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纷『乱』》
一
到处都是鼹鼠的消息。地下的隆隆之声时有可闻。大地从南往北沉陷,其速度远比我们预料的要快……我和四哥在园子四周徘徊,有时要从一条条地裂上跨过。我们从一丛丛灌木穿过,一直走到它西边的那片茅草地。西沉的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火红,稀疏的几棵马尾松像在燃烧。几只鸟儿落在马尾松上,发出轻轻的低语。它们当中有一只翠鸟、一只四声杜鹃。它们从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沉默起来。
我坐在草地上。傍晚时分的秋野这样寒冷。斑虎和四哥也坐在了我的旁边。太阳落下去了,天渐渐变得乌黑,我们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各种秋虫鸣叫起来,细碎的声音仿佛把人引入一片『迷』茫。不知过去多久,我发觉衣服和头发全都湿漉漉的了。秋天的『露』水还是这么繁盛。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映现出那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大李子树像雪花一样的苞朵挥挥洒洒,像雪一样铺展着,把整个平原染白。这平原哪,落满了眼泪凝成的雪花。
四哥脱下了身上的蓑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哥突然说:“瞅时间咱们也到那儿去看看吧……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
我知道他在想一个人——李胡子。是的,听说连日来不少人都去那儿烧香上供什么的。四哥掏出了烟锅。黑影里火头一明一灭,秋虫鸣叫得更响了。仿佛整个原野都在议论即将来临的事变,议论这些长眠的人,他们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
一片秋虫鸣叫着。它们纷『乱』的声音让我想起父亲和李胡子的交往,想起了大酒篓的故事。那一次在南部山区之行,流浪汉们口中的英雄神采奕奕——他们特别提到李胡子和女人的关系——他把她们放在马背上,然后鞭打快马,一溜烟在平原上奔驰——一个个女子情『性』刚烈,全是绝『色』,她们都向往革命的队伍。李胡子冒着巨大的危险,为了满足她们的要求,总是突破一道道封锁线将其送到另一支队伍上。
当年绝『色』今何在?这片秋虫啊,你们议论纷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地精灵啊,你们回答我!秋虫还是鸣叫,『乱』成一团。它们肯定达不成共识,无论是关于这个秋天还是那个英雄,那些绝『色』的来路与去路,时过境迁,都说不清楚了。
然而我却知道,绝『色』也会老去、消失。她们闪着光泽的面庞曾经映照过的这片原野也会沦落。如今这片荒原上只留下了一个巨垒,当年抢救过她们的那位英雄的坟头,还有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说……
李胡子经得住绝『色』的诱『惑』、金钱和权力的诱『惑』,最后却经不住那一夜的长谈。那一天,纵队司令揭开大酒篓,与他谈了一天一夜。李胡子就这么归顺了一支队伍。这之前李胡子有意与父亲结成拜把子兄弟,父亲佯装酒醉,回头立刻报告了组织。纵队司令却说:“留待以后吧——”这个“以后”就是司令本人与之结成了拜把子兄弟,他们当时海誓山盟,又是酒又是香的,一切都按照平原上的礼数办过了。
也许那个司令兄弟过分相信自己的游说能力,后来要只身闯到海港上去,想以舌为剑,取来权倾一方的港长的心——再不就是此人的首级。李胡子在最后一刻阻止他的非分之想:“兄弟,你千万不能去,我可知道港长是个什么东西,你罢手吧。”
司令兄弟说:“港长也是苦出身,他的爹被人用火筷子烙死了,他的娘被八司令掳了去。我将晓以大义——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两年前接过头,我们还喝过酒,谈过许多。”
李胡子摇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平原上还没有吃紧,现在不同了,港上要运金子,四边都让队伍围起来,就是进得去也出不来,等于刀山火海哩。”
二
可是那个兄弟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他是整个队伍的灵魂。李胡子说不服他,只好带上几个强壮的兄弟在外面接应。李胡子说:到了午夜三点人不出来,他们就得动手了。司令兄弟劝阻李胡子:港上有一挺歪把子机枪,这事儿蛮不得,还是算了吧——我能进得去,就能出得来。
司令兄弟自信,傲气,嘴角上的一块子弹擦伤闪闪发光。
李胡子骑着马去送兄弟。这一次任务太艰巨太凶险了,要知道下面整个解放小城的战斗都与此行紧密相连。如果能够解决那个港长,如果成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当时看来整个海港的控制权都在那支驻港部队手里,实际金子能否顺利运出却取决于这位港长。每一次往海港押送金子的汽车都派了重兵护送,我们拦截一辆运金车就要损失几十个人。而且我们与这个海港合作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结束平原上的战争——在今后的战斗中,我们尤其需要这个港口。
