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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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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眨动着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巨垒前又多了一些烧纸,还有摆放的糕点水果之类。“咱们也该带些祭品来啊!”他燃起一锅烟,敬一下李胡子,深深地吸起来。“咱可别舍下这海滩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咱可要陪陪李胡子……就留下我一个老头子吧,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走。”

“……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我就快走不动啦,你还是个小伙子哩。你趁着还能走动,就走吧,我不再拦你了……你和我一样,也会有走不动的那一天。”

他说着说着,一下咬住了烟斗,不再吱声……

按照小白提供的所有方式,我总算与她取得了联系。电话上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有些粗闷,并不是那种特别响亮的嗓子。似乎还有些沙。也许是长时间脱离舞台的缘故,反正这声音没有让我感到惊异。我曾以为会听到无法形容的美声,以至于手持话筒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好不容易才相信我是小白的朋友,最终答应与我见面。但究竟在哪里见,什么时候见,又要重新约定。无奈,我只好先待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通了话。她指定了一个地方。那儿有些陌生和偏僻,让我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穿过临近郊区的集市,小心地绕过一个个农贸小摊,再从几个小店铺的空隙寻索那个胡同的名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会住在这儿?

一排矮小的平房围成的一个小杂院,红瓦顶让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墙皮脱落了大半。小院里有一棵不小的槐树,树下正有一个老人在蘸水磨刀。一群小孩子嚷叫奔跑,见了进来的生人就伸着舌头做鬼脸。我仔细辨认平房上的号码,当确定无疑的时候才伸手敲门——就在我刚刚敲了第一下的时候,门吱一下打开了。“请进,请进吧!”正是那个稍粗一些的嗓子。我多少有些慌促,几乎没有正视她的面庞,只随她进了屋内。

因为窗子太小,屋里有些黑,我几乎看不清内部的陈设,更看不清正为我倒水的主人。这样过了一小会儿,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些陈旧简陋的家具;转过脸看她——纤纤的背影——藕荷『色』的衣服——当她的面庞转过来的一瞬,我只觉得有一种蜂鸣声在耳侧突然喧哗而起……我说:“您,您好!”淡淡的笑容,温文尔雅,徐缓的肢体语言……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像舞台上的动作:无名指和小拇指跷得那么好看。她脸上有一种微微的怨艾,可是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这眼睛极为特别,似乎从未见过;这双大眼比常人的陷了一点,看人时不是直『射』过来,而是一种温柔的抚『摸』。她中等身材,稍瘦;走路没有声音。我无法寻找合适的语言评价,只在心里忍住了,不让一声叹息吐出口腔。如果要找两个字来准确地说她,那就只有“清”和“美”。她不太像尘世里的人,不太像有烟火气的那种真实的人。说她是『逼』人的“绝『色』”,那将不能表达其内容的几十分之一。我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我是指小白的沉湎,他的不能自拔。同时我也为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遗憾。世界就是如此地残酷。世界上正因为有掠夺者,所以才有可怕的、让人恐怖的牺牲。我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在这种无法表述的、活生生的美丽面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甚至在长达半个多小时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扔掉了肩负的使命。

她仿佛也不急于问我。在这安静的一小段时间里,我竟然自觉不自觉地将她与肖潇对比了一番。我发现自己真是荒唐之至。她们二人完全没什么可比『性』。她们是那么地不同。一个是生活中真实可感的人;另一个则稍稍脱离了这种真实,走向了某种幻想,好像在飞翔——我说不好,我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述出这种区别。总之她们处在不同的维度上,每一个都让人过目难忘甚至震惊不已。

她从一旁的小包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纸袋,将其中的东西取出一点又装回去,我看出是几张光盘。她交给了我。我知道这是她的演出录影之类。

“给小白吗?”

她点头:“你很快能见到他吗?”

