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笑道:“兵部侍郎是正三品,不过你家夫君不是去兵部坐堂,而是去京营衙门,担任协理京营戎政,也就是操练京营兵马。”
秦可卿蹙眉道:“虽然姐妹们都为你升官高兴,可我总觉得的不真实。你说你才多大?竟然当侍郎了,还管着京营。京营十几万人,凭什么听你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柳湘莲淡然吃菜喝酒,随口说道:“能有什么问题?你瞧我这官服是假的吗?”
心里却道,当然有问题,还是大问题,可我不得不干啊。
柳湘莲打起精神应付诸女,尽力免除她们的担心。
孰料还没吃完饭,有丫鬟来报,说理国公府柳芳来了,正侯在门外,是否迎入?
自从婚礼酒宴上见过一次,他和柳芳再没有私下会面,今日突然登门必然是为这协理京营戎政而来。
早晚要见面的,柳湘莲让人请入花厅,他稍后便至。
换了身居家的浅色长袍,柳湘莲来到花厅,入门便见柳芳神色淡然的喝茶。
柳湘莲走了进去,也不见礼,直接问道:“柳侯深夜光降,有何指教?”
十四年前京营覆灭于辽东,重建之后设十二团营,由勋贵担任各营主官,被称为“十二武侯”,柳芳乃奋武营提督。
柳湘莲神色冷淡,拒人千里之外,一如往日。
柳芳似浑然不觉,站起来笑说道:“莲弟,你升任兵部侍郎,真是咱们柳家之荣耀。愚兄如何能不来道贺?此等喜讯当焚香告祖,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倒不需柳侯费心,家中已然祭告过了。”柳湘莲自顾自坐下,随意说道。
当面被呛,柳芳有几分尴尬,毕竟平日里和外人往来,谁不给他三分颜面?
柳芳强笑道:“此等大事,当合族祭祖才好,私下操办,未免有失恭敬之意。”
柳湘莲说话就像放炮仗,接口便道:“恭敬与否在于人心,操办的再盛大热闹,私底下兄弟相残,骨肉相杀,也算不得什么恭敬祖宗。”
见他怨怼之意甚重,柳芳神色转黯,叹道:“莲弟,人孰能无过?昔日之事既已发生,何必再作计较?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咱们同宗共祖,源出一脉,否认不得,不是么?”
柳湘莲冷笑道:“强盗吃的满嘴流油,捞的盆满钵满,自然可以不计较。受害者家徒四壁,衣食不继,也不该计较么?假若有人强夺了柳侯家财,回头便来说‘过往之事,何必计较?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不知以柳侯之豁达胸襟,将何以待之?”
当年虽被抢走了不少家财,柳湘莲现在也不放在眼中,可他不得不如此摆明态度。
唯有如此,坐实柳家长辈抢夺之罪,方能显出他与柳家决裂乃是被逼无奈,理所当然,而非背宗弃祖,悖逆人伦。
柳芳知他怨气轻易难以化解,长长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无端被抢了家产,然后落魄十年,吃尽苦头,甚至要登台唱戏以求一口饭吃,谁能不记恨?看来只好拿出杀手锏了!
柳芳不说话,伸手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深色檀木匣子,将之打开,取出一叠契书文卷,而后递了过来,笑说道:“为贺莲弟高升,族中略备薄礼,请莲弟笑纳。”
柳湘莲接过,翻了翻,都是城中店铺、乡下田庄,数目不少,价值少说也有五六万两。
柳家人肯定舍不得掏这笔钱,想来这便是他们所抢夺之物,但柳湘莲完全没有印象。
虽是物归原主,但这礼不可能是白送的,柳湘莲退了回去:“如今家中不缺衣食,柳侯盛情,某心领了。”
见他竟对价值数万两的财物毫不动心,柳芳心下讶异的同时,也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沉声道:“莲弟,当年确有些误会,族中对你不住,愚兄这里向你赔罪!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好意’,不过是物归原主,莲弟受之无愧!请勿推辞。”
柳芳先是作揖赔罪,而后坚持要送,一副你不要我今儿不走的架势。
柳湘莲心想,不要白不要,命人请来柳三,而后将匣子递给他。
柳三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知道柳芳之父柳校虽没有出面,却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故而对柳芳印象极差。
拿起匣中契书问卷,粗略瞧了瞧,柳三随手丢在桌上,冷哼一声,嗤笑道:“十几年了,就是利息都不止这点儿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这老货不过是家奴,竟不识抬举,出言无状,柳芳怒火中烧。
可他自知理亏,今日登门又是想和缓关系,无法发作,只能对柳湘莲赔笑。
其实他也有点儿难为情——吃到嘴里的肉谁愿意吐出来?就这点儿东西,还是他反复劝说其他几房,最后以更大利益为诱惑,才让他们像是钝刀割肉一般掏了出来。
所谓的“更大利益”便是,柳二郎现今的身价已远非理国公府可比,未来之发展更不可限量。但他得罪人太多,恐难善终,这次升任京营便是个明显信号,皇帝对他的宠信不是绝对的。将来柳湘莲一旦被人扳倒,必遭残酷清算,落得家破人亡,那时这庞大家产将归谁所有?
大部分无疑会被抄没入官,但私下里也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输送利益。如果柳湘莲一直和理国公府断绝关系,不相往来,届时理国公府便难以出手,只能看着好处全都落入外人手中。倘若现在能说服柳湘莲归宗,那就不一样了,财产到底是他柳二郎的还是理国公府的,外人能说的清楚么?那时国公府必能一次吃个饱!
此等隐秘心思不可公然宣之于口,他只对各房主事之人予以告知,所以柳湘莲早前安排的眼线没有消息传回。
柳湘莲只以为柳芳知他升官,想要谋些好处,决然想不到人家已经开始替他考虑身后之事了。
他当然不想和缓关系,那意味着以后对这些人要虚与委蛇的应付,但是此时没法拒绝。
柳芳作为堂堂族长亲自前来赔礼,他若不接受,名声就会大臭。
而这个年代名声太重要了,刘姥姥和贾家八竿子打不着,不过是祖上和王家联过宗,跑到荣国府后,王夫人都得给她一百两银子。为何?还不是为了维护名声!
而且,他操练京营已经成定局,不管抱着何种心思,总要做些成绩来应付皇帝,这就需要一个着力点。相较于其他人,柳芳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想清利害之后,柳湘莲便换了称呼,笑道:“族长盛情,小弟岂敢拒绝?这番好意便愧受了!”
见他让柳三收起契书,将匣子带了下去,柳芳终于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总算是迈出了和缓关系的第一步。
柳芳阔步走近,紧紧抓住柳湘莲的手,面色激动说道:“自家兄弟,血浓于水,莲弟休唤‘族长’,称‘大兄’即可!”
“好!大兄见谅,湘莲年少,缺乏教养,性情恶劣,往日多有得罪,望你海涵。”
“哪里的话!莲弟这一年屡建奇功,岂是常人所能为!正是吾家之千里驹!”
二人相互吹捧一番,一时亲如兄弟,柳湘莲命人摆酒上菜,开始说起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