李胡子对这事儿没有多少信心。他与港长不知打过多少交道,只用一句话概括那个家伙:一个“小人”。这一点上他与父亲的看法是一致的——他相信如果父亲没有接受另一个任务暂时离开这里,就会和他一起说服司令改变主意。按照李胡子的判断标准,一个人可以死心塌地去为另一方效力,但他必须是“一条汉子”。如果对方是一个“小人”,那么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没法指靠。他的话曾遭到司令兄弟的强力驳斥,后来就不得不把这些话藏到心里。但他仍然认为,凡“小人”都是不可信赖,也不能与之谋事的。
队伍先是派一个助手去港上接头。一天过去了,天黑时分助手回来了,说:港长有一些话必须跟司令兄弟面谈。这个要求好像丝毫不出所料,但李胡子却认定是一个骗局:人人都知道谁是这支队伍中的灵魂,他们如果把灵魂摘除了,下一步收拾这支队伍也就容易了。司令兄弟摇摇头:“你是过虑了。为防万一,我已经指定了一个人——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吧!”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临行前把队伍交给李胡子,结果却不是这样。李胡子点头:“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哩!”
两兄弟骑着马一直往前走。
他们挥手告别的那一瞬,李胡子紧紧咬着牙关。司令兄弟没有回头看他,只迎着一片晚霞往前。等他的影子消失了之后,李胡子才鞭打快马赶回营地。他开始想带上六七位得力的人手接应司令兄弟,后来想了想,索『性』带上整支队伍——那个留守的带兵人不同意,后来李胡子执意要干,他也只得应允。不过那个人直到最后还说:“你要为一切后果负责。”李胡子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海港就在海滨小城西北方的海中“特角”上,壁垒森严,高墙电网,一队队的士兵在午夜里巡逻。事先讲好,过了午夜三点无论怎么,都要由港长的人把司令兄弟送出来——如果过了这个时刻,那就是一个凶兆。兄弟行前,坚持要把最后的时间再延续一个钟头。李胡子说:“那就到了四点了,天快亮了,有什么风声城里的敌人就会赶过来……”
夜晚的士兵虽然不归港长指挥,但他们长期驻扎在港上,与港长有着极其特殊的关系,港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他们。李胡子让队伍把住了几个路口,然后又带上一小队人马钻进青纱帐,往海港那儿『逼』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夜晚,那叫成了一片的秋虫啊,一阵阵催『逼』人心!多么缓慢的时光,它简直像凝住似的一动不动。眼看接近三点了,港口那儿一点声息没有。来来往往的士兵枪刺闪亮。显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敌人一切都有准备,李胡子预感到了一个结局。最后,只差一刻就到了三点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命令:队伍原地待命,当城内响起枪声的时候就冲上去接应。
他把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就消逝在青纱帐里。
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这里除了青纱帐,水道沟渠纵横交织,即便和驻扎海港的敌人接上火也没有什么危险——虽然不可能正面攻入海港,可海港的队伍也不敢深入野外追逐对手。李胡子只想让队伍『逼』近海港,作好交火的准备,自己则潜入了海港——时间到了午夜三点,李胡子认定港长搞了一个骗局。
港内响起一阵枪声之后,外面也打响了,整个港区瞬间大『乱』起来。驻港的队伍开始慌慌张张向外冲,两边的人远远地交起火来。这时候都看到了李胡子:他胳膊上、脸上到处都是血,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沾了别人的血,反正在一片火光之下,他扭着港长走出来——港长披头散发像个女人,衣服上也沾了鲜血……
他们出现在一片光亮下,四周都是混『乱』的士兵。他们吵嚷着把他们团团围住。港长和李胡子紧扭在一起。李胡子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港长开始大声吆喝,让士兵全都闪开。一会儿有人把司令兄弟带到这边来,三个人靠在一块儿。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枪声搅在一起,港长不断地吆喝,全身哆嗦。李胡子一开口像雷鸣一样,震得空气发抖。所有的人都哑了嗓子,港区内的枪也不响了。
驻港的部队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个人往前,一直接近了青纱帐……司令兄弟对李胡子喊:“把那个家伙……快,快!”
