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有人敢的——他会抢在你的前边。”
我想往深里刺激他一下,可最后只让他更加焦虑而已,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搓手。
夜里他总想引到荷荷的话题上,可当我再次催促时,他还是那句话:“我……我不敢。”“她是老虎吗?”“我不敢看……一看就完了!”“怎么就完了?”他有些烦躁地活动着身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唇,最后说:“我那天一看就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我不去鱼塘了,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极度的爱慕和羞涩。这需要一个长长的克服过程——也许直到最后你也做不到,不过到那时候发生什么变故都有可能,那时候你将会后悔一生。我替他着急,又无法施以援手,只好用反话刺激说:
“那就算了吧,索『性』再也别想了,干脆打消这个念头得了。”
庆连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样我就会、我就会……”
“你就会怎样?”
“会死……”
庆连仰起脸看着远处,大概那是荷荷村庄的方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有一汪泪水。
《黑煤屑》
一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渠边上的草开始长高,灌木上的枝叶渐渐变大了。各种各样的鸟儿都从远处飞来。田野上可以看到蝴蝶、蜜蜂、奔跑的小兔,空中有了翱翔的鹰。地边水沟的当心开始生出一些蓼科植物,节节草在渠岸上长了几寸高,林下问荆长得特别茂盛。渠里的流水早就断了,只有很少几湾水,里面长着水蓼、长鬃蓼、小香蒲和长苞香蒲等。渠底有一层焦干发黑的东西,原来是一些干腐的浮叶眼子菜。可见以前这儿的水有多旺。酸模和窄叶泽泻一块儿钻出地表,长得非常茁壮。渠岸上有柳棵、长成了灌木丛的健杨和小叶山『毛』柳等。地头上的一株杨树大约有二十多米高,灰褐的树皮在春天里变得簇新,贴近了似能感到微微的脉动。
庆连说,这儿每到五六月份就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比如说金针菜,一口气就可以采上一笸箩。如果有了更好看的花,他就把它移到盆里……他一边讲一边低头在田边寻找,后来指着刚生出不久的草叶给我看。原来那是一株吉祥草。
邻近的土地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耕作的人。庆连说:“这还是好一点的村子呢。再往北,离煤矿近一点的,那里的人差不多都不种地了。”
“给煤矿打工吗?”
“去做装卸工,干点零活,总比卷起铺盖往别处去强吧……”
“赚的钱多吗?”
“多不了,因为煤场让一个叫‘老水蛇’的包下了。他是个大户,养了十几辆汽车。当地人没有不怕他的,矿上的头儿是他最好的朋友。光是拉煤挣不了那么多钱,靠的就是这个煤场……”
我听不明白。庆连说:“周围一个大矿和两个小矿的煤炭,有一多半都要经他的手倒一下。他先是在四周买了一大片地,把那些煤拉到自己地里,再让买主从那儿往外运。再后来他干脆把刚出井的煤直接买下来,然后再转手卖出去。”
这事儿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这不等于公开抢劫吗?”
“就算是吧,那又怎样?上面整顿了,可‘老水蛇’的势力越整顿越大……后来不光是煤炭,连煤场的装卸工都要归‘老水蛇’管。现在我们都是给‘老水蛇’干活儿。”
“你认识‘老水蛇’吗?”
“谁不认识他?不过他不认识我们,我们是来打工的。”
“那儿工钱高吧?”
“那要看装卸多少吨了。一天下来,人累得快散架了才能挣上几十块钱。‘老水蛇’刁得厉害,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讨到便宜。他现在钱多得用麻袋装了,还是舍不得多扔一分。除了煤场,他又在城边买了大块地皮,盖起一幢幢楼往外卖……”
“那是房地产。”
“村里人都说,用不了几年,‘老水蛇’手里就拄上‘龙头拐’了!”
“拄这样的拐干什么?”
庆连瞧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用力看人时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拄了这种拐,打死人就不用偿命了!”
二
几天之后,田里的活儿做完了,庆连要回装卸队去了。
他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有时好多天才回来一次。我老待在屋里闷得慌,后来就提出和庆连一块儿到装卸队去。
老妈妈脸一沉:“那你可受不了!”
“庆连能我就能。”
老人拗不过我,庆连则喜欢拉上我做伴儿。就这样,我跟庆连到十几里之外的那个煤场去了。
装卸队住在煤场旁边一个简易的工棚里,那儿有一溜大通铺。晚上离家近的走了,有的再近也不愿回去,因为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一个个扔下锹就躺下,样子很像挖煤的工人,满脸都是乌黑的煤屑。每个人穿的衣服都单薄极了,从煤场下来时要赶紧披上厚厚的棉袄。上煤场时每个人都要扎腿,胳膊袖口那儿也要用麻绳捆住,这样干活才利索,风吹起的煤屑也窜不进衣服里。他们全是黑脸,一笑牙齿雪白,眼白也显得很大。
庆连只让我陪陪他,给他打打下手,但我坚持要自己做。最后庆连只得领我到一个工头那儿登了记,然后领来一把大大的铁锹。
由于车少人多,所以只要有一辆车进了煤场,立刻就有人跑过去抢。场上有一个戴袖章的贼眉鼠眼的人,他不停地呵斥那些奔跑的装卸工——车停得不是地方,装卸工站错了位,都要挨一顿怒斥。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监工的把一个瘦瘦的、看样子顶多十六七岁的小装卸工猛地扯倒,腮部给碰在了尖煤棱上,嘴角立刻渗出了血……小伙子爬起来,把流血的嘴巴擦一擦,顾不得看打他的人一眼,赶紧去抢另一辆车了。
我觉得这种争抢太危险了。庆连在煤场上小声告诉我:“你什么也不要理会,只管抢自己的车。你只要往车斗里扬上几锹,那么这辆车就归你装了!”
