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可是她老人家的心头好、命根子。
只是,这有什么好比较的?
十岁的熊孩子和他这样的准成年如何相提并论!
贾母特意戴了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笑道:
“我瞧着他的模样倒是比宝玉更好呢!”
放下眼镜儿,又问:“今年几岁了?可曾读书?”
都是长辈见晚辈的老套路。
柳湘莲故作惭色说道:“今年刚满十六,不曾正经读过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
许是先前立下的形象太好,这话说完,众人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微妙变化。
王夫人微不可察的冷哼一声,有些不屑。
倒不是她为人浅薄愚蠢至此,而是她与贾家姐妹的关系都不大好,尤其是林黛玉之母贾敏。
嫡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区区庶女的贾雯?
更不入她的眼,对庶女之子的柳二郎只是“厌屋及乌”罢了。
说到读书,在她看来,贾家也就她丈夫贾政是“读书人”。
大儿子贾珠虽去了,也曾得过举人功名。
宝玉懒读书不过是年纪尚小,将来必是好的!
她有这份鄙视旁人的底气。
薛姨妈的神色却变得古怪:听蟠儿讲,你柳二郎张口就是朝廷刑律,还说的头头是道。
竟是不读书的?
忽悠鬼呢!反正她是不信的!
“唉!这可不行呢!”凤姐突然发声。
柳二郎读不读书,她本不关心。
她自己连字都不识呢。
只是瞧着贾母脸上有惋惜之色,凤姐便摆出长辈姿态,语重心长道:
“二郎呀,你年纪也不小了,可要多用些功。宝玉小小年纪还知道读书上进呢。
写戏本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你若是缺少花用,就来家里给姐姐我说一声,不叫你白来。”
这话说的好听,像是在好心规劝,且表示要慷慨相助,很合贾母的“良善”心思。
但实际上坐实了他不务正业、不求上进。
且无形中又捧了贾宝玉一把。
还摆出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来,像是给他施舍似的。
咱们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何必呢?
你想让老太太开心没错,捧宝玉的臭脚来压我可不行!
柳湘莲当然不会贬损自己,所谓“不曾正经读过书”,只是自谦而已。
没想到,立马就有人主动送上脸来找打了。
想要踩人,你也不先看看会不会硌着脚!
柳湘莲微微侧身,面对那张“情真意切”“关怀备至”的俏脸,笑说道:
“凤姐姐说的对,人总是要读书的。
若是连字都识不得,岂不是徒具人形,与林子里的野猴何异?
就是家里养的鹦鹉八哥,兴头来了也能背几句唐诗宋词呢!”
“噗~”
女孩儿堆里爆出一声大笑,似是喷了茶,随即止住。
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是被旁人捂了嘴。
贾家上下都知凤姐不识字,故而众人听了皆微笑不语,尽在不言中。
贾母可没什么顾忌,也爱开玩笑,指着凤姐大笑道:
“好好好!可遇上敢说你的人了!果然是只野猴儿!还不如一只鸟儿!”
凤姐忽然受到“嘲弄”,大出意料。
脸上仍浮着笑容,心下却异常恼怒。
她不知柳二郎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羞辱她。
当着贾母等人的面儿,也不好发作,眸中闪过嗔怒,又很快隐去。
反而双手叉腰,胸脯高挺,哈哈大笑:“哟!原来二郎刚刚是自谦呢!
既然读书,又写什么戏本子?
姐姐我虽孤陋寡闻,也知‘玩物丧志’呢!
怕是书也读不好!”
这话一出,气氛微冷。
众人瞧出她是被柳二郎无意中刺了一下,想要挤兑取笑对方。
也不好插嘴说什么。
贾母本想阻止凤姐嬉闹,担心吓坏了“孩子”。
一瞧柳湘莲依旧优雅从容,似乎没什么为难的。
干脆笑而不语,只当是瞧个乐子。
贾宝玉在一旁满心焦急,眉头紧皱。
他还等着老祖宗结束了问话,好与柳二郎到一边儿私聊呢!
使劲儿给凤姐打眼色,让她赶快收了功法,别再与柳二郎斗嘴。凤姐故作未见。
“凤姐姐也读四书五经?”
柳湘莲抱拳作揖,钦佩而叹:“闺阁中果然不乏文彩精华者。”
“啊?”
你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凤姐面色微沉,敛眉问道:“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玩物丧志’不正是出自《尚书》?所谓‘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凤姐听得一脸呆愣:我说你“玩物丧志”,你倒是掰扯反驳呀!
搁这儿和我掉什么书袋子呢!