李胡子却在离青纱帐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用粗嗓门对港长大声喊道:“我们两清了!”说着用力一拥,把港长推开了。
青纱帐里有人瞄着港长开枪,李胡子指着打枪的说:“别做不讲信誉的‘小人’!”
一声吆喝,那人吓得把枪扔了。
司令兄弟拿过一支枪。李胡子用厚厚的胸脯挡住了他。
“大哥让开!”
李胡子只咬着牙关,一手攥紧司令兄弟的枪……
到了驻地大家才发现:李胡子的一只袖子已经被血浸透,原来左臂受了伤。司令兄弟亲自给大哥包伤,说:“我这条命是你抢出来的。不过我必须讲,你救出了一个兄弟,也放走了一条恶狼——功过两抵。”
李胡子呵斥一句:“我的兄弟是金子做的,那小子是粪土捏的,这怎么会两抵?”
秋虫窃窃私语,响成一片……
三
从平原到山区,都知道李胡子拼着『性』命救出了那个兄弟。
也就是这个秋天,平原上发生了最凄惨的一幕。战事到了关键时刻,恰如所料,争夺海港码头成了整个战局的关键。平原上的各种势力开始了最后的博弈。种种心机都开始运转和算计,明暗穿梭不断,威胁,说服,所有令人瞠目结舌的伎俩都施展出来。平原上有一座显赫了好几代的“战家花园”,是这个省份最有名望的官宦人家,历史上出了不少大人物,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有的还到了海外。战家在大江南北许多有名的大城市里都有自己的产业,只把根留在这片平原上。当时府里主事的是四少爷,另外三个都在官府身居要职;四少爷从海外归来,开始服务于一支队伍,再后来就与官府闹翻了。
四少爷赋闲在家,成了这里的实际主人。他当年三十五六岁,英气『逼』人,为人正直,是这片平原上最有人望的一位豪富。他亲手书写的一副对联后来刻木镂金,悬于厅堂,上联为:古今来多少世家无非积德;下联为: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他出手阔绰,平原上受过施舍的不在少数。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书房里。尽管如此,这里每年还是要接待许多商贾富豪、军事要人、政客官僚等等。
随着局势的发展,战家的名望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对纵队一方构成了严重威胁。传言四少爷即将出任敌方一个要职——这对纵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司令兄弟夜不能眠了。
四少爷是在队伍上的那一阵与李胡子相识的。而且最早规劝李胡子到队伍上的就是他。后来李胡子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四少爷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们成为生死之交,二人相互钦佩。李胡子认为对方是所有豪富当中惟一具备心胸志向者、一个心怀大义的人……
司令兄弟让李胡子去找四少爷。一天一夜的交谈中,四少爷不时地摇头。黎明时分李胡子叹息一声,道一声珍重,不得不离开了。
司令兄弟铁青着脸,沉『吟』良久,最后咬着牙齿说:“可惜,实在可惜!好吧,就这样吧!”
一个决定作出并得到迅速批准:解决“战家花园”,不惜代价;四少爷需活捉或击毙——事关整个战局,不得丝毫有误。一切都在周密策划中。具体时间和步骤为:李胡子负责将四少爷诱出战家花园并相机捕获;司令兄弟率部包围老巢。
李胡子于行动前恳请最后一次努力——将倾尽全力说服四少爷。他与司令兄弟争执了半夜。对方告诉:木已成舟,任何改变都不可能了,现在要做的只是——执行命令,万无一失。
李胡子一个人到战家花园去了。他知道对于四少爷而言这等于一次诱骗和绑架。他一声未吭,默默前行。这是一个早晨,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最迟要在当天下午把四少爷的问题解决,这样夜间就可以动手端窝了。李胡子和四少爷老友相逢,从早晨起喝酒,一直喝到了中午。四少爷说:“大哥,你到这里来还有别的事情吧?”
李胡子杯子没有捏稳。放下杯子时,流下了两滴眼泪。
四少爷看着他,点点头。
李胡子说:“我这一辈子大概就做这一次违心事儿了——我要把你带走,带给纵队。你只要跟我上了大路,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四少爷把一杯酒饮下:“我估计你是怀了一个心事来的。大哥觉得我该是那样的下场吗?”
