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巡盐钦差的到来,先前还有大盐商自恃靠山够硬,不把柳湘莲放在心里,以为与此前一样,不过是一阵风,刮过去就算了,现在不敢再作此想。柳湘莲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要拿长芦盐场开刀。
因不知他能强势多长时间,众盐商无人敢怠慢。听到召唤,急忙赶来,各怀心思。
落座后,柳湘莲大致看了看,有三十多号人,这尚不是全部。他开门见山说道:“本官一直以为有盐引便可支盐,近日才知错了,原来盐商也分三六九等。对于官商勾结、垄断盐场者,本官的态度便是——严惩不怠!”
这话一出,众盐商表现各不相同,有的眉头紧锁,有的神色雀跃。所谓“官商勾结、垄断盐场”,说的正是六家大盐商,如果废除垄断,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六家家主不禁大急,而中小盐商则感觉运道来了。
柳湘莲已经完成了对天津地区盐场的清理,目前损失最大的是何家。何家家主何智深心怀愤懑,强打精神说道:“柳大人,如今盐引壅积,买盐困难,大家只好各凭本事,朝廷也从没说不许。柳大人何必擅改成规?当然,如果能够解决盐引壅积的问题,大家都欢迎的很!”
有的盐商听了这话直冷笑,有的则颔首赞同,立场不同,态度各异。
柳湘莲听了也轻哼了一声,盐引壅积的问题几乎无解,为什么?因为源头在于朝廷滥发,盐引远超实际产量,怎会不积滞?究其滥发原因,有的是皇帝胡闹,比如太上皇喜欢用盐引赏人,有的是被迫无奈,比如永隆帝初登大位为了酬功也曾发过。
而如果增加食盐产量,供大于求,则又会导致盐价下跌,在私盐泛滥的情况下,盐课收入将会大幅减少。朝廷又会增发盐引,形成恶性循环。
而在柳湘莲看来,完全解决问题很难,他没办法从根源上杜绝盐引滥发的问题,那是皇帝说了算,但有改进空间,可稍微缓解这等局面。
他拱手朝上,慨然说道:“今上圣明,近年并没有滥发盐引之举,都是历史遗漏问题。在本官看来,积引数量终究有限,假以时日,解决不难。所以,本官决意,盐场改煎为晒,扩大盐场规模,降低成本,增加产量。相信二十年内足可消化掉全部积引!”
何智深不以为然,脸带冷笑,振振有词质问:“产盐增加,盐价必降,而积引已经缴过税,新引课税不足,柳大人担当的起吗?”
柳湘莲则道:“不滥发不等于新引数量不会增加!二者自会确定合适比例。”
何智深又问:“说来说去还是要增加官盐供给,可市面上官盐难销,柳大人难道不知?”
柳湘莲针锋相对:“官盐难销,是因私盐泛滥!那究竟是谁在卖私盐,诸位难道不清楚?”
何智深冷笑道:“柳大人问我等,我等又不是官员,自然不知!”
其实私盐泛滥,盐商功不可没!暗中夹带不知多少,甚至敢以官盐名义卖私盐!
柳湘莲本不想直接出手打击盐商,还用的着他们,但见何智深心怀怨恨,竟敢当面叫板,着实令他忍耐不得,知必须杀鸡儆猴,否则计划无法进行。
他忽然站了起来,指着何智深喝道:“何智深!还敢嚣张!真当本官不知你所为?来人,拿下此獠!”
随即两名税卒推门而入,迅速将何智深拿下,反手绑了。
何智深极力反抗,却抗拒不得,又恼又怒,昂着头,面色涨红问道:“凭什么拿我?难道问也不许人问?柳大人好大的官威!”
“还敢问凭什么?”柳湘莲锐利目光直视于他,高声道:“就凭你勾结盐场大使,压价剥削灶户!就凭你贩卖私盐,偷逃税课!就凭你放高利贷,逼死人命!劣迹斑斑,罪行累累,天怒人怨!”
“污蔑!纯属污蔑!”何智深听他宣明罪行,不由陷入慌乱,疯狂叫嚷。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清楚!朱主事,你现在就带人去抄了何家!”柳湘莲果断命令道。
朱凤阁一直陪坐旁听,当即起身领命,带着几名账房并一队税卒去了。
见柳湘莲竟然动真格的,何智深暗悔不该按捺不住,当了出头鸟,这时方知姓柳的名不虚传,下手太狠了。别无他法,他不得不搬出自家靠山,威胁道:“柳大人,你可知我家女儿是靖王侧妃!”
靖王即三皇子,深受永隆帝宠爱,如今储位未定,亦是有力人选之一。
柳湘莲升官速度太快,并未与几位皇子接触过,换句话说,他官职低微,一直没资格入皇子们的法眼,也只有乐天郡王这样落魄而又心怀野望之辈才会看上他,想收作手下,不想还被拒了。
听到何智深提起靖王,众人皆望向柳湘莲,猜测他会怎么做。
柳湘莲对此不觉意外,何家之所以能垄断天津大半盐场,就是凭借这层关系。如果他只是寻常官吏,这时总要顾虑后果,因为永隆帝保不了他一生一世,早晚会遭靖王报复。
可他很清楚,过不了两三年天灾就会大爆发,以朝廷的腐朽程度,根本没有足够力量救灾!定然会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只凭他柳二郎修修补补根本不济事。等永隆帝死时,多半也就到了天灾高潮,也就具备了造反条件!