柳湘莲继续道:“圣贤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玩弄人心便会丧失德行,玩弄器物就会丧失志向。”
正因为不大明白,凤姐一字一句听的仔细,觉得这“玩弄人心”四字分明是在内涵她。
否则,为何他在说这四字时特意加重语气,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儿瞧自己呢?
柳湘莲顿了顿,又含笑道:“但是,圣贤亦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凤姐深悔招惹对方,自己和他谈什么书!
不正是中了对方的奸计了吗?
她不甘心放弃,挺了挺饱满的胸脯,逼近问道:
“难道二郎觉得‘玩物丧志’说的不对?”
“玩物一定丧志吗?”
柳湘莲问道。
目光从那张如花似玉的精致面容下移至高耸处,转瞬即离,又环视众人,自问自答:
“其实不然。就比如这出《霸王别姬》,有的人只看到虞姬舞姿美妙,却不知这戏里是有大学问的。”
“那倒要请二郎说道说道。”
凤姐紧追不舍,倒要看看他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面对凤姐的逼近,柳湘莲微笑相迎,像是为学生讲解,耐心说道:
“观此戏,须思项羽为何而败!又当思如何才能避免败局!
这便涉及治国理政、军事谋略、识人用人……等诸多方面。
哪一点儿拎出来不是大学问?”
说完,他盯着凤姐问:“凤姐姐以为如何?”
迎着少年淡然的目光,凤姐竟不自觉的后退。
心头又羞又怒。
自从嫁入贾家,她还从没遇到这等失利败北的时候!
要是贾母等人不在场,她倒是有好多话可说,一定怼的柳二郎哑口无言!
但当着长辈们的面却说不得,否则就显得太过“泼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众人见她吃瘪,无计“报复”,也觉得好笑。
言辞锋利的凤辣子,竟被人用掉书袋的方式砸晕了,可见一物降一物。
这位柳二郎读书怎样且不说,性子也是不肯吃亏的,还牙尖嘴利!
贾母越发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笑说道:
“难得二郎能想这么多。比死读书可要更胜一筹。”
凤姐也趁机收起攻势,走过去为贾母添茶。
柳湘莲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啜饮几口,满口馨香,果然不俗。
贾宝玉等待许久,终于找到插嘴的空档,不满的嘟囔道:
“今儿好好的高兴日子,凤姐姐偏要做先生!
你又不识字,怎好乱考较的!引的人说出这些庸俗旧套,真是无趣!”
说的凤姐有些羞惭,但也不好与宝玉计较。
她摆摆手,唉声叹气的说道:“罢了罢了,宝兄弟还不许我求知上进呢!”
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母看看宝玉,又看看柳湘莲,忽然想到什么。
“家中可曾延请明师?要是还没有,不如来我们家家塾?到时让宝玉与你一起去进学!”
贾宝玉听到贾母要他去读书,不禁又愁又喜。
愁的自然是不想读书,去了学堂,以后还怎么陪林妹妹玩儿呢?
喜的是,如果真和柳二郎这等人物朝夕相处,又是何等快哉乐事?
一时间抗拒又期盼,也不知到底是该阻止还是该赞同,万分纠结。
可这话落在柳湘莲耳朵里就完全是惊吓了。
谁还不知你贾家义塾是怎么回事儿!
乌烟瘴气,烧饼乱贴。
也无名师宿儒坐镇,贾代儒七老八十连个举人也不是。
说什么管教甚严,分明是一无可取!
若不是为了那几两碎银的补贴,学生少说得跑掉一大半!
不信邪的,看看薛蟠进京后的变化便一目了然!
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他急忙躬身婉谢:“多谢老祖宗美意!今秋武举乡试在即,着实没时间去学堂听讲。”
武举乡试?
这一下众人看他的眼光就变了。
准备参加武举乡试,意味着他已通过了童试,是个武生了。
这份“功名”在贾家面前微不足道,可这是实打实考下来的。
谁不知武举的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值一提?
由武生再得武举人、武进士大有希望!
朝廷重文轻武不假,但如今边患不绝,武将地位愈来愈重,从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想想贾家年轻一辈,也只是贾琏身上挂着个有名无实的“同知”,还是花钱捐的。
其他人除了祖传的爵位,全是白身。
都在吃祖宗留下的老本儿!
贾母略觉遗憾,嘱咐道:“既如此便罢了。以后若是遇到难处,不妨过来找琏哥儿。
军队里面,咱们家还是能说上话的。”
柳湘莲连连感谢。
贾家可是太能说上话了,开国八公你家占俩,再加上亲朋故旧,何等可怖!
幸亏子孙都是废物,没有能挑大梁的,不然皇帝都不放心!
陪着贾母闲聊一阵,柳湘莲也不能免俗,奉承了几句。
贾母很高兴,许久方才让他退了,命宝玉亲自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