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盐场更准确的叫法该是长芦盐区,泛指直隶(河北、天津)沿海二十处盐场,南北长达千余里,后世产量占全国海盐总产量的四分之一。
仅天津沿海便分布着芦台场(汉沽盐场)、丰财场(塘沽盐场)、富国场、兴国场等,发展潜力巨大。又因距离较近,运输方便,且已经部分采用晒盐法,所以被柳湘莲选中。
离开大队后,他们一人双马,跑的飞快,次日上午便赶到芦台场。此地东临渤海,滩涂广布,产盐历史悠久,且所产原盐白润透明,有“芦台玉砂”的美称,名列贡盐之列,每年都要进贡几百块儿如玉似雪的盐砖。
因沿海多是盐碱地,未经改良不利种植,人烟稀少,一行人经过稀疏的村落,直抵海边。入眼是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海潮声依稀可闻,湿咸气息扑面。
二十多人目标太大,柳湘莲命众人去一处林子里休息,只带了李原生和锦衣百户沈星,三人下马步行。
灶户的居住与生产空间是分开的,居住的地方稍靠近内陆,煎盐的灶房则零散分布在海边,冒出烟火气,表明寒冬也没停下工作。
各处灶房区别很明显,有的规模较大,建有围墙,无法直接看到内部情况,有的不过是搭起草棚,摆上几口大锅,可以看到一众灶丁在紧张劳动。
柳湘莲三人一步步走过去,最终止步在一处简陋的灶房。
此户有十来人,灶丁衣衫褴褛、赤脚蓬头,女人孩子同样下场干活,穿着也好不了多少,单薄破旧,几不蔽体。人人皆身形瘦削,并没有劳动人民的精壮干练,不用想,这是食物短缺的缘故。
他之所以选择在此停下,是此户靠近海边,似乎正在建设用于晒盐的盐滩,但采用的仍是煎盐之法,灶丁们肩挑手提,将卤水倒入煎锅中,辛苦忙碌。
他们三人的出现很快引得众人注意,多数人目光警惕的打量,只是没人开口询问。
其中有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几乎与柳湘莲同龄,穿着稍微得体,多半是此户户主的儿子。他原本正在添火,这时停下手中活计,走了出来,远远的就问道:“你找谁?”
看着皮肤黝黑的少年,柳湘莲含笑问道:“你家有没有余盐出售?”
这话一出,引的众人更加戒备,一时似乎忘了干活儿。
所谓余盐,是指正课之外的盐,虽可售卖,同样需要盐引。
朝廷原本的制度,相当于提供生产工具让灶户打工,产品由盐场收购再转卖盐商,但慢慢官仓收盐之法崩溃,演变为盐商在盐场衙署直接收购。
但由于工本银低微,正课部分几乎是无偿缴纳,余盐部分也会遭受盐商压价盘剥,灶户通常会私下卖掉余盐,成为流入市场的私盐。
如果柳湘莲是正经盐商,想买余盐自然是去找盐场衙署,不该直接来找灶户,因为不允许私下交易。他的话等于在问有没有私盐可卖。
而贩卖私盐等同谋反,是违法杀头的买卖,交易双方往往是熟人居间介绍,柳湘莲贸然相问,就显得很古怪。
少年提高了警惕,神色冷淡,回说道:“我家余盐全都上缴了,并没有剩下的,客人去别家罢。”
“好。”柳湘莲不觉意外,含笑点了点头,却并不离去,依旧观看众人煎盐。
众灶丁未老先衰,脸上布满深刻皱纹,肤色暗淡,神情有些麻木,见他没有余外举动,就继续干活,懒得搭理。
见他赖着不走,少年面色不耐烦,提高声音再次问道:“客人还有什么事儿?”
“没有,只是觉得新鲜,看一看不妨吧?”柳湘莲笑着说道。
少年盯着他,神色纠结,虽不明柳湘莲身份,但看其衣着举止,至少也是富家子弟,不便口出恶语赶人。
这时,户主终于走出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一边擦汗,一边走近了,弯腰赔笑说道:“里面没有待客的地方,就不请客人进来坐了。”
“无妨,是我们打扰了。”柳湘莲带着善意的笑容说道。
老汉瞪了少年一眼,斥道:“傻站做什么?干活去!”
少年不说话,瞪了柳湘莲一眼,才重新回去,加入煎盐的行列。
老汉回身,试探问道:“客人看着不像是盐商,不知怎么称呼?”
