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体谅她身怀六甲,他们这一路上从未赶过夜路,坐马车的时间久了,龙厉必当让人停下,陪着她走动走动。毕竟他们可不是南下逃命,而龙厉也偏爱享受,每天赶路就那么几个时辰而已,黄昏之前必定要在当地的客栈住下来。
是的,问题在于她是一个人。
就算出了事要连夜离开,马车里也不该是她一个人,无论发生任何事,龙厉都不会把她一个人丢下。
她的眼底一片黑暗,身下的颠簸也渐渐平息下来,她很快意识到一点,如今已经是晚上了,而她睡下的时候才是下午,也就是说,距离客栈她闭上眼沉睡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几个时辰了。
低下头,她轻轻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因为太过震惊,她才没有察觉到四肢的冷意,她竟然只穿着一套白色寝衣,那是丝绸所裁制而成,柔软单薄,并不能在初冬的夜晚抵御寒气。
她伸手,胡乱地在马车里翻找着东西,若是靖王府的马车,里面铺着柔软的毛毯,摆放着好几个填充着鸭绒的靠垫,让她在长途的旅行中依旧舒舒服服的。
但她却没有摸到这些东西,只有在角落找到一件粗布的披风,也顾不得这东西来自哪里,她马上系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毕竟她只穿着长衣长裤,虽不至于曝露春光,但女人这样的模样只有闺房里的丈夫才能瞧见,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不但对她的名声不好,龙厉也会发疯的。
更别提,在夜深露重的晚上,她穿的这么少,很容易感染风寒,拖累腹中的孩子。
但很显然,她不是坐在靖王府的马车,外面赶车的人必定也不是靖王府的护卫,那么,她为何会一个人在这儿?难道是……她被人掳走了吗?
这么想着,她才发现后颈处传来隐隐作痛,仿佛被人用手刀劈过一回,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就变得合理了。
她虽然原本睡着了,但是睡得再死,也不至于被人当做沙包带走毫无反应。更别提龙厉更是睡眠浅,警惕性强,屋内若有人闯入,他应该第一个醒来才对。但若是有人把她劈昏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晚上把她带出了客栈,一切就合理的多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逃走!
还未等她想到什么离开的法子,马车已经停下,棉布帘子一掀开,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探进头来,他肤色很深,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
是了,她猜想的没错,的确是深夜了,只是具体是什么时辰,她无法确定。
男人凶狠地朝她吼道:“下来!”
话音未落,见她毫无动作,就伸出厚实的手掌,想要抓她的手臂,把她从马车里拖下来。
秦长安有些疑惑,这世上的人三教九流,过去她在北漠并非是温室中的娇花,也曾接触过一些底层人物。在这个小镇子上,他们一身华服,气度不凡,的确看上去像是一头待宰的肥羊,可是为何偏偏只掳走她?难道只因为她是一介女流,更好下手?若是冲着钱财去的,那么,他们至少不会对她动粗才对,更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若是她死了,他们一个铜板也拿不到。
她暂时平静下来,嗓音清冷,面无表情地开口。“别碰我,我自己下来。”
男人冷笑了一声,果然没再动她,她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袍子,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一下车,寒风扑面而来,衣裳单薄的她还是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走。”
男人押着她,走在她的身后,但是她刚才已经偷偷瞥了两眼,他们没有绑着她,或许是因为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家世良好的孕妇,看上去娇贵的很,一点威胁都没有,所以他们不屑束缚着她,笃定她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若是江湖上专门做劫财这一行当的贼人,他们应该蒙着她的双眼,免得她看到他们的长相,而一旦赎金到手,他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但是没有,他们没有绑着她也就算了,甚至没有遮住她的眼睛,他们当真狂妄到丝毫不惧怕她一个女人看到他们的真面目,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看到什么,因为,他们没想让她活下去?
一个很快就要死的人,是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的。
想到此处,秦长安的心里凉了一下,她身后的男人跟的很紧,而且手上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每当他走路的时候,大刀随着他摇摆的手臂而前后晃动,冰冷的光芒闪过她的眼,她不由地暗中眯了眯眼。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的圆月,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何方,但认定已经远离城镇,而远处的某一处,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那是火。
她的手抚上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夜风将自己的长发吹起,发梢拂过娇嫩脸颊的时候,有着细微的刺痛。
若是往日,她身上必定带着几瓶保命的瓷瓶,但好死不死她被龙厉在床上折腾的骨架都要散了,衣裳也全部被丢在床下,浑身上下的她没有任何毒药傍身。
她懊恼地在心中咒骂一声,却被后头的男人不善地逼喝道。“磨蹭什么?走快点!别动小心思!”
