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克贞决定烟帖由筹饷司负责发放,一众下属便松了气,固然失去受贿机会,至少不得罪人,以罕见的办事效率将此差事转付筹饷司,再有登门请托者便如实相告,自叹爱莫能助。
众商贾得知消息,仍不甘心放弃钻营,多携重礼赴柳宅拜访。
柳湘莲已知其意,一概拒之门外,现在还轮不到他以权谋私。
众商贾见柳二郎明明是勋贵子弟,偏一副清流做派,不禁生恼,私下商议一番,决定集体来筹饷司表达“民意”!
所以,张珂早朝发动弹劾的同一日,柳湘莲也与一众不请自来的商贾展开“谈判”。
筹饷司大堂,柳湘莲身着六品官服,端坐主位,周瀚在侧陪坐,李原生站在身后戒备,另有书吏在旁作记录。
堂外,二十余位各地商贾皆在,并推出三名代表入内交涉。
这些人名列商籍,却不能等闲视之,与朝中文武官员、宗室勋贵都有往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前热脸贴了冷屁股,在柳家遭受冷遇,令他们颇为不忿。区区六品主事,何敢如此嚣张无礼?
可他们也不想想,全天下可有第二个主掌一司的主事?
拜见之时,三位代表谈及自家靠山,柳湘莲不耐烦,止住对方道:“好了!闲话不用多说,你是哪家的人,本官并不在意。公务繁忙,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不妨直言!”
这伙人集体投帖,他也不得不作回应,毕竟还想让他们掏钱呢。
正在自我介绍的商贾收声不语,旁人皆面色不渝。
为首者是位徽商,名叫张紫文,四十余岁,略显肥胖,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他拱手说道:“柳大人容禀,我等皆拥护朝廷新政,欲效微薄之力。但烟帖单张作价五万两,税金又高达三分之一,负担着实太重,令我等报国无门呀!还请大人体恤下情,适度酌减,不胜感戴!”
说完,三人一并躬身致意。
如果能够达成私下交易,他们才不管定价多少,奈何走不通门路,只好退而求次,放到明面上来。
不过,说是这么说,他们也知这是户部议定,报经过皇帝批准,柳湘莲身为主事,不可能擅自答应更改,也无此权力。之所以首先提出,只是故意为难人,就像为开天窗先要宣称拆屋顶一样,谈判策略罢了,国人无不精熟此道。
柳湘莲静静听完,情绪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懒得多作解释。你商我官,根本说不着。
他干脆利落的回道:“朝廷自有章程法度,尔等若觉有利可图,照章缴费纳税便是。若觉无利可图,也无人强逼,岂不两便?至于帖费是多是少,税金是高是低,朝堂诸公议定,岂容尔等商贾置喙!”
听他当面叱喝,丝毫不讲情面,众商贾神色各异,暗自咬牙咒骂。
张紫文忙放低姿态,躬身道:“柳大人言之有理,是小人唐突了!只是,帖费着实不菲,纵不能酌减,可否参照柳氏商号,以十年为期,逐年缴纳?”
因怕柳湘莲不答应,他还善意提醒道:“都中盛传柳大人高风亮节,不徇私情,可若对众商家差别对待,厚此薄彼,难免会生出风言风语来,质疑其中有私,大人不可不慎呀!”
帖费断难减降,分期缴纳才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毕竟有柳家商号的先例在前。你姓柳的总不好意思这般明目张胆的徇私吧?就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你?就不怕仕途不利?
“一视同仁才好!”堂外众人听到此处,也随之起哄叫嚣。
柳湘莲听出了对方的威胁之意,但并不在意。
这时候,他的位置是上是下取决于永隆帝是否信重于他,而永隆帝是否信重又取决于他能收多少钱。怎会本末倒置,为区区商贾一二危言所迫?
