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挑眉,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最后还是颔首允许,要看看俩人的官司怎么打。
顾克贞咳嗽一声,转身面向柳湘莲,不敢作明显暗示,先问道:“柳照磨,你可知当税若提高,当铺定会将所增税金转移到典当之人身上,甚至会以此为借口额外压价或多收利息。需要典当之人本就穷困潦倒,此举何异于与民争利?不妥。”
他不说此举定遭反对,只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
柳湘莲当然知道当铺定会将税负转移给典当人,就如田赋加征后是转移到佃户身上。
他更想对当铺征收所得税,也即仅对盈利征税,可以当前落后的管理水平根本办不到,只能简化为一刀切的定额税金。
对此,他早有预案,说道:“与民争利?请恕卑职不敢苟同此论。当前税金微薄,几乎可以不计,难道当铺会良善经营惠顾百姓?”
顾克贞也深知此情,只能道:“相比之下,轻税总比重税要好些。”
这与柳湘莲所谓不管将官贪墨不贪墨,对兵卒而言“有粮饷总比没粮饷好“的说法异曲同工。
柳湘莲笑道:“部堂大人无需为此忧心,卑职已有应对之策。可整合官当,凡是当税加征的城市,设官当一家,提供较低利率的小额贷款,用以百姓救急和维持生计。谁认为私当盘剥过重,去官当便是。”
顾克贞苍老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叹息道:“难道官当就不会弄虚作假、盘剥小民?”
说罢大摇其头。
官当如何,他太清楚了,只会盘剥更厉害,因为他们无所谓!私当还要想着吸引顾客呢。
这一点儿柳湘莲也同意,说道:“没有完美无缺的良策,无非是先对官当进行改革,严明奖惩规则,多加内外监督,给百姓提供控告途径罢了。如果无人肯做,卑职愿领此任。”
又讨官呢?顾克贞无语,继续道:“此举定会增加支出,户部不堪重负。”
柳湘莲道:“不会增加太大成本,除了官当,卑职还建议户部设立银行。总要有专职监察部门,否则单凭御史风闻议事,监察力度远远不够!”
顾克贞听了发懵,从加征当税扯到革新官当,这还没撕扯明白呢,又要设银行?
你这想一出是一出,到底想做什么?
永隆帝却很感兴趣,可以确定此子非莽撞蠢笨,行事前已有深思,有问题又如何,不做事就没问题了吗?
他插口问道:“何谓‘银行’?”
柳湘莲转身,躬身回禀:“银行即钱庄,朝廷由户部设立银行,为钱庄之钱庄,可称中央银行。现今天下钱庄众多,四方商贸多有借力,户部也常有合作。有此需求,何不由户部设立银行?
概括而言,此举利处有五:
一、监控天下钱庄。钱庄多有非法经营者,当严格管束,不仅要凭证营业,且须先缴纳一笔储备金,以防钱庄股东经营不善携款潜逃。钱庄等级及经营范围则依照其缴纳之储备金多少而定。
二、可提供利息以吸收存款,收纳百姓闲散资金,聚少成多。
三、发放贷款,繁荣商贸,利于增加商税,同时获得利息收入,以补国用!
四、必要时发放国债,以应急需!”
柳湘莲所说用语浅白,听了便能理解,但不乏新鲜观点,尤其“钱庄之钱庄”一语,更令永隆帝大感兴趣。
今钱庄皆为私人所有,若由朝廷设立钱庄,自己以后还会缺钱吗?
好吧,这都还没开始呢,他就想到挪用上了。
永隆帝问道:“‘国债’又是怎么回事?”
“遇急用时,比如今年兵饷有缺额,则由户部发放国债,银行出面向百姓推销,以税收保证偿还本息。”
虽明知不可能,永隆帝恍惚之间似乎已经看到金银堆满仓库的情形。
真有这等作用,国用不足还是难题吗?
实际上商贾经常被逼借钱或是捐赠给朝廷或地方。
顾克贞身为户部主官,管的是朝廷的钱,对皇帝有戒心,担心到时皇帝乱搞,最后承担苦果的还不是户部?
他忙说道:“加征当税尚可商议,此事臣绝不同意!“
“为何?”永隆帝面色不渝。
顾克贞不敢直接说担心皇帝乱伸手,只婉转提醒道:“现在户部没有多余银子可做银行本金。”
柳湘莲笑道:“无妨,当税收来后可作为启动资金,无非是多找些私人股东。微臣所参股的三和商号原只是有数万本金,发行新股后,本金翻了数倍。”
顾克贞斥道:“胡闹,这样做银行到底是朝廷的还是私人的?”
“自然是朝廷的,但具体经营之人,可从商贾中选德才兼备者,不妨给予官位。”
“钱庄不同于寻常店铺,需要大量专业人才,岂是你说的这样简单?”
“那就设立学校培养人才,可先选拔识文断字却科举无望的良家子加以培训。又不是要考进士,银行初设也不会太过繁琐。对普通人来说,学习数月到一年足矣。”
……
两人继续争论,顾克贞不断发问,试图说明不可由户部办银行。柳湘莲则侃侃而答,新词一个一个往外蹦,偏还解说的似模似样。永隆帝听得入神,竟也未打断,深为意动。
顾克贞有苦难言,他怎会不知柳湘莲所言皆于国有益?可是柳小子小看了官僚的腐朽程度!银行这等机构一旦出现又被权贵掌握,必定沦为鱼肉百姓的大杀器!
