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太『液』池旁,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笑着说道:“春天来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前面有个凉亭,您走累了?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韦贵妃微微点头,进到凉亭里。里头的茶床,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徐良媛没说话,扶着韦贵妃坐下,命宫女来奉茶。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宫记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韦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宫的手里,他自己也……总之,你让武宁侯好好问问他,是明哲保身重要,还是儿子的『性』命前程重要。”王氏只觉得筋骨酥麻,背脊阵阵发凉。李绛拜相,又是赵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两方争取。可他行事过于谨慎小心,不肯依附于任何人。这回武宁侯府出事,韦贵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彻底站位。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金乌西坠,大慈恩寺的暮鼓响彻了整个长安。吏部的选考结束,新科进士放好答卷,陆续从屋子里退出去。若说进士科考的是经义,那吏部铨选,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国之道。是以,对很多人来说,题目的深度和广度,都不是科举能够企及的。他们这一榜进士只三十一个人,但加上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那些没有选上官的进士,最后也是百来号人共同竞争仅有的几个位置。没选上的,又要在漫长的等待中过一年。李晔和同榜进士从尚书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鸿胪寺。到了下值的时候,绿衣小吏在其间穿梭奔走。同行的进士中,有些为了选官常在各部司间奔走的,与他们互相驻立寒暄。相比之下,李晔虽贵为宰相之子,却鲜有人知。李晔也不在意,径自往前走。一个小吏忽然朝他撞过来,往他手中塞了字条之后,就匆忙地退开了。李晔看到字条折叠的方式,便知道是张宪的人,独自走到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扫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藏在袖子里。原本他就觉得王承元的事透着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调查他在长安时的交友情况。原来王承元与崔时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浅。这两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节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于是崔时照顺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场大戏。但两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崔时照不仅要『逼』天子出兵,还要天子撤换主将,从而将吴记柜坊与宦官勾结,贪空国库一事彻底揭发出来。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烧到天子的面前。所以就算当日他和广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离开都城。崔时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们半路冒出来,可能还差点打『乱』了他的计划。李晔终于明白,崔时照跟舒王并不是站在同一立场。他只是表明依附,实则是靠近舒王寻找机会,想要拔除他的势力。李晔很早就注意到吴记柜坊,但因为背后牵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时照抢先了一步。此人,绝不是池中之物。若为广陵王所用,必将如虎添翼。而且孙从舟居然也是崔时照找来的,还动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脉。看来崔时照对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李晔步出皇城,云松正坐在马车上等他,看见他出来,乐颠颠地迎过来:“郎君,今日考得如何?”李晔正在想别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云松『摸』了『摸』后脑,从“尚可”二字,也听不出来好坏。只是吏部的铨选向来难如登天,考不上也没什么。云松道:“那我们现在回府?”李晔点头,上了马车。马车沿着皇城根,一路拐进了永兴坊。有的人家门前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好像一路照着他回家的路。他对那个家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因为知道有个人在等他,所以心里也跟着那灯笼的光一路暖了起来。忽然,一匹马窜到了马车的前面,云松睁大眼睛叫到:“白虎侍卫?”白虎点头跳下马,几步走到马车旁边,着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禀告。”云松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叫李晔先生,也没觉得奇怪,侧身让他上了马车。李晔用眼神询问,白虎怕云松听见,附在李晔的耳边说道:“淮西节度使的确不在蔡州,不知去向。”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杀招!李晔的手忽然握紧成拳。嘉柔坐在屋中,闭着眼睛努力回忆前世的事,想知道这吴记柜坊到底有什么名堂。可前世她远离都城,对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李心鱼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现在也不敢贸然去找她。万一自己的猜测有误,被王慧兰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她毫无头绪,就走到李晔的书架上,想找一本书打发时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纸页泛黄的卷轴,搁置在角落里,上面已经落了层灰,显得与周围精心保养的书卷格格不入。她好奇地将卷轴拿出来,小心地展开。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独坐于花间月下,两指捏着一枚棋子,面前放着一个石棋盘。他的眉目疏朗,仿佛正运筹帷幄,卓尔不群。虽只有侧脸,却画得十分细致,可看出作画之人所倾注的感情。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诗:袖罗斜举动,明艳不胜春。青鸟不来绝,忍看鸳鸯结。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落款是瑶光。这字迹跟李晔的很像,但比李晔的柔美娟秀许多,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这首诗,很明显是情诗。之前嘉柔从没有看过这幅画,难道是最近才被李晔翻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头,将画卷重新卷起来,越想越不对劲。这画上的男子,虽看不到整张脸,但感觉和李晔很像。瑶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后一颗星辰的名字。难道是巧合?玉壶从屋外面走进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禀,吴记柜坊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开门了,所以也查不出什么。”嘉柔的心思还放在这幅画上,都没有注意玉壶在说话。玉壶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何不开门了?”“这个倒是没有查出来。只知道吴记柜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将钱存放在它那里收利。这几日,也有很多人在问它的事情。”“你们在说什么?”李晔从门外走进来,柔声问道。玉壶连忙行礼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画放回书架里,没有转身。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李心鱼的事,那幅画上的内容。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颗……而瑶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顺序,瑶光应该是玉衡的师妹?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样。世间叫瑶光的女子,未必都会与玉衡有关系。李晔走到嘉柔的身后,声音更柔和:“是我回来晚了,所以你不高兴?今日是太子监考,题目比往年难多了。我们从尚书省出来时,已近黄昏。”嘉柔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不是,我没有怪你。只是今日在大嫂那里看账时,无意中发现家中有大笔的钱都涌入了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刚才在想这件事。”李晔没想到她注意到吴记柜坊,便说:“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里有不少相似的柜坊,大户人家都借来放利。你不要多想。”嘉柔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墨『色』的双眸,整张脸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间透着清贵之气。跟上辈子她在阵前看到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都不像。这样想,她便好受一些了。比起吴记柜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心中明明不相信,却老是忍不住去怀疑。两个人都是体弱多病,都与广陵王过从甚密。他明明很聪明,上辈子却籍籍无名……可她连开口问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他是玉衡,亲口承认,她怕自己受不了。玉衡先生可是过几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认,就要说谎骗她。当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现在说不是,她又会全然相信吗?“昭昭,你究竟是怎么了?”李晔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可是我昨夜累着你了?”“没有。”嘉柔摇头道,“你今日考得如何?”李晔抬头想了想:“为了你能当官夫人,为夫算是尽全力了。”嘉柔被他的语气逗笑,牵着他一起往榻上走,坐下来之后才认真说道:“郎君,我不想当官夫人了,现在这样能常常见到你也挺好的。等闲暇时,我们到骊山别业去住一阵?刚好让孙先生为你好好调养一下身子。”李晔觉得她的神情似在隐藏什么情绪,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明日可能要出门去一趟湖州。等回来之后,再陪你去骊山小住。”嘉柔一下紧张起来:“你去湖州做什么?孙先生还要给你治病……”李晔口气平静:“当时我拜在湖州书院门下,听说那位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一下,顺道把考中进士的消息告诉他。选官的结果要两个月才能出来,我月余便归。”虞北玄现在人肯定就藏在河朔地区,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广陵王下手。他要去李淳的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嘉柔听罢,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我去把孙先生请来,他说你可以出门,你才能去。”嘉柔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