我照他的法子做,可是有好几次我抢先把煤扬到了车斗里,旁边的一个人紧接着也扬进去了。他骂骂咧咧,甚至威吓说要揍人,结果只能让给他。这样争抢一天也只能装上两三辆车,那种紧张疲劳简直不可想象……即便这样,我仍然想看一看那个“老水蛇”。
“你看不到的,”庆连告诉,“他轻易不到煤场来,要来都是上急的事儿。”
中午的饭菜简单到了极点:发黑的馒头,一碗菜汤,上面漂了几块白肉。庆连粗粗的手指夹了四个大黑馒头走过来,我一开始以为还有自己的一份,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一个人吃的。这里所有人饭量都大得惊人,连我也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馒头。中午歇息一会儿下午接上干,于是又开始了另一场拼争。
几天下来我终于学得刁钻起来:没车时也不到工棚里休息,只在煤岭旁边蹲着——只要有车的轰鸣声,我就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伸长了脖子,两脚用力蹬地。这样只要那辆车刚刚减速,我就能猛地蹿起,抢先扬上一锹煤。我最怕的是一个高颧骨黄脸皮的三角眼,这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身上满是筋疙瘩,一看就知道这种活做久了。这天我刚占下一辆车,他硬是来抢。没有办法,我说:“那好,我们俩合装这辆吧!”
“你这个臭狗,还想跟我分一碗饭?”
我忍着,一声不吭。但我没有走开,继续往车斗里铲煤。
高颧骨干脆把手里的锹猛地摔了,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锹。
我鼓了鼓劲儿,死死攥住那把锹。
他“嗷”地一叫,身子往上一钻,两手铁硬地按住我。这家伙的两条胳膊可真有力,但我的腿紧抵地面,他没有把我推倒。我瞅空儿用膝盖狠撞他的小腹,他叫着咬我的膀子。正这时候旁边“呀呀”喊了几声,是扑过来的庆连。他扯住了这家伙的腿,用力一拽,让其跌在地上。庆连迅速用膝盖顶住他的肋部。这家伙哼几声,算是告饶,一边看着我一边蔫蔫地蹭到一旁的高处——突然猛地搬起一块大大的煤歼石,迎着我的头就砸下来……
谢天谢地,幸亏我躲过去了。煤矸石砸在旁边的锹上破碎了,发出了“轰”的一声。
那家伙扔过了煤矸石又『操』起了铁锹,庆连也迅速端起了一把铁锹。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庆连说了一句:“你算了吧。”
那个家伙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走开了。
接下去我再也没有力气干活了。
晚上的大通铺很宽绰,因为总有人赶回家睡觉。一天干下来,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愿动。旁边总有人围在一个大灯泡下打扑克,一开始以为是随便玩玩,后来才发觉他们个个紧张,一声不吭。
庆连小声告诉:“他们在赌钱。有时一个晚上就能输掉一两千,赢家一夜要赢到一万多。”他指着头顶有秃斑的五十多岁的一个胖子:“看见他了吧?”
其实我一直盯着他,因为我发现他并不是装卸队的人。
“这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个赌王。看他旁边那瘦子,还有那个小孩,都是他带来的。装卸队里没人愿赌,不过一围上他的圈子就得干,要不就别想待在这儿了……这人给‘老水蛇’手下的人上过贡。”
“‘老水蛇’也要从他这儿拿钱吗?”