李胡子摇摇头,把剩下的一大杯酒喝掉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四少爷走出屋子,又站在院子当心看了看西面的天『色』:“咱上路?”
李胡子也看了看太阳:“上路吧。不过你得先走一步,你要准备一匹最快的马,快……你知道他们是下得手去的……”
四少爷抱住了李胡子,号啕大哭。最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李胡子回到队伍上,谎称诱捕失败。司令兄弟骂了一句。
队伍包围了“战家花园”。几乎没费一枪一弹就把“战家花园”的武装缴了械。因为四少爷临行前作了安排:不必抵挡。他知道抵挡也是枉然,不必白白流血……
队伍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目的就是抓到四少爷。只有李胡子明白:那个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交织成一片的秋虫啊,像在有意遮掩那嘚嘚逃奔的马蹄声——马蹄声震动了秋天的原野:嘚嘚,嘚嘚,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风婆子》
一
沙滩上的树木大片死去以后,一阵阵风就要刮起来。这风打着旋儿,一会儿堆成一座小沙丘,一会儿又展平了。东南西北四面风,再加上一些偏风,一共八面来风。它们有时打架,有时还汇合成一股。一些小灌木和草时不时地压到沙丘下,在里面发出揪心的呼唤。
煞神老母常常盯着旋转的沙子出神。她知道这可不是沙子自己在打转儿,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它们,这只手伸到哪里都是无形无迹的,它的名字就叫风。风是一种动物,会喘气打喷嚏,会隐形。这种动物一般人不知道,大多数人傻乎乎地认为风就是风嘛,吹来吹去的气体罢了。其实风这种动物十分聪明和狡狯,别说人了,就是神也并不能总是捉得住它们。它们除了会隐身,再就是会缩骨法,收声敛气法。这种动物最爱摇树玩,戏水玩,有时脾气还十分暴躁。它们玩起东西从来不知道轻重,玩得烦了就摔摔打打,比如咔嚓一声把大树折了扔了,把海里湖里的水扬到岸上,有时还会一把将房子推倒。
至于这些风为什么『迷』上了沙子,把它们堆起来又移开、再堆起来,她可不太明白。“这可能是没长大的一些‘小风’,即一些小动物,它们脾气就像小孩儿一样,喜欢玩沙玩泥哩!”她觉得好奇,就一直看下去。她渐渐猜想它们的小手怎样在沙子里抄动,很想趁机捉住它们一两个,看看它们长了什么模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心里一直遗憾。她蹲在一个正在打旋的沙丘边上,似乎能看到那只小手在撩动沙子。猛地一下,她腾空一抓,手里真的抓住了细细的、游丝一样的东西。真滑呀,而且还会像橡皮筋那样抽动。她握紧了,就是不松!“呀呀,吱——”它在叫,它疼了。“你要显形我就放开你!你显形吧……”她叫着。
沉寂了一会儿,她感到手中有什么在拧动,一神,它显形了:白白的透透的,就像海蜇一样!有无数小爪,像树叶又像花瓣。胳膊在花瓣中缩着,这会儿就抓在煞神老母的手里。它的眼睛大而无『色』,睫『毛』雪白;一张小嘴儿没有血『色』,说话时不是一张一闭,而是横着嚅动。
“你今年多大了?”
“俺,六岁。”
听声音很像女『性』。煞神老母问:“你是女孩儿?”
“俺们风都是女的。”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呀,哪里光棍汉多哪里风大!这理儿从古到今谁也解不开,今个算是让咱弄明白了……我来问你,你们在这里一撩一撩的,堆起这么多沙子又掀掉,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我们想玩儿、玩儿……”
“我就不信!哪有这么贪玩儿的,玩起来没个头了?”
它的小嘴飞快嚅动:“俺就是贪玩儿呢。”
“我还是不信!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说不说?不说?嗯——”
煞神老母用力一攥,它“哎呀”一声尖叫。
“说不说?说不说?”
“哎呀俺说了,说了——俺说了还不行吗?俺在这儿,淘——金!”
煞神老母瞪大了眼睛:“这里面有金子?怪不得呀!你们一群都是干这个的?”
“都是,都是哩。我们年纪小,就搬小的沙丘,那些有力气的,就搬大的沙丘……”
“嚯咦!”煞神老母吸了一口凉气,“老天爷啊,原来你们整天干的是这个!你们淘的金子呢?给我看看!”
