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与柳三父子谈笑之时,香菱屋内洋溢着母女相逢的喜悦。
进屋后,母女上炕,相对而坐。
顾不得打量女儿住处如何,甄母紧紧握着女儿的纤手,不肯撒开,追问她这些年的遭遇。
听女儿说起早年间跟着拐子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她不禁落泪,咒骂拐子畜生不如,合该遭天谴。
等听说拐子已经被人打死,又拍着胸脯感谢苍天有眼,善恶终有报。
待说到薛大少为抢夺香菱打死冯渊,又惊呼造孽。
听闻贾雨村徇私枉法放纵薛蟠,更大骂此人忘恩负义,辜负了丈夫当年厚待之情。
最后说起柳湘莲出手救她出薛家,并讨来卖身契,甄母感激涕零,同时也疑惑不解。
她皱眉凝眸,思索着说道:“你父亲在京中的确有几位亲朋故旧,其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柳家。
我也不曾随他来过京城,你更是打小在苏州长大,这青梅竹马从何谈起呢?”
“啊?”
香菱闻言讶然,黛眉蹙起,难道二郎说谎不成?
可那次他在梨香院连说带比划,表情至诚。
不仅她信了,连薛太太都感动的落泪了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颤声问道:“我,我真的没来过京城?”
“没有,肯定没有!妈不会记错的。”甄母断然说道。
不过,这些年来,先是独女被拐走,她难捱思女之情,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早落下病根。
后来丈夫狠心抛弃她,失踪不见,访寻不得,又令她牵肠挂肚。
再后来,日日忍受亲爹封老爷子的白眼和唠叨,只能靠辛苦纺绩方能粗茶淡饭勉强糊口。
可谓饱经摧残折磨,不仅体弱多病,精神状态也不大好,时常恍惚。
这时也不禁自我怀疑起来,不大确定的说道:“难道是我年老糊涂,记错了?
或者,是他曾去过姑苏也未可知?小时候你爹倒是常抱着你出去游逛,也许是那时候见过?”
香菱听了就笑,拍手说道:“是了是了!肯定是这样!他也没说是在哪儿遇到我的呀。”
又凑近了问:“我爹爹呢?他怎么没来?”
甄母一听,脸色霎时难看起来,满眼失望,冷声斥道:
“休要再提这个没良心的!你走后不久,他就狠心丢下我也走了,如今都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看死了倒好,也省的再为他操碎了心!”
说着,潸然落泪。
香菱俏脸黯然,也无声泪下。
虽然妈妈来了,可没了爹爹,到底不是一家欢聚。
不过,她很快就抹去泪水,扮出笑脸来安慰母亲,又问起旁边的姐姐是谁。
甄母擦掉老泪,指着那位粗布衫裙、其貌不扬但神态温顺的丫鬟,动情说道:
“这是你绯桃姐姐,这些年多亏了她用心照顾,要不然……”
想起伤心往事,又哽咽起来。
绯桃得了夸赞,憨憨一笑,忙摆摆手,连说“不敢”“都是应该的”。
当年甄母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是娇杏,姿色不俗,跟了贾雨村,先妾后妻,命运大改。
另一个就是这位绯桃,年约二十,因是甄母从小养大的,不忍离她而去,一直相依为命。
香菱起身与绯桃互相问好,又请她落座,敬茶作谢。
见女儿长大成人,容颜娇俏,亭亭玉立,谈吐亦有温雅有礼,并未因曾跟随拐子生活数年而变得粗鲁鄙薄,甄母心里大感安慰,庆幸天不绝人。
只是,看她穿衣打扮,显然并非婢女,也非姬妾之流,心生疑惑,便开口问询。
母女之间自然又是一番长谈漫语,不必细说。
待到晚间,内院正堂,摆上一桌丰盛席面。
柳湘莲请香菱母女入席落座。
甄母性情温淑,面对这位陌生的少年公子,心怀感激,并不显局促,言谈间颇有大家之风。
她先作一番诚挚感谢,方问道:“柳公子,听我家英莲说,你我两家是世交?”
柳湘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里没个准儿,但终究不是心黑脸厚没底线的人物。
欺骗薛家是不得已,此时面对历经艰难才得与女儿相聚的老夫人,却不忍虚言相欺。
他目光明澈,坦然说道:“老夫人面前,晚辈不敢欺瞒。当初得知香菱际遇,我着实愤慨,便想援手相助。
但薛家不是寻常商贾,名列金陵四大家,势力深厚,薛蟠更是个嚣张狂妄的二世祖。莫说我这外人,即便是伯父伯母来了,亲自去衙门打官司要人,恐怕也难以救出香菱。
再者,薛大少性好渔色,时间一久,香菱难逃其毒手。
别无他法,晚辈只得随机应变,出此下策,妄言甄柳两家乃是世交,又以言语恐吓薛家诸人,如此才得以将香菱救出安置。”
“竟、竟是如此?!”