“一般会的。如果晚了一步,以后也会设法联系上。”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马上明白她还完全没法听懂——因为我并没有将发生的一切从头复叙。话茬在这儿了,我开始将平原上那个惊人的事件说了出来。她听着,不时惊讶地微张嘴巴。有一阵她站起来不安地走动。关键还是最后的几句话,这才是我今天的重点。我说:

“小白让我告诉你,他永远爱着你——如果你能够离开那个人——不是现在,而是将来;随便的什么时候,他都会等你。他说要把你接到高原上,在那里过完这一辈子……”

“他是说当我老了的时候?”

“可能……也许用不着等那么久?”

她咬住了嘴唇,久久不语。

我心里有一句话强烈地冲撞着,但我后来还是克制住了,没有说出来。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呢?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呢?”

前者似可解释,后者我也答不上来。我只好摇摇头。

她站到小小的窗前,像是在看院里的孩子。这样一会儿,她转过身说:“谢谢你捎来了他的话,谢谢你!”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要回他话的。”

“我老了以后,他会讨厌我的……”

“‘……只有一个人爱你……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心里泛起一句诗行,它这会儿竟脱口而出。

一双长泪从她的脸颊滑下。

离开之前我忍不住好奇,问了一下这个地方——“这是哪里?”

她回答:“我出生的地方。”

……

《泪水》

脚下的土地在抖动。显然它在『逼』近……茅屋真的在隆隆声里颤抖。斑虎一次次蹿出,神『色』紧张。它大概感觉脚下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妖魔,令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园子里的地裂进一步加重,一眼看去到处都是一些宽宽窄窄的裂缝,远看就像老人满脸的深皱。万蕙喊着:“咱这园子还没卖哩,咱还没答应哩!”

我夜里想了许久,觉得再也不能耽搁: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他了。一大早我就约上四哥到那个海滨小城去,四哥背起枪看了几眼,没问什么。万蕙抄着手站在那儿,见斑虎要随我们走,就像拦孩子似的伸手抱住了它。她一直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园子。

我没有讲到小城去的真正目的,担心那样他根本就不会跟我走。我想让四哥亲眼看一下他和万蕙晚年的居所,看看那套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亲眼看了那个地方,在一种真实而具体的环境里,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一定会接受下来的。我就抱着这样的期望而来。我深知这不仅是他的事情,更是我的事情。它对于我内心的安宁至关重要。显而易见的是,当这一对夫『妇』在平原上失去了最后的落脚点,我也会因为愧疚而不得安生。或许我的未来也会像他们一样飘『荡』终生,成为一条再也找不到岸的船。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个如此善良的老人因为一个多少有点冒失的计划而毁掉了晚年。这是我根深蒂固的一些想法,也是纠缠了许久的一个牵挂和痛疼。总之我想尽快地把他们安顿下来。

越是『逼』近那座小城,心中越是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我在想,那套新居实际上只是我们全面撤退时找到的一处掩体。我们被一种陌生而巨大的力量击溃了,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躲避一下,休养生息、『舔』净自己的伤口。

进了街巷,我发觉这个小城比上一次来时烟雾更多了,人流更密了。才多长的时间啊,这儿竟会变得面目全非:各种车辆鸣叫着喇叭往前挤,穿着怪异的男男女女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上穿行。各式轿车仿佛一夜之间拥在了这儿,它们像是要一齐赶来开一个世界甲虫大会。主要街道两旁盖了比较体面的楼房,或是玻璃幕墙,或是涂了彩『色』涂料。但只要走进任何一条稍窄一点的巷子,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一幢连一幢的旧楼或平房,它们显示着真实的生活的颜『色』。所有稍微体面一点的楼房都是机关驻地,是公司和商场。