“没了,没了,都交给风婆子了,她是俺的总头儿,她要用这金子造头簪子、衣服扣子、手溜儿,再多积攒一些,还要造一只金碗……”
“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煞神老母骂着,“她这是活活折腾小孩子家呀!她想用金子把自己包起来呀,到了那一天,她非让金子把自己活活埋了不可!”
它在手里挣扎,叫着:“好心的大婶呀,你快放开俺吧,俺受不了啦,俺得透透气了——呼哧——呼——喳!”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风婆子?你说了我就放开你,说吧!”
“我们交金子时她才来呢,这要大伙儿手里的金子多到拿不了的时候,那会儿俺就会一齐摇动大树,到处发出呼呼响——她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就会来取金子了。”
煞神老母咬咬嘴唇:“我怎么才能看见她?她长了什么模样?”
“她走哪儿都带起一股大风,飞沙走石的——不过她有时候为了不『露』痕迹,也会悄悄的,小步颠着走,那时就不碍事了。如果天好好的突然就阴了,风一阵凉似一阵,那大半是她起程了,就要过来了。她是个老太婆,满脸都是皱皱,戴一顶黑绒小帽,两手一绞『乱』、鼓起腮帮子一吹,都是一阵大风。老太婆要搬一座沙山,吹一小口气就成……”
“怎么才能让她现形呢?”
“胳肢她就成——她蹲在那儿时,你揪住她不放,然后胳肢她——她受不了就哧哧笑,笑着笑着原形就出来了。”
二
煞神老母坐在林子边上等风婆子了。一连等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满滩树木摇动,可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她拍打树木,扬起沙子,用一根棍子横着抡,还是无济于事。后来她想出了一条妙计:用一个大布袋子装上一些石块,然后在树木『乱』摇之时就吆喝着:“金子啊金子啊,这么多的金子啊!谁要金子啊!”
她喊了一会儿,树木一动也不动了。她闭上眼睛,觉得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悄没声地滑到了一边——它就在近处一作远的地方,颤巍巍的,开始过来伸手触『摸』袋子了。她藏住冷笑,抬手横着一抓、一攥,发狠地一屏气,喊:“哪里逃哩!”
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手里好像有什么,颤颤的,像一块豆腐。她使劲攥住。她直到把它攥成了水也不会放手。
她这样攥紧了,就用另一只手在近旁绕动、捅弄,越来越快。后来又是胡『乱』胳肢,不停地胳肢。终于听见沙哑的笑声了,它是忍住的、由小到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她继续不住手地胳肢、胳肢,屏着气捅弄、捏、『揉』。“啊哈哈!啊哈哈……”笑声越来越大,后来戛然而止。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瘪着嘴,就坐在她身边,一只胳膊被她攥得紧紧的,一脸不快的模样。
“风婆子啊,好风婆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你也别生气,我不用这法儿诓诓你,你能和咱打个照面?你位高权重的,又有钱又有势的,哪里会搭理咱这样的穷老婆子!不过咱俩都是老婆子,也该成个知己吧!”
风婆子嗓子沙沙的,说话时都不愿睁眼:“天地两界,我给天上当差,咱俩成不了知己。”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过是一时赢顿,你也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说不定我也有些儿上好的东西赠你……”
风婆子慢慢睁开了眼睛:“你会有什么?金子?”
“那黄不拉叽的东西咱没有。不过咱有别的物件……吃的用的,好小伙儿——壮得牛犊似的,这些咱都有。”
风婆子“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我估『摸』着你一个人过惯了,见了好小伙儿该不会嫌弃吧?他的名字叫‘憨螈’,那是我家孩儿。我想让他没事了给你捶捶背什么的,顺便怎么都行——我这当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老知己又不是交给外人……”
风婆子一下睁开了大眼,黑呢帽上的琉璃闪着阴阴的光:“谁是你的‘老知己’?”
“就算不是吧,也是新相识的朋友吧?我又没有恶意,只一心想结交天下有大能的人。”
风婆子瘪瘪嘴:“我不喜好那事儿。”
“那你喜好什么?我总得帮你一点忙啊!”
