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贵为族长,又能惹得什么祸端?
难道真是喝多了瞎胡咧咧?
或者,他是知道什么隐秘?
秦业悚然而惊,立刻挥手斥退服侍的婢女。
待婢女去了,他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道:“贤侄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缘故?”
柳二郎斜歪着头,睁着迷离醉眼,也不解释,反问道:
“世伯,你与政老爷同在工部为官,朝夕相处的,难道还不清楚贾家底细?”
秦业嘴角一扯,脸现苦笑,心说没事儿我打听人家家事干嘛?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真有事儿了他会说吗?说的还能信吗?
谁肯自曝其短呢。
要不是为了女儿,我现在也懒得打听呢。
他端起酒壶亲自给柳二郎满上,随口说道:“贤侄且说说,权做下酒。”
“既然如此,小侄就姑妄言之,世伯也姑妄听之。”
柳二郎举杯饮尽,先说道:“贾府祖荫虽厚,然后继乏人,进项日减而费用日增,如何能够长久不败落?”
秦业越发不解:“这倒是奇了,他家人丁甚多,怎么就后继无人了?”
柳湘莲冷笑一声,痛饮一杯,满脸不屑。
“如今贾家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画者无,人丁多又有何用?全是吃白食的废物!
第三代文字辈小侄也不敢妄议,但坊间传言不少,世伯岂无耳闻?
那贾赦贪财好色,唯利是图,贾敬一味好道,只知烧丹炼汞,这两人岂是有承担的?
贾政其人,虽无劣迹,然以清流自居,实则不通实务,被人蒙蔽玩弄也就可想而知了。”
混账!小子无礼!
秦业闻言生怒,当即就想出言喝止。
“非礼勿听”他可是从小读到大的!
转念一想,本就是自己故意灌酒要引他说话,怎么他终于说了自己反倒不敢听了呢?
岂不是与叶公好龙无二?
此间并无外人,听听又何妨?不往外传就是了。
自我开解一番,强行忍着继续听。
听到后来,老脸抽了又抽,都快抽筋儿了。
忍不住腹诽:“你这还叫‘不敢妄议’?张口直呼长辈之名,浑无敬重,用语言又极其恶劣,可见是真醉了!果然是酒量极浅,酒德极差!”
不过他也明白这小少年何以口气如此之大。
其祖父为理国公柳彪,其外祖父为荣国公贾代善。
骨子里自然有一股自命不凡的贵气在。
柳二郎对秦业的反应视若无睹,谈兴上来,手舞足蹈,侃侃而言。
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也能听清楚。
只听他说道:“这年轻一辈更不成器!东府贾珍身为族长,空有爵位,连个正经官职也无!
姬妾成群,贪欢无度,一味高乐,肆意妄为!
他妻子年纪轻轻好端端的是怎么死的?其中缘由谁人不知!
其子贾蓉颇有乃父之风,小小年纪眠花卧柳已是常事,既不读书又不学着办事。
除了挨他老爹的臭脚和唾沫,还有什么能说的?
为什么如今还没人愿意与他家结亲?这其中都是有缘故的!
谣言都传遍了,什么‘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什么‘麀聚之乱’……
这可都是从他下人嘴里传出来的。
不瞒世伯说,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柳二郎仍在肆意点评,而秦业已经被滚滚天雷轰击的外焦里嫩,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双老眼仿佛失去焦点,混沌无光,愣愣出神,浑身乏力。
连制止柳大嘴继续说下去的力量都没有,思绪不受控制的胡乱飘飞着。
“爬灰的爬灰”,公公偷儿媳,难道是贾珍偷了他儿子贾蓉的通房?
总不能是贾敬炼丹之余跑回去偷了贾珍之妻吧?
啊!贾珍的妻子怎么死的?……
“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难道是贾珍老婆和贾家子弟有染?
贾珍难道不管?不对,他妻子是死了……
“麀聚之乱”,竟然还有这等畜生行径!
到底是贾珍和贾蓉,还是贾敬和贾珍?
总不能是贾敬和贾蓉这爷孙俩吧?……
秦业只觉天崩地裂,陷入恍惚迷乱之境。
实在不敢相信,巍巍宁国府,堂堂勋贵家,竟是如此丑陋脏臭不堪么?
竟然只有石头狮子干净?
他不禁有些怀疑:莫不是这小子酒后胡言乱语?
不过,对贾政的评语倒也恰当,挂着员外郎的名头,其实于实务一窍不通。
那其他人……
秦业觉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又吃了口茶。
忽然觉得此前把女儿嫁入宁府的想法有些不妥。
柳二郎终于暂停了他的表演,自顾自的吃酒。
秦业鼓起勇气,试着辩驳道:“贤侄啊,我看他家并无败迹……”
“哈哈哈!”
