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敦煌是座不设防的边陲大城。只要身份合法,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凭着护照、身份证来到这里,或者闪电出手,或者仅仅是袖手旁观,这是边境线、警察局都无法阻拦的事。
对于敦煌而言,胖子也是过客。即使心月无向派已经秘密地扎下了根,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以主人姿态行事。
“某些事,真的要抓紧时间进行了。”胖子喃喃地说。
一碗粥的插曲尘埃落定之后,桑晚鱼那边仍然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我的心再次悬起来。
“龙先生,你一定奇怪我这边的壁画和眼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或者怀疑壁画只是幌子,真正起作用的是眼镜的虚拟成像技术。我们已经是朋友,所以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内幕——眼镜只是辅助,多层壁画被还原后,跟我们现在用肉眼看到的完全不同。中国古人的智慧超过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他们对于图画结构、光线反射、虚拟成像等方面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这些壁画的技术含量远远超过金字塔、南美岩画、希腊奥林匹斯遗迹。只不过,近现代人无知,仅仅是将莫高窟当做一个文化旅游的项目,修修补补,涂涂抹抹,仿佛给一个绝代美女描眉画眼一样。其实,真正的美女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须眉目描画?何须脂粉打扮?”胖子的谈话重点一直都在莫高窟壁画,对顾倾城、桑晚鱼的来去只是礼貌性关心。
他的话给我很深的启发,其实在我描摹反弹琵琶图的第二年,也就是前年年底到去年年初的那段时间里,已经领悟到“壁画残缺改变其内容表现”的道理。
换句话说,古人塑造一幅完整壁画的过程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工程,无论在动手之前还是结束之后,都会贯注以无法想象的虔诚心血。
现代人作画,一天、一周即成,能够耗费一个月时间的,已经算得上是“鼎力大作”。如果费时半年、一年、两年,那一定被媒体吹捧为“呕心沥血之作”,能够称之为一生绘画的巅峰,值得博物馆、私人藏家争相收藏。
对比古人,现代人之肤浅粗鄙简直厚颜无耻。
我在敦煌史志办查阅资料时,不止一次读到描述莫高窟建设过程的古老文字。
北宋、南宋两代盛行宋徽宗瘦金体,故此,那些手写史书中多用这种字体。
一尊佛像耗时七年、一幅壁画耗时四年、一个洞窟开凿过程耗时两年、一段木雕上漆六十遍耗时一年半、一层颜料制作涂刷耗时四个月……古人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极言时间之宝贵,但到了莫高窟这里,时间成了最廉价的东西,每一名工匠、画师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与流逝,耗尽生命,构建成了这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奇迹。
建成莫高窟耗时十年、百年,倾尽数代人、数十代人的智慧心血,但破坏它却只需要一周甚至更短时间。
正如阿房宫兴起与毁灭那样,秦始皇耗尽人力、物力、财力建造起来的战国第一神宫,却被楚人一时兴起的“一炬”,即成“可怜焦土”。
在莫高窟,同样有人借参观、膜拜、临摹、阅览之机,猝然下手,强取豪夺,如虎入羊群、牛嚼牡丹一样。
我们如今能够看到的,只是百年来屡遭洗劫的莫高窟壁画,大概只是其鼎盛时期原貌的百分之一而已。
故此,再看壁画,已经无法揣度其本意。
打个比方,阿拉丁神灯魔力无限,将其打碎之后,其残片的百分之一还有什么能力与意义?
我和胖子虽然分属于中国、日本两国,但对莫高窟壁画本质的认识却是十分接近。
“你还原了壁画?”我不动声色地问,“证据呢?没有证据,任何一名莫高窟研究家都可以批驳你是无端臆造、哗众取宠。就算有了证据,也得经过权威机构的研究认证,才能列入正式的莫高窟研究成果中。”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莫高窟却不是。
胖子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按在大肚子上,浑身都在颤抖。
“只要……探究到事物的本质就行了,专家认可与否,都是次要的。我们正在用光学影像技术重建莫高窟——注意,是重建,而不是像莫高窟管理处那样,模拟莫高窟各洞窟的现状播放给游客们看。哈哈哈哈,龙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没想到还是被这些条条框框禁锢住了。我既然能告诉你这些,就一定手握证据,可以支撑我的论点……”
我瞬间脸红,承认对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用电脑技术“重建”莫高窟的是中国人,我将毫无疑议,并且为此深深感到自豪。现在,日本最大忍者组织心月无向派自称“重建”莫高窟,只会让十四亿国人羞愧难当。
“阁下留在敦煌的任务就是这个,对吗?”我淡淡地问。
胖子大笑不止:“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龙先生,你一直都在误会我,误会心月无向派。我们的研究是为了保护全人类文化遗产,试图通过同类研究,汲取古人更深层的智慧,为人类的发展提供确实可靠的方向。如果你只着眼于宝藏、国家荣誉、民族自尊心等等,那样的话,视界就有太大问题了。这样,我来举一个例子,既然你长期描摹反弹琵琶图,我就给你看一个完整的反弹琵琶图——当然是虚拟建构出来的。”
他把“完整”二字刻意强调,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描摹的是游客们所见的反弹琵琶图,也是莫高窟向全球游客开放参观以来,所有人、所有眼睛看到的那幅画,既不随意添笔,也不胡乱减笔,眼中看到什么,笔下就出现什么。
“完整的反弹琵琶图是什么样子?跟明水袖看到的一样吗?”我不禁忐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