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平口气愤愤的:“我多大了!我白白折磨了自己这么久!我于凯平不像个男子汉——什么时候了,别虚荣也别来那些没用的一套,只问问自己的心,爱不爱这个女人、离了她行不行?如果不爱、能行,就离她远些再远些;如果爱,离了她不行,就死死地抓住她吧!这一问,问题就变得简单了!‘老豆蔻’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一股劲地冲过来了……”
凯平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胸口一阵灼烫。老天,他问得可真痛快!人生可不就是这么回事!男人也包括女人,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妈的,这个夜晚真够清凉爽快,两个男人在一起说到了真事上了,好啊!我也坐起来,我们都不睡了。我接上问一个更现实的问题:
“你还走不走了?还回古堡不回?”
“我不回,这飞机谁来驾?”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还给‘秃头老鹰’干吗?”
“求你了,别叫那么难听的外号好不好……这个,我白天已经跟帆帆商量好了,我先留在那儿,等老板找到了合适的,就马上离开。我们这辈子就是种一片大农场的人了……”
“如果老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呢?他用你最顺手,不会轻易放人的。”
“那你低估了老板这个人。他不会那么狭隘,他会找到合适的人。其实我心里明明白白,我迟早要离开古堡的——我最终不可能为一位大资产阶级服务。了解一种生活一种人,我愿意;服务下去,不可能。他多少也明白我这一点。”
我同意。可是我还有新的问题要问。我说:“你觉得老板是你的敌人吗?”
“他这个人不是;他的事业,肯定是我的敌人。”
“人和他的事业能分开吗?”
“能,比如说一个人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事业,这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我发现老板也怀疑自己的事业,可是他得让它运转下去……”
“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有没有自己动手拆毁自己事业的人?有没有这样大胆的家伙?”
凯平思忖着,点头:“可能有吧,世界大了。不过那要是更有劲的超级家伙,咱这辈子大概遇不到了……”
我们谈着,离正题越来越远了。我最后把话题拐回来,说:“凯平,说真的,岳贞黎败给了你的老板——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资本怎样让官僚臣服……”
凯平摇头:“反过来也一样,那样的例子更多。这不妨看成一回事……”
“我猜想,帆帆今夜像咱一样,她睡不着的。”
“帆帆,但愿她能睡一个好觉。她这些年多苦啊,她从离开『奶』『奶』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孤儿,就像我。她是世上最让我疼的一个人了,我知道她多可怜,我会一辈子不会让她冻着饿着……”
他后来变成了自语。我在这自语声中一直望着窗外的星星。它们稀疏了,黎明就要来临。我甚至都能数过天空的星星。
四
凯平在黎明前睡着了。我却一直未能合眼。我在想自己亲眼目击的这一场大爱情——这是血脉和命运,是同一块土地上滋生的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时刻——当我尝试着用逻辑和理『性』的力量抵抗下去,最后失败的还是自己。我仿佛在夜『色』里听到一声声问答:“当我沦落、悲伤、一无所有,当我跌进最深的渊底,你还会跟随我走下去吗?”“我会,我会跟你唱,跟你哭,一直跟下去哩。”“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会相信吗?”“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和事,大半就没有理由哩。”
这之前我曾想过对一个农家少女的强烈责任感从何而来。这似乎不需要分析,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此而已。一个弱小贫穷的代名词,一种人的象征。想想就不能平静。一个人有幸接受和遭逢了这种信赖,尽管它让人感到无法承受的沉重。而他在背叛、怀疑、敌视面前,并不畏缩惧怕;可是信赖呢?信赖像纯洁透明、时刻都要小心破碎的一块结晶,必须好好地把它捧住,惟恐跌落在地。
一种热烈情绪左右着我。一个质朴如沙粒如树叶如草原野花浆果的农家少女,无言的献身者,生命和青春的奉献者。沉重即由此而生。我们可以流浪,但不忍让一个少女在荒野上奔波。
此刻我们宁愿承担,当失去这种承担的时候,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恐惧。这似乎是问题的症结。但我们如今已经不能回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瞧吧,这就是命定的一个结局。”
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惊讶不已:仅仅是为我?……是的,是你。他不会告诉你的是,你曾经是一个被欺凌者,为此,他将对你倍加怜惜和护佑;失去了你,后半生即失去一切。“一切”是个什么概念,似乎现在才明白了一点点。
她是长久追赶的一个修行,是冥冥中的一次检验……眼下的她远远不是需要安顿的一个娃娃,而成为人的支撑。你倚在身边,像被寒雨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一对浓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让我们每天采集蘑菇和浆果吧,采一些好看的野花,这一切工作会使我们疲劳而满足。蘑菇和浆果都成了我们的腹中餐,惟有各种各样斑斓的野花『插』在屋里,带来无限的温馨。这真是太好了。在这片原野之上,我们从哪一个世纪走来?旁边,欢快的小鸟喳喳叫;这儿汇集了全世界最美丽的花:蟾蜍百合,秋水仙,莫德罗百合,还有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黑百合——它永远下垂的头颅啊,像谁?黑百合有下垂的头颅,沉沉的头颅。狗牙紫罗兰、老鸦瓣、风信子、欧洲达尔文郁金香,还有君影草……不同季节不同国度里的花全汇集一起,开放在我们身旁。这才是生活呀,这才是梦境,这才是人生长旅中的馈赠。在这片百鸟喧叫的绿地,在潺潺水流旁,在这束浓香扑鼻的美得让人颤抖的鲜花前,我们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宽容,就像一个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眼睛流出了泪水。