“‘老水蛇’才看不上他那几个钱。是他手下人,比如装卸队的那些‘监工’。”
庆连是怎么逃过这一关的?我问他,他说:“刚开始他们拉我干,我说不认字儿。赌王打了我一个嘴巴,说‘四五六不识的东西’!我忍了,知道手一沾上纸牌儿就坏了,纸牌儿比烙铁还烫人……赌王不光在这个工棚里开了场子,矿工宿舍那里也开。他两边都要去。”
这边是叭叭的甩牌声,睡觉的人却能发出震耳的鼾声。
庆连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些人是从很远的南山里来的——他们在这儿一个个都胆小怕事,因为不是当地人,别人更要欺负他们。他们和大伙一块儿干活,拿走的钱只有我们的一半。除了输钱,还要交‘保护费’,要有当地人护着才能在这儿干活……”庆连正说着突然煞住了话头。原来门口进来一个戴袖章的人,就像白天在煤场看到的那些监工一样。这人腰上挂了一个高压电棒,还有一个对讲机。我开始还以为他是矿山保卫部门的人,庆连说他们都是“老水蛇”的手下人,身上的各种装备都是公司配的。“现在‘老水蛇’成立了‘煤炭销售总公司’,大家背后都叫他‘掌柜的’‘老板’‘老大’……”
三
在煤场上一天下来,汗一干,全身上下的黑煤屑紧粘在身上,简直没法儿忍受。站着、蹲着、躺着,都有一层东西紧裹在身上,像长了铁鳞。
这些年我已经改掉了每天必须洗澡的『毛』病,可以带着一身泥汗睡觉,第二天照旧生气勃勃赶路。可是像眼下这样实在受不住,即便夜里能够睡熟,可一旦醒来身上就难受得再也合不上眼。天有点冷,不能用凉水冲洗,而且要洗就得到工棚外面,钻到黑影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天太冷了,如果是夏天,一切也就简单得多了。
我打听有没有洗澡的地方,旁边人看着我,笑眯眯不搭茬儿。
后来他们见我问来问去,就说:“你自己找呗,晚上,煤场前边,顺着那条大路往南走再往东一拐,有卖东西的,卖零食的,剃头的耍把戏的,什么没有……自己找去呗!”
“矿上那个大澡堂可不可以洗?”
他们摇头:“那可不行,那是矿工专用,你身上没有挖煤的牌儿,进得去吗?”
晚饭之后我就顺着公路往南走去。夜晚车辆少,反倒比白天热闹。一个个电灯就挂在路旁的榆树上。沿路已经支起了饭摊儿,而且还有书摊,卖什么的都有。油炸果子、烤羊肉串、冰糖葫芦、爆米花、烤猪肉,我还看到了卖“肉盒”的,心里立刻一热:这是我出生地那儿有名的一种美食。我忍不住买了一个,一吃才知道上当了。它有点发酸,好像是用一种陌生的肉做成的。我问这是什么肉做的?
“还能是什么肉?不会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顿抢白。我赶紧走开了。
前面的一个书摊吸引我蹲下来。卖书的是一个小姑娘,长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时髦:紧绷绷的牛仔裤,上衣是一件红『色』的面包服。奇怪的是这些书跟城里的读物几乎一模一样。围在书摊前的还有几个人,他们大半是矿工或装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着极其粗劣的纸页,嘴里念念有声。多半杂志都画了半『裸』或全『裸』的男女,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画了一个『裸』女,又从她的肩膀那儿爬下了一条巨大的蟒蛇,蟒蛇的头部又消失在私处……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两旁的情景大致相似。拐角的地方有人在开场子,那是一块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几十个人。原来那儿有一个外地来的杂耍艺人,领了一个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惊慌失措地瞟着,不时做一个动作。小猴子旁边还有个畸形女人,身个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来像一个大头娃娃。如果只看背影还以为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转过脸来,马上看到的是那双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鱼尾纹。她最少有三十多岁了。
“请看请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猴结婚,当场拜天地亲嘴儿……各位看官,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这就开始啦……”
艺人打着锣,喊出一声口令,抽响了鞭子。那个畸形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长两臂向那个更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视,并一点点走过去。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接着他们就用力地拥抱。小猴子破败不堪的屁股轻轻地颤抖,接着那个女人就吻起猴子来。我想这时的猴子如果不听驯导,很容易就会把她的脸给撕坏……好在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他们亲吻了一会儿就一块儿跪下,向着四周的人不停地磕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艺人打着锣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挥响。
旁边的人笑得『乱』跳,鼓掌。
“看官看官。”艺人提高了吆喝,接着把头上的礼帽抛到空中,小猴子一跃把它抓住了。他打锣,小猴子绕着圈子,捧着礼帽。我明白这是要钱。
“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这个孩子……”老者打着锣喊着,“三岁死了爹妈,五岁嫁了个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里冻,用脚踩,用木头橛子捅她。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来……可怜可怜吧!还有这只小猴子,花五百块从南山买来……”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礼帽里扔硬币……
走开很远,那猴子,那后背显得过分宽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样,都在我眼前闪动……在这个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里?我怎么又是一个人在孤零零地赶路?噢,我现在出来是为了解决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洗去一身的肮脏。
“老乡,有洗澡的地方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嘴里抽出一尺多长的烟锅,往右摆了一下:“看见那个白灰墙了吗?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恶口,一直地走过去。小路顺着公路一侧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废弃的庄稼地里才打住;庄稼地原是水洼,蒲苇长得旺盛,这会儿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给填上了。这样白灰房子就像盖在一个小岛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个很大的铁炉子烧水,冒出的炉烟和小房子缝隙里喷出的蒸汽搅到了一块儿。这儿的确有一个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长,进去只有一个门,靠门是一个小柜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穿金戴银,抹了口红,耳朵上还戴了翡翠绿耳环。旁边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律留了小胡子,烫发,揣着手站在那儿。
女人腕上的镯子当啷啷响,叫着:“来客了来客了,”把拴了麻绳、一头红一头蓝的竹牌在手上绕来绕去,端量着我问:
“洗大澡还是洗小澡?”