为了尽快赶路,不至于被拥挤的人流把我们吞没,只得沿着曲折的小巷往前。穿过几条窄街往西就到了小城西郊,那儿有新盖的一片商品楼小区。实际上这儿大部分被机关单位集中买下来做了宿舍,只剩下一少部分出售——因为我们刚刚穿过了几条小巷,所以一脚踏进这片崭新的楼群时简直有点头晕。连我都有点迟疑了,似乎觉得身边这个背枪的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完全不适合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费力地寻找那幢楼房。从西边数第二个单元,四楼。我领着满脸『迷』『惑』的四哥往上攀。四哥仍旧一声不吭,可他沉重的脚步却像踏在我的心上。我们俩像爬一座高高的山。不过是爬到四楼嘛,竟然有点身心俱疲。我们在一面漆得很亮的门前站住了。我伸手掏出了一把闪亮的钥匙,『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门开了。一股新鲜的木头和油漆味儿混合一起,扑面而来。新镶的玻璃窗锃亮耀眼,阳光把整个房间都照得暖融融的。

“这是什么地方?”

“新买的一套房子。是你和万蕙的……”

四哥抚『摸』着墙壁、窗户,望望天花板。他咕哝:“你不该瞒着我。这么大的一个事情,你瞒了我和万蕙!”

他说这些时,脸一直向着墙壁;当转过身来时,我发现他眼里竟是一丝深藏的愤怒,眼膜好像是焦干的……

我扶了一把四哥。我很少见他这样,有些害怕了。但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变。他在我眼里是一个不会流泪的人,已经被田野的风吹糙了吹冷了,没有那么纤弱的情感。可是一种深藏的愤怒一旦爆发出来,会是难以预料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让我回避着,我想寻一个机会向他解释,求得他的原谅……可是他没有再次发出责备。

我退到一边待了一会儿,看着他在屋里走动。

“你盘算了多久?”他从一间屋里出来,开始吸烟。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事情明摆着,茅屋总有一天会塌的。你和万蕙辛苦了一辈子,该有一处结结实实的房子……”

“你以为咱们完了?该走开了?”

“这是它的结局,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四哥摇着头:“嗯,你是这么看。可咱就是为这个,才留下来:看着它怎么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就不信它真的会沉到地底下去,沉得没了影儿!我要等着它安稳下来的那一天!那时我会亲手再盖一座茅屋,先把水洼填平,然后是栽树!我这人说到做到,我今个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我呆呆地望着他。

好一个拐子四哥呀,好大的拗气啊,可你所说的这一切——这一切要等到什么年月啊!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四哥一歪雪白的头颅:“我和万蕙住到这里,斑虎怎么办?这里也是养狗的地方?”

“这个嘛……”我一时也不能回答。

“你说,斑虎住在哪儿?”

“依我看嘛,那是一条懂事的狗,它也许……也许在这里住得下去的。”

“你胡诌!”四哥用枪托捣着楼板,“它是在海滩上跑惯了的一条狗!你自己也明白说了假话!”

我无语。是的,斑虎离不开大海滩。

“老宁兄弟,你以为用这么几间房子,就能把我给打发了吗?”

他这话刺得我一阵颤栗。我身上有点发冷。

四哥嗬嗬笑了,笑出了眼泪:“你到底把我的脾『性』给忘了,忘了我也和斑虎差不多,也是在大海滩上游『荡』惯了,沟底渠边、树棵子里、庄稼地里,哪里都是安身的好地方,走哪儿都是一站。在我眼里,几间茅屋就是最好的窝了,我要真的住到这个什么小区,死得也就快了……”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心里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让我难以驳辩。

“你早该明白,我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园子要全被水浸了,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了,我就往大海滩最里边转,就像打游击似的。我要等着咱的地重新安稳下来的那一天……你啊,你真想得出呀,一直瞒着我哩。我要早知是这样,就不该跟你走这一趟了。你这个心思活动了多久?不过我明白了,这一回你是下决心要把我们老两口扔下了,扔在这么个破笼子里——这个破笼子用来养鸡还差不多,养我们这辈子游『荡』惯了的人,实在是太窄巴了……其实你只管抬腿走了就是了,我们不会拦你。只一条:你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老哥老嫂。你不用牵挂我俩,你老哥老嫂只要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来。别说咱的茅屋一天半日塌不了,就是塌了,我和万蕙也能活。你这个大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拖不垮也磕不坏,什么也伤不着她,她是一生一世相跟着咱的那种女人。冬天里她身上的热气比别人多,夏天里她会拖着男人找片树阴凉坐下,还会从野地里捣弄来一些吃物,大冷天煮热糊糊给我喝。兄弟,你只管放心就是,你是打小跟我一起的朋友,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心里涩涩的,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这会儿年纪是大了些,可身后头有个万蕙哩,你该放下心走。你再不用牵挂了。你不是说要把这片园子交到我手上吗?那你就要用人不疑!”

