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外公半躺着,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左瞅右瞅。
听到方以北打完电话,他冷哼一声,神情有些苦涩。他最清楚这个小儿子,出门在外混了这么多年,除了吹牛的本事,什么本事没有。他这会儿估计挂了电话,转身就钻进那个乌烟瘴气的出租屋里,裹着一群狐朋狗友,除了吃就是喝。
这个脸颊凹陷、头发斑白的老人,摇着头憎恶的神色中,夹杂着悲痛……
“外公,我刚才给舅舅打电话了,他都说了,病一定要治,钱不是问题……”方以北推开病房的门,冲外公笑着,声音激动。
“我听到了呢,那就治,反正是花他的钱……你那些钱就自己揣好了,留着读书用,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得很……”
此时,那座遥远的滨海城市边沿,和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对比起来的,是那片密集拥乱的出租民房,像是一个散发腐臭气味的、古旧的符号,在揭示这个城市最原本的样子。
方以北的舅舅,就住在出租民房区的最深处,三楼拐角那个门锁锈坏了的小房间,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的,爬满了暗黄的霉斑。
酒局刚刚结束,又喝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他昏昏沉沉地爬到自己的住处,手里还提着半瓶啤酒,不断灌进喉咙。
他半眯着眼,摆摆手,含含糊糊地嘟囔:“妈的,一群王八蛋,一到结账就接电话、上厕所,老婆生孩子都没这么急……”
今天,他这群讲义气的朋友,知道他发了工资,一个二个破天荒地要找他叙旧情。
就在刚刚,他起身去接方以北的电话时,一个个一副以为他要逃单的样子,拉住他衣角不放。接完回来,他一口灌下大半瓶酒,生平第一次低下头,挨个借钱……
踹开门瘫倒在那张吱吱嘎嘎乱叫的铁床上,他看了一眼手里那几张零零散散的钱,想到当时他们装傻充楞、醉得趴在桌上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睡吧,明天醒来,有谁会记得这些。
城市的霓虹夜景,从那格小小的窗户里飘进来,被染成一道忧郁的、灰褐色的、塞满灰烬的光柱,洒在落满墙灰的角落……
外婆也赶了过来,望着病床上的外公一脸担忧,外公却压低嗓子,故作嫌弃地说,我还死不了呢……
外公这次犯病时,外婆刚扫完那几条大街,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宁,闹腾得慌。等她连忙赶回来,一推开门,果然,外公倒在床边挣扎不已,疼得半死不活。
瘦小的外婆废了好大的劲,也拉不动地上的外公,药罐里的药也见了底,老人家束手无策了,哭丧着脸到处找人帮忙……
“他外公,以后我再也不去干活了,我就天天守着你……”
一切安定下来后,方以北要回家去了,像乐乐说的那样,去辞职,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想要做的事。
可是方以北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事……
旧客车颠簸在蜿蜒的山间,前方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如方以北无处安放的未来。他用手托住下巴,从车窗玻璃缝里往外凝望,被冷风迷了眼,泪花闪烁。
他想起临走前,乐乐站在路口,轻声对他说的那些话。
“不管雾有多大,一定不要迷失了自己,人们都是非常非常努力,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她说这句话时,天色阴郁,可方以北分明看到,她眼睛里是闪着光的,很亮很亮的那种光。
还有她嘴角微颤,说的那句:“你以后还叫我乐乐……”
方以北的心有些发酸,但也慢慢坚固起来了,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翻出买手机时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把那个“老妈”,改成了“妈”。
回去之后,没过几天,就到了千千万万考生的人生转折点——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
天气很好,六角坪的天空,到处撒着一团团纯白色的云。这天的方以北,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又害怕着,那个结果。
那个乐乐口中,能决定他接下来人生的路的结果。
苦苦等了一个白天,了无音信。方以北照常按量吃饭,按时睡觉,但那个两手十指交扣,两只大拇指不断绕圈的动作,足以说明他的不安。
十一点过五分了,成绩还没有来,方爸也还没回来,他一定又喝醉了,半夜才会回来吧。
方以北关了灯,把自己和空荡荡的房间一起,关进无边的黑夜。
睡意很快袭来,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应该一夜无眠。半夜三点一刻,方以北醒了,没有声响没有噩梦,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一般,他没有揉眼睛,睡意全失。摸了一下,手机躺在脑袋左侧的枕头中间,按亮,提示未读信息,来自一分钟前,心还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
“方以北同学,你的高考成绩是……”
一字一句,看了又看,他扔下手机,眼神空洞。
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方以北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甚至可以说,这个结果比他预料中的还好一些。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从心底溢出一种彻头彻尾的消沉情绪,忧伤?焦虑?不得而知。
或许,那盘踞在脑海中的,是一种对未知前途的迷茫感。
手机里这组数据指向的前路,和那天回家时的一样,视线所及,只剩苍茫的迷雾。
“嘟——嘟——”手机铃声也醒来了,在寂寥的深夜兀自发狂。
来电显示,宋谷。方以北按下接听键,把听筒的位置放得离耳朵很远。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还是格外大声,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喂,方以北,成绩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我知道,刚刚看到了。”
“考得怎么样,多少分啊……”
“我才四百多分,你呢?”
