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七日便过去了, 天南海北的修士齐聚春南,今年的宗派比试正好撞上年节,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还有百姓抱着小孩专程来逛年会看比试的。
春南各地都开起了赌场,压今年谁输谁赢,谁第一谁第二,谁会一举成名,谁又会憾然离席。
吴聆前两日与师父吴洞庭在真武大殿聊了一夜,后来他便一直待在那大殿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今年不会去观看比试时,今日清晨, 真武大殿的门却缓缓打开了。吴聆走出大殿的时候, 清晨的阳光正好, 殿外有零星的几个年轻很小的弟子在扫雪,其他的弟子都已经去看比试了。
几个小师弟见着吴聆, 有些惊喜,忙远远地对着他拱手行礼。
吴聆沐浴着暖阳一个人走下山阶,他今日似乎格外的平静。走到山外的时候,他听见了几声压抑的哭声,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栈道下,一个小女孩蹲在雪里哭,她手中似乎拢着什么东西。
小女孩正用力地忍着抽泣,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去,下一刻,她忽然变得愣愣的。此处已经是祁连山外,这里的弟子都是外门弟子,平日里极少能见到门中弟子,她没有认出吴聆,只觉得好像有几分眼熟。
“你……你是……”
吴聆低下身看了她一会儿,小女孩真的很小,才五六岁大小,穿着长白道服,吴聆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师哥、师哥去山下看比试了,我、我跑的慢,不小心摔倒了,等我、等我跑下来的时候,师哥们就不见了。”她一边哭一边抽搐着,“雪太大了,我、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座山上吗?”吴聆抬手用道巾一点点擦着小女孩的眼泪。
小女孩抽噎着哭:“我、我住在白云峰,我、我师父是白云峰上的平清道人。”
吴聆安慰了她两句,小女孩听见他说带自己回去,这才逐渐停止了抽泣,吴聆见她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低声问道:“你手中是什么?”
小女孩低下头去,张开了小手,是一只抽搐着的麻雀,“我、我刚刚在山道上捡的,我怕它冷,我……”她还没说完,又开始哭,“它、它要死了。”小女孩冻得浑身直哆嗦,却还是一直暖着那只麻雀。
那麻雀似乎是被什么咬中了羽翅,奄奄一息的。吴聆看了两眼,伸出手去,从小女孩的手中捞过麻雀,他掌心有灵力冒出来,原本抽搐着的鸟雀忽然慢慢地停止了抽搐,小姑娘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蓦地睁大了眼。
道宗灵力在两人之间漫开,山风吹起了两人的道袍。
小女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终于自言自语般小声喃道:“活过来了。”
吴聆将那只麻雀放回到小女孩的手心,小女孩抬头看他,巴掌大的一张脸,眼角里还挂着眼泪,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吴聆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愣愣地点点头,小心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吴聆的道袍一角,慢慢地站了起来。
白云峰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吴聆停下了脚步,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时辰。时辰已经不早了。
小女孩却没有往大殿走,她拢着麻雀回头看着吴聆,刚刚一路走来,两人都在聊天,她小声问吴聆道:“吴师兄,你是要去参加比试吗?”
“嗯。”吴聆低声道:“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我。”
小女孩道:“很重要的人?是吴师兄的师父吗?”
吴聆一双眼温和地看着她,良久,他低声道:“不是,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
“朋友?”
白云峰的师姐发现小师妹的时候,自家小师妹正抱着只麻雀坐在台阶上,跟个小大人似的,师姐其实有些诧异,她记得小师妹大清早就跟着几个师兄去看比试了。
师姐喊了她一声,走了过去。
小师妹抱着麻雀抬头,她说了几个师兄把自己落在山里的事情,又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送我回来的。”
师姐原本听到几个人将小师妹丢在山中正冒着火,骂了那几个不着调的两句,又问小师妹道:“师兄送你回来的?哪座山上的师兄?”
小师妹摇摇头小声道,“不知道。”
师姐道:“真是多亏那位师兄了,这么冷的天,你要冻出病来。”她伸出手『摸』了『摸』小师妹的手和额头,“师兄送你回来,你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有没有请他进屋喝茶?”
小师妹摇摇头,似乎有些愣头愣脑的。
师姐看笑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以后要记得说谢知道吗?”
小师妹立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道:“吴师兄特别好,他说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小师妹不知为何却忽然不说话了,又似乎有些不解,终于,她问师姐道:“师姐,这世上有很像人的妖怪吗?”
“很像人的妖怪?”
