西!用什么办法呢?想得头痛,想到了找乌坶王商量——这个急『性』子家伙总是催促她快些干,恨不得一大早就把这片平原——合欢仙子的后花园搬个净空。可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限度,少不了还得一步一步来。只说眼前吧,它的通则是:这边毁掉一棵树,乌坶王那边才能添上一棵树;这边毁了一块田,那边也就多了一方土。乌坶王找来十八条飞驴,六只神驼,每到了夜深人静时分就驰骋搬运起来。可是飞驴和神驼近来一次次空载而归,让他好不懊恼!这会儿乌坶王又开始埋怨。煞神老母瘪瘪嘴巴,冤得差一点哭出来:“没法儿,小憨螈们尽了全力,可是什么事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吧……还有就是,以前咱们只看重大家伙,像我孩儿,他们一个个身大力不亏,就忘记了找一些小不点儿——其实它们个头儿虽小,合起伙儿干事更歹毒哩!”
她这样说时,乌坶王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
“这是真哩!我从山魈那儿探亲回来,半路上就遇见了一大群蚂蚱——老天,小东西们一起一落,眨眼的工夫,一地的绿『色』就没了!你说它们要是帮帮咱的憨螈,那事儿该多好办?愁的是它们听不懂咱的话呀!我这会儿就是求你快快找来个‘通嘴子’,把咱的话一句一句说给它们,它们如果依了咱,兴许这事儿就成得快了!”
乌坶王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战混沌那会儿倒是结识了几个“通嘴子”,问题是许久不用他们了,一个个老的老死的死,还不知能不能遇到顶事的呢!“我差人找找看,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会喘气的,我就让飞驴驮了送给你。”
离开乌坶王两天不到,飞驴就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来了。这人看模样足有二百岁了,问了问,他说只有一百岁多一点。“那你怎么老成了这样?你喝过了神将的仙酒,本该有大寿限啊。”煞神老母见他衰老不堪的模样,心中颇为不快。老头说:“战过混沌之后,咱就成了没用的人,心里一空『荡』,也就老下来了。再说已经好几年没沾一滴酒了,馋……”煞神老母立刻让人端来一碗“大王酒”,看着他饮下。老头只抿了一小口就笑了,然后徐徐饮下最后一滴,两眼渐渐变得雪亮:“有什么事儿?您就尽管吩咐!”
煞神老母发现虽然“通嘴子”乐于帮忙,但这人实在是太老了,除了一张嘴能说会道,全身已经没一处灵便管用的了,大小便失禁,走路要被人抬着,吃饭只能喝流汁。但这家伙实在是贪酒,喝起来就没个够,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留下一摊摊排泄物。她忍住极大的秽气,捏着鼻子从一处处大小解空隙里费力地走向前去,手捏一只刚捉到的蚂蚱说:“这小东西的话你听听,看能不能听得懂。”
“通嘴子”咳着,嘴角流涎,半撑着爬起来,颤颤抖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捉住小蚂蚱,捏弄着,咕哝:“哎,这就对了,哎,踢跶也没用,服管吧……哩噜连勾,啊巴拉哑,吱吱呀巴!喀!喀!豆!——”
老人皱起眉头,转向煞神老母说:“老天,它总算开了金口……”
“它说什么?”
“它开了金口……让我来问细发些吧。”
二
“它说了什么?”煞神老母急急追问,死盯住老头儿,恨不得一下把他的嘴巴撑开。
“唉,唉,小东西啊,它说了,自己是一个大族里落队的人!”
“呸!什么人,是虫。当然是落队了,这还用说。问问它,能不能把一族‘人’都召了来,咱这边有人要雇用它们,想让它们帮个大忙。”
老头儿擦擦涎水:“帮个大忙,嗯,我问问它看行不行。小蚂蚱,咕噜巴稀,斯达斯达,啊,啊。豆——”
“它怎么说?”
“等等,它打嗝哩……”
“这些臭『毛』病一样不少。”
“就是呀,大小也是个『性』命哩。”
煞神老母等着,极不耐烦。
老头儿把小蚂蚱放在耳边,一会儿摇动一下:“妈的,它还是打嗝儿。大约是刚才你把它吓着了也说不定。说呀!豆——”
小蚂蚱双翅张开了一下,『露』出火红的羽翼,又蹬了一下双腿。老头儿再摇动它,笑『吟』『吟』的:
“它说了,那是千军万马的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是它们里面的神——那只‘蚂蚱神’开口说话才行。‘蚂蚱神’手里有令旗,旗往哪边摇,它们一伙儿就往哪边飞。这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俗话说了,军令如山倒嘛。”
煞神老母哼了一声:“小小东西还没有指头大,倒也这么多穷讲究。”
老头儿对准小蚂蚱咕哝了几句,又将其对在耳朵上,回头说:“它不高兴了!它说别以为自己个头大就傲横,个头并说明不了什么!还是实打实地说吧,想求咱帮个什么忙吧!”