她见我听不明白,就解释:“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里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间里自己洗。你一个人来,我琢磨是……”
“有淋浴吗?”我想还是淋浴卫生一些。
“木(没)有。”
我说:“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点后悔,因为我担心这样简陋的澡堂里,池水恐怕不会按时更换。于是我赶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块钱。
我领了竹牌,跨进第二道门里。那儿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的衣服极其单薄。她走路使劲扭动,开口酸溜溜的,京腔里还掺进了外地土语。开始我怎么也听不懂,后来才明白她让我脱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这儿;还问我有没有贵重东西,她这里都可以代存。我坚持要到洗澡间脱衣服,她就不无严厉地说:
“你还是把这套脱了吧!”
结果我只穿着一个短裤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间里去。这儿透风漏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顶多只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个木制的大澡盆之外,旁边硬是塞下了一张窄窄的小床。木盆旁边放着两个大桶,一桶凉一桶热。那桶热水蒸汽噗噗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如果蹲在那个热水桶旁边,不一会儿就出一身热汗,倒也让人惬意。
我脱了短裤,这才发现那个小门没法从里面『插』上。小间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开的,隔壁却没有声音。看来“洗小澡”的人不多。我开始把凉水和热水掺得正好,然后搓洗起来。只一会儿木盆里的水就像墨汁染过一样。真舒坦哪!洗了头发,一点点让身上的煤屑全部脱落。我嫌这水还有点凉,又加了一瓢热水,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里,突然小门被砰一下打开了。
那个姑娘神情木木地走进来,看看那两个水桶:“噢,热水还有。没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着,好像很不满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门重重地关上。
四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离开,谁知还没容爬出木盆,门又打开了。又是那个姑娘。这次她把脸从门缝里探进,盯着我问:“不要搓澡的吗?”
我愤愤甩下一句:“不要!”
门关上后,我赶忙揩干了身子,然后穿上了仅有的一点衣服。正要出门,那个姑娘索『性』推门进来了:“哟,穿好了吗?”
我没有理她,径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却挡住了门:“这就走了?还没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过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着脸,“我们这儿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给你按舒服,就得给老板辞退了,砸了饭碗。你还是让俺吃碗囫囵饭吧。躺!”
我侧身到小门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开了。活见鬼。
我踢了几下门,叫外边的人开门。这样折腾了一刻,门终于砰一声打开。
我在柜台旁看到的那两个年轻人出现了。那个姑娘一见他们就扭动起来,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无比羞涩的样子。两个年轻人抱着肩膀走过去,问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家伙了吗?”
“嗯,咱给『摸』了……”她吞吞吐吐。
两个男人哈哈笑,推搡着把我弄到柜台那儿。后面那个姑娘把我脱下来的衣服紧紧搂在胸前,跟过来。
披金戴银的那个女人问我:“公了还是私了?”
这一套把戏太拙劣了。我冷笑着,没有理她。
女人看看两个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里去吧。”
两个男人应声就把我往外拖去。这时候那个姑娘在后面替我求情:“妈,算了吧,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有这些『毛』病?我看叫他赔咱几个得了……”
“要是钱不够呢?”一个男人问。
姑娘大声说:“够了,我数过,有一百二十多块哩!”
她说着把搜到的脏里脏气的几张纸币紧握手中,然后把衣服摔给了我……
外边的风好清好冷,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愿再从这条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马路,斜穿过那片下陷地。一丛一丛的蒲苇和灌木太难走了,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们被惊吓起来,嘎嘎叫着蹿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马路拐弯处,那里闪着灯火,一片嘈杂。锣声还在敲打,一个粗嗓门男人正一声声叫喊:“一拜天地!二拜……”
《我的平原兄弟》
一
我的兄弟!当他面临如此厄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这让我感动,又使我承受着难言的沉重。我似乎预感到一个不祥的结局,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明白,荷荷被这种病缠上,庆连的下半生就算跌进了深渊。她的家里人显然想甩开一个巨大的包袱,将一个病重的人送到这里,然后即不再过问。荷荷住在小厢房里,庆连母亲夜里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随时都会发出尖叫,那时庆连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门去——一会儿庆连母亲就会退出来,坐在中间屋里唉声叹气。尖叫声终于没了,四处突然变得死一样沉寂……这样的日子让人坐卧不安,心惊肉跳。后来庆连告诉我:荷荷夜里正睡着,不知怎么就一个冷颤跳起来,然后再也不睡了——她睁大两眼盯住屋角,飞快地往后退缩、退缩,一会儿就将所有的衣服都挣下来,赤条条地跳着叫着,直到泪水满颊……这时候庆连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抚『摸』安慰,直到一个钟头之后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倒在炕上,半睡半醒。庆连这时候要一直坐在旁边,生怕她再次惊厥……就这样,因为极其缺乏睡眠,庆连两眼熬红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不知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谁揍了一顿。