小师妹点点头,“很像人的妖怪,就躲在我们身边,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样,所有发现他的秘密的人都会很快地消失,他们很厉害,谁都杀不掉他们。”
师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位是师兄编了个故事哄小师妹,于是道:“或许有吧。”
小师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的,她看向殿外的大雪。师姐也没多想,带着她进去了。
春南道场。
吴聆站在一旁的道台上,他很早便到了,但是一直没说话,不像是要参加比试的样子。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的热闹场景,台下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玄武也派了人过来,是刚刚新婚不久的李岳阳,当年他与李岳阳曾在蜀地一起平过邪修之『乱』,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吴聆一直看着这些人,神『色』没什么变化。
一旁观战的修士依旧吵嚷着,仿佛比那台上的修士还要激动万分,不停地指点着他们应该如何如何。
吴聆收回了视线。
不知是什么时候,人群中忽然多出个身影,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台上的激烈比试,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多出来的人。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没有佩剑,没有穿道袍,一身春南随处可见的白『色』旧衫,泛着点黄,他也随着众人一起站在台下看着比试。
吴聆走到台上的那一瞬间,原本只能算吵嚷的人群猛地沸腾了,一时这声音大了不知多少倍。吴聆这些年仁义之名四海皆知,在道门中确实是如日中天。原以为他不会参加这种比试了,却不料今年还能再看一回。年轻的弟子们都有些激动。
年轻的道人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几分漫不经心。
他当年离开之前,曾经给长白宗与玄武都寄过一封信,虽然知道长白宗与玄武不一定会信他的话,但他仍是写了那两封信。一封寄给玄武扶象真人李道玄,一封寄给长白宗掌教真人吴洞庭,两封信上都列举了吴聆这些年犯下的种种杀孽,提醒众人务必小心。如今看见吴聆这副样子,便知道那两封信的结果了。
说出真相又如何?天下悠悠众口,颠倒黑白一瞬之间。公道自在人心?那是个笑话。
终于,那年轻的道人往前走,就这么几十步的距离,每走一步,他眼前都有一幕景象划过,于是他走的很慢。
这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那一个人径自步上高台的年轻道人,并且认了出来,震惊至极地喊了一声“孟长青!”
那声音实在是很洪亮,一下子便传开了,众人都看向那远远地快走上道坛的道人,虽然销声匿迹两年多,但许多人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原本坐在底下观战的李岳阳闻声也猛地抬眸看去,一看见那道身影,她瞳孔骤缩。
道台下的人群一片混『乱』,道台之上却是很空旷与宁静的,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孟长青已经步上了道台。
吴聆站在道台之上,有雪轻轻地落在他肩头,他注视着那个慢慢朝他走过来的人,这场景仿佛是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风徐徐地吹过去,有什么东西也好像随之而散,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一朝之间如过眼云烟。
孟长青在离吴聆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他打量着吴聆,吴聆也在望着他,两人的神情都有几分冷淡,不像是仇寇见面,倒像不经意间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谁都没先开口说话。吴聆这两年在道门声名无两,道袍也换了形制,此时他站在雪中,广袖高冠,双袖仙鹤齐飞,一眼看去似乎隐隐有些宗师的气质了,而孟长青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好像没怎么变过。
一旁有长白弟子要跃上道台来,孟长青随手一把揭下了道台之上的猩红旗子,底下众人静了一瞬,猛地更加翻沸了。
孟长青这意思是:他今日要和吴聆比试?
春南宗派比试有个很古老的规矩,但凡站上这一方道台的两个道门修士,直到分出胜负,其他人不得『插』手。在众人的眼中,孟长青若是要跟吴聆比试,他显然是没有胜算的,哪怕传闻中他修了邪术,这两年死在吴聆手中的邪修难道少吗?众人都望向吴聆,吴聆回头看了眼要翻身上来的长白弟子,示意他们退下去。那几个长白弟子控制不住地盯着孟长青,最终还是听从吴聆的意思慢慢地退了下去。
吴聆这是接下了比试。
孟长青看着吴聆,终于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有种。”
吴聆闻声看向他,他好像一直都是这副神『色』,冷冷清清的,无论看见什么都起不来波澜,终于,他低声道:“你心中清楚,世上没有一个人信你,你今日若是杀了我,玄武千年清誉毁于一旦,第一个要你的『性』命便是你的同门。若是你今日杀不了我,丧家之犬,何惧之有?”
孟长青笑了。他是真的听笑了。笑完之后,他问吴聆道:“你父亲说,既闻过必改之。如今死到临头,你可曾有过一点悔恨,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吴聆看着孟长青笑起来的样子,似乎是轻轻地顿了下。孟长青瞧着和两年前一样,却又好像和两年前截然不同了。
孟长青没说话,他看着吴聆,他自然也能看出吴聆脸上眼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世上的修士,有人求大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顿悟,有人求解脱,有的只是冤冤相报,又哪里来的闻过改之。
终于,孟长青抬起手,二十八道金『色』魂符烧了起来,一刹那间封去了道台上两人所有的去路。也不知是什么邪术,连吴聆都多看了两眼,金光犹如火光似的,一瞬间席卷整个道台,大雪往下落,火光往上升,两种颜『色』熔在了一起。
降魔剑气在放出去的瞬间就支离破碎,吴聆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看了孟长青一眼。
孟长青却没有继续动手,不知是个什么意味,金『色』魂符浮在空中剧烈地抖动着。
吴聆瞬间明白过来,孟长青在想什么。孟长青想『逼』他用魂术,孟长青之所以挑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为的就是『逼』他当众用魂术。
孟长青也毫不掩饰,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吴聆,单凭吴聆到死也不用魂术,单凭吴聆的道宗修为,他今日能给吴聆选一百种死法不带重样的。
半刻钟后,吴聆被震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雪一下子被犁出一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