届时,横行天下的反贼该有他一支!
“然后呢?”柳湘莲浑不在意,冷笑着反问一句。
“你……”何智深似不相信自己所见,这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连靖王都不怕的么?但事已至此,他只得虚张声势:“靖王深得陛下宠爱,前途不可限量!你胡乱行事,绝没有好下场!劝你还是及时收手为好!”
“本官下场如何不知道,你妄议天家之事,罪无可恕!”柳湘莲冷声道。不说其他罪名,单看在抄没的家产份儿上,永隆帝都不会放过此人!
何智深气的几欲吐血,又悔又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以前凭他这层关系,大小官员谁不卖个面子?没想到碰上这么个玩意儿!
他却不知,柳湘莲早将何家罪证收集了许多,只凭贩卖私盐一条,便是杀头之罪。如今他既然不识趣,敢于叫板,那只好先拿来开刀了!
至于案子报上去刑部会不会偏袒,柳湘莲并不在意。反正收了赃款,他和永隆帝先分了再说,现在太缺少启动资金了。
眼见平时威风霸气的何智深像丧家狗一样被押解下去,狼狈至极,众盐商无不悚然惊惧,自家后台能比何家更硬?
特别是另外五家大盐商,何家的问题他们怎会没有?只不过是他们控制的盐场柳湘莲还没有查到而已!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听命行事,赶紧收手,要么派人煽动灶丁作乱,迫使朝廷让步!
问题是他们已经了解过柳湘莲在盐场的处置手段,深知此人看似莽撞,实则滴水不漏,非常重视那些下贱的泥腿子,即便他们一时蛊惑人心掀起乱子,肯定也会很快被化解掉,因为柳湘莲真舍得拿钱给贱民啊!
刘家家主刘玉和消息灵通,知道短时间内柳湘莲就是众人头顶的活阎王,扳不倒,得罪不得,率先作出顺从姿态,一脸诚恳之色,作揖说道:“刘家绝对服从柳大人!但有指示,无不从命!”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做出类似表示,不想落得何智深一样的下场。
柳湘莲笑了笑,很满意众盐商知情识趣。他们是不是口服心服不要紧,会不会暗中捣乱也不要紧,面儿上听话就成。他现在需要的是银子,是时间!
接着前面的话头,柳湘莲继续说道:“诸位,如前所说,本官以为改煎为晒增加产量乃是解决积引问题的良策,但建设盐滩需要一笔不小的投入……”
听到这里,众盐商面露苦色,又要捐输?看来当官的都一样的毛病,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们开始争相叫苦:“柳大人,我等有心无力呀,近年官盐难销……”
得,又回到老问题上!
柳湘莲摆手阻止,说道:“本官从来不白占别人便宜。首先,这次并非捐输,而是借款,二十年内分期偿还本金和利息!”
听到是借款而不是捐输,众盐商稍微放心些,这姓柳的还不算太狠,但也不想借这笔钱,自己拿去放贷不香么,都寻思该如何推脱。
柳湘莲又道:“其次,积引支盐总要有个先后顺序。规矩该改一改了,以前你们没有机会,现在本官给你们机会!”
“大人的意思是?”众人都有所猜测,几家大盐商暗自叫苦,中小盐商则大为兴奋,凝神倾听。
柳湘莲朗声道:“简单来说,今后每年正引全额支盐,而旧引则在增加的产量内支取。谁家肯借钱帮助盐场改建,谁家就有优先权,不愿意借钱的,那就等着别家支完之后再说。”
你不如说不借钱就别想支盐算了!有人忍不住腹诽。也有人开始考虑此策的可行性,问道:“柳大人想筹集多少资金?预计产量会增加多少?”
“暂定第一期筹资五十万两,改建天津沿海的几家盐场,预计产量至少翻两番!”
“这……”众人全都皱眉,面有忧色。
不是觉得五十万两太多,也不是觉得产量翻两番不可能,而是翻两番等于比现在增加三倍产量,盐多了价格自然就低了!这还怎么赚钱?怎么纳税?难道姓柳的这都不懂?
众盐商不得不提醒道:“柳大人,现在私盐泛滥,官盐难销,增加产量也卖不出去呀。”
“正是此理!还会造成盐价下跌,影响课税!”众人忙出声附和。
柳湘莲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其实他是想让天津盐场产量增加后裁撤其他盐场,以便于监察。
这却没必要与他们解释,反而质问道:“你等总说私盐泛滥,官盐难销,可为什么私盐泛滥?灶户为何要冒杀头风险卖私盐?而百姓为何要冒违禁风险买私盐?
说到底还不是你等收购价太低,灶户不卖私盐没法糊口!而官盐卖价又高,质量又差,百姓吃不起,不买私盐就只得淡食!”
众人面色讪讪,欲驳难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