黎明时分她睡得那么熟,眼睫『毛』显得那么齐整。她睡着了还在微笑。你坐在她的旁边,像照料自己的孩子。
晨雾中的鸟声声叫着,它多么孤单。它在远远的雾中,我看不清它的踪影。我只知它飞在高空,『迷』失了方向。该起程了,我记住了你的许诺:这是歌哭相随的一生。余下的时间你们会一起往前,永不分离,你跟定了自己的宿命,她跟定了你。
《小城》
一
那时候还没有我。我们一家住在小城的一座深宅大院,突出的标志是一棵棵繁茂的白玉兰。提起白玉兰,外祖母就要流泪说:“你爸什么都错了,他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让你妈赶紧收拾东西,把重要的东西捆成一个个包裹,天一黑就扔进西拐角的院里。那儿住了一个老女人,孤单了一辈子,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了一点功德,上级对她客客气气。她会为我们保管好这些东西的,混『乱』时候过去再取回来。你爸觉得风声不对,因为大搜捕在三天前就开始了。都怨你妈和我,我们都不信那些人会到这里来。结果所有像样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你爸也是这次给绑走的。后来尽管还回来一部分,可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外祖母说这话时望着窗外。我能感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
在我懂事的时候,妈妈领我偷偷进城看过那个宅院,还有白玉兰。那不是开花的季节,铁青『色』的院墙好像存在了一百年。让人费解的是上面拉了一些铁丝网,栽了玻璃瓷片。显然它被派了别的用场。我们从院前转到院后,看到后边的小门被打开了,有人正吆吆喝喝往外抬破碎的砖石。里面好像在改建什么。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街道拓宽,大宅院被拆毁了一半;再不久,剩下的一半也被拆去一些。白玉兰连根刨了。可是我总觉得这座府邸连着我的魂灵,全家的魂灵。只要一走入这座小城,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旧址那儿转悠。我想嗅到空气中遗留的白玉兰的香气——什么都没有了。脚下是铺得平平的柏油路,这条路拓宽了,成了一条重要的商业街,路两旁全是小贩们挂起的各种各样的招牌。有的小贩还当街挂起了一排排衣裤,一些奇装异服:一条腿的裤子,需要穿在长裤外面的短裤,薄如蝉翼的小花衫,缀了奇怪图案的女『性』内衣,填了海绵的超大『乳』罩,拴成一串的奇怪健身设施……喧闹一阵高过一阵,卖黄『色』光盘的商贩沿街吆喝,再也不需要贼头贼脑游来游去了。
整个城市像中了魔怔。在稍宽一点的街口上,时不时会看到围拢的人群:他们大白天张灯结彩,伴着一阵阵音乐又跳又叫……一切是这么陌生。这还是那座小城吗?就在这儿,当年驱逐了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并夺走了一座开满白玉兰的府邸。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城,除了放逐的羞辱,竟然还有另一种魔力,它一次又一次把我吸附过来。有时我会觉得这里到处都滚烫烫的,到处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抚『摸』我。这是岁月之手吧?
我身负背囊走在街上,有人用生分的目光看着我——它提醒我来到了另一群人中。我为什么一次次走进这个地方,这海角一隅?每一次走到这里,我都不由得要这样询问。这儿留给我们一家的痛苦记忆太多了。我要说,我里里外外的伤疤都与这座小城有关。
可是我难以告别它。直到今天,我夜里还要梦见那一棵棵白玉兰树。
走在大街上,已经很难判定那些树的具体方位了。一个时代的痕迹很容易就会抹掉,而且当年的创造者和见证人都在死去。某一天,那个让母亲和外祖母激动不已的大人物、父亲当年的战友,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从南方返回这座小城了,带着骄傲和欣慰,一种居高临下追怀一切的姿态,被一帮人簇拥在这座小城街巷上——东看西看,两手抄在军大衣里。他慈祥温厚,时而出语评点:
“那儿是什么?那儿又是什么?原来可不是这样啊!”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的小城之行整整轰动了多半年,多少人在谈论他,谈论他过去的故事,他气宇轩昂的样子,他乘坐的车子,前前后后簇围的那些俊男浪女。他以小城缔造者的身份出现在这儿,构成了一股冲击波。他的脚踏在小城里,踢起了土末,踏伤了我们的皮肤。
我发现母亲、父亲、外祖母,我们家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牵挂小城。我们的心并没有离开它啊。而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穿着军大衣在这儿晃来晃去,让肮脏的车轮去碾轧小城的胸脯,之后又回到温暖的南方,去那儿尽情享受了。他是胜者,胜者可以随心所欲。
有人口口声声要维护真实,可是从来没有信守诺言。对他们来说只有假惺惺的怜悯,然后就是残忍地毁坏。从一段美好的时光到一座城市、一位少女、一片树林和一段清澈的河流,什么全都一样,都要毁坏。可怕的结局是逃不掉的,因为我们遇到了极其虚伪和粗鲁的、丧心病狂的一伙。
转了一圈还是走到了父亲的小城。老天,这里像命,像根,像一个故事的结尾,像神灵之手悄悄刻下的一道深痕……小城,我在走近你还是离开你?我是你的儿女还是你的敌人?你难道只在记忆里、在传说和梦幻中存在过?难道除此而外你真的是一片空白吗?可是你如此真实地据守在大地上,喧哗,焦愤,忧伤,破损,像一株顶破土皮的小苗,在这个角落里屈辱地长了一千年。