荷荷有时会尖叫躁动几天,胡『乱』扔东西……他们对她又劝又哄,只为了让她吃『药』。她却极为狡猾,那双美丽的眼睛盯得人心上发颤。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药』的假动作,却把那些『药』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连几天不睡却毫无困意,话语滔滔,扯东道西,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她谈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国人、大鸟。关于大鸟的话题让我阵阵惊讶:它在这儿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有时具体而清晰,有时又虚无缥缈……
她偶尔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走进我的房间,长长的眼角四下瞥着,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落魄的仙女。庆连紧跟其后,不断地将她的衣服整好。她『乱』施脂粉,敞着衣怀,『露』出一对洁白的『乳』房。她在庆连撩起衣服遮掩时发出痛快的大笑,一转身又袒『露』了后背——在左肩下边一点,有一个“鸟儿”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显『露』或夸耀它。
我隐下了阵阵惊讶。我在想她不停地说到的“大鸟”,与这个文身的关系——这大概不会是一种巧合。我问庆连:“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后背有这个文身的?”庆连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时候……”
他像做过了一件丑事、像检讨犯罪那样,一点点吐『露』了两人间的一些隐秘。他最终把我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兄长,不再隐瞒事情了。
原来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来的时候,她的病已经重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实庆连与她只是口头订婚,两家之间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更没有其他实际内容——荷荷刚离开时庆连去探望“岳母”,对方爱搭不理的。庆连那时发现荷荷家已经明显地变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墙垒了漂亮的石基,屋子里的家具一『色』全新。对比之下,他越发觉得自己太穷了。也就是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拼命去煤场做活。有几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结果只一次见到了从外地归来的她——她招待他吃了丰盛的一餐,临别的时候出个主意,让他也出来找个差事——可是庆连怎么会扔下母亲呢?还有地——那无论如何是不能荒的。
庆连没有走开,荷荷倒回来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来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离开,然后又返回——她有时跑到城里,有时回到娘家——她的家里人就会再次将她送到这里。庆连和母亲眼瞅着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个大夫看一看,谁知一去就回不来了。大夫说她病成这样只有马上住院,起码要住上两个月。“谁陪她?你是她男人吧?”庆连“嗯”一声,点点头。就这样,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连陪伴她治疗了两个月。荷荷必须让他陪在身边,他一离开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极了也恐惧极了,更有无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惊恐和羞涩之中,与她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个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详——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看着他,然后拉紧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经多次见过了她的身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可是只有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才真正地拥有了她。
他们在林泉度过了一生的蜜月。
而后荷荷再也离不开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门,她就要喊叫。庆连告诉我:荷荷没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没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反正觉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亲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样都是正常的……他这样说着,我听了却很难过。我明白了,他在内心里已将其与自己结为一体。他说,为了不让她在半夜里突然惊叫,有时要一整夜地搂紧——“只要我搂紧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总是搂紧啊!”“我……就搂紧她……旧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庆连母亲也有同样的期待,老人觉得荷荷肯定会治愈的,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银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这孩儿好起来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烧纸上香,还摆了一些水果和糕点,不停地作揖祷告——这样几次我才明白,心里大吃了一惊:老人祈求的是一只大鸟!她在说:大鸟啊,咱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就饶了我家孩儿吧!我家孩儿是个苦命的娃儿,她还要生孩子过日子呢,庄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难,大鸟你千万行行好,饶过俺这苦命的孩儿吧……老人一开始偷着祷告,后来就不再瞒我。桌上,有了一只大鸟的牌位。
我问庆连:“你也信这个吗?”
“我……说不好。妈妈说她肯定是被大鸟附体了……”
“‘附体’是怎么回事?”
“就是被这样的精灵缠住了。过去在村里是常见的事儿,有狐狸精黄狼精,它们专门缠村里的女人。没有办法,那会儿只好找串乡的法师来赶走它们。如今再也没有法师了,村里人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当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带的女人被精灵纠缠一类事,真的是经常发生的,这只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不知道。问题是对这种现象我们当代科学还是给不出一种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尽管如此,我还是存疑。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渐消逝,各种野物没有了存身之所,能够纠缠村民的精灵几近绝迹。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庆连日夜和荷荷在一起,应该是最有可能洞悉隐秘的人。我怀疑他出于许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隐瞒了什么。但我没法问得再多了,因为这其中必然会涉及男人的尊严和禁忌。可最后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难得睡下的时候,断断续续说出一些惊人的细节。
