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皇子来了,却没有仓促地起身迎接,并不是徐睿为人傲慢,而是神官在北漠人人敬畏,甚至还有一项特权,在观星殿里,除了见到天子必须行礼之外,见过任何皇亲贵胄都不必下跪。
萧元夏依旧伫立在徐睿的面前,眼神沉下几分,但嗓音依旧温润,不显怒气。“我已经帮徐神官揪出了你身边的仆人,他叫徐立,是徐家人,在你身边十年了,但他还是成为了上官德的探子。”
徐睿的淡眉下,灰暗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听到“徐立”那两个字,他平静的脸上还是有了微妙的变色。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天机就没有泄露吗?因为那小子的泄密,上官德派人在长安去往南疆的路上安排了多次狙杀,就为了要她一条性命,我想,神官有必要给一个交代吧?”萧元夏文雅的面皮上,渐渐浮现一抹不耐,嗓音紧绷压抑。“为何上官德一定要杀了秦长安?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殿下,您何必苦苦相逼?徐立是我家生仆人,从小陪伴我,但他既然犯了错,徐家家法饶不过他,观星殿的规矩也饶不了他,您放心,我不会为他求情。”
徐睿缓缓抬起眼,那双灰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眼神,深深望进去,仿佛被一波灰暗的漩涡吸入,神魂都快要为之覆灭。“但观星殿里说的每一个字,是下官作为神官的职责,必须保守秘密,您还是别继续为难下官的好。”
萧元夏的脸色愈发苍白,徐睿年纪尚轻,但身为神官散发出来的气势,也让他不会轻而易举被人牵着鼻子走。虽然徐睿是盲眼人,可是他仿佛自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徐睿的观察,那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好似被人监视,心中积压了好多天的烦闷,更是犹如干柴,一点就燃。
“徐神官,每个皇子出生后满月时,就要被抱入观星殿,被神官评断将来的命运,封纸入箱,除了天子能看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可以说,这是一家之言。”
“殿下要这么说也可以。”徐睿轻轻点头。
萧元夏一掀袍子下摆,坐在徐睿对面的软垫上,有着某种不肯放弃的坚持。“我记得,前两代神官都是出自许家许鼎和许瑜,神官向来只在徐家和许家两家里挑选人选,而近年来,徐家渐渐有虚弱之势,你就没想过要为你徐家的父兄在官场上争得一席之地吗?”
徐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伸手碰了碰桌上的沙盘,指腹随意地划过细小金黄的沙砾,依旧保持缄默。
“长安的孩子将来怎么样,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神官肯定知道长安郡主的命格——徐睿,只要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他日我坐上皇位,必当保你徐家神官之位在百年内不可动摇,许家再也无法威胁到徐家。”
“殿下!”徐睿在沙盘上不知画了什么,他突然变色大变,怒目斥道,神色慌乱地站起身,甚至一个踉跄,险些撞翻长桌。
萧元夏的脸色奇差无比,紧握的拳头险些砸坏桌子,同样怒气相向。
徐睿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抓了一把细沙,汲取着力量,半响后,手里的金沙才从指缝里无声流失。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抹苍白和无力。“殿下,我不能直接透露长安郡主的命格,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郡主的命途,有贵人相助,有神兽护航,她要去的地方在九霄云上,你们两人的缘分源于北漠,止于北漠。”
九霄云上?岂不是这世上最高的位子?一切正如他所怀疑的,果然秦长安的命格是关键所在!但萧元夏还来不及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很快就被那句“源于北漠,止于北漠”震慑住了。
“徐睿,这是危言耸听吗?说的好像是我要跟长安永别一样。”他气急败坏地问。
“为神官者,每一个字,都需要斟酌再三。”徐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恕我直言,殿下,命格是不能擅自更改的东西。”
这盲眼神官居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萧元夏的心中悚然一惊,压下一丝不快,佯装镇定。“既然在徐神官这里问不出什么,我就只能寄希望于神官继续为北漠的大好江山献计献策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沉着脸,拂袖而去。
徐睿没起身送行,双手在沙盘里小心翼翼地探索着,眉头紧紧锁住,愁眉不展,脸色沉重,低声呢喃。“怎么可能?四皇子并不是……”
后半句话,隐没在空气之中,他满心错愕,一口熏香的气味吸入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极为不适。