“不会吧,也可以了,上线就好……你不知道,我等了一整天,可真煎熬,我不信,再等到半夜,终于等来一个不错的分数……”
“真好,恭喜你,祝福你啊。”
“同乐同乐……”
恭喜和祝福都是真的,但同乐谈不上。
余下的半个夜晚,方以北就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在想,却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什么。
在他杂乱如麻的想法,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来时,天一晃神就亮了。屋子里慢慢发白,发亮,小窗户正对面,那堵墙的另一边,世界刚刚苏醒,带着各自的美梦和噩梦,好果或烂果,一同走进新的一天。
天的东边,太阳从不远处的河面,远处的山间,慢慢爬上来。晨光漫天,橘红色的朝霞越铺越宽,清晨的万物都被披上彩衣,太阳慢慢上升,和霞光融成同一个颜色。
等到太阳圆满地悬在山的上方,天边的朝霞也就全部褪去,片甲不留。
整个过程,躺在床上的方以北一动不动,仍然紧盯着天花板,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尽管,只要他微微侧一侧头,就可以透过窗户感受到这份壮丽。
可他没有,他只是在想着,未来这回事,和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
天亮了好一会儿,方以北终于起身,走向父亲睡觉的屋子。门虚掩着,他踮起脚尖,放轻动作,慢慢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斜摆在墙角的双人床上,方爸头发蓬乱,和衣而睡。阳光从灰色窗帘缝隙间射进屋里,驱走不少霉味,也扬起一道飞舞的灰尘。那张床上丢满了脏衣服和杂物,床单凌乱,床头边的地上,有一滩恶臭的呕吐物。
方以北捂住鼻子,一脸嫌弃,他转过身,正要跨出门去,身后突然一阵窸窣,接着响起了父亲含含糊糊的声音。
“我错了……你回来,回来……”
他扭头一看,床上的方爸翻了个身,两手紧紧抱着身下的棉被,嘴角挂起了一个弧度。
方以北立在那里,看到父亲裤子的屁股上破了一个洞,不禁一声轻笑。
他出来拿着扫帚和簸箕,轻轻地,捏着鼻子,隔着老远,伸手去扫地上粘稠的呕吐物,好几次都差点吐了出来……
他站在窗前,两只手倚靠住窗台,出神地望向这片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区,那些房顶上的深蓝色旧铁皮、红白塑料布,好像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只是变成了浅蓝色旧铁皮,灰白色塑料布。
一片房区与另一片房区之间,只隔了一条勉强能两人并肩行走的小路,沿着小路向前蔓延的,除了一个个销售日常品的小贩摊位,就是房子面前,那一根又一根的、经过长年累月杂乱不堪的电线,纵横交错着,把城区上空分割成好几个多边形。
六角坪的西边,有叶麦的家。提起叶麦,方以北才恍然发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想她了吧……就要忘掉她了吗,方以北试图肯定这个说法,却发现那个思绪似乎愈演愈烈,还是忘不了的。就是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心底又滋生了许多悲痛,他的眼神落在城区前方,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河面上,就散去焦点了。
“嘟——”电话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他的哀伤。持续响了两声后,方以北回过神来,走到床前拿起枕头上的手机,犹豫一下,他接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