街道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无论排成长串的汽车怎样鸣叫,人还是越聚越多。有奖销售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正不停地呼号,短短的百米街道竟然有四五处在搞高额有奖销售和『摸』彩,奖品小到一块肥皂一个彩『色』气球一束花,大到一套住房一辆进口轿车。先是一些体面人围上去,然后连衣衫褴褛的人也围上去……不断有爆炸似的吵叫从人群里爆出,另一些听到就旋风一样凑紧了。大街上还有更神奇的玩艺儿:真人做服装广告——她们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穿上各种艳丽的服装站在门口,『乳』房高耸,发髻奇特,上面缀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有人走近了嗅一嗅,伸手抚『摸』一下,换来一声凄厉长叫——可那人刚一躲开,她又像雕塑一般不动了……街上人指点着,议论起来妙语如珠。宾馆、旅店、小酒馆、小伙食铺和咖啡屋,一下子挤满了街侧;到处都是嘶叫的音乐,是倾尽最后一点力气的歌手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姑娘们好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然被召唤出来的,个个妖冶『逼』人,风『骚』泼辣,用睥睨的、愤愤的眼神盯着行人。有一个戴黑眼镜的家伙长得奇丑无比,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挽住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她耳垂那儿亲得咂咂有声……像黑棺材模样的大摩托车喘息不止,越来越多,全都是走私货。这儿不愧是一个走私的良港——怪不得娄萌和马光盯紧了这个地方。
这会儿我如果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娄萌等人,一点都不会吃惊。这是他们的小城,他们的节日。马光曾经吹嘘说,他玩得最自在最得意的地方之一,就是这个海港小城:“那儿的夜生活,一点都不比大都会差……”
二
街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喊,接着警笛响起来。这种突然涌出的巨大喧哗使好多人止步。一些警察推拥路旁的人,让他们闪开。一会儿一辆进口轿车开来——车头上绑了一朵很大的彩绸,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一手按在车上,一手握拳挥舞……那辆彩绸车就随他缓缓开动,一个人在旁边喊:“最高奖——被他得了啊……”
中奖的家伙显然是个疯子,或是中彩后变疯了。那么多人跟着这辆彩车和这个疯子,像浑浊的水流一样顺着街道往前流淌。警察在前面开路,不断把挤到车前的人拨开。有一个老人挑着一担杏子,不知怎么碰了彩车一下,那个疯子竟然像老鹰一样向老人扑去。幸亏彩车继续向前移动,人群紧接着跟上,把老人挡在了后面。
人流涌过去之后,我才发现身后是一个漂亮的酒吧,门前站了一个姑娘,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正向我招手。她旁边的男子脸『色』发青,『毛』发浓烈,眼睛一翻一翻,让我觉得熟悉——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马光!
“哎呀,老兄!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伸手拨开那个女子,大步蹿上来。我发现他已经喝醉了,摇摇晃晃,指着我对那个女人说:
“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姑娘哈哈笑。
“笑什么笑?快叫大叔吧!”
他的兴头高涨起来,直到拉拉扯扯把我拥到小酒吧里,这才冷静下来。我问他怎么变魔术一样钻了出来?还在筹建那个大厦吗?马光听了最后一句立刻吐了一口:
“『操』!”
他的目光回头寻找什么,大概在找服务员,一边问我:“回来多久了?好好玩过吗?你们这儿也不是过去了,可不要太保守。老伙计,我们生在了一个美女如云的时代啊!”
他说这话时,突然变得那么严肃,嘴唇上没有刮掉的几根胡子奓了起来。他告诉现在经常来这个小城了,因为这里终于有了公司的“总代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暴烈的嗓子喊了一句,里面立刻应了一声,接着走出了一个仅有一米五左右的小姑娘: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两个眼睛大得出奇,颤颤悠悠站在那儿。
“这是我的秘书。”
我吃了一惊。女秘书坐在旁边,像马光一样,端起一杯加冰的白水……这是我碰到的世界上最难喝的一种酒和饮料。但我还是把它喝下去了。我吃了几块点心。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没喝一口水了。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装饰得不伦不类、到处贴满化纤材料的“高级酒吧”。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搽了口红和厚粉,留了长长的小拇指甲。女老板与马光之间不断飞眼,伸手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暗号。我看不明白,我现在对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有点稀里糊涂。
我觉得马光脸上全是晦气,疙里疙瘩一点红润都没有,眼睛有着明显的阴影,一看就知道是这座小城新兴的夜生活把他毁了。他过去也常常通宵不睡,但还没折腾成这副样子。那时候他在娄萌面前规规矩矩,两手垂着,像打败了的公鸡耷着双翅,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今天他已经完全放开了,谈到娄萌主持的公司,他说:“我们前途远大,我们的顾问光正省级就有好几个呢,当然,沾你岳父的光……”他看着我,又看懒洋洋像个傻瓜似的女秘书,挤挤眼:“老兄不必为难了,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找到那个老财东的,不一定非要通过凯平不可,是不是?”