“神官,您又开天眼了吗?”矮小的侍从听到里头的咳嗽声,紧忙来到徐睿身边伺候,不忍心地劝道。“年关前的这些天正是您最虚弱的时候,您千万别再跟自己较劲,就算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也要等过了年关啊。”
徐睿拨开侍从的手,摇了摇头,清俊的眉眼处竟是不可阻挡的颓然。“不应该,万万不应该……是什么时候出了差错?又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翌日。
“今天是郡主的生辰,郡主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翡翠手持一个玉梳,替她梳理及腰长发,嗓音娇软甜蜜。
“随便吧,跟平常一样就好。”她不以为然,看着铜镜里自己的那张脸,五官精致,眉目飞扬,是一张花容月貌,长发垂在背后,身上只着白色里衣,极为素净。
“怎么能随便呢?”翡翠嘟囔一句,替她不值。“郡主生得好,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只要让奴婢花点心思打扮打扮,保证郡主比后宫的那些个娘娘还要沉鱼落雁。”
“长得再好,也迟早会有美人迟暮的那一天,后宫的娘娘们深谙此道,才更想要抓住流失的时间,否则,后宫会不停地涌入新人,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长安把玩着首饰盒里一支金钗,漫不经心地说。“我跟她们不同,不需要依附男人,想不想装扮也是全凭我的心情,犯不着讨好任何人。”
“郡主心情不好吗?”翡翠又问,一脸狐疑。
“马马虎虎。”她终于受不了翡翠的坚持,任由她兴致勃勃地摆弄自己的长发,扫过一眼珍珠挂在木架上的一套套簇新衣物,眉头微蹙,说道。“给阿遥也裁制新衣了吗?特别是我交代的披风。”
“郡主亲口交代,奴婢哪敢大意忘记啊?”翡翠笑盈盈地说:“一大早就送去后院了,不过明公子不在,他那个回老家探亲的小厮却是回来了,替他主子收下了。”
惊雷?不,该说是暗卫孙武,他没有跟他们一道会北漠皇城,龙厉说是派孙武去金雁王朝取东西,这么快又回来了?
龙厉虽然嘴巴上说不清楚金雁王朝使者到北漠来的目的,但她半信半疑,毕竟这男人城府太深,心眼那么多,可不,使者昨天才到,今天他人影都不见了,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
“翡翠,你不是很讨厌阿遥吗?”她挑了挑眉,故意这么说。
“跟明公子过日子的是郡主,您喜欢就成,何况他虽然身份不太够格,但对郡主左右还是挺好的。”
秦长安听了,但笑不语,梳好了头,挑了一套明亮但不过分花哨的衣裙,穿着整齐,正打算照常出去巡视几家店铺,管家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郡主,要送去四皇子府的贺礼选好了,您把个关,如果可以,我马上就亲自送去。”
“好。”
大红色的锦盒里铺着金色的绸缎,极为喜气大方,打开锦盒的一瞬间,一道柔和的光亮闪过秦长安的双眸,她轻点螓首,唇角含笑。“就这个吧。”
“好嘞。”管家合上红色锦盒,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对了,管家,你留意一下皇子府的气氛,回来跟我细说。”
管家应了声,这才离开了秦长安的视线。
巡查了别县的铺子,秦长安翻身上马,白银同样骑着马,陪伴在她的身侧,感受到白银满肚子的疑惑,她终于笑着问道。
“白银,这商场上的门道,你看不明白?”
白银因为常年习武而冷然的脸上,有了细微的变化。“郡主一刹那就能想清楚的东西,我往往要琢磨好几天才能明白。比如这两家铺子地段不如皇城,所以更新贩卖的东西也有差别,价格也更加廉价些。”
秦长安点点头:“卞州公孙家运来的鹿茸、鹿角、鹿鞭、鹿尾、鹿胎,品质优良,供货的数量也非常稳定,我跟公孙家合作制作的威力无穷大补丸,在全国各地卖的比我想象的还好。”
白银哑口无言,就在不久前,她才知道那所谓的“威力无穷大补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一度认为北漠男子普遍高大强壮,却不知男人在这方面的自尊心强大的可怕。
“白银,你在想什么?”
“我从小就跟师父一道住在山上门派里,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学武,直到十四岁下山才看到下山的世界,跟着师兄们游历山水,那时候才知道之前过的日子多么简单。跟了郡主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跟一个平常人一样,酸甜苦辣个中滋味都能尝一下。”
“我很少问你,你的师门能让你彻底脱离,当一个普通人吗?”
“师父跟我说,我是在尼姑庵的门口被捡到的,他正巧路过,看我骨骼还算不错,就跟老尼姑要下了我,到齐华山上当他的徒弟。我虽然不是门派里武艺最好的那个,但师父还是很器重我,只不过师父有点异能,他说出来的话,往往会在不久之后成真。他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说我此生没有好姻缘,独来独往反而能活的长久,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相忘于江湖。”
秦长安手持缰绳,放慢速度,眸子发亮:“喔?挺有趣的,我还没遇到过可以预见将来的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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