尚未说完,柳二郎指着他笑道:“世伯枉读了许多圣贤书呀!何其迂也!”
酒劲儿已经完全上来,柳二郎从耳朵到脸颊直到脖颈,红肿的像是被烫伤似的。
一反此前谨言慎行、恭敬有礼的态度,言语越发出格,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也越来越多。
他站的歪斜,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来回挥舞,说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想当年,贾家一门两国公是何等煊赫?纵然如今子孙不肖,自也可败一阵子。
孟圣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传到贾蓉,不正是第五代?
若是后继有人,自然不妨。可是有吗?
遍观贾府,全是废物!竟是一个也无!
有一个叫什么贾雨村的,都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与贾家本无关系。
此人还曾因贪酷被朝廷革职罢黜,劣迹斑斑素无品行,
只因都姓贾他又肯投靠,贾府便与他论了同族,运作成了金陵知府。
此人到金陵后,面对人命官司竟敢徇私枉法!毫不收敛!
其肆意妄为简直人神共愤!早晚必拖累贾家!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家挖坑埋自己,您这贾家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秦业只觉惊悚!
先前还道对方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纵然有些才华,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只是觉得他或许了解些自己所不知的秘闻,才作试探。
不想他不但熟悉贾家之人,竟连贾雨村都知晓!
此人秦业是知道的,曾听贾政极力夸赞其人才华过人,见识不俗,原来为人做官竟是如此不堪!
难道贾家真的一无可取?
秦业思之又思,无力反驳,忍不住又问道:
“既是这样,贤侄怎又与贾府合作?难道不怕他们拖累了你?”
柳二郎腰杆一挺,身躯陡然拔高几分,大手一挥,如若拨云见日,豪气干云说道:
“做大事总须得人相助,单打独斗断然不可!
贾府如今势力仍在,小侄正需借势,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也!
不是小侄妄言,若无贾府,小侄自可再寻他人合作,便是王府又有何难?更不要说勋贵之家!
可若没小侄,谁去给他家找这么个好进项?
贾家其实也有一二精明之人,可他们会做的不过是放高利贷,或是权势交易,徇私枉法,草菅人命,哪儿懂什么正经经营?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一心一意损公肥私,再不肯为家族出一点儿力!”
说到此处,柳二郎脸上涌现哀伤之色,沉声道:“眼看着老太太年纪已大,待我亲善如嫡亲孙子,我如何能忍心她老人家临走之前,眼睁睁瞧着贾家败落?岂不伤心哀痛?
虽然无力挽救贾家命运,小侄也只能尽我所能,竭力相助罢了,只为不辜负老太君曾善待于我……”
柳二郎说道最后,竟触动心怀,感慨老太君待己之厚,潸然落泪,其声悲咽。
秦业忙温声劝慰,良久方止。
细思其言,俱煞有介事。
他已经相信绝非胡言乱语,恐怕其中确有缘故。
他也无心去问到底是谁在做这些没良心干犯国法的事,震惊之余,暗自感叹:
“贾家竟是如此不堪,枉我年纪一大把,都快入土的人了,论见识连个娃娃也比不上!”
再想到柳二郎对老太君深怀孺慕,愿为之倾力相助贾家,不禁消散了之前因出言无状留下的不良印象,心道这少年竟是身怀赤子之心呀!
由于情绪波动太过剧烈,过山车似的,秦业被折腾的心灰意懒,一杯接着一杯喝起了闷酒。
不多时,或许是仍不死心,也或许单纯是好奇,他追问究竟:
“贤侄是如何知道这些私密隐情的?”
柳二郎脸上红彤彤一片,仰着下巴,眯着眼,说道:
“世伯忘了小侄身份?毕竟也是世家子弟,难免与那些人相聚应酬。
一帮子小年轻没什么城府,喝多了黄汤头昏脑胀,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还不是互相揭老底么!
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儿不知道?
而且,这些人我也都亲眼见过,与之相处过,贤良与否自有评论。
或许谈不上公允,但绝非言而无据!”
秦业听了大感好笑,嘴角猛抽:你还有脸说他们呢,我瞧你也不落下风!
这时,柳二郎继续揭老底儿,说道:“其实贾家还算好的,外面的架子多少还能撑几年。
有的侯门之家,夫人都要领着小姐丫鬟做针线,裁缝钱都出不起呢!
这样的勋贵,又贵在哪里?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罢了!”
“勋贵之家竟落魄至此?”
秦业简直被震碎三观,原来穷的不止是我一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