我把杯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喝掉,提起了背囊。马光硬是拦我再坐一会儿,“时间多么快呀,一晃我们俩……我还忘了问,你急火火赶来干什么?”
“闲逛逛嘛,旧地重游。”
“好啊,”他吐着浓浓的酒气,“有工夫见见老会长就好了……”
“什么会长?”
马光看一眼女秘书,哧哧地笑:“当地人都这样叫,人家是大财主呢,上亿的身价啊,全城有点身份的人都拢在身边。我就是从他手里弄车……”
“老会长手里有车?”
“全城走私车一多半在他手里。港上有他的干儿,哪个部门都有。什么事都不用老会长出面,连个电话都懒得拨,有什么事喊一声,那些人就去了‘逍遥楼’。”
“什么楼?像‘卡啦娱乐城’那样?”
马光擦一下口水:“比那高级!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进去要讲辈分。那都是老会长身边的老大,是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一天,玩的花活儿不重样,吃燕窝鱼翅是小意思了,豪赌!听说一晚间输个上百万都是常有的事儿,人家也用这种方法相互送钱。一个老大喝醉了对我讲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十点起床,泡晨汤,就是洗澡,两个小姐搓一个人;吃早点;灌肠——有的老大喜欢这事儿,让小姐往屁股里灌水;推牌,『摸』鱼儿——男女蒙了眼浑『摸』;中午大餐;午休,四点起;开大赌,动大输赢;晚宴;茶叙;转花盘——从外地挑一个最俊的丫头来,赤身搁在带转盘的大圆桌上,转到哪个跟前停住了,得一大笔赏钱;唱宵戏,专点名角儿,闹腾到夜里两三点……你瞧一天是这样下来的!”
“我明白了,那个混蛋是无耻会的老会长!”
“不要这样叫吧!该叫‘花会老会长’。你也别骂,他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下贱,长得蛮帅气蛮有派,穿长衫,银链怀表,夹眉棉鞋,一口牙洁白如雪,打你身边一过,桂花香气扑鼻……哪个小姐不想他?他只不理,只愿看别人享受……”
“这是个可恶的人渣!”
“嗯,言重了。城里头面人物哪个不想当他的干儿?这得有份才行……”
“你也想?”
马光脸红脖子粗,“我还是穷光蛋呢……”
“嗯,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
“你明白什么……你不过咋咋呼呼……”
马光的牙齿『露』出来,看着屋角磕碰有声,像在想心事。这样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得走了,我跟他手下的人讲好,得去提车了……咱们先拜拜了!”
我说自己反正没事,跟他一起转转怎样?马光为难地挠头,挤眼,咳嗽,最后说:“这可是走私车啊!你得发誓不吱一声儿——你发誓才行!”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马光对女秘书说:“咱让他见识见识吧,日他姥姥!”
“你骂谁?”
“我不是骂你,我这一段说顺了嘴……”
我们来到了市郊一片搭了半圆形深蓝屋顶的大棚子前——这一大片足有一两个足球场大,四周被红砖砌得严严实实。有两个人守在门旁,见了马光理也不理。马光说一声什么,他们还是不理。一会儿一辆小车“嚓”一声停下,下来一个抹了浓重头油的中年人,对守门人努努嘴,门就打开了。
这真的不是梦。我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锃亮的小汽车整严有序地排成这么一大片!它们无边无际,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光……中年人回头填一张单子时,我小声问马光:“走私车?”“那当然。”“怎么运走呢?”马光把手拢在我耳边:“每天半夜上路,这叫‘趁黑赶羊’,有武装押送——对方也有人接应。”“没人管他们?”“谁要不怕,谁就来管……”
三
庆连已经等得心急,见到第一件事就说宾子:“他和小华的事不行了,她最后还是听副领班的,不回村子了。人在这里就是放飞的鸟儿……”我一点都不为宾子难过——说实话,眼前的庆连如果离开荷荷也同样是一件幸事。可他还在穷追不舍。我问有消息没?他说已经住在这儿十天了,白天晚上到街上转、去一些茶舍酒馆客店,连个人影儿都没见。我问他去了“卡啦娱乐城”没有?“那里不让进……我守了几天门口,没见人。”
我认为荷荷在这个娱乐城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是小华领出来的,很可能就在那个副领班手下。我说这几天进去找她吧,不要在乎花钱——我会买来各种消费卡,我们一起。
对庆连来说,这是一场过于痛苦的旅程。从进入这座娱乐城的第一步,他就开始惶惶不安,不止一次有服务生将他拦住。我们出示消费卡。手拿步话机的服务生捂着嘴笑。
无论进按摩室还是其他场所,我们都要一起。“你们愿意一块儿?”小姐瞪着大眼。我说是的。小姐笑嘻嘻的。我们不断打听一个叫“荷荷”的姑娘,她们就说:“原来你们这里有熟人啊,她以前招待过你们啊?”“老熟人了,想见见。”“那她在哪个部门?”“好像,好像是按摩屋吧。”“这样的屋多了。她什么模样?”庆连抢先接答:“最俊、最好看的闺女!没有比她再好看的了……”小姐相互看着,伸伸舌头。我加以说明:这个姑娘是二十多天以前来的。
就这样打听了十几个场所,都说没这个人。她们有的提醒我们:“说不定是有艺名的。”庆连着难了:“一提到‘艺名’咱就没辙了!好生生的闺女还要‘艺名’?”我也没法回答。
我和庆连在咖啡屋,与一个衣着触目的年轻人几次相遇:他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打扮却是极老派——寿字服,宽裆裤,夹眉靴子,手里托一支咕噜噜的青铜水烟袋。庆连不转睛地盯住人家看,对方就点头打招呼了。“哈啦哨!”他竖起拇指说。庆连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可能是中式俄语“好”的意思吧。庆连眯着眼问他:“什么‘哈啦哨’?”年轻人又一次竖起拇指:
“‘睡美人’!哈啦哨!‘睡美人’!哈啦哨!”
