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辉哭丧着脸离开,果然,不单没能把皇后请回宫内,反而还必须传达皇后给皇上的要求——一个极难开口的要求。
皇后不想当皇后了,还要把如今皇帝唯一的子嗣带到身边养,这些话当真是出自那个从小就被女德女诫教养出来的蒋家嫡长女吗?分明是……太太太特立独行了吧!
“娘娘……您真的打算好了吗?”蓝心姑姑缓步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红色托盘,盘子里摆放着三菜一汤,自从她们来了家庙内,皇后就一直过着这般清淡的生活。
“蓝心,你还是希望我回去的吧。外人都以为家庙是一种惩罚,实际上,这是我暂时停靠休息的港湾,一直以来,我都是顺着蒋家给我的那条路往前走,按部就班,很早就看到了我的终点。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也想跟普通女人一样,或许,我突然给自己找的那条小路,没有光明前程,没有富贵繁荣,但是我想试一试,或许能走的很稳很踏实。往后,我想穿我喜欢的衣裳,哪怕颜色是略显鲜嫩不端丽的桃粉色;我想到了春日就出去放纸鸢,在草地上随意奔跑也不必在意自己的仪容;我想经历更多的人事,而不只是被关在深宫里日复一日管那些小事。”
“娘娘!”
“我一直都认为我是喜欢的,我能胜任的,却从未问过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喜欢的是什么,真正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略顿下,从蓝心手里接过托盘,把菜摆在桌上。“你瞧,以前每日都吃的山珍海味,我才不知道青菜豆腐其实反而更讨我的喜欢。若没有银辉的出现,我从未被逼得孤注一掷离开皇宫,那么,我也不会发现我的内心其实对深宫生活没有外人以为的那般向往和乐在其中。”
蓝心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她只能垂下眼,她明知道蒋家培养出的忠仆应该在这个时刻做什么,哪怕说破了嘴也要劝说心灰意冷的秦长安回宫。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占据着皇后的位子,怎么也要为蒋家挣回颜面,绝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被赶出皇宫,毕竟,后宫可是女人的战场,蒋家的女儿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离开那片战场呢?
可是,她跟随蒋思荷许多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略比蒋思荷年长两岁,除了表面上的主仆身份之外,她几乎可以当蒋思荷的姐姐。蒋思荷不是一个遇到事情就消极抗拒、哭哭啼啼的女子,因此,这些年主子的委屈,蓝心全部都看在眼里。
单纯以女人的视角来说,撇去这桩婚约能给蒋思荷带来的许多外在的东西之外,皇帝并不是一个能让女人感受到幸福的丈夫。
说到根本,皇帝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的后妃,这是皇后一旦回去,必须容忍的事。以前蒋思荷可以容忍,那是因为她的身体还未被楚白霜祸害,至少还是健康的,也可以为皇帝生儿育女,如今蒋思荷再也不能怀孕,年纪也稍大,回去了必然要看着那些后起之秀中有人再度成为得到皇帝青睐,为皇帝生下儿子,到时候,免不了新的血雨腥风。
蒋思荷从未发现,她骨子里其实是无欲无求的,完全不想再把自己推入争斗之中,再者,她已经不需要争斗了,太子不会是她的儿子,而她也没有什么容忍雅量想给其他女人养儿子,再培养这个太子成为皇位继承人。
她或许很自私,也很浅薄,她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儿子。他一生下来就看不到,注定跟太子无缘,但往好的方向想,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避开了皇权之争,说不定是好事。
蒋思荷往饭桌旁坐下,夹起一块红烧豆腐,细细咀嚼,朝着依旧处在震惊中的蓝心微笑。“今天琳琅的手艺见长,蓝心,坐下来一道吃。”
“娘娘,你别太惯着她,琳琅的厨艺我还不明白吗?吃来吃去,也就会拿豆腐翻来覆去做几道菜勉强能吃。”蓝心失笑。其实,琳琅买回来的菜不少,但琳琅是小宫女出身,并没有在御膳房待过,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竟然是头一回下厨。
她本打算自己下厨,但琳琅却不肯,说什么都不肯让前辈动手,更别提蓝心刚刚养好伤,于是就抢着包揽了所有的活儿。
“蓝心,你也别对琳琅太严格,若在宫里,的确是要好好调教,不过,既然我不想回去了,也无需对人斤斤计较。”
“娘娘,可是琳琅这厨艺也太差劲了,我就没见过在厨房里手这么笨的丫头,哪怕往后回了蒋家,也不怕被人笑话。”蓝心的语气看似严格挑剔,但蒋思荷却听得出来,对琳琅,其实她们都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毕竟,她还在栖凤宫当她的皇后的时候,整个宫里上上下下二十多个下人,甚至有的宫女名字都喊不上来,可那又如何?不过是过眼云烟。
在她最风光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不重要,如今是她最困难的时候,她去家庙的那个晚上,本不打算带琳琅,但是琳琅跪了一整夜,一定要跟着她。
她这般清冷的人,还是被感动了,因此,困境之中能走到一块儿的人,才能信任一辈子。
当然,还有一个人,她同样心存感激,那便是秦长安。
秦长安冒着很大的风险,从已经是银辉坐镇的栖凤宫里把大皇子安然无恙地带出来,养在靖王府里,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传出去,必定有人怀疑靖王府意图不轨,不怀好意。毕竟大皇子是皇帝子嗣,岂能随意离开皇宫?