煞神老母差一点气坏了。可是没有办法,还真是得求它!于是她忍气吞声,低声细气地说:“求求蚂蚱物件了,咱们是口头语不同,心里的敬重是一开始就有的——这么着吧,事成之后咱会重重谢你,只不知你有个什么喜欢……”
老头儿很快对准它咕哝一番,又把话转译到这边:
“俺并不是贪恋东西的人,俺不过是要个尊重罢了。俺不是一般的蚂蚱,俺是大队人马里的文书——你要是个懂行的,就会掀开羽翼,看到上面比一般的蚂蚱多出两个斑点儿……”
煞神老母笑了,但极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音,生怕惹恼了它。她心里说:“老天,有了点学问,就连一只蚂蚱也气壮神足的。没法儿,就是这样。唉!”她弯弯腰,叫一声“文书阁下”,恭恭敬敬说道:“我想请教阁下,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蚂蚱神’它老先生哩?”
“咕噜啦皮,么,么,豆——”老头摇动它,倾听,转述:
“俺‘蚂蚱神’一般人怎么会见呢!它忙天下大事,日理万机,指挥千军万马,平时连我们都见不着呢!它白天领队行军,夜里攻读兵书,光是门卫随从就有一百多个!进它的帐子要通五关答五令,口令答错了就得杀头!哧,凡人还想见它?下辈子吧……”
煞神老母恨得牙根痒,但还是忍了,声声哀求:“文书阁下行行好吧,事不到万分紧急哪能劳您大驾呢!还是为我们想个办法吧,事成之后……”
“咕噜呀么,呀么,豆——就别说什么事成之后了,这会儿有什么嫩苗儿、清新『露』水什么的,就先端上来吧!我这就告诉你,咹,你先支棱起耳朵给我听好了……”
老头儿顿了顿,煞神老母赶紧说:“我听好了……”
“你要摆好一个供桌,上面放了最香的嫩苗儿、清『露』、一小勺槐花蜜、一滴香油,最后再点上香。要紧就是这香,‘蚂蚱神’要闻着它的味儿才来的——它要是小燕子焙成了粉,再掺上豆油搓成的。这香条要到了午夜时分才能点上,东西南北四个风向都得点,为什么?就因为你不知道这时辰俺‘蚂蚱神’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哩……”
煞神老母长叹一声:“老天哪,这事儿可真麻烦!”
“哜哜咕咕,咕咕,豆——当然麻烦。不麻烦,如果一招呼就到,那还叫‘神’?凡是‘神’都得这样哩。”
“那倒也是,”她搔搔头发,向着蚂蚱施个礼,“我今夜就办起来,不过还求您蚂蚱文书多多关照……俺这就给您上嫩苗儿和清『露』水……”
余下时间就是让人准备各种物料:最难的是小燕子。逮,逮了一只又一只,都是老燕子了。好不容易才捉住了一只小的,刚会飞的。还是一只黄口呢,挣扎,叫。蚂蚱说:“实在没法儿,对不起了,人世间要做成一点事儿,残忍还是少不得的。闭上眼一狠心也就成了。”在煞神老母听来这都是多余的聒噪,她一下就把小燕子的脖子拧断了。找一片瓦烧上,焙透,制粉,浇上豆油……忙完了这些,天也就大黑了。
午夜到了,供桌摆好。
两支细细的香燃上,袅袅青烟往上,摇动几下,往一旁飞散而去……
这一夜是东风。没有一点讯息。
第二夜再摆供桌。西风。大约是黎明三点左右,老头手里的小蚂蚱不停地蹬腿,发出奇怪的吱吱声。老头赶紧将其对准耳朵,听了没有一会儿就大喊大叫起来:
“老天,不得了啊,‘蚂蚱神’正往这里赶哩,它已经在三里之外了,它才听见咳嗽声……还不快快跪了接、接驾!接驾……”
煞神老母小声说:“我,我不情愿哩……我还是……施个弯腰礼吧……”
她向着供桌弯下腰,一动不动。
三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微风吹过,供桌上“噗”的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煞神老母小心地低头去望,见是一只碧绿中透着紫红、长约两寸的大蚂蚱。它一落下就高翘起两只长满了尖刺的大腿,只用几只前爪走动了一圈。它的羽翅振了两次,在灯烛下发出五『色』虹光。老头儿看傻了眼,一手没有捏紧,那只小蚂蚱一头跌在了供桌上。大蚂蚱一跺长腿,小蚂蚱浑身『乱』抖,又发出了刚才那样的吱吱声。
煞神老母一遍遍弯腰,说:“蚂蚱神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她刚刚说过,老头就大声咕噜起来,并低头听供桌上的声音。这样许久,老头涨得满脸通红,还是说不出什么。煞神老母焦恼地看着他。
老头摊着手:“实在没、没法儿啊。它们蚂蚱就像咱人一样,也有个口音的问题——它的方言很重哩……”
“那就请文书——让它帮帮你嘛!真是死心眼儿……”
“哦对哩,这倒是个法儿。不过转过来转过去的,您老母就得耐住『性』子,凑合着听吧!”