经他解释我们才知道:这里新上了一个项目叫“睡美人”是消费最高的!原来有个姑娘,是半睡不醒的——“只穿着红肚兜儿,雪白雪白哩,『迷』『迷』瞪瞪亲煞个人,那叫格外有滋味儿……”
庆连好像更糊涂了,看看我。
我问:“‘睡美人’多大了?”
“顶多二十啷当岁,哈啦哨!”
《烧啊烧啊》
一
“我们也想看‘睡美人’!”
“啊,那好啊,让咱看看门卡儿;噢,二位先生这边请……”
一位黑衣黑裤、手持步话机的男子在一个红彤彤的走廊前边游动,见了我和庆连立刻凑过来:“你们?怎么这么早?”
“已经不早了啊,说是夜里九点开始吗……”
男子马上高高地抬起拐肘,在看表。
庆连不安地挪动,一遍遍擦着额头。
男子瞥瞥庆连,不太情愿地领我们到一旁的小房间里去。这是个洒遍了红『色』晖光、遍『插』鲜花的地方。一位稍胖的女人戴了大耳环,口红抹得血淋淋的,一脸怪笑——当她转向庆连时笑容立刻没了。“多么早啊,你们还是第一拨呢!”
庆连张大嘴巴看着她,磕磕巴巴:“你就是‘睡……美人’?”
“老赶!这种人……”女人不屑于搭理,转向我:
“两个一起进去?这需要特种卡。”她竖起一根手指,又做了个捻钱的动作。
庆连马上问:“多少钱?”
“先交三千吧,进去是要另算的……”
庆连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我:“老天,买门卡就死贵,这儿又交三千,进去还要再花……宰人嘛!我不进,愿进你进吧……”
他无论如何也不看“睡美人”了。我问了问,如果单人进入只需八百元。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从这间小屋的旁门可以直接进入另一条走廊,它的尽头就是一个大厅。柜台小姐笑靥迎人,一个个像美人鱼似的,穿了一种奇怪的连衣裙,上面缀满了鱼鳞样的镀铬金属片,在灯光下映得人眼睛发花。她们问:按摩不按?然后不容分说就往我的手腕上套了一个彩『色』的环子。再往前还是类似的情形,但是除了往手上加了一个新的不同颜『色』的环子外,还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伸手指着我说:“脱!”看着他凶巴巴的模样,我有些胆怯了。我镇定了一下,问:“不脱可以吧?”他不屑于再答话,指了指前边。
那是一道水帘。彩灯把水染出了七『色』虹光,漂亮而奢华。显然,再往前走就必得穿过这道水帘,所以不脱衣服是不行的。可是这里有不止一位小姐,当着她们的面我怎么脱呢?正犹豫,中年人不耐烦了,再一次催促:“脱!”
我只好脱下了外衣;耽搁一下,又脱了衬衣,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短裤。
“脱!”中年男子指着我的下身说。
“我,”我仰脸看他,“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让我……”
中年男子几乎不再听任何解释,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我的短裤一拉……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往前跳着蹿着,只想快速钻入水帘。
穿过了水帘才知道,它的另一边其实是一间敞开的大浴池,里面热气腾腾,有一溜大小三个池子,还有一长串莲蓬头。我只在莲蓬头下冲了冲,就寻个出口钻出来——那儿早有一个服务生等着了,他用长长的『毛』巾将人一下裹住,擦、擦,细细地擦,像擦一个刚出世的娃娃,然后交给我一件半长裤、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都绣了金边。我刚刚穿好,服务生又给我的手腕上套了另一个彩『色』环子。至此,我的腕上已经有了三个环子,它们颜『色』不一。
从这儿往前走,一抬眼就是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屋,里面有女人的身影闪闪烁烁,我想那大概就是此行的终点了——我抑制着怦怦心跳走去,还没有走到近前,屋里就出来一个小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手里攥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我想问她什么,可她好像不想搭话,只示意我进屋。
屋里原来有一个窄窄的卧榻,旁边坐了一位女王似的姑娘:发髻高绾,假睫『毛』高翘且染成了金『色』,半『露』胸脯,颈上挂了几串大小不一的珠子。她浅浅一笑,伸手指指卧榻。我问:“请问您就是‘睡美人’吧?”
只这一问,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再问,她摇头,抱起膀子:“你不按摩,照例也是要交钱的。”
“请问小姐,‘睡美人’在哪儿?”