可她明白秦长安的一番苦心,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在皇上跟靖王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秦长安这一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已然比男子还要有魄力和气概。
如果秦长安不曾把大皇子抱出宫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一想到大皇子被寄养在一个善于下蛊又有武艺的银辉身边,她不由地心中一紧,毕竟银辉只是暂时没有对大皇子下手,但时间一长,谁能料到银辉会不会对一个孩子出气呢?
“蓝心,往后无论我会如何,你且记得,要一辈子尊敬靖王妃,就跟尊敬自己的主子一样。往后若靖王妃还有用得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有半点推脱。”她的眼神一暗再暗。
“好。”蓝心郑重地开口。
“吃饭吧。”蒋思荷重新动了筷子,清秀淡雅的眉眼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仿佛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波澜。
皇帝暂且安然无事,她就放心了,心里还剩下一点对他的关心,那是因为他们当了十年的夫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皇帝这辈子给不了她真情实意,她也并不希望皇帝出事,不愿看他英年早逝。
但更多的,她就给不了了,她是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哪怕在豪门大户做主母,也早已注定她将来的人生绝不可能十分顺遂。虽然她生下一个儿子,却被视作残疾,龙奕或许不能用无子的罪名休妻,可惜他们之间仅凭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感情,还想继续往下走,她已经不愿意了。
皇帝对她的期许,是让她用蒋家嫡长女的身份,生下太子。因此,哪怕楚白霜已经死了,她也不见得可以得到皇帝的真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勉强?她对皇帝已经没有更多的价值,太子会从别的女人肚皮里出来,她不如送佛送到西,把皇后的位子也一并让出来,离开那条世人所谓的康庄大道,继续走她的乡间小道。
她迟早会习惯的,一个人走,也可以。
这份成全,就当作她能给皇帝最后的一份礼物。
……
“皇上,您的身体还未复原,太医交代过,不能吹风啊……”常辉一路在后面小跑着,手肘上搭着一件柔软的貂毛披风,昨晚他回来告知皇上皇后的近况,皇上只是静静听着,尚且没有任何反应,怎么今天一早醒来,就直接要出宫如此突然?
皇帝一路都没有回头,直接上了马车,病了多日的双颊凹陷,下巴的青色胡渣已然冒出,眼下一片青黑,可见昨晚又是彻夜无眠。
马车一路驶到皇家家庙门口,皇帝的眼神之中情绪复杂,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但还是不曾擅自闯入,而是让人先去禀明一声。
他坐在外厅内,琳琅奉茶,看似毕恭毕敬的,但实则内心满是不满。
皇帝却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他喝了一口茶,只觉得滋味古怪,低头一看,家庙里的茶叶很是一般,完全不是宫廷里那么上等的茶叶,不但没有回甘,而且,舌尖略微发苦。
“这茶叶怎么回事?”他眉头紧蹙,一副质问的口吻。
“皇上,奴婢不知茶叶有任何问题。”琳琅看似无辜地回答。
龙奕没耐心将茶水泼到地上,板着脸。“你让朕喝这种茶水?”
“这种茶水……。娘娘每日都喝,若是皇上不喜欢,奴婢再去找好还有没有其他的茶叶。”
皇帝没料到琳琅会这么说,反而愣住了:“你说,皇后喝的也是这样的茶水?”他或许对蒋思荷不够了解,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出身世家大族的蒋思荷生性喜欢茶道,对茶叶很是讲究,栖凤宫其他的方面,她从不奢华铺张,唯独那里的茶水,是任何一位后妃都泡不出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