二
一般来说,那是一只『淫』『荡』的大鸟。关于它的各种事情讲得多了,渐渐让人不再怀疑这一点:它既是真实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恶的,甚至还具有某种神奇。它成为一个当代传奇也并非没有可能。不过这只大鸟总有一天会因为恶贯满盈而遭到严厉惩罚。想想看,当它抓紧了自己的猎获物飞到天上时,可怜的村姑们在地上生活惯了,一离了地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它们也就恣意玩弄起来。传说中,大鸟即便在天上飞翔时也不停地干那种事,这实在有些耸人听闻。可这又是不能怀疑的事实——它出于当事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为外人道的、羞于启齿的事,受害者只有面对至亲才会吐『露』一点点。
大鸟把她们携到空中,任意飞翔,忽然冲上云霄,忽然钻进深谷,在高空里盘旋一阵,又找个地方落下来。这只大鸟会找来许多大鸟,它们的大窝随处都有,最大的窝当然在岛上,她们被劫到那里就得打谱过上一阵子,就得做好经历各种怪事的准备。大鸟吞食的是人间见都没见的古怪吃物,行为自然也稀奇到了极点。它们让姑娘们像鸟类一样生活,而那是怎样特异的习惯哪!不停地扑打翅膀、叫唤、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裤,还得『露』着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鸟那样排成长串……反正所有丢人现眼的阵仗都摆出来了,这儿是人家鸟的世界,人家的王国,一切也就由不得不听。大鸟一冲到天上就变得更没品行了,花花样儿多到让人吃惊。想想看,村里姑娘上了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会儿又能怎样?她们吓得身子抖瑟着,它们也就尽情戏耍起来。
从来没听说如此『淫』『荡』的家伙,一个个秃头郎唧的,嬉皮笑脸,不停不歇地干那事儿。这就像喝水吃饭,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气似的,噎得直打嗝儿,擦擦嘴巴还是仰脖儿大喝。她们在心里骂:“真、真不是人啊!”骂过了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人嘛。
大鸟故意伸出海蛤舌头一样长的东西吓唬她们,伸手捉住她们时就发出“吼、吼”的叫声,就像荒野里貉的叫声。她们后来一听到这种叫声就全身发抖。大鸟玩累了就愿装出老人的样子——准确点说是显出十足的老态,因为它们当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纪了——眯着眼跟她们说话,问她们一些家长里短,慈祥地抚『摸』她们的手、脸和脖子,不再亲嘴巴,只亲额头,然后又是连声咳嗽。那一只只鸡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们的头发『摸』了又『摸』,『摸』着『摸』着就沉入了梦乡。它们打呼噜的声音和老人完全一样,“呼吐——呼吐——咳!”还有一个习惯也和老人一样,就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尽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是老辈没见过的,她们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会儿它们就变得『淫』『荡』了,两手也不再老实了,胡『乱』折腾起她们来,直到把她们折腾得吱哇『乱』叫。它们这些鸟儿的脾『性』也不一样,有的就喜欢听她们这样『乱』叫,有的一听就呵斥说:“别大惊小怪!好生受着!又不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荷荷进了公司不久就被一只大鸟相中了,它携上她飞啊飞啊,开始一个岛一个岛地逛悠。第一次飞在空中它就用长喙啄紧了她的脖子,然后就像一只大公鸡那样要了她。她说到这里就哭:咱那会儿一动不敢动,只害怕,咱在天上头晕哩,咱躲躲闪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啊呀一声成了过来人!我的娘哎,你好生生的孩儿这辈子再也没人要了,一眨眼就成了畜生的玩物!我的庆连啊,咱原本打谱做你的黄花大闺女,直做到入洞房的那一天哩……我的娘哎,俺眼泪哭成了串,在半空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晃悠着,『迷』『迷』糊糊就成了大鸟的吃食!我头撞大鸟,说我这回得死了,因为我不能活着见俺妈了,更不能活着见俺的庆连了——傻傻的庆连、憨憨的庆连,他多少次和俺在一起,正眼儿都不敢看俺一下,连咱的手都没『摸』过!有一回他送俺到庄稼地边上,咱想亲他一口,硬是被他一扬脸躲过了……大鸟不听这些,也不让咱死,它说:你死?你活不好都不成!后来它就变着法儿让咱高兴,喂咱最好的吃物,让咱变得又白又胖,生出了双下巴。只要一闲下来,它就把大翅膀一忽闪,将咱抱到炕上,然后就像大公鸡一样,一时不停地干起了那事儿。
我后来认识的大鸟可真多:秃头老鹰、老猫头、大雕、蜷『毛』隼、长腿灰鹳……多么奇怪的鸟儿都有。它们的习『性』可不一样,叫声也不一样,“咕咕咕,关关关,哼哼哼”,这样叫着往咱跟前凑,两眼红红的吓死个人。有的大鸟是从天外飞来的,那古怪的叫声咱从来没听过,头上还长了红『毛』儿,就像红『毛』儿老鹰。天外飞来的大鸟咬得咱的后脖儿疼,有时一溜牙印儿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庄稼娃儿挣再多的钱也做不了这脏活儿,这真不是人干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来这儿的人说:“好好干吧,年轻人哪,就是得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说这话的人压根就是畜生,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该是这一行的状元。最可怜的是邻村里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几岁就给大鸟掳了来,她们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出半月,都被大鸟把后脖儿上的『毛』儿全啄光了。有的大鸟还『逼』她们下蛋,让她们学鸡叫:“咯哒——咯哒——”还要学鸡那样,脱了裤子蹲在鸡窝里。她们的光身子上粘满了鸟『毛』,孔雀翎子和公鸡翎子在屁股上粘了一大撮,翘翘着看一眼笑死人!大鸟就为了好玩儿,拿庄稼孩子不当人待,让她们这样子在窝里走来走去。那些天外飞来的大鸟就喜欢她们扮出这模样,然后大把大把往外掏钱,一点都不吝啬。