我一个字都没有遗漏,全听到了心里。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说我这回要下决心把他扔下。心里泛起一股不可忍受的委屈,却又无言以辩!我的人走了,可我的心、我的魂魄还在这里啊——一个人只要把魂魄留下了,又怎么会离开呢?

我无法摆脱这个问号。我日夜都被这个问题所纠缠。我分明感到那种粗暴而邪恶的力量要把他一起赶走——赶到一个角落里,让其离开最后的小窝,然后倒地而死!四哥分明更早地感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力量,知道它多么险恶阴郁执着——它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割断他的根脉,把他生生地拔离泥土。我明白他眼中的悲愤和哀伤为何如此深长。

可怕的是,这一对可怜的夫『妇』还不知道我与那个矿区签订的赔偿协议,不知道这当中所有的细节——这会儿我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可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我踌躇不安,不敢看他的一头白发。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个人,尤其是对面的这个兄长……没有办法,一切只得说出来,再也不能拖延了,而且越快越好。我咳了一声,接下去,就缓慢地、尽可能详细地从头说起……我告诉了他玛丽和老总恶毒的主意,他们怎样处心积虑;就为了对付他们,为了摆脱这可怕的阴谋和令人厌恶的盘剥,我宁可只得这几万元的赔偿费,也要当机立断,尽快摆脱他们的纠缠……

四哥一开始双目圆睁,后来即蔫下来,垂下了眼睛。他半天不语。我说完了。停了半晌,他问了一句:“你就用这笔赔偿的钱买下这套屋子吗?”

我点点头。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头发:“不管怎么说,这等于用卖孩子的钱买了件皮袄。”他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迁坟——我连日来一直忙着为先人寻找一块安息之地。我徘徊在无边的大海滩上,却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终才是洁净无污、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谁来监护?谁来怜悯?谁来饶恕?谁又来担保?

我一遍遍看着那张找来的开发图。所有的免采区都被一些未来的工业企业和开发商占去了,剩下的一点空隙又留给了待迁的村庄。从图上看,开采区只在离大海一二里远才打住。也就是说,离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会沉落。可是那里离大海太近了,几乎生不出一株像样的树木;而且在大海涨『潮』的时候,会给人更多的担心。

一连多少天都在海滩上游走,像一场心急火燎的追赶。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在寻觅一个灵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诱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终生!也许在别人看来,拐子四哥已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执拗,永不服输,就连那种凶险而陌生的驱逐之力也无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额,以及那些流浪汉——他们不停地周游,一头『毛』发被风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颜『色』;当他们躺在土地上歇息时,就像一些田间突起一样,因为早已与泥土化为了一『色』。

坐在海滩上,看着逐渐衰败的灌木和乔木,看着这失去了植被而变得漫天飞舞的沙尘,听着脚下的隆隆之声,一个人就会突然想起关于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民间传说,这是一种隐匿的真实……

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片丛林,每一道沙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别。你们才是这片平原上最忠诚的生者,正在平静地等待。我这会儿和你们相依为命。你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看见过我在此地赤脚奔波和暗自神伤的时刻。在乌坶王和煞神老母他们将荒原推向深渊之前,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间——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说,这里真的需要一个大地书记员,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复原——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冥冥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只大手吗?比如说真的能够复制一个生气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吗?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渔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