“你放开我就中。”
煞神老母咬咬牙:“咱可不能放你。咱俩见一面不容易,还没亲热够呢……唉,我忘了说哩,咱有不少好酒,连宫里大神他们都来讨,抿一口再也忘不掉,半夜馋得扑啦扑啦打滚儿,你老姊妹不想尝上一小口儿?”
风婆子的眼睛第一回变得这么亮,斜着她:“有好酒?”
“嗯哪!”
“那你取些来试试看……”
煞神老母这才把风婆子的胳膊放开,领着她往前走了。走了一会儿风婆婆嫌累,说一句“你搂紧我”,就化为一片云气,在树梢上一缠,借着树干的弹力腾空而去。煞神老母喊着“到了到了”,使劲捅弄几下,风婆婆就显出形来,降在了地上。煞神老母招呼几只野物出来帮忙,又喊憨螈,让他们起酒去。都问什么酒?煞神老母回头瞥一眼风婆子说:“看老姊妹凶巴巴的模样,就搬来我常喝的五毒酒吧。”
两个老婆婆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从半下午一直喝到了掌灯时分。风婆子醉了,走路晃『荡』,咕哝:“真好酒啊!喝了你这酒,我真想移山填海,再把沙子扬个满天满地。我今夜火气一下就变大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她把两拳攥起,“你看看我手上的筋络,鼓胀起来了啊!”
煞神老母凑过去看了看,又按住她的后背拥了拥,拍了拍她干瘪的『乳』头,奉承说:“老姊妹浑身都是劲道,就是十七八的大闺女,也比不上你一个小脚趾哩!你再别说自己老了,从今以后你就瞧吧,那些神将和大神——不管是谁,见了你一准都得红了脸想那事儿……”
风婆子正『色』:“我说过了,我不喜好那事儿,从年轻时候就不喜。”
“你是不喜啊,我是说他们男人。他们见了你的美貌……”
风婆子打断她的话:“也美不到哪里去吧!干脆些吧,酒喝到了这数儿上,咱也算是一对知己了,你想求我干点什么?有话这会儿直着说吧,我这人『性』子忒急,心眼也直,见不得绕来绕去的人。”
煞神老母拍拍手:“真是一对知己!老知己啊,我的脾气和你真是一模一样,咱们现在就直通通地全倒出来吧——我想让老姊妹帮我把海滩上新长的树呀苗的全毁了他娘的,也就是说,你得用一个个大沙丘把它们压在底下,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嗯,不得翻身!”
因为发狠,煞神老母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风婆子歪着头看她:“老天!它们总是一条条『性』命啊,压在地底不舒服哩,我平时害怕它们给压在了下边,淘金时都不敢把沙子扬得太高……”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往狠里扬沙就是,你就可着劲儿翻找金子吧!有了金子,你打一对大耳环,再做一只大金碗——捧着金碗吃饭,一走路金耳环滴里当啷的,那多来劲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哩?我会天天送酒给你,让你一天到晚喝个肚儿圆……”
风婆子眼珠转着,瘪着嘴。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就按知己说的办吧。”
三
风婆子三天两头就要醉酒一次,只要醉了就要狂舞。那时真是飞沙走石,整个平原上连一只小鸟都不敢飞。所有的人家都要关紧门窗,说不得了啦,风婆子又来了,这老太婆真是疯了,她要把大海翻个底朝天,把好生生的平原堆成一片坟场……
真的,大风停息之后,满海滩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头。这坟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垒越高,变得像山一样。沙丘上新长出的灌木和荒草不久又会被涌起的沙子埋葬。沙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腾起,届时人在十步之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沙尘一旦停息,会在荒原上捡到被飞沙打死的鸟儿。
煞神老母与风婆子共饮一坛酒,彼此亲密无间。她们不约而同地讲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对那个年纪的自己极尽赞许,什么“勾魂眼”了,“菩萨心”了,“小猫手”了。“咱不喜那事儿,不过咱做那事儿一天一夜也不累,”风婆子说,“他们一个个都给咱治得服服帖帖,头搁在咱膝盖上看咱的脸,像个孩子差不离儿。他们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咱一手『操』办——也怪了,累是累点,心里不烦。咱的活儿是刮风,可是忙着男女的事儿,有时也就忘了正事儿,结果世上有不少人给闷坏了……”煞神老母拍手:“要论正事儿,这才是正事儿。老姊妹和咱真是一对知己呀,你年轻时候和咱简直是一模一样!那会儿哪还管什么别的,是吧是吧!人没有一个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直到如今还是喜欢那事儿,只是想找些更泼皮的男人……你是怎么冷了心的?”