“出门,右拐……”她干干脆脆,不想再啰嗦了,揪住我的手摘下了其中的一只环子。
我出了门,那个站在门口的小姐马上点点头,在前边引路,一直往右拐了一个小弯,来到一个每次只能载三两人的小电梯旁。小姐先一步上了电梯,手扶住自动门,让我上去。好像只往上移动了两层,电梯就停住了。
这里多么静啊。又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持步话机在较远的地方坐着,除此而外就没有任何人了。前边引路的小姐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我知道:“睡美人”就在这儿。
一阵轻音乐若有若无。长廊,暗暗的。灯影下是一个个女人的照片: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模样——各种女人,东方的,西方的;她们拉出了各种睡觉的姿势,在树杈上睡,在水里睡,在动物群中睡,甚至枕着老虎脖子睡——这有点玄了。小姐在前边无声地走着,走得很慢。她不时回头看看我,仿佛怕我走丢了一样——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使我看清此地有多么华丽:地上和墙上都覆盖了厚厚的毯子或丝绒。这就加重了那个“睡美人”的神秘感和高贵感——小姐站下向我小声介绍: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分为两类,一类只在她的睡榻前转几圈,不能说话;再一类可以坐在她的身旁,说上十几分钟;最后一类是在这儿逗留一个小时。自然,付费是依次递增的,特别是最后一类,价钱高到了吓人的地步。所有这些类别都由客人自己临时决定——他在现场可以改变主意选择任何一类。
“您哪?”小姐伸出手指,而不是用嘴巴,征求我的意见。
“看一看,我只看一看……”
二
我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这样蹑手蹑脚地从“睡美人”的身边走过,慢慢地走过。如果我愿意,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站在床边栏下观赏这惊心动魄的美。我走得最近时离她只有两米远,这就足以看清了;只可惜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枕在颈下,像猫一样慵懒地蜷着,根本看不清脸。整个人近乎赤『裸』,周身只剩下一丝布绺。洁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极为苗条的身躯、胴体曲线,极类似于一帧人体艺术摄影——即使离得再近一些,也仍然是这样完美无瑕。也许是施用了特殊的化妆品,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暗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荧光。我试图离得更近一些,但旁边的小姐做了个手势阻止了我。
“睡美人”后来好像要坐起,她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她总算挪动了一下,姿势稍稍改变了一点:她的脸庞侧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她的鼻子和微翘的嘴唇。与此同时我的心上猛地一动,因为她即便是紧紧闭着眼睛,还是让我感到了极为熟悉的什么——但我还是不敢肯定她就是荷荷……我的时间花尽了,于是我不得不对一旁的小姐说:我想再逗留十几分钟,想与她说几句话。
小姐点点头,做一个“请靠近床边”的手势。
我没有坐到床边,但能够离她更近了。一股桂花那样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尽可能地接近她的耳廓——这时候我听到了旁边小姐似乎在阻止,但我没有理睬,只小声呼叫一句:“荷荷……”
我发现她身上一颤,下领抬起来——沉得像金属丝一样的眼睫『毛』微微张了张,再次合上。她真是一个瞌睡的美人,哈欠连连,只轻瞥一眼旁边,又闭眼酣睡起来。我只好转到她的另一侧,压低视线,以便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天哪,这会儿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荷荷!我又一次试图唤醒她的瞌睡,在她的耳旁轻轻呼叫……她眯着眼抬起头,嘴唇翕动一下,又把头侧到了一边。
再明白不过的是,眼前的荷荷给施用了高强度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天哪,瞧瞧吧,这就是“卡啦娱乐城”,可见那个“豪(耗)子”的一切、他的万贯家财,都是怎样垒起来的……我转身走开时,那个一直待在旁边的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我一直往前走着。
从黑乎乎的走廊再次通过时,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感受。两只手掌胀到极点,我使劲擂了几下覆了丝绒的墙壁。引路的小姐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什么,我就冲她吼了一嗓子。她掩住了嘴巴。
这儿从走廊到其他,到处是红『色』欲燃,饰物、灯光、小姐的衣着……好像这里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火星飞到高空,一场剧烈的燃烧。
我在走廊的尽头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想歇息一下。口渴,牙痛。我在想庆连——他还在那儿等着我呢,可我怎么将刚刚看到的如数告诉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乘电梯了。我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终于长嘘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把忍受的好手,甚至能在这种频频而至的折磨中、在火焰般的红光下穿行。一闭眼就是『逼』人的血『色』,是疯蹿的火苗——它们好像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整片原野上狰狞狂舞,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烧过来……这会儿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一个重叠的句式,它在心中默念时,更像一个人发出的沉沉叹息:“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我默念着,一边想,想得头痛。跨上电梯的那一刻,我终于记起它的出处了——某次旅途上,在一间灰暗的书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曾查找过佛陀的《火戒》全文。是的,这个句式出现在那里。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一步步往前。如果没有引路的小姐,我肯定会在这燃烧的红『色』里『迷』路的。
……领回了衣服,然后沿着原路出去。前边就是他,那个平原兄弟在等待消息。此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开满了菊芋花的小院。这片菊芋花啊,金黄金黄,安静淳朴,总使人回想儿时……无论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都会将其与幸福连接在一起。我的兄弟啊,慈祥的老妈妈正站在菊芋花旁,等我们两人从小城里领回一个人,那是她如花似玉的儿媳啊……
三
忧心如焚的兄弟还在原地等候,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不敢独自活动一步。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在不安地踏着两脚,双眉紧锁。“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一句话从我的脑际划过——它曾被西方——一位不幸的大师用作了书名。