老头清清嗓子,咕噜一阵,侧着头看看小蚂蚱,又看看大蚂蚱,半晌才开口转述:
“蚂蚱神说了,军情紧急万事缠身,何方胆大之徒,竟敢这般莽撞邀来本神?快快报上姓名来!”
煞神老母施一个礼:“我乃宫中上人,来此平原视事,有大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啦。今个有要事烦请蚂蚱大神相助,如若功成,愿不惜代价,赠与千金……”
“咕噜哩哩,哩哩,豆——豆——本神还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儿?有事说事吧,不用绕这些圈子!”
“哎哟蚂蚱神真是大方之家!我等佩服之至!不过话还是说回来了,报答还是要有的,咱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上人,总拿得出东西……我想借贵神大兵涤『荡』平原,令旗指处,岂有完卵?往复几次,就像篦头发似的,也就草枯禾尽了,岂不快哉!”
“咕噜噜——那花的工夫可大发了!我可吃不消;还有,旅途劳顿,枪械辎重的这么一大沓子……”
“事成之后,我将为您修一座金碧辉煌的蚂蚱庙!”
老头一时不敢吱声,小声问她:“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啊!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我可真要告诉它了!”
“你照直说就是!”
“那好,我可真说了……咕噜哩哩,哩哩,豆——豆——嗯,怪了,我说了,瞧蚂蚱神一声都不吭了,嘿,它哑了口了!哦,慢着,它咕哝起什么了,我得问问蚂蚱文书了……嗯,它是这么说的——感谢、感谢不尽!若宫中上人真能如此破费,咱就先谢过了——看在你搬兵心切的分儿上,俺兵是出定了……”
煞神老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老头将耳朵凑近了供桌听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它说了,不光是自己手下的兵,它还有兄弟武装哩,全能给你招呼来——比如说‘白『毛』神’、‘土挠神’——这也是两种虫子,专咬树叶和根茎之类,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煞神老母兴奋得鼓掌:“谢天谢地,咱真是交了好运!那就快快调兵吧,咱们说干就干怎么样?咱们还等个什么?”
“咕咕噜噜,哩,哩,豆——蚂蚱神说了,供桌前的这个娘儿们真是个急『性』子……‘嘿嘿嘿’,它还这样笑了呢——我对蚂蚱的笑声不一定转达得准确,不过大概也就是这样笑吧……”
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里,大约是到了半下午时分,西天里生出了一块黑云。这黑云绞拧翻滚,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嗞嗞声,就像锅里煎了什么东西似的。那云彩越滚越近,上下『荡』动,呼一下扑进了庄稼地里——待它瞬间飞离飘移之后,地上的绿『色』竟然全都没了。
人群盯住这云彩,先是发出尖叫,接着是祷告,是泣哭。
这黑云在平原上旋动,每三天就要从南到北过一遍,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光秃。不久树叶也开始脱落,接着是大片枯黄死亡。
“老天爷啊,快救救可怜的平原吧,这是招了哪门灾星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看看吧……”
人群呼天抢地,泣不成声。
只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格外兴奋,跳着叫着像过节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什么高兴,只是觉得来劲儿。他们在大街上叫着:“好啊!真好啊!快点吧,该怎样就怎样吧!让它们……来得再猛烈些吧……”
与此同时,煞神老母真的招呼起一件不大不小的工程:盖一座蚂蚱庙。庙址就选在离大海不远的一个沙嘴上。她让儿子憨螈找来一些野物,让那个年迈的『骚』狐做了监工,自己画图。
这座庙只有三尺高、四尺宽,倒也精致。通嘴子老头到新落成的庙前看了看,大为惊骇,说:“老母啊,你可是给人家蚂蚱神许过愿的,你如今盖这么小的东西,还不要惹恼了它?”
煞神老母摇头:“这你就不懂了。我许愿那会儿可没说盖多大的呀!再说了,在蚂蚱眼里,这庙已经是大得不得了啦!它是一种小东西,它看什么都比咱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