最后一句让风婆子哭了起来。煞神老母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老姊妹别价,我知道你想起了伤心事儿。其实天上人间全都一样,哪里都有负心汉,这个嘛忘了他就行。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风婆子咬咬牙:“我把身子给了他,他临走偷了咱的金簪!这还不算,我日后不怪他,又和好了,谁知他勾连上一帮恶人,想把我卖给窑子……”
煞神老母咝咝吸着凉气,小声惊呼:“天哪,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瞧瞧这是什么恶人!你就不能一伸手逮住他撕巴了?你就那么老实?”风婆子抹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时静下心来,想想和他相好时候的模样,一些事儿,也就忍了。他着实长了一副好脸面儿……”
“听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女人啊,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给欺负死了的!我不说你了,我这个人哪,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不说那些了,咱喝酒吧,喝吧……”
她们在一块儿诅咒一些人、一些神和一些事,认为天地都应该分给她们一大块儿才好——那些执掌权柄的家伙算些什么啊,一个个不是『色』痨就是财『迷』。煞神老母最后忍不住,就往天上指一指,悄悄告诉了对方一点大神的隐私,让风婆子好不兴奋。“你该知道有个叫‘合欢仙子’的小疯浪东西吧?”“我不知哩。”风婆子说。
“那娘儿们真是坏到了一个数儿上,她和大神玩得也太过了。听宫里人说,大神在她屁股上栽了棵葱,这葱还真一天天长起来了……”风婆子大惊失『色』:“要这葱做什么啊?”
“做什么?卷煎饼吃呗!大神战混沌那会儿在山东地界上待过,喜欢上了这一口儿……”风婆子吐着:“呸呸呸!恶心死人了!”
煞神老母这时才凑近了她的耳朵说:“老姊妹啊!老知己啊!不瞒你说,咱现在折腾的这块地方,本是合欢仙子的后花园啊!她多么招人恨哪!”“太招人恨了!恨死我了!”
“你说咱不给她三下五除二毁巴了,还能出来这口气?”
风婆子咬着牙关,脸上的皱纹勒得更紧了,瞪大了一双透明的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咱刮啊刮啊,刮上三天三夜不歇气儿!咱把大海刮个底朝天!咱把她刮个倒栽葱……”
《当你老了》
一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诉四哥:与小白分手时答应过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来的妻子,有些话要亲口转告给她。“就是那个演《锁麟囊》的闺女?”“就是这闺女。”四哥叹息一声,算是答应了。
临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个酒坛,又让万蕙做了一道焖鱼,添上几盘野菜。四哥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后来只闷闷地吸烟。每逢到了这时候万蕙就有点害怕,摇晃他,逗他说话,可他仍然一声不吭。一会儿他又举起酒杯:满满的一大杯,我们一饮而尽。我的酒量远远小于四哥,所以很快觉得头有点晕,而四哥这时却开始高兴起来,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气,连连说:“好啊,多好啊,我们好久没喝这么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在阳光里『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阳。四哥伸手指点着前边——一只漂亮的红点颏落在一棵青杨树上。这只红点颏上体是橄榄褐『色』,两只翅膀和尾巴的颜『色』稍浅,羽翼外缘是一片棕黄,脸颊却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头那儿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颏上的那一抹赤红就显得特别明亮,洁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只长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绶带鸟叫了一声,不知从哪个树梢上滑翔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又钻到了旁边。斑虎追了过来,四哥抚『摸』着它的头说:“我和老宁兄弟走一会儿,你在家里陪陪万蕙。”
斑虎低一下头,不再往前迈步。
因为四哥陪伴,我无法在近处上车,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枪显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会儿,他却执意不肯:“武器哩,随便给人还行?”真的,他一直和这支枪在一起。也许这支黑乎乎的枪直到最后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会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后一刻。我问:“四哥,你还记得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游『荡』的?”