“怎样了?有吗?”他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嗯……我看,”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引离了一点,“我看还得再找找,也许……这座娱乐城是很大的。”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多看了几眼。我马上掩饰说:“走吧,我们先回旅馆去,今天已经太晚了……”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看着庆连上了床,我就一个人溜出来。小城的夜空正阴着,往上看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北边吹来,让我缩了缩脖子。很想吸一支烟,可是没带。我极少吸烟。我在一个坏掉的路灯旁蹲下,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害怕这样行事太莽撞,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刚刚经历的农场那一幕:一些戴着钢盔的人火速从车上冲下来……是的,这事还得依赖他们。
我决定试一下。
有人把一个少女骗走了,然后给她吃下大剂量的镇静麻醉『药』,将其囚到一个黄『色』场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行!罪不容诛!是的,我可以作证,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作证——那个叫小华的人,那个被“大鸟”公司赶走的副领班,都脱不了干系……我一路想着怎么措词,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我要找一个警察局,尽可能大一点的局子,越大越好。
一个气宇轩昂的警察接待了我,这人是我挑选的——我见他坐在那里,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述说一遍,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强调说:“那个女的叫荷荷,是我的弟媳。”“亲弟媳?”“嗯——”“那你弟为什么不来?”“他气病了。”“唔,填个表格。”
他问的所有话我都认为都无关紧要且文不对题。最让我惊讶的是,如此重大的犯罪活动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惊愕,更没有义愤。但后来我还是有点释然:他认真地看着我填的表格,并再次询问更细的事项——如果这个电话找不到你,可有其他联系方式、最可靠的地址,等等。这让我想到这个案件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桩公事罢了——他们置身于这样一座喧嚣的城市,整天对付的就是这样一些怪事、一些不法之徒。我要离开时还是极不放心,因为我害怕这桩案件搁到他们的流水线上,能否被忽略被耽搁。我担心这种日常的工作销蚀了他们起码的愤慨,让其变得麻木。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今晚能不能解救出受害人啊?要知道有人度日如年,老母亲在家里哭坏了眼睛……”
他手里的笔杆拍了拍那张纸:“听着电话就成。你也要随叫随到——这有个配合的问题。”
“没有比这个再明显的了,证据确凿——你们只要抓到那个副领班和小华,一切就都明白了……最急的是先把受害人救出来,你们一定要快啊!”
他扬扬手里的那张纸,不再理我,而是转脸喊起了一个人,说:“马上马上,这个这个……”
我站了一会儿,也只有走开。走出局子时,我的心里惴惴的。
就这样开始了等待。庆连看出我心里有事,问了几次,我并不回答。再一次去警察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问:“你找他们?那有什么用?他们不会帮我们找人的……”我说那又该找谁?再说这总是他们该管的啊。奇怪的是庆连直到最后仍旧不同意,而且非常害怕:“咱,咱可千万别招惹局子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他咝咝吸着冷气,一脸的慌张。我让他沉住气,说再等一等吧,让我来做做看。
两次去局子,那个气宇轩昂的警察都不在。我问他,另一个瘦子立刻说:“正办理,要侦查呢,副处不在。电话找过你,你不接。”这当然是假话,我一直留心电话,不可能没听到。
这一次我知道了,原来那个气宇轩昂的人是个副处长。
长长的夜啊,一溜溜车灯从窗前划过。半夜了,远处好像还在燃放爆竹。一阵阵人声直到深夜还没有消减……我和庆连都不能入睡。我们都和衣而卧,闭着眼睛。我的脑海里一幅幅画面交错闪烁——一次次赶开那个“睡美人”的场景,又一次次涌入。我现在真的庆幸没有将那天看到的一切告诉庆连,不然的话他会变疯的,会不管不顾地冲入“卡啦娱乐城”……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第二天,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钟,我和庆连好不容易睡着,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救火车的声音给惊醒。我们坐了一会儿,再躺下。睡不着。眼前又是那一片火红的颜『色』……烧啊烧啊——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见识至此,僧众啊,有识有胆之信徒,厌恶眼,厌恶形体,厌恶眼的知觉,厌恶眼所得之印象;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眼所得之印象。亦皆厌恶。厌恶耳,厌恶声音……厌恶鼻,厌恶香味……厌恶舌,厌恶百味……厌恶肉体,厌恶有触角之一切……
我无法抵御这长长的『吟』诵之声,捂上双耳,在夜『色』里深深地沉下去,沉下去。我记起小时候的一次海上历险:一个人在乌黑一片的海中差一点溺水……那是深深的沉落,没有浪,没有风,我在无声无边无光的海里沉下去,沉下去。我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号是“母亲”,最后一次远望是寻找我们小小的茅屋,那棵大李子树。妈妈,妈妈,再也看不到你花白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身影。我想最后一次伏在你的胸前泣哭。妈妈……
烧啊烧啊烧啊……
背囊里那把刀子发出了吱吱尖叫,这是在阳光下闪亮锋快的刀刃发出的声音,是干渴和绝望发出的声音——我有时真的会听到这把刀子在背囊里鸣叫。这是一把从小茅屋里带出的刀子,是我第一次远行时收拾在背囊里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它于是就常常在午夜,在黎明时分,发出这种吱吱的叫声。这声音催促我一刻不敢停留,只要听到它的声音就立刻爬起赶路——如果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肯定要出事。
眼下它又在吱吱叫唤。我甚至没有跟旁边的庆连道一声别,就起身冲出门去。
满天星斗剧烈摇晃,大地也在颤抖。后边的人叫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等等我,等等我!黑灯瞎火不能落下我一个……”那声音,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追逐着我。我一刻不停地往前。我只听见背囊里那把刀的绝望嘶叫。我在小声呼唤,我是那么牵挂——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儿滞留有多么可笑……是的,我必须马上行动。
一想到那个红『色』光影下洁白的躯体,我的心就揪紧了。在这凶险四伏无遮无拦的黑夜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似乎看见有一些阴冷的眼睛从四处『逼』近了。
你已经作好了准备,你能够一跃而起吗?
