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衡璃竟然还坐在北书房她惯常坐着的那个位置上,学习学到了入迷。
似乎为了不被人打搅,她耳朵里塞上了两团棉花,有意要与外界隔断。
上楼的那人步伐轻轻的,不知道是否是有意要匿藏行踪,他在楼梯口看了二楼一眼,便立马转身离开了。
出了北书房门,那人才对着站在门口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挡雪的翩翩公子拱了拱手,恭敬道:“二楼似乎没有人……或许,公主不在。”
伞面是绘得极为简单的几朵缠枝莲。伞下微微抬起一张清冷如月的脸来,一双幽深的眼睛似有似无地看向二楼的紧紧闭着的窗。
“你找过了?”他突兀开口。
那个小厮立马点头哈腰,说:“奴才找过了……”
他低头,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想了半天以后,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再去找找。她一定在的。”
而此时读书入境的衡璃正在小心翼翼描绘着书上所举的机械原图。
其间机理她想象不出来,得画一遍看看才能知道。
正描绘得专心致志,突然桌子猛然一震,她惊了一惊以后,双手分别举着尺子和笔,呆愣望着左侧。
笔在不经意举起的时候,也一样不经意地划过了她的脸颊,划出一道墨痕来。在右颊上,显得有几分滑稽。
左侧一个小厮猛然趴上了桌子,上气不接下气,粗喘好一会儿,才得以跟衡璃说出话:“公,公主……可算找到您了!”
衡璃只好放下了尺子和笔跟着他下去,并且以为一会儿还会上来的,所以其余的学习资料通通落在了座位上。
她下了楼,小心提着衣裳,目光一直在注意脚下的台阶,便没有注意到门外朔雪纷飞里,一柄绘制着缠枝莲的油纸伞下,站了一个翩翩公子。
这雪真是大,大到可以将人的容貌尽数模糊去了。
风雪肆意飘飞中,她恍然一抬头后,猛然地惊了惊。
伞下那人慢慢地挪动脚步,到了她的跟前,倾斜伞面,将她周身风雪尽数挡去。
那一个刹那,仿佛岁月静好。
伞外,雪纷纷扬扬,伞下,四目相对。
他没有戴面巾。今日的他,眉目一如既往地清冷好看,刀眉入鬓,眼含月华,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瓣,长发半束在银冠里,是他平常的打扮。
今日的他一身银白色长袍,肩上披着银白色的滚狐狸毛披肩,茸茸白毛在风里颤动,披肩上银线勾勒的螭龙纹饰随着光线明暗而若隐若现。
她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他眼里含着淡淡愁绪,所以微微皱眉,但他也一样低头回视她。
良久,他抬手,手指抚上她脸颊。
衡璃如触电般就要往后一退,幸得他右手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她由腰肢处捞起来。
这一下,他们之间忽然贴得很近了。
风仍在吹,风声猎猎,灌满了她耳朵,她迫切要逃离,但是腰肢被他紧紧扣住,他低头,忽然,轻启薄唇,吐气如兰:“你……跑什么?”
这样缠绵悱恻的气息乍一吐露在了衡璃耳畔,衡璃如遭电击,咬着牙,颤栗着,狠狠地推开他。
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她看见的是叶谪,明明白白告诉她是叶谪。
叶谪踉跄了一下,眼睛盯着自己还僵持在半空的左手拇指的指腹,指腹上染了淡淡墨痕,是刚才他给她脸上揩去的。
他似乎想要苦笑一声,但是他知道苦笑只会让她觉得烦罢了。所以……所以他调整呼吸,重新站直了,目光逐渐上移,再度与她四目相对。
“阿璃。你这样……讨厌我么?”
他今日难得的,有了空闲。这些天里他只有除夕这一日可以得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想要找她。
她是羡鱼。她就是羡鱼。她写的字,她作的画,她一举一动,她一字一句,她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记忆里的女子完全重合。
世上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他笃定她便是他的挚爱。
可是,可是……可是她恨他。
“我不曾讨厌你。”说着,她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风雪很大,她离开他的伞后,扑面而来的冰雪便似要将她仅存的热意尽数吞噬湮灭。
她走了很久,怀抱着双臂,不知道要走去哪里,站定以后,她抬起头,风雪肆虐,她恍惚似乎又陷入了某个阵法里了。
她咬着牙,心想:大不了就在这里坐一天——大不了,就一天而已!
她难道要回去,和那位久别重逢的负心人再次见面吗?她做不到。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她不知道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和他闲话家常。
还能像以前一样么?笑盈盈地问他:今日怎么穿得这样隆重?你吃过了吗?我刚刚吃的几样点心十分可口,我拿给你尝尝好不好?你看,我刚刚画的院子里的一株小花,好不好看?
……那些,都是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才会说的。
她已经知道了,他从头到尾由始至终都是在骗她——那么,他不是那个可以继续话家常的人了。他自然也不是她那么依赖着的言商。
言商二字,合而为“谪”。他早已埋下伏笔,只她未曾看出。
站在雪里,四面落雪,天地茫茫然一片白。她有些呆愣——她,以后该怎么办?千辛万苦逃离他,最后却回到了原点?
她的记忆摇摇晃晃,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婚典之上。
那一日的喜服有多艳,以后她流出来的血就有多艳。
此前饮过的酒有多烈,此后他的堕仙剑风便有多烈。
此前他的笑意有多深,此后他的冷然就有多深。
他是没有心的啊,她该知道,他是没有真心的!
可笑,实在可笑。她不禁想起洞房花烛夜,那个沉醉的夜晚。
她兀地觉得凄凉如许——她是不是要乐观地想,他多么仁慈,竟然没有在洞房花烛夜便下手取她仙元,还留了她半年的快活时光?这是他的恩赐吗?还是他的可怜,他的施舍!
她愈想愈是绝望,愈想愈为难过。终于陷在了回忆的不尽痛苦中,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
此阵名叫“断魂”,在虚幻仿真的景色里勾起入阵人的伤心往事,并且将这些负面的情绪加倍放大,一分的痛苦便可感到万分痛苦,三分的绝望便也是无尽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