我还记得这条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样开阔,清清的水流长年不断,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浊。它的上游连接着芦青河的一个水汉,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芦苇,像酸模叶蓼和两栖蓼——从南部山区冲刷下来的水流经过了河汉的过滤,而后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来就是一条可爱的小河,两岸有各种各样的浆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种各样的树木,简直形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向蚬子湾,一路上尽是歌谣图画。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长着花脸和白肚腹红下颏或雪白小脑袋的鸟,有兔子、刺猬、草獾,一些我不认识的高大动物。我可以确凿无疑地说,那时有狐狸和狼,还有偶尔一见的花鹿……渠边有一条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开辟出来的,它有一个多么好的名字:赶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赶着几头牛走来走去,湿润的路面上总是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于这条路的了。它两旁被起伏的灌木丛掩盖着,几乎不见阳光。晚上走在这条路上,如果再赶着几头牛,听着它们“哞哞”的叫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着赶牛的老汉,听着他们与牛的对话或假装出来的呵斥声……我记得赶牛道旁生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车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长出两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叶片又像猪的耳朵,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猪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过两道大沙岗。

站在第一道沙岗上就可以看见那片蔚蓝的水了。水里有无狂浪、有多少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沙岗上立着一个木架子。那高高的三角木架引起了多少畅想。当时不知它是一个航空标志,只觉得它是一个神秘的信号。渠水在第一道沙岗那儿变得窄了一点,因为它切开沙岗是如此费力。我们常常躺在沙岗的剖面上玩——这些沙子是活的,不停流动的,所以总也生不出杂草,总是洁白可爱。那儿还长了一棵茂密的大蓉花树,每到了黄昏时分,它的叶片就像含羞草那样闭合了。初夏时节,它开放着深红『色』的花朵,那花是由一些细丝组成的,像一些红『色』的火苗往上撩动,又像是枝叶碧绿的蓉花树点亮的一盏盏的小灯。

正因为人人都会遗忘,所以才需要笔录。我发现自己对原来的那一切,对那些无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专注,那样细致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们看上半天,可以长久地观察大树身上的纵裂、纵裂的深处有什么?叶子有多少片?怎样长满了奇妙的叶络?这浓云一样的叶片是怎么生出的?它那向上翘起的边缘为何长出了锯齿?一个身上长着花斑的小瓢虫在上面爬着,小小的叶片因为承受了它的体重而颤抖——精明的小瓢虫翻转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悠动一下,悠到了叶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来临,不是凭记忆和经验,而是真的听到了它那美妙的、轻手轻脚的声息,捕捉到它向前行进的节奏,还有它的气味。

那时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好像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为一个生命已经发生了蜕变——一个对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样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夏天和秋天,以及严肃的冬天……那时的春天是循着哗哗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岗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在整个海滩上铺展开来……一片片三楞草连结着泛青的芦苇再往东蔓延。密匝匝的槐树高耸云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细小的叶芽,像一只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开——它的掌心里就握住了一个春天!接着就要疯痴般地鲜花怒放,花朵密挤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间遨游。只要没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干净细白的沙土。躺在热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阳烤热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里神着身体,伸展着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温柔里。那些不幸和恐惧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各种各样的小甲虫从四周走来,我小心地捏起一个甲虫,它就奇怪地向我点头,并发出一声声磕巴磕巴的响动;它的躯体微微震动,颤悠悠的,体内像有一根丝弦在震响……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园和杏林,那儿有着更奇异的春天。桃园还没有开花,可是杏林已经是繁花盛开了。各种各样的蜂蝶搅成了一团,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么大。有一种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种浅绿『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苹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个大白蝴蝶,它们飞得缓慢悠闲,有一次落在一个地方,我就毫不费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满手沾满了银粉,一阵担心就赶紧把它放掉了……