此刻逃跑,不是个好时机,这个男人长相透着狰狞凶横,脸上的横肉凶煞极了,若是她此刻逃跑,他只要挥下手里的大刀,就能让她好受。
她不能冒险,更不能冒一尸两命的风险。
加快步伐,朝着那堆火光走去,越是离得近,越是听得到不少人的嬉笑说话声,明明四肢冰冷的自己靠近的是代表生存下去希望的火焰,但她反而觉得被一层层的寒意包围着,那一团团就地升起的篝火,摇晃着红色的影子,却始终无法暖化她的心。
那是荒郊野外的一座石窟,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古物,似乎有几百年的历史,风化侵蚀的厉害,早已看不出上头的雕刻,乍眼看上去,像是一个灰色的桥洞一般,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是一个毫无生机的死物。
斑驳不堪的石窟下头,生着三四堆火,她本以为这个团伙的人不会太多,没想过却有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取暖。
身后的汉子朝着前面喊了声。“大哥,我把人带回来了。”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长的很不起眼,跟乡下的庄稼汉没多大两样,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色棉衣,正蹲在地上烤着火。而围着那团火的还有四五个男人,年纪更轻一些,但也是穿的跟贫民一般,跟秦长安想象中的贼人不太一样,更关键的是……她没看到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兵器,但是他们孔武有力却是真的。
男人闻言,不以为然地抬了眼,正好跟秦长安四目相对,仅凭那一眼,秦长安眼神骤然沉下,这男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的连一丝杀意都看不出来。
她心中一惊,真正的凶恶,不一定要表露在脸上,那是她年少时候从龙厉身上学来的经验,龙厉的脸上明明挂着笑,也可以云淡风轻地要人性命,而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但那双经过历练的眼底深处,却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带她进去。”男人并未多说什么,命令简练的让秦长安皱眉。
她不想错失机会,就在被身后男人推搡的时候,她直接将脸转向男人,镇定自如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要银子吗?”
此言一出,仿佛是她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在场的男人全都哈哈大笑,唯独领头的男人没笑,他本来没怎么留意这个女人,反正一贯秉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原则,只要不掳错人就成了,时间一到,几百两银票到手,他跟兄弟又能痛快地过上好日子。
他摸了摸脸上乱糟糟不修边幅的络腮胡,打量起她来,她身上裹着一件土色的袍子,上头还有几个补丁,袍子有点脏,一点也看不出来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妇人。长发披散在脑后,那张白皙娇嫩的脸庞,五官明艳,还略带一点英气,那种看人的眼神,却证明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脚上,她穿着一双水蓝色的绣鞋,上头绣着并蒂莲,绣工精湛,一看就是过着锦衣玉食的女人,光是这双鞋,恐怕就抵得上一般人家一整年的开销了。
袍子虽然将她的身体遮挡的严严实实,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出下面的明显起伏,他当然记得这是个有着身孕的女人,只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恻隐之心。
挥挥手,收回目光,他继续看着眼前的火光,没有回答秦长安的问题,仿佛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跟她交谈。但因为他这个不耐烦的手势,身后男人大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了石窟深处。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石窟比看起来的还要深还要大,越是走到深处,一股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像是血腥味,却又不只是血腥味,仿佛还混合着屎尿的味道,甚至还有种东西腐败的气味,许多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她闻了几下,胃里便翻江倒海,脸色煞白,很是难受。
“宝贝,乖,没事……”她将手压上自己的腹部,用低不可闻的嗓音轻声说着,安抚自己腹中的孩子。
忍住恶心欲呕的感觉,她白着脸,打量周围的场景,这里面聚集着三四十个男人,从二十多岁到五六十岁都有,全都瑟缩地靠着石窟的墙壁躺在地上。
当听到脚步声,他们原本闭着的眼,一个个睁开来,看到走动的秦长安的时候,全都眼冒绿光,仿佛是看到一块移动的肥肉,甚至,她看到有人在不停地吞咽口水。
她拧着眉头,目光不敢多做停留,这些人穿的破破烂烂,脸和手都是尘土色,身下睡得是一团团破烂的棉布,是乞丐吗?可是她不知道乞丐竟然会有那么惊悚的目光,街巷上的乞丐不少,脸上的表情或可怜或麻木,就是没有这样的眼神,仿佛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来,把她生吞活剥。
石窟外的人和石窟内的人,不是同样的身份,心中有个直觉,比起把她掳来的那批人,石窟内的这群人更加危险。
