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中, 吴聆慢步走上前去,低下身,伸手拾起一快浸着灯油的琉璃碎片,看了两眼, 轻轻放下了。
大殿中, 吴鹤楼把着拂尘, 望着阶下站着的三人,又看向弟子用盘子盛着的破碎的莲花灯。
吴鹤楼尚未开口说话,吴聆上前走了两步, 抬手拱袖, “师叔, 是弟子失手, 碰翻了灯盏,请师叔责罚。”说完, 他低下头去, 行了一礼。
孟长青神『色』一变。
吕仙朝原本眼神飘忽,也一下子投向吴聆, 微微抽了下眉,似乎没想到吴聆会帮自己顶罪。
洪阳真人吴鹤楼望着低下头去的吴聆半晌, 又看了眼吕仙朝,慢慢地挥了下手中的雪『色』拂尘,神『色』有几分淡漠。
真武大殿外, 有弟子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打翻了真武莲花灯, 四千年前来从未出过这等事,他们抱着看戏的心思,围在那儿观望着。
最终,消息放了出来,有人哗然,有人诧异,也有不少看戏的直接看乐了。
真武大殿中。
吴聆一个人跪坐在真武大殿像前,原本摆着莲花灯的地方如今摆着一钵半开的白『色』柔软莲花,他抬手不紧不慢地抄着道经,天『色』亮起来又暗了下去,他一个人跪坐了许久,终于在瞧不清纸上字迹的时候停下了笔,抬头望着那尊瞧不清面容的庄严神像。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窸窣的动静,紧接着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黑暗中,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黑漆的食盒轻轻搁在了地上。吴聆回头看去,一片昏沉黑暗,他看见了一个极模糊的轮廓。
“师兄。”他见吴聆诧异,“嘘!是我,孟长青。”
孟长青低着身,手放在吴聆的肩上,轻轻捏了下。他是玄武弟子,白天在大殿中不好说话,见吴聆站了出来,也不好拆穿他。今日一天,他一直没找着机会进来,此时夜深人静,他趁着守门的两个弟子没注意,从大殿一角擦着屋檐轻轻跃了进来。
吴聆诧异地望着他,屋子里没灯,他也看不清孟长青的样貌,只听得见压低了的声音在极近的耳边响起来。孟长青是怕他听不清,特意凑近了说的,“师兄,是我,别喊,是我。”
吴聆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孟长青把食盒揭开了,东西还是他今日去长白宗厨房偷了点食材做的,他把食盒往吴聆面前推了下,盘腿在他面前坐下了,“白天进不来,我来陪你坐会儿,顺便给你带了吃的。”
吴聆感觉到温热,慢慢地伸出手『摸』了下,食指碰着块软绵的糕点,微微一顿。
孟长青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抱歉,师兄,给你添麻烦了,昨日我该小心点。”
吴聆听着他的声音,手中『摸』着那块糕点,终于低声道:“没事。”
“师兄,此事与你无关,你……你实在不必站出来。”
吴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长白宗视莲花灯为道本象征,师叔是个严苛的人,若是换了吕仙朝,他怕是要重罚,那一日我也亲眼瞧见了,此事怪不得你与吕师弟,事已至此,不要再多牵扯了。”
孟长青坐在原地看着他,脚边是吴聆刚刚抄完的道经,吴鹤楼并没有让吴聆抄书,这是吴聆随手抄的,字字端正清隽。孟长青看着吴聆,终于道:“师兄。”
吴聆正在尝试吃那糕点,绵软一下子化开,他温吞地吃着,闻声看了眼孟长青的方向,嘴里有东西,他没有说话。
孟长青用极轻的声音沙哑道:“师兄,你是个好人,你这辈子不该遭这些罪的。”本该是前途无量的仙门首徒,天纵奇才,却因为一场邪修斗『乱』,自幼父母双亡,被邪修残害至耳聋口哑,到如今都需要靠着丹『药』巩固本源,被师弟嘲弄至今。
孟长青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的愧疚,无论别人说多少遍这些事与他无关,可他仍是记得,吴聆的双亲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而吴聆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与他的父母脱不了干系。人世间的账目并不能用对错算的一清二楚,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可他仍是觉得对不住吴聆。
这么好的一个人啊,对一个人所有的美好期望都在他身上找见。
这么好的一个人啊,这辈子却吃了这么多苦,到最后,主动放弃了所有怨恨。
孟长青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始终执着于吴聆,不只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吴聆这个人,吴聆的理解与宽恕,对于他而言,是一味治心病的『药』,拯救他于近二十年的水深火热之中。
吴聆对他说:“我不怪你,当年的事与你无关。”这一句话,不知道让年幼的他走出了多少的噩梦。
这些都是吴聆所不知道的,孟长青看着吴聆,不知不觉眼睛就有些发红,他微微低下头去,笑了下。
吴聆吃着糕点,半晌才道:“这不是厨房做的,这是你做的?”