“噢,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我们俩就结伴儿了。咱在芦青河里洗澡,一口气能游到河口。上岸时天也黑了,咱们懒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个小铺子。咱捉几条鱼,挖来一些红薯,就在河边上点火烧了吃……你就是那时把『性』子跑野了,这也是我的错哩。”
这是真的。小时候我们是一对儿,只要一跑上野地,什么忧愁都飞个精光——我那时觉得拐子四哥才是天下最快乐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别有意思——我那样的年纪无法察觉对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装满了忧郁……只是在一起玩,从他嘴里听无穷无尽的故事。关于李胡子的传说让人泪流满面,那个独身大侠的形象永远凝在少年的视网里——一匹大马在原野上奔跑,随处撒下了神奇的种子,这种子破土而生,在无边的泥土上一阵阵茂长。如今这片平原啊,那个骑马人不在了,传说中那个巨大的沙岗就是他的坟墓……
我看着四哥,想着几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时外面是掺在风里的海浪声,灯火闪跳,烟叶老茶,他拉了一会儿呱之后,会盯着我手里随便某一本书说:“念个念个……”我『吟』哦时他就屏住气,虽然不一定听得懂,但总是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记得他有过特别喜欢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话、动人心弦的诗行。这会儿我看着他雪白的双鬓,心上一动,背诵道:“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四哥的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吐出:“昔日……阴影……?”
他的目光抬起来,望望前边,又转过身望望我们的来路——一条弯弯曲曲的褐土路,两旁长满了马齿苋和地丁草,野生的石竹花开得一蓬一蓬。一只又一只乌鸦,它们粗糙的嗓子简直像咳嗽一样。它们飞起,落下,就是这些不祥而孤独的鸟儿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吟』哦时,脑海里一直闪动着李胡子的面庞。他在凝视我和拐子四哥呢。我看到了他浓密的黑胡子和鼻中沟……是的,我们的李胡子为了这片平原祭了肉身。这片土地啊,任何一次救赎都花费了可怕的代价,这是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多么开阔和美丽,一种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取代的美丽。平原啊,你是我心中的守护,我为你愁蹙终生,悲苦满面,白了头发——而另一些人为你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我刚刚还在『吟』哦,因为我两手空空,只有『吟』哦……屈原『吟』哦之后投进了汨罗;李胡子中了自己人的枪弹,倒在了平原上。
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走几步就该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车。正北方是那片生满了杂树林子、堆满了一座座沙丘链的大海滩;往西可以直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往东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英雄的坟头。我每一次去那儿都要采一束花献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搀扶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因为他定定地往东北方望着……他那雪白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里一片灿烂,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圣者,一个远道而来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们走向东北方,迎着他遥望的那个方向……
“念念你刚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四哥屏息静气听着。我相信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着脸,打断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记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无法忘却的爱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四哥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沉重有力。他伫立了一会儿,又眯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么?这满头白发闪闪发亮,这时突然让我打个愣怔:老天!这头发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间褪掉了最后的一根乌丝啊……
二
显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坟岗看一眼。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说:“你去乘车吧,我自己走走……”我应着,却一时没有转身。他走进了一片杂树林子里,我犹豫了一下也追上来。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被这个秋天蓬蓬茂长的茅草给盖住了,走在这条小路上,不断地躲闪着酸枣棵,会记起我们一次次的游走。只要一走向芦青河边浑茫一片的林子,我们就会高兴起来。四哥和万蕙就是在这条河边相逢的。那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这个一拐一拐的浪『荡』青年:身材颀长,头发微微发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对异『性』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万蕙好像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他的脚一下踏进了水里……
以前这里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树种。因为土质的关系,有些树种没有长成高大的乔木,如矮矮的『毛』棒、鹅耳枥,甚至有榔榆和朴树。最茁壮的是加拿大白杨、『毛』白杨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干掉了枝条,就连加拿大杨也枯黄了半边。秋天仿佛在这里变得非常短暂,它们像是打一个照面就要匆匆离去了。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都开始枯萎,像风轮菜、锦带花、芒其、石韦,以及泼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造成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芦青河的污染——我怀疑太阳蒸发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
我们又一次走近了它。尽管人们说这只是一座传说中的空坟,是一座风成沙岭,可我一直认为他的灵魂就在这儿,因为我从小就认定了这个巨垒是英雄的坟头,他永远属于我们这片平原,永远要在这里安歇。我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连这座巨垒也要迁移——谁来迁移?他没有后人,也没有亲属——在所有的塌陷区内,只要是找不到主人的那些坟头,最后只得随着土地下陷,浸到了污浊的水中。他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可是却不能指望有效的保护。没有墓碑,没有特殊的标志,只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伴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