甄母听得惊掉下巴,枉自己娘俩儿左思右想,猜来猜去,原来两家真不认识啊。
“这……”
她目光散乱,神情惘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总不好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要做那薛蟠第二吧?
香菱也大感诧异,呆萌萌的看着二郎。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二郎的为人做事有所了解,是个心底良善的大好人,但也有股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性,这般诓骗倒是像是他能办出来的事儿。
但她还是惊的捂住檀口,傻傻的问:“二郎,你,你真是骗人的呀?”
柳湘莲咳嗽一声,正色说道:“我可没骗人!”
未等香菱开口再问,他便得意洋洋,剑眉轻扬,哈哈笑道:“我骗的是傻瓜笨蛋!”
想起薛蟠又恼又恨又不敢发作的模样,香菱“噗嗤”一声笑了,掩嘴嗔怪:
“二郎你太坏了!骗薛大爷就算了,薛太太还是好的,你也哄她!”
柳湘莲不以为意:“她的确还不错,护住你一阵子,没让她的混账儿子胡作非为,否则我就是得知后立刻出手也晚了。
可是谁让儿子是她生的呢?子债母偿,我也没办法呀。”
他眨眨眼,神神秘秘的反问:“你知不知道,薛大傻子为什么怕我?”
香菱娇俏一笑,明眸星光闪闪,激动说道:“我知道!你打了他!”
说着握起粉拳扬了扬。
柳湘莲故作吃惊,星眸大睁:“你怎知道?这可是秘密!”
香菱歪歪螓首,得意娇笑:“哼!那天他回家走路的姿势都不对,我还瞧见他冷不丁的龇牙咧嘴呢!谁看不出是挨了打?
薛太太问他伤了哪里,他还不肯承认,反说你们惺惺相惜呢!”
“惺惺相惜?”
柳湘莲一撇嘴,神情不屑,笑说道:“就在前面院子里,我打得他两眼冒星星,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爷爷,哭求饶命。这莫非就是他说的‘星星相惜’?”
想想平时嚣张跋扈的薛大爷涕泗横流跪地求饶的情景,香菱眉开眼笑,娇躯颤抖,乐不可支起来。
饭桌上,少男少女谈兴热烈,言笑晏晏,氛围欢悦。
甄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你们是不是把老婆子我当空气呀!
她咳嗽一声,提醒自己还在呢,插嘴问道:“柳公子呀,你虽心善,可也不至于这般费心费力的帮英莲罢?宁愿得罪那有钱有势的薛家?”
她真的十分不解。
若说这位柳公子是贪花之辈,想要女儿身子,那得手之后完全没必要派人远赴江南去找自己,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况且女儿如今还是完璧之身,她都问清楚了。
香菱也好奇,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看他。
柳湘莲侧过身子,面向甄母,神色郑重,说道:“伯母,实不相瞒,自与香菱初见,我便中意于她。”
“啊!”
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香菱惊的站了起来,似不敢置信。
嫩滑白皙的俏脸瞬间堆满桃花,她佯作嗔恼,生气说道:“二郎你胡说什么呢!我要生气啦!”
甄母也吃惊的看着他,不意他如此直白,年轻人都这么生猛吗?有点招架不住呀。
见香菱羞不可抑,柳湘莲抬手指了指门口:“你要觉得害羞就躲出去,我和伯母好好说道说道。”
香菱瞪他一眼,犹豫一番,终究没出去,反倒示威似的挺挺胸,重新坐下,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
倒要瞧瞧二郎究竟要说什么!
他太能说了可别骗了妈妈!
柳湘莲面对甄母,继续道:“未曾谋面时,的确是出于公义之心才出手相助,只是为了保全香菱。
可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我深爱她的娇憨性子。
香菱过去受的苦够多了,我既真心悦她,就要让她一生喜乐,绝不相负。”
“你是,你是要娶香菱?”
甄母恍如做梦一般,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这位柳公子坐拥这么大的宅院,还能派人将她从姑苏接来,可见也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
自古以来,婚姻最看重门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可能呢?
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人?
终究到了这个问题,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