“嗯。”孟长青抬头道,“我在玄武的时候,常给我师父做,我会很多东西。”
吴聆低声道:“挺好吃的。”
孟长青点了下头,“师兄,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我明日给你做。”
吴聆顿了半晌,咽下了那块糕点,低声道:“我幼年时没了味觉,只是尝一尝。”
孟长青闻声顿住了。
吴聆看向他,似乎是怕他继续追问下去,岔开了话题道:“这里太黑了些,总让我觉得我还目盲,真武座下的那方供台下放着备用的灯烛,师弟,你若是不嫌麻烦,帮我找一找可好?”
孟长青坐在原地半晌,没有起身,忽然他开口道:“师兄。”
吃着糕点的吴聆望着他。
孟长青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吴聆的面前,掌心似乎有些金光,五指缓缓摊开的那一瞬间,光点刹那间散开,化作了一群金『色』的蝴蝶。
二十来只吧,半掌大小,从孟长青的一下子腾了起来,扑簌着落着粼粼金粉。
大殿中亮了起来,真武大帝像前,金『色』灵力一瞬间『荡』开,照亮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脸庞。
吴聆似乎顿住了,那是真正的未经任何掩饰的神情,带着些错愕,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松怔,他抬头看去,猝不及防地就看清了孟长青的一双眼。少年眉眼清秀极了,低着眉,伸出手小心地把手凑他眼前来,手中还抬着一团光。
不知过了多久,吴聆终于问道:“这是?”
“幻术。”孟长青见他喜欢,一下子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自己学的,师兄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他知道长白宗不教幻术。
一片金光中,孟长青的脸廓被照的极为柔和,吴聆看了孟长青一会儿,忽然回过神似的低下头去,极明显地蹙了下眉。
孟长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蹙眉,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问道:“师兄不喜欢吗?”
吴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孟长青,神『色』忽然之间有些晦暗不明。
孟长青有些懵,不知道怎么了,下一刻,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都是修仙者,耳力非凡,一下子都朝门口看去,吴聆率先反应过来,“是我师叔,先躲起来。”
孟长青忙一下揽袖收了幻术,四下看了圈,“躲哪儿?”
吴鹤楼推门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里只有吴聆一人。
“师叔。”
吴鹤楼端着袖子朝着吴聆走过去,门大开着,月光照进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他在吴聆身旁站定,对着真武大帝像一拱袖行礼,上了三炷香。
吴聆跪在地上没有出声,坛下的灰布还轻轻抖动着,忽然从侧翼漏了只金『色』蝴蝶出来,吴聆的神『色』一变,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吴鹤楼还在上香,没有察觉,金『色』蝴蝶窜到了吴鹤楼脚边,似乎要往上扑,吴聆忽然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抓了一把,金『色』被拢在了手心,吴鹤楼看向他,他正好叠着手低下头去,“师叔。”面无波澜。
吴鹤楼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道:“这盏灯亮了四千年都好好的,上面还有我设下的禁制,怎么偏偏昨日在你们三人手中撞碎了?”
“弟子知错。”
“说说,是帮那个玄武弟子,还是帮那个姓吕的弟子开脱?”
“是弟子的错,与旁人无关。”
吴鹤楼闻声轻摇了下头,大约是有些无可奈何。他对着吴聆说了一番话,大致就是同他说,做事要懂得分寸,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光听这话中的内容,警告意味颇重,可语气却又并非严厉。
很明显,这种事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吴鹤楼这番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他看向没有说话的吴聆,毕竟是最疼爱的弟子,放任不管狠不下心,大半夜忍不住一定要跑过来训上两句,训也训了,吴聆还是这副样子,最终也只能与之前许多次一样不了了之。
吴鹤楼站了许久,吴聆一直静静望着那神像坛下的灰布,听着他训话。
终于,吴鹤楼训完了,又劝了两句,瞧他还是这番样子,终于叹了口气。
人刚一走,吴聆立刻伸手去揭那灰布,孟长青一个利落地翻身滚了出来,起身时握住了白『露』剑,左手拍了下领口的灰,“我差点喘不上气,你师叔好能说啊,换我师父,两句话就训完了。”
吴聆闻声终于笑了下,低声道:“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