我舒服地睡着了,正做梦,一个采『药』老人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拿一个竹铲,挎着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儿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睁开眼时一点也不害怕。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条古怪的棉裤,它只达到膝盖上边一点,严格讲不过是两只棉筒,用带子吊在腰上——这个奇怪的打扮让我笑了好久。老人会抽烟,手里捏的烟杆只有一二寸长,一个小极了的烟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见我一直兴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却不敢像他那样把白『色』的烟雾吞到肚里。老头教我怎样让烟从鼻孔里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样……一只老鹰在我们头顶一动不动,老头就用烟杆朝上指着,做个瞄准的样子,发出“轰”的一声。老鹰那一瞬间真的像被击中,全身剧烈一抖,逃了。

无论在海滩上走多远,玩得多惬意,我都要沿着赶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杂树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乔木,密得没法『插』脚,人一进去就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空,甚至也看不见土地。那里面湿漉漉、阴森森,只能听见各种野物的啼叫。老野鸡的叫声最响,嗓门最粗。我总是听见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着赶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过一道沙岗又一道沙岗,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刚刚旋成的沙丘——这沙丘走近了看有点异样,湿乎乎的,原来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开了,春天这么深入,雪竟然没有融尽,用脚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准备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礼物那样,捧给别人看。

《兄弟》

那一回他们没有逮到四少爷,司令兄弟恨得咬牙切齿。还有,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重责难逃。他正准备如实地向上级禀报整个过程,李胡子却站起来:“是我故意透底,放走了四少爷。我知道他到了咱们手里大半要死——大不了一个死,他死不如我死……”他说这些时,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吓坏了。那个司令兄弟好几次要大声打断他的话,都被他拦住了。最后他对旁边的一个人说:“把我捆了吧。”那个人就是司令的助手,早就嫉恨李胡子,这时还没等司令开口就抽出了绳子。可是司令兄弟把他喝退了。

司令兄弟扳着李胡子的肩膀,一块儿往树林子里走去。在林子里,他埋怨李胡子:“你只该告诉我一个人……”

李胡子摇摇头。

“你当着大伙的面讲出来,就等于把自己交出去了。”

“我说过,明人不做暗事。”

司令兄弟跺脚:“混账!你不要命了?”

李胡子不吭声了。

司令兄弟泪花闪闪。

李胡子拍拍他的肩膀:“该做的做去吧。”

四少爷终于赚了一条命,他很快在整个平原战事当中起了极坏的作用,使纵队一方蒙受了巨大损失。围绕着争夺海港交通要道,还有最后的决战,他都成了一块顽石。更可恨的是,在即将收复这片平原的时候,他竟然随着那一方的要员撤到了江南……

上峰对于这个事件的批复未出预料:将李胡子就地正法。这个批复是绝密的,整个队伍里只有司令一个人知道。

那一天司令兄弟一夜没睡,喝一会儿酒哭一会儿。他让警卫员去看看李胡子睡了没有?警卫员去看了,说:“睡了。”

“那好,不要惊动他,他醒了立刻告诉我。”

司令兄弟在屋里踱步,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后来警卫员报告说李胡子醒了,他立刻戴上帽子往外走。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让守门的人走开。

他进了囚室。

李胡子坐起来,好像还有点瞌睡的样子。

“大哥,你真睡得着啊!不过我不得不赶紧到这儿来——趁着天还没亮,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黎明前的一阵黑暗里,司令兄弟把囚室不远处的两个士兵赶开,再次进屋。李胡子再次醒来。司令兄弟说:“大哥,我不得不来告诉你,趁着天还没亮,你必须走。”李胡子笑了笑,他的手掌上还沾着干结的鲜血,一抬手,凝住的血块一片片脱落下来。他像没有看到,伸手拍打司令兄弟的后背,最后还笑着摘下了对方那圆圆的眼镜。他放在手里看着,哈了两口气,用衣襟擦了擦,擦得一片洁净,然后又给他戴上:

“好兄弟,我正要找你,你说得对,我要走就得赶快。不过我还要回来,你等我吧!”