我仿佛看到那红『色』光影下的脸庞:它已经没有多少羞涩,它如今都是恨了。恨是一种重金属,很沉很沉的。
恨和爱都是好东西。有人把爱冶炼成金子,把恨冶炼成钻石。是的,钻石和金子是最贵重的东西,现在的人都为它们疯狂。
你领我走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去哪里?
没有人的地方。
去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呢?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看见有一种玫瑰的颜『色』像血一样玫瑰花瓣干结了也如同干结的血那油亮的叶片宛若青春的柔发眼睛啊,你的眼睛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如同那黑『色』苞朵时光做成的毒针正在秋草的覆盖下伸来慢慢吸吮使你干涸苍白……
我们这就走吗?去哪儿?问你又像问自己。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次我可要说准。我看着你,看着你紫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我要将这信赖的目光珍藏于心。
四
天亮了,我们都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全城最大的“卡啦娱乐城”昨夜给一把大火烧了大半!如今半城的人都在那里围观——听说点火的嫌犯已经找到了,是一个大姑娘……
庆连瞪大眼睛喊:“听见了吗?起火了,烧了!那里烧了……”
我怔着。庆连拉上我的手跑出去:“快,我们去那里啊,走啊,走啊……”
正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气宇轩昂的人:“你吗?速来一下!”
我让庆连等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急匆匆赶到局子里时,屋里半空着。气宇轩昂的人向我做个手势,引我到一边的小屋里去了。
“你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不对的!我们去了,只有一个老人,她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是啊,我们等着救人……”
他掏出一根烟,狠狠地撞着桌子,点上,“这一下出大事了!损失上亿……这个王八蛋!这次真够人喝一壶的了……”
“怎么回事?”
他咬着嘴唇,探究的目光盯住我看,许久,才慢慢说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们只等着你们救人……”
“用不着救了,她已经完了,这会儿就在……”
我一下站起:“在哪?让我去看看!”
“这恐怕不行。告诉你吧,那把大火就是她点上的——狡猾着呢!她一连几天把『药』藏起来,并没有吃;就是说她假装『迷』糊,等待时机作案;她暗中和一位司机嫖客串通着,弄来了汽油,就搞了这么一家伙……真够歹毒!”
我一惊,不知随口喊了一声什么!我一手握拳,狠狠击了一下掌心。
“你还怪恣?告诉你吧,你的这个弟媳也没能跑出来,她随上大火一块儿焚了——不焚,也得作为重大案犯给收押了。”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你说什么?”
“烧啊烧啊烧啊……”
……我想起火光里,那幽幽的紫黑『色』苞朵。它在微笑。它笑自己的重生,浴火重生。
多少次啊,我在星光的指引下急急行路。夜『色』里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总是变得格外敏锐,差不多能够听到千里之遥的呼号,能听到潜伏遍野的嗷嗷之声,那是万物在诞生和死亡时的嘶鸣。生的痛苦比死的痛苦要大上千倍,你听过世间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嘶叫吗?那才是绝望的声音……那一天我正伏在一个山坳里点起篝火,耐心地烤着刚刚捕到的一条鱼,准备一个人的晚餐。可也就在篝火刚刚点起、食物移近的一瞬,我突然听到了千里之遥的那种呼号。
它使我如此惊心,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在地上。
我抬起头遥望北方,平原的方向,小茅屋的方向。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妈妈在呼唤儿子,那是她临近终点时的一声声呼叫。没有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把抓起背囊,不歇气蹽开大步向平原跑去。北斗指引着我,月亮伴随着我,万千野物都在身侧同行。我和它们呼啦啦从山区跑到平原,再跑到海滩丛林。我一头扑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的头发几年不见全白了,它就那么铺散在枕头上。妈妈的手伸出,我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她微微睁开眼睛,最后看着我。
妈妈妈妈,孩儿来迟了,我在千里之外听到了您的呼唤。妈妈,您对儿子的牵挂太沉太沉了,您终于要把它卸下,准备安息了……从此我没有了妈妈的牵挂,却要牵挂远远近近那么多的人。他们有的弯腰曲背在泥土里打滚,土里刨食,有的在天边流浪。我无边的牵挂啊,迟迟不能卸下的沉重啊,我为此而奔波而痛苦而欢乐。
妈妈,您的目光仍然在盯视我,您的牵挂无所不在。在这深夜里,我知道妈妈是永远不会安眠的,她为自己的儿女永远大睁双眼。
我终于回到了妈妈身边。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