男人把她领到石窟内,马上掉头就走,秦长安喊了几声,他却完全没有反应,置若罔闻,直到他越走越远,跟同伙一道坐在石窟外头烤火。
秦长安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靠着,如今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一顿没吃,她就肚子空空,饥肠辘辘,还带着个孩子,自然又累又饿。
而这个石窟内看似可以遮风挡雨,但里面只有一个火堆,周围摊睡好几个男人,那一点点的光与热,根本就无法传到她的身边来。
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的袍子,哪怕这件袍子穿上的那一刹那,有些臭味,但如今她待在的这个地方,才是臭不可闻,肮脏透顶。
那个汉子走开了,似乎很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而石窟只有一个出口,就是刚才的入口。不远处,是一堵墙,除非她从刚才进来的地方逃跑,否则,她插翅也难飞。
她不知道那些人把她丢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地审视周围的地方,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只是她很快就失望了,石窟虽然破旧,但是实打实的石头打凿而成,她用拳头用力地敲击,除了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擦破了皮之外,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这就是那伙人完全不必担心她在石窟里消失的原因吗?只要守着唯一的出口,她就绝不可能走出去。
正在她满脑子想着如何脱身的时候,不远处却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骨瘦如柴,头上光秃秃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浑身都是常年不洗澡的污垢,随着他的走动,一股臭味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秦长安也曾经给许多平民看过病,他们自然不会跟贵族一样打扮的光鲜亮丽,干干净净,她从未嫌弃过任何一个病人,但是此刻,她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烦躁和厌恶。
老人的眼睛同样冒着跟那些人一样的贪婪目光,打量着她突出来的肚皮,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露出所剩不多的一口烂牙。
“好……原来不是一个人,有一大一小两个,好……这样就不会抢不到肉了……好歹能啃个两口吧……”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脚跟却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咔擦”清脆的声响。
“嘿嘿。”老人摩挲着满是冻疮的双手,垂涎地又瞥了她两眼,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地方上,但始终不曾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当然,时不时就看向她的人,还有不少。
久站之后,双腿酸疼,她不想把体力无端端地耗在无用的地方,扶着石墙慢悠悠地蹲下身子,将后背依靠在石墙上,不但可以有个休息的地方,还能将对面那些乞丐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不至于腹背受敌。
脚后跟因为挪动,又发出很细微的声音,她这才低下头,看着那个从沙土里曝露出来的东西,白中泛黄,露出来两根树杈一样细长的骨头,更多的埋在沙土下。
秦长安心头一沉。
那是死人的手骨。
若是其他女子,早就在此刻发疯般地尖叫,但秦长安在军营的那一年,时常给伤兵收拾残局,见过断手断脚的多了,这才能在第一眼认出来这并非是动物的白骨,而是人的骨头。
这双手并不很大,她暗中伸手比较了下,约莫只比自己的手掌大了一点,要么,这就是来自一个少年,要么,就是一个女人的手。
浑身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就算再不想承认,也无法无知地看待眼前这些反常的景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分明是在繁华富庶的江南小镇,却没想过在这里,还能有一个地方如此阴暗,这些看上去像是乞丐的男人,食不果腹,骨瘦如柴,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更糟糕的是,他们穷疯了,饿疯了,连脑子都不太好了,竟然在太平盛世,还有人吃人的人间地狱。
是,没错,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她双臂环胸,或许因为石窟前还几个贼人在烤火,石窟里的人暂时不敢碰她,但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连那个羸弱的老人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分一杯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更别提其他那些正当年的男人。
但若是那些汉子离开了,她一个毫无武艺傍身、甚至连毒药都不曾带在身上的女人,如何应付这石窟内三四十人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