“回来?你赶紧吧,跑得越远越好。你骑上我的马,我的马快。还有,你带够水,带够干粮,不要回头,不要再想这支队伍,也不要留恋这片荒原。快走,赶快走,天快亮了……”

司令兄弟一次次地掏出怀表。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里,两人抱在了一起。

司令兄弟的泪水把镜片打湿了。他拍打着李胡子。

李胡子说:“我该有这个结局,你知道,我对不起队伍,对不起你。不过在那一会儿,我心里的老主意又泛上来了。我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放走四少爷的那一会儿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如果要跑,那时就能跑哩……你知道,我在这荒原上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孤单单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因为太孤单,我认了一个干娘——她就住在这片大海滩的东头哩,在一道岭子脚下的小村子里,八十多岁了。她挂念我啊,可我整整一年里都忙着打仗,一次也没去看她。剩下最后几天了,你让我见她一面吧。我这辈子攒了几个钱,也要送给她。还有两件旧衣服,还有……我想托付小村里的一个人,让他给干娘养老送终……也不过七八十里地,我鞭打快马,办完了事,一准在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你等着!”

司令兄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厉声呵斥,又举起巴掌。

李胡子等待巴掌落下,喊:“你打吧!老哥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带来麻烦……”

司令兄弟说:“你快滚,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天底下最坏、最没有良心、最糊涂的一个糊涂鬼!滚,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我这一辈子都要咒你、骂你!你滚!你离开我的队伍,你滚!”

司令兄弟跺着脚,喊着,用力地拍打膝盖。

小小的囚室发出了隆隆的雷鸣似的声音。脸『色』苍白的司令这会儿竟然像炸『药』制成的,一次又一次炸响。

李胡子咬咬牙关站起来。后来他又笑了。

“你劝不走我,更骂不走我。我不会离开这支队伍,我以前是这么说的吧?我自从跟你结了兄弟的那一天起,就是这支队伍里的人了,再也不会离开。我变成了鬼的那一天,我的魂灵还会随着这支队伍。兄弟,你说得不错,你没有哄骗我。不过四少爷也没有哄骗我。人的一辈子能结交你们这样的朋友,把命舍上也值了。我的兄弟,我死了能闭上眼,我在人世间没有亏心。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儿,可是我得告诉你一句:我一辈子没有行亏……”

司令兄弟一连声催促:“走吧,大哥走吧,天亮啦……”

李胡子站起来,看了看天『色』,说一句:“走。”

司令兄弟出门拉来了自己的马。李胡子的马本来比他的还要好,可它在一次战斗中后腿受了伤,这会儿就比不得他的马快了。李胡子牵着马,然后又把身边的一个小布包用绳子缠了几道,拴在了身上。在他上马的那一刻,司令兄弟突然喊:“慢。”说着把自己的那件棉大衣脱下来,给他套在身上。

李胡子掉过马头:“兄弟,等我,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一定把事结了。”

他还没容对方说什么,立刻打马奔驰起来。

司令兄弟盯着地上的一溜烟尘。“嘚嘚”的马蹄声刚刚消失,他就叫来一个士兵,说:“传我的命令,队伍立刻开拔!”

刷刷的脚步声响起来。队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驻地。

司令兄弟想把他的队伍带到何方?当时谁也不知道。队伍上的人都不知道这次急行军为了什么。天到了中午,他们的队伍已经赶了近一百华里。太阳往西滑下去,天『色』微微发红了。该考虑新的宿营地了。有人问是不是停止前进?司令兄弟摇摇头,继续往西急行。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司令兄弟骑在马上,四处看了看,这才点点头,让队伍停下来。

太阳往下沉落、沉落,西方一片血红。这一天的傍晚哪,晚霞是那么浓,千沟万壑,所有的山岭、茅草和树,都染上了血的颜『色』。队伍忙着野炊,蒸汽冒出来,米饭的香味也噗噗溢出。司令兄弟不能待在帐篷里,他急躁不安,出来踱步。他觉得胸口灼热,这热力使得他只能急急地走、走,把好大的一片茅草都踏平了。后来他觉得一阵饥饿,正想走回帐篷时,突然听到了一声马的嘶鸣。