遇上昏君,更有灭国之祸!
只是,他却不知,对柳湘莲来说,现在不做些什么,灭国之祸近在眼前!先度过灾难期,抵抗住天灾人祸再说!
一老一少,两人说的飞快,最后顾克贞急了。
这番动作太大,又是加征十倍当税,又是改革官当,又是开设户部钱庄,全都触犯了权贵利益!柳二郎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眼见诘难不住对方,他干脆停下来缓口气,转身望着永隆帝叹道:“陛下,大动干戈,恐有举朝反对之虞,绝难施行。望陛下三思!”
说完就像是泄尽了精神力气,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柳湘莲对这位有点早衰之迹的老人还是敬重的,只是他官场浸淫久了难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此时于他而言只可进不可退,高声道:“陛下!今日之局势,犹似东汉末至三国、唐末至五代……”
一直旁观论战的王泽业唬魂儿都掉了,怒容大喝:“闭嘴!孺子无知,危言耸听!我朝煌煌盛世,岂可与末世并论!”
永隆帝也面色难看,眉头紧皱,旁人最多暗戳戳嘲讽几句,可从没人敢当面说末世的!
柳湘莲当然也不是找死的,解释道:“微臣所言‘相似’,非指朝廷治理,而是指气候!
查阅史书可知,东汉末年、唐末皆气候严寒,常有举国大旱之灾,蝗灾、大疫更接踵而至。
微臣称此类灾异气候为‘小冰河期’,如今又是小冰河期矣!
不早做筹备,届时天灾迭起,内有乱民,外有东虏,如何抵挡?圣君在位亦无济于事!
唯有汇聚国家财力方能度过此劫,迫在眉睫!时不我待!
至于是盛世还是末世,在人心不在口舌,何必呶呶不休作无益争论?
微臣敢断言,未来数十年气候将更加恶劣,诚为华夏一族危急存亡之际,非一朝一代之难!
千万不可小觑!望陛下圣鉴!”
此一番言论,令众人目瞪口呆,因为着实太过新鲜,照这意思,汉、唐皆亡于恶劣气候了?
永隆帝面现惊色,隐隐生出喜意,问道:“你刚说‘小冰河期’,为何叫这名字?”
柳湘莲胡诌道:“大河为冰,言其寒也。”
“你的意思是说,如今的气候与汉末、唐末仿佛,乃是自然之变,非是君主失德,上天示警?”
永隆帝说完,目含期待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可这话让柳湘莲怎么回答?儒家向来以“天人感应”来规劝君王自省修身,他要是敢胡言乱语,比加征商税闯的祸还大,这是刨了人家的根本呀。
干脆答非所问的回道:“此次小冰河期早在元朝便开始,数十年前陡然加剧,尚不知会持续多久。”
永隆帝微微错愕,瞬间了然这小子的小心思,至少还有所畏惧。
即便如此,他也精神振奋!又问道:“为何会出现小冰河期?”
柳湘莲哪里懂这个?只能继续胡诌:“天道轮回,寒暖交替,物理使然,非人力所能左右,更不以人意为转移。”
“好一个‘不以人意为转移’!”
永隆帝拍手而赞,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在殿中来回踱步,嘴里念叨:“并非上天示警,而是天道轮回,恰巧被朕碰上了!必是如此!天地不仁,咎不在朕!”
每逢灾异群臣就说帝王失德,可他自谓就算比不上唐太宗这等千古明君,也兢兢业业从无懈怠,为何国势日下?怎会得上天示警?原来群臣误朕!这叫“天道轮回”,这叫“不以人意为转移”!
他对柳湘莲朗声笑道:“今闻高论,足胜筹资百万!”
柳湘莲一时也莫名其妙,他原只想说形势严峻的,不意解开了永隆帝的心结。
如何利用这种观点,永隆帝也想好了,先命人查阅汉末到三国、唐末到五代及近世之史料,分析比较,而后公告天下:如今乃是小,不,大冰河期!国人当万众一心,共度时艰!
兴奋畅意之下,许多顾虑都被暂时抛开,永隆帝想到,若柳家小子说的没错,越往后气候越恶劣,赋税难收,局势险恶,的确不能再等了。可若是任由国事如此朽坏下去,东虏就是绝对的心腹大患!朕就是亡国之君!
想要造反想要作乱就来吧,朕就不信谁能成事!
他目光炯炯望向柳湘莲,问道:“柳爱卿,你果真敢担此重任?”
重任者,改革赋税也,必将面临反扑和攻击!
柳湘莲毫不犹豫,扬声应道:“有何可畏哉!无非一死而!前贤有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臣愿效仿!”
言谈间颇有“视死生去就如寒暑昼夜之移”的慷慨气概。
“好诗!好气魄!好个柳二郎!”
永隆帝年近不惑,骤闻此句竟大受鼓舞,连赞数声,当即喝命道:“拟旨!”
“着户部设筹饷司,照磨柳湘莲升任主事,督领筹饷司,专司赋税革新事宜!
筹饷司允建税卒,员额千名,器械供给如军,柳湘莲兼领之!”
最后也没忘记薛家:“皇商薛家,忠义可嘉,足为天下商贾模范,赐家主五品同知之职,内府采购优先择用!”
这些内容不是直接写作圣旨,会被润色修改。
不久,圣旨初稿传至内阁,举朝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