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华这次却是误会了拓跋逸。她所理解的冷战,不过是她自己的执拗,她甚至都没有出过房门,去看看拓跋逸到底在不在。他自然是不在的,留了人保护妙华,自己只带了数个心腹,赶往了洛城。虽然拓跋适对他下尽了杀招,可是驿站的痕迹已经消散,外人眼中,他还是那个代天子巡视南边尚未回来的清河王。官位仍在,势力尚存,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处理,他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楚。
回到王府时,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云积的很厚,天地之间一片灰暗,仿佛又要酝酿着一场大雪。可是就是这样的天气,天子还是来了。他穿着一身寻常的玄色衣裳,神色是万年不变的冷峻严肃,他比寻常人身量都高,所以自带一番威严。然而坐在厅中幽然饮茶的拓跋逸却又是另一种气质,他换上了一身浅青色的家居衣衫,头发只用玉簪松松束了,眉目淡然悠远,眼睛澄澈清明,举手投足间都是清贵从容的样子。兄弟二人暗中的较量一直没有停过,可是却都将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完美。听闻黄门通报,拓跋逸早早便等候在正厅之中,茶香浓郁,那是他特地准备的待客之物。见到拓跋适,他恭谨地叩拜,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而拓跋适亦是如此,端持着帝王的威严,一面说着一些敷衍的夸赞之词,一面虚虚地将他自地上扶起。这一番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样子,足够骗了其他侍立在旁。谁也看不到皇帝眼中暗藏的愠怒,拓跋逸一低首时,唇边冰冷的笑容。
然而在所有人都被遣走后,又是另一番样子。
拓跋适没有去碰对方递上的茶盏,只是用鹰一样犀利的眼睛盯着他,阴冷说道:“九郎大难不死,真叫人意外。只是这次回来却是为了什么?”
拓跋逸迎上了兄长的眸子,轻笑地回:“托圣上洪福,臣自能安然无恙。虽说受了些伤,可是湖光山色,佳人在侧,自然好得快一些。此次回来,是想着天下不安,怕圣上一个人无法应对,所以特来关心。”
见他自己提到了妙华,拓跋适的手在几下攥紧,却也没有发作。如今的拓跋逸早已不是当初被他逼出京城的九殿下了,他的羽翼已丰,足够抗衡自己的势力。暗杀无果,明着便只能维持原状,毕竟他如今战功赫赫,名声在外,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有着极好的口碑。既然出手,自然需要一击即中,没有周密计划,他暂时不会对付他。他此次回来,自然不会只是听到了幽州李惟卷土重来的消息,当然会有其他打算,只要他肯放回阿妙,自己会有十足地耐心去等待他出手回击。
“九郎,你回来时,可忘了带什么东西?”许久,拓跋适冷笑了一声,问。
拓跋逸却是慢慢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清香扑鼻,再好不过的口感。他装作听不懂,疑惑道:“南边一切安定,这不是最好的消息吗?圣上还要什么,臣弟却听不懂了。”
南边安定……他倒不遮掩,不过这一句的威胁之意,拓跋适却分明可以听懂。南边安定,多有拓跋逸的作用,他的势力也盘踞在此,尤其是迎娶了南朝的公主之后。事到如今,拓跋适却有些后悔当初赐婚之事了。不过那个乐安公主,那样骄傲又沉不住气的女郎,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见他不接话,拓跋适不耐,索性将话挑明了:“你难道准备让她无名无分的跟了你,然后躲一辈子吗?其他的事情朕都会让步,只是妙华,朕不可能放手!”
室内本来就熏得热,加上门窗紧闭,所有缭绕的香气让气氛都变得极为诡异。拓跋逸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微微瞬了瞬目,只盯着虚空的一点,语气僵硬又冰凉,并没有以往的谦恭退让,反而有些无礼:“莲奴是如何进得宫,圣上不清楚吗?她此番的决定便是她自己的心意,她心中之人是谁,已是明了,圣上为何还要继续骗自己……”
拓跋适的唇微微抖了起来,半晌才遏制了胸口的怒火,切齿道:“放肆!”
拓跋逸的脸带着月华一般的冰凉之感,然而比起拓跋适的震怒,他却显得分外平静。他微看了一眼往日高高在上的天子,丝毫不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的畏惧。四下无人的地方,他们没有名位的分别,只不过是两个势均力敌的男人罢了。若是能杀,拓跋适早就动手了,他从来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亦如此,肯回到洛城和他周旋,不过也因为时机和调节皆不成熟的缘故。弱肉强食,能者居之便是这乱世该有的样子,为什么要用那些腐儒的条条框框去委屈自己,臣服在另一个人之下,忍受着他带给自己的一切羞辱和践踏。
“臣弟哪敢放肆,只是希望圣上手下留情罢了。江山美人都想要,未免有些贪心,若是让人知道了圣上抢夺人妻,恐有污圣名,寒了前方将士们的心。如今天下这样动荡,圣上高坐明堂,皆是这些人的功绩!”拓跋逸走近了几步,指着拓跋适手中的杯盏,轻笑,“圣上莫要生气,这茶十分难得,从南朝千里而来,还是尝尝吧!”
白玉杯中,茶色青绿,仿佛是一泓清澈的春水一般。拓跋适看到自己冷冽的双目倒映在其中,怒火渐渐消散,化为了一丝嘲讽,半缕无奈,三分隐忍。先帝起兵于平城,定都洛阳,称帝自立,在这乱了半年的世道中,建立了属于他们鲜卑人的天下。然而却只留给了自己一个生灵涂炭,百废待兴的江山,四周群狼环伺,自继位时起便一刻都无法得到喘息。他自问自己是个勤勉的帝王,却还是无法扫平寰宇,安定天下。内政改革也屡屡受挫,不仅汉人不感恩,贵族势力亦尖锐反对。内忧外患,将他的英雄气都要消磨殆尽了,若非无人可用,怎会容下拓跋逸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抗衡天子,号令群臣。他还是需要忍耐,当年先帝那样宠爱老九,他还不是一步步忍耐,最终坐上了帝位!如今,他亦可忍耐……
他最终还是低低地笑了:“九郎执意如此,朕无话可说,好自为之吧!”说完,玄衣一拂,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