未作否认,也未作遮掩,柳湘莲坦然笑道:“你等消息倒是灵通。不错,柳氏商号的确是本官私产,也的确是分期缴费。可是,这等待遇乃是柳氏商号贡献卷烟技术方才获得。今后凡是领取烟帖者,该项技术会免费赠送。”
听到此处,众商贾神色遽变,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他们倒是知道户部官员说缴费后可赠送卷烟技术,却未审这技术从何而来,此时才知还有这般内情。
不禁暗叹姓柳的真是愚蠢至极!交出这等赚钱秘技,只唤来分期付款,你到底傻不傻?丝毫不能领会柳湘莲真正用意——迅速做大烟草产业从而获得新税源。
众商贾正打心底鄙视着,却听柳湘莲赫然笑问:“不知各位准备贡献什么技术?”
他面向张紫文:“听闻张家布行的染色之技冠绝海内,难道愿意交出?那本官允你分期!”
“这不可能!”张紫文断然摇头否决这项荒唐提议。
笑话,染色技术可是张家布行立足的根基,怎能对外泄露?他要敢应下,全族都得造他的反!这等于是砸了全家饭碗嘛!
其他人同样无言以对。
世间豪商巨贾,或是薛家这样,背靠权势,就算摆烂也能活着,或是有一技之长,发家后再投靠权贵,以保长盛不衰。说到底后者是有真本领的。可一旦将秘技交出,不就等于毁掉家族根本?
而换来的不过是分期优惠,甚至不能减免!谁肯做这等赔本生意!
眼看帖费分期之议又被否决,众商贾无不“忿然作色”。
实则是虚张声势,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目的所在!
张紫文怅然叹道:“柳大人既不许降低帖费,又不许分期,我等只好砸锅卖铁响应号召。可万一朝廷政策变更,恐怕血本无归呀!”
众人忙应声道:“正是!”
如果他们真担心这个,还做什么生意!柳湘莲知他该讲真实目的了,点了点头:“本官也非不近人情,还有什么顾虑和建议,一并说了罢!”
张紫文与另外两位交换过眼神,方说道:“现今帖费为五万两,不知日后会不会降低?如果我等缴纳银两后,户部降低帖费,甚至放开限制,怎么办?”
这年头朝廷信用也就那样,柳湘莲对此也没信心,但还是豪气说道:“朝廷政策怎会朝令夕改?不说旁的,烟草禁令可是数十年一以贯之!
只是今日烟草滋蔓,禁之不止,不得已方才改弦更张,以应民意。
本官可以保证,将来即便帖费调整,也只会增加,不会降低!
若是诸位担心,文书上可注明此条款,将来如有降低,退回差额!”
退回差额?这话说的好听,朝廷收了钱还想要回?那是做梦!众商贾对此根本不抱希望。
但能多一条保障也是好的,这本就是个烟雾弹,接下来才是今日所来的目的!
张紫文随即道:“柳大人所言,我等相信,但后继者未必执行。我等现有一良策,可解此弊!”
“说。”
张紫文道:“烟帖如无定额,总有人会想降价多售,可如果将烟帖数额确定下来,比如每批只发十张,或是二十张,售完即止,则无降价之虞!”
旁人也道:“是呀!不能怪小人们多想,倘若发个数百张,咱们何时才能赚回五万两?别说二十年,一百年都不够的!”
另一人慨然道:“户部说凡涉烟草,全凭柳大人主张。如果柳大人同意,但有阻力,不劳大人操心,我等自行解决,绝不叫大人有丝毫为难!”
“此议甚佳!”“此议若成,真官商两便呀!”……
众人纷纷为这主意喝彩,好似刚刚听到。
柳湘莲听了,几乎要忍不住冷笑——这些商贾怕是看他年轻,便敢拿他忽悠!
他敢保证,若真的将烟帖数量设为定额,别说十张、二十张,就是三十张,这些人不管有钱没钱,纵然砸锅卖铁、四处借贷,也会将全部烟帖包圆!
为何如此?因为一旦限额,就意味着,以后根本无须他们亲自从事此业,谁想做烟草一行,只能挂到他们名下!届时,每张烟帖的价值将暴增十倍不止!
这等操作,就如同满清时盐业的窝根——商贾想要购买食盐得先有盐引,想要领取盐引得先有窝根,窝根即证明有运销食盐的特权!
想要获得该项特权,就要向朝廷主管部门认窝,也即缴纳巨额银两。
这等特权是世袭的,慢慢就形成了实际上并不经营盐业,单靠垄断引窝,坐收巨利的窝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