柳湘莲并不否认,“老伯好眼光,因为听说盐商赚钱,就特意过来瞧瞧,想买些回去卖,省的我爹说我不干正事。老伯喊我柳二郎就行。”
这话一出口,引的不少人发笑,猜测他多半是四六不懂的公子哥儿,出来瞎逛荡。
老汉也失笑道:“柳公子,食盐买卖要先向朝廷领盐引,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被抓了就是贩卖私盐,那是杀头的罪过。公子难道不知?”
“原来是这样,多谢指教。”
柳湘莲拱了拱手,装傻充愣,恍若初闻,又问道:“这时节天气寒冷,不是煎盐的好时候吧?怎么不歇歇?”
刚刚还在笑话柳湘莲无知的众灶丁顿时笑不出来了,一张张脸愁苦的很,甚至有人唉声叹气。
老汉也长叹口气,说道:“哪里敢歇?日夜忙碌都还凑不够吃食呢!天下最苦,莫过盐丁啊!”
其实他算不错的了,至少自家还有灶房这样的生产资料,看情形也有雇佣的灶丁,那些人才真是一贫如洗,除了力气,一无所有。
柳湘莲正打算询问晒盐的事情,忽然少年跑了过来,神情惶急说道:“爹,你看张二狗又来了!”
柳湘莲顺着他所指看去,果见一行人往这里走来,想必这“二狗”也是小名,便问:“他是做什么的?”
少年恨声道:“哼,盐场大使的狗腿子!”
老汉稍作解释:“是本地总催,专管收税的。”
不多时,这些人走近了,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满脸横肉,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老汉喝道:“毛大寿,今年的欠税你可还没交呢!快到年底了,准备好了没有?”
虽是在喝问毛大寿,张二狗的目光却扫过柳湘莲三人,只看他们的穿着气度便知是外人,不过并不像是私盐贩子,这让他有些疑惑。他是听底下人说毛家可能在卖私盐,所以过来想横插一脚。
毛大寿知道来者不善,拱手弯腰赔笑道:“张二爷说笑了,灶丁银、灶地银、锅面银都是交了的。因我家草荡连着两年着火,今年用的柴薪都是从别家买的,卖盐时盐商又只给了半价,余款明年再付,当时杨大使同意免掉我家今年的草荡银……”
草荡即是芦苇荡,收割后当作煎盐燃料,朝廷最初给每家灶户都划拨了一定面积的草荡,但要收税。
“放你娘的屁!”张二狗勃然大怒,指着毛大寿骂道:“杨大人什么时候允了你免税!简直胡说八道!不过是宽限你些时日罢了,还蹬鼻子上脸了!还有,除了草荡银,你家今年新开的盐滩也得缴滩课!”
“什么!哪有这个道理!”毛大寿神色愕然,也生气了,分辩说道:“就因为接连失火,才开辟了几亩盐滩准备晒盐,这都还没建好,凭什么缴税!”
张二狗回身冲着手下哈哈大笑:“听听!都听听!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他跳下马来,一步步逼近了,双眼瞪着,目光凶狠的对毛大寿道:“缴税天经地义,明白告诉你,今儿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见张二狗如此嚣张,知道今日躲不过去,毛大寿咬牙说道:“没钱可交!”
“没钱?”张二狗绷着嘴,点了点头,忽然语气缓和道:“没钱好说,你要是手头儿紧,咱给你出个主意,或者卖了草荡,或者去借钱,不都可以?咱们都是良民,可不敢拖欠皇税!”
毛大寿气的打颤,说不出话来。
毛家少年忍耐不住,骂道:“张二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火是谁放的!不过是你想要霸占我家的草荡地罢了!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张二狗听到少年敢当众叫他小名,气急而笑,随即冷嘲热讽道:“好好好!都说初生牛不怕虎,咱今儿倒要瞧瞧你小子的成色!”
说完就对一众手下挥手喝道:“毛家拒不缴税,给老子把锅砸了!”
一群混混边挽袖子边要往里冲,嘴里发狠叫骂。
毛家父子准备拦阻,无奈人少,众灶丁虽然也愤怒,毕竟只是外人,面有惧色,纷纷避开。
柳湘莲大致听明白了什么缘故,出声说道:“且慢。”
“你们是什么人?”张二狗摆手让其他人暂停,向柳湘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