在这嘶鸣声里,他全身一抖。

队伍里许多人放下碗筷,往这边走来。在战争年代里,他们对马的叫声特别敏感——在这个黄昏,他们都听出那是他们指挥员的马……踏踏,踏踏,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会儿,一个黑点儿渐渐『逼』近过来。

驰来的是一匹棕红『色』的马,马上是李胡子。李胡子和马都大口喘息,全身像水洗了似的。李胡子已经喘得说不成声,跳下来,对司令兄弟说:“我……我,追得你们好……好苦……”

司令兄弟一下子扶住了他。两双眼睛对视着……李胡子说:“你带着队伍跑,你想躲开我,甩掉我,哪有那么容易?兄弟,你也尽了心。快些吧,太阳已经落山了,眼看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上级规定的时辰到了,再拖上一个时辰还是一样。我现在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快点吧。”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司令兄弟下达了一个命令。他背向着行刑的那个方向跪下了。

李胡子就在两棵白杨树下站住,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树。他的脚下是一片波浪起伏的茅草。他低头看了看茅草,又抬头看了看浓绿的巨大树冠,对行刑的战士点点头:“准备好了吗?来吧!”

一声巨大的轰鸣……

我沿着那道起伏的沙岭一直往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急切。我担心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记忆丝毫没有出错,我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沙丘链包裹的林子,找到了那个地窨子。敲着小门,又敲小窗。没有回应。我拥门而入……地铺还在,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了。显然,小白已经离开了。

你真的一直向西,奔向那个高原了吗?

我久久地望着西部,看着天际那簇美丽的高卷云……这样站了一会儿,我开始往回走去。从这个方向往北,再有不远就是另一个地方——那个巨垒。它还完好无损地屹立于这片荒原。

走啊走啊,当我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时,就开始弯腰采摘鲜花。这个秋天的野花是那么少,那么瘦。我费力地采摘,再也找不见石竹,找不见千层菊。我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采到了几簇野菊。我把它们勉强归成一大束,一步步向前走去。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我走着,被一个树桩绊了一下,跌倒了。一丛荆棘扎在了手上、脸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立刻流下来。我擦都没有擦一下脸上的血,只是攥紧了这一束花,生怕它们从手中散落……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一个巨大的沙丘立在了我的面前。它上面有蓬蓬荒草,有不知多久以前被人压上的黄纸,有无数朵枯萎的野花。我小心地把自己的这一束献上。

我蹲在了坟边。起了一点风,我听见头上的槐枝在互相碰撞,发出了嘁嘁嚓嚓的声音。各种野鸟飞起又落下。天暗下来了。我终于在这儿迎来了一个黄昏。我甚至梦想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就此睡去,再不复醒,淹没在来年的荒芜中——那就没人能够将我驱赶,我将永远属于这片平原了。我的魂灵在这里陪伴了一个英雄。从此任何催『逼』的声音对我都无可奈何,也无济于事了。我会在此大睁双目,盯住荒原上的一切,看晚霞怎样一点点消逝……

暮『色』终于把一切都隐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呼唤。

这呼唤和闪亮的星星一块儿『逼』近了。我没有回应,也没有寻找。

有什么轻手轻脚走到了我的跟前。接着一只湿漉漉的嘴巴对在了我的脸上。我再也不能沉默了,轻轻抱住了它的脖子,贴住了它『毛』茸茸的面颊。它这样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突然挣脱着把头歪向一边,大声地吠叫。那吠叫里有着多少热烈和欢快——更有惊喜。

哒哒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我听得清楚,是他们。到近前了,他们端量着我,并没有立刻弯下腰把我搀起来。

他们看清了黑影里蜷伏的人,然后一左一右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的前面就是它。我们四个紧紧地挤在了一块儿。

风渐渐大了一些,我们往一块儿围了围。

黑夜开始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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