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息之后,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恨不得融为一体,再也不分不离!
甄母用粗糙如沙的手,捧着香菱柔嫩脸庞,颤抖着拨开她额前刘海儿,对那块儿曾经无比熟悉的朱色胎记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放声痛哭:
“莲儿啊!苦了你啦!可想死妈妈啦!……”
悲泣呜咽,惨然痛极!
在场之人无不闻声落泪,不忍相看,心中戚然。
正在书房读书的柳湘莲亦被惊动,缓步走了出来。
见母女俩只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他面色沉重,走到甄母身旁,温声劝解:
“伯母,今日母女相聚,正是天大喜事,何故这般痛哭?
哭坏了身子岂不令香菱自责难过?地上又硬又凉,不如先进屋再说话?”
他又给香菱递去锦帕,笑说道:“小孩子才哭鼻子,是谁整天说自己不是小孩子的?
这回可算露了馅儿了!还不快请你妈妈去你屋里瞧瞧?”
听到二郎又笑话她是小孩子,还是当着母亲的面,香菱大感羞涩。
不禁破涕为笑,娇嗔二郎一眼,伸手抓过锦帕,先温柔的给妈妈拭去眼泪,而后才擦自己的。
须臾之后,已展颜欢笑,站起身来,拉着母亲的手,欢喜说道:
“妈!咱们去我屋里说话!不给他们听!”
悲伤宣泄过后,甄母稍稍平静,抬头望着眼前的俊俏公子,虽不清楚他和女儿是什么关系,可却知道,这次能够来京都与女儿相聚,全靠他仗义相助。
勉力收泪,颤巍巍站起,向他躬身致谢:“多谢柳公子慷慨援手,助我们母女团圆。老身定为公子立下长生牌位,以后……”
柳湘莲慌忙避开,并不居功,微笑道:“伯母不必见外。为香菱做这点儿事儿算得什么?
此话不消再提。请您老先去香菱屋里歇一歇,喝口茶,吃些点心。晚间咱们再详谈。”
见他温文尔雅,言辞周到,甄母心中虽有诸般疑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能暂且应下。
香菱和那丫鬟一边一个,轻轻搀扶着甄母,缓步去了内院中香菱房间。
自从柳湘莲现身,那位年轻人便恭敬站立一旁,目不斜视,不言不语,甚有规矩。
见甄夫人离开,他走上前来,行叩拜大礼:“柳落,拜见二爷!”
此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星眸朗目,鼻梁高挺,虽只是寻常的棉衣长袍,气质却不俗,颇见精明。
当年柳棱偶然遇到还是少年的他流落街头,见其身手灵活,可堪造就,心爱其才,故而领回家中。
他无暇管教,就交给已成孤家寡人的柳三抚养,收为义子,以作养老。
柳三自从家破人亡后便心灰意懒,后来他连柳湘莲也照顾不好,更别说这个硬塞给他的义子了。
就连起名都很随意,柳落,流落嘛,很是应景儿。
柳落倒是争气,少年老成,办事干练,柳棱死后不久便被柳三派往江南打理产业。
近日见二郎缺乏人手,柳三趁着为香菱寻亲之机召回京都。
见他下拜,早知其来历的柳湘莲忙上前几步,弯腰抬手将他拉起,笑说道:
“落大哥!当年你走时,我年纪尚幼,咱们可是一别多年了!如今你更是人才出众!
说实话,这么短时间就办成此事,真大出我之意料!”
他说话亲切,言语中颇有赞赏之意,柳落听了心下喜悦。
心道,义父说二郎伤愈后性情大变,处事圆润,不似先前鲁莽,看来的确如此。
亦笑说道:“能办成此事,多亏了二爷指点,小的岂敢贪天之功?”
不料,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变色,摔了手,皱眉冷脸说道:“这话我却不喜!”
柳落愕然,不知说错了什么,忙转头看向义父求助。
柳三亦是不解,蹙着眉,纳闷二郎发哪门子癫。
只见柳二郎抓起柳落手臂,双目炯炯有神的凝视对方,正色说道:
“三叔待我如子,若无他多年照料护卫,岂有柳二郎的今天?