荷荷给庆连说故事,说得玄天玄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他在陪她的日子里,在一个个长长的不眠之夜里,已经全都习惯了。她让他像大鸟一样和她玩,他吓坏了。她说我的好庆连啊,你快离开我吧,我已经不是人了,我跟了一只鸟精,不久就要生出一只老大的鸟蛋,到那时你就会吓得撒开丫子跑没了影儿。庆连只有这时候才觉得她说的是痴话,一个劲儿安慰她:不要紧,你就是变成了母夜叉都是我的人。她告诉他一个故事,说那是邻村的一个姐妹身上发生的真事,说得有名有姓——那姐妹比她还要晚半年来到公司,人长得说不上最好,因为最好看的是自己;不过这姑娘长得有些怪怪的,小脸儿大屁股,眉眼儿俊呢,真像一只水灵灵的小母鸡,走起路来也像母鸡那样,头往前一伸一伸的。公司里的大小头儿都喜欢上这只小母鸡了,一个个不吃不喝也要找她。要知道这些头儿脑儿都是大鸟闪化的,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只有荷荷知道,因为大鸟的总头儿暗地里告诉过她。小母鸡一年不到就下了一只大蛋,她听说就去看了——当时人在医院里待着,是一处乡间医院,里面给隔离开来,没什么病人吵闹。小母鸡一见她就拉住双手哭啊哭啊,说要看自己生下的那只蛋。那是做妈妈的想亲生孩子的滋味啊,我们当女人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知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说不知道,弄不清楚——不过她还是想看那只蛋!狠心的坏人哪,他们就是不让她看自己生下的骨肉,说反正是一只蛋,不是一个正常孩子,早就给接生的人一抬手扔了。说到这里她就哭成了泪人,拉着荷荷的手说:求求好妹妹了,你去替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荷荷对庆连说: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处大鸟窝一样的地方,记得它是用丝绵什么的做成的一个大碗模样的东西,它搁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屋内什么都没有,冷飕飕的,只有这只大窝,旁边是一个背了武器的士兵。有人领她进来,条件是不许告诉任何人——这次算是大鸟头儿格外开恩,禁不住她的反复哀求才应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进来,走到大窝跟前,可惜个子太矮,头顶只达到那只大窝的中部。那个领她来的人搬来一个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这才得以见到窝内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惊叫出来……原来那大窝的中央真的是一只蛋,不过这不是一般的鸟蛋或者鸡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么大、通体闪着肉红『色』的一只椭圆形的大蛋;那壳儿好厚啊,正微微颤动——一旁有人说,这是因为眼看就要破壳而生了……她惊讶极了,心想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吗?正这样想着,那个人说:“可不能让它生出来,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能留,这是老板的指示……”她吓得大叫:“这好歹也是姐妹的亲骨肉啊,你让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个人只是冷笑,不再吱声。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鸟的头儿,苦苦哀求,总算被应允去观看那只大蛋破壳。她照例被扶上一只高凳。一旁的另一个人手持一只长柄木槌,要敲开那只大蛋。她央求说:“还是让它自己出来吧,这一敲还不是要弄死里面的小崽儿啊?”那人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壳儿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儿就得憋死!你不信问问他——”旁边有一个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了听诊器的中年人,一直铁青着脸。正说着木槌就举起来,砰一声,蛋壳破了,咣咣的,汁『液』飞溅,一股腥膻气直刺人的鼻子。一阵浓雾似的东西从眼前飘过,让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像瓷碗那么厚的蛋壳已经碎成了无数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渐渐渗进丝绵窝里,中间只剩下了一只刚长出小白翎子的幼鸟:可怜的小家伙正极力挣脱几绺黏『液』,用尽力气撑着光秃秃的双翅……一阵若有若无的尖叫声从耳畔掠过——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也是一样,就是为某一只大鸟生下这样的一枚巨蛋……因为一种难过和绝望交织的心情,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时,那个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医生已经踏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只木梯走上去,然后伏身探向那只正在剧烈挣扎的小鸟……她看到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支针管……一种极大的不祥让她大呼一声:“不要啊……”
她那时在替邻村的姐妹难过。她预感到那个医生要扼杀姐妹的婴孩。这是真的,因为最后的时刻她听到了那只小鸟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这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因为大鸟阴着脸向她下令:看到的一切不得向任何人说起,要让它烂在肚里!可怜的邻村姐妹还在等待一个生命的消息呢,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三
庆连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变了。往日是那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如今一张脸变得暗淡无光,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喷吐着焦火。我主张荷荷仍然要住到林泉去,因为在家里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那座着名的精神病院在国内应该是一流的。他十分犹豫,我一开始以为他考虑到了钱的问题,因为长期住下去费用蛮高的——我告诉他千万不要顾虑这些,我会帮他想办法。他摇摇头说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情——荷荷已经治了这么久,该想的法子全想了,大半是有什么心结没有解开——这样即便住上再久也无济于事。庆连心疼荷荷,她住院时,一声声哀求回家的声音让他泪流满面。他那时总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好的,咱们回家,回家。”他们真的回家了,荷荷高兴得什么似的,长时间偎在他的怀里,说:“我会按时吃『药』,我会听话,只求你再也不要把我送回林泉……”庆连一一答应了她。他对我说:“如果我再把她送到那里,就是骗了她。我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你不知道她在那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她再待在里面会死的,真的……”
我只想让他明白荷荷的病是多么严重——听着她的胡言『乱』语,一些天外来客般紊『乱』荒诞的信息,任何人都会绝望的——可奇怪的是当我试图向其稍稍做出这个提醒时,他竟然连连摇起头来:“不,不是这样……我知道不是……”
“不是?那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