落大哥既是三叔义子,便是我的义兄,唤我二郎便是!
若是再喊什么‘二爷’,再自称什么‘小的’,就是见外,我可要恼了!”
见他说的认真,颇有不可置疑的气势,柳落更喜,忙拱手作揖,赔罪道:
“见了二郎心情激动,一时口不择言,还望二郎勿怪!”
本就是为了收拾人心,消除以前造成的坏印象,他哪儿会怪?
忙执手道:“走,咱们进屋去说!”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往客厅去了。
柳三恍然大悟,哑然失笑,缓步跟在后面,瞧着二郎的背影,不屑的撇了撇嘴。
二郎可真是越来越能演了,外面且不说,如今竟连家人也不放过!
三人先后进入客厅,谦让一番,各自落座,有丫鬟前来奉茶。
吃茶后,柳湘莲兴致勃勃,细问此间经过。
柳落放下茶盏,伸出大拇指,佩服的笑赞道:“二郎真是料事如神!
你信中提醒说,若从贾雨村处入手,恐怕对方不仅会矢口否认,可能连我也有危险,果然如此!”
柳湘莲尚可,柳三听了大为好奇,拿眼瞪他,催促道:“臭小子!别卖关子打哑谜,快说!”
柳落忙道:“父亲别急,听儿子慢慢道来。
接到飞鸽传书,我便想,若漫无目的的去大如州打听,太耗时间,怕会耽误二郎的事儿,所以就打起了贾雨村夫人的主意。
因不便透露身份,我就买了张拜帖,假冒薛家之名,趁贾雨村坐堂审案时投进他府中。
门子听说是金陵四大家之一的薛家派人来找夫人,又收了我的钱,当即通报进去。
那位贾夫人得知我是来打听甄先生岳家住址,便命人问我为何来找她?
我推说是主人命我来问的,并不知为什么。她便请我入府喝茶,说要写了地址交给我。
结果等了一段时间仍未送出地址,反倒有人过来监视。
想起二郎之言,贾雨村必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娶个婢女做妻之事,说不定要审查我。
于是便托词说要方便,趁着他家下人不备翻墙出去,留在附近查看。
果然,那贾雨村得了消息,慌慌张张停了堂审,带了一帮人疾步回府,好大威风!
发现我消失不见,他倒也果断,立刻派两个门子骑马出城,匆忙赶路。
我猜想必是想要捉拿我,就缀在他们后面,果然找到封家。
那两人告知封老头儿,说我是不怀好意的匪徒,不能接纳,之后就守在封家等我自投罗网。
我则隐藏起来,暗中监视。
等了三天,这两人回去一人报信,另一个仍守在封家。
我寻机将之敲晕,这才有机会向甄夫人说明自己是甄小姐派来的。
甄夫人初时并不相信,可是听说了眉间胎记,就深信不疑了,遂与我一同北上。
如今也不知那贾雨村急成什么样呢!”
说完哈哈大笑,为戏弄了知府而乐不可支。
柳三早听柳二郎说过贾雨村此人,此时又听柳落说出,不禁冷哼:“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真不是玩意儿!合该一刀剁了他的狗头!”
柳湘莲则对柳落刮目相看,有胆有识!笑说道:
“良贱不婚,律有明文。贾雨村上次被罢黜便是因为‘擅纂礼仪’。
这次不瞎写了,干脆以身犯律,被你这么一搞,以后晚上可要睡不安稳了。
不过是个贪佞之徒罢了,此时不必与他计较。”
又问柳落:“这次的事儿办的不错,你在南京还有事情没有?”
柳落站起,拱手道:“此次进京就是想留在二郎手下效力,还望不弃!”
柳湘莲大喜,戏园子不久便将开业,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可谓是正当其时。
当即笑道:“好!我身边正缺少落大哥这样的精兵干将!将来你我共做一番事业!”
两人相视而笑。
随后,柳落又详细讲解了柳家在江南的产业状况。
柳湘莲方知先父之能何等之大,自己办个戏园子还沾沾自喜,真是小巫见大巫,贻笑大方了。
谈罢,他请柳三为柳落在外院安排住处,又命人为甄母准备接风宴。
今晚,该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