“我后来,就是现在,才一点点全听明白了……荷荷的病没有咱原来想的那么重,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们听不懂,所有人都听不懂,才急成了这样!她没法让我们听懂……才急成了这样!”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庆连。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认为他是长期和一个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结果连自己的思维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样让他明白过来——这时如果连他也糊涂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时想不好该怎么说,只是长长地叹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们当然听不明白,结果也就把她当成了重病号,一个劲儿加『药』、加『药』,最后也就把荷荷给毁了!你不知道,他们还给她用了电击疗法……那对荷荷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宁哥,你会明白的,荷荷的病压根儿就没那么重,一开始或许还没病哩,她不过是太累了,太累了,只要好好休养一阵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时不再说话。可我的目光让庆连看出了什么,他伸着手,急于让我明白、让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没和她一起,没听她一夜一夜说些什么;还有,没看到她夜里是多么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多么体贴我!她,她有时比我还正常还心细哩,怕我累着、冻着……她总是哭着求我回家,说‘咱们回自己的家吧,咱们这辈子哪里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没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只要别让她急,只要听她一点一点说话,只要相信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了……”
我终于忍不住。我不能再这样迁就下去了,因为这样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极大地加剧一家人的苦境。我问:“难道她说那些大鸟的事、所有的经历,会有可能吗?这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是幻觉,是谵语,你到底怎么了?”
庆连的脖子马上红了,青筋暴起来:“让她急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老宁,你还不明白吗?你啊!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啊!我们没有被大鸟捉弄过,当然也就不信了。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这样的事,我妈也说过——她半夜里劝我说,认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过日子,这就是咱的命啊,再说她又不是和男人胡来的风『骚』女人,她是被不长进的精灵给戏了!咱这时候可不能嫌弃人家,千万不能啊……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娘儿俩抱在了一块儿。我让我妈放心,我说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嫌弃她!我一辈子都会听她讲,讲出这些故事,让她把心里这些苦水全吐出来,那时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辈子听她讲、听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愿将平原兄弟看成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乡村青年,而只能给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灾祸击垮了、弄蒙了。等待吧,他终有清晰起来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关于大鸟的传说在海滨平原一带自古以来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许深入了人们的骨髓、化进了血『液』,一经撩拨就会复活起来。
出于对大鸟精灵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长,他就是拐子四哥——他有一杆猎枪,并且有极好的枪法——他对付那些害人的飞翔的精灵应该自有办法。霰弹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在巨大的无法面对的人间苦难面前,人们只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药』。这是下策吗?可是遇到了无恶不作的大鸟,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样子,我正在西间屋里读书,突然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引擎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震人耳膜。当我意识到是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时已经有些晚了——一直安静地待在厢房里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里,她的叫声甚至一时压过了飞机的轰鸣。我们全都跑了出去,这会儿马上看到一架直升机在村子上空盘旋——它飞得那么低——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竟然看到了它机身上涂的一只大鸟标记!再看荷荷,她仰面朝天,准确点说就是向着那架直升机,一声声疯狂呼叫:“大鸟!大鸟!大鸟啊……”她跺脚、呼号,头发散『乱』,全身抽动。当她迎着飞机往前没命地跑去时,庆连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挣扎的力量可真大,庆连无论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这样直到那架飞机远去了,荷荷才一点点伏到庆连肩上,像睡着了一样。刚才那一阵剧烈的挣扎让她耗尽了力气。
这种直升机大概是在海滨搞测绘的,我以前也见过。但刚刚飞走的这一架涂有一只鸟的标志,倒让我心上一栗!我一瞬间想起了一个人——我马上问荷荷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庆连的回答又让我『迷』茫起来。
不过我还是长时间想着那个人——他的面容印在脑海里,以至于再也驱赶不开。
是啊,那架直升机在低空盘旋时,多么像一只大鸟啊。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荷荷的病一下子加重了。她几乎又像发病最厉害的日子一样,夜夜不睡,头发散『乱』,时不时地尖叫。庆连双眼快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了,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他颤着两手在屋里走动,一会儿跑回厢房里一次。他的喊声不断从厢房里传出:“荷荷!好荷荷,我的老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在这儿……”这声音真是催人泪下。这样的日子使全家人、也包括我这个客人在内,一下子跌入了人间地狱。我不敢看庆连母亲那佝偻的身体,那一头白发。
我还是在想那个人。他是我城里的一位挚友,一位直升机驾驶员,时下正在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公司里工作。是的,他驾驶的飞机上就涂有一只大鸟的图案——那是他们公司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