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整顿好勋贵盘根错节的京营,即便一时有所改观,施政者也会遭受剧烈反扑。
他们可不是文官,文官只是整体实力强,要对付某个人却简单,即便抓不住他的罪行,传出些市井流言,便可将其名声搞臭,不得不挂冠离职。
勋贵世代相袭,彼此勾连,利益一体,你动一人试试?即便动了,大不了人家里换个子弟上位。
明代整治京营的典型案例是李邦华,感念崇祯知遇之恩,他可谓倾心效命,不计生死。结局如何?“诸失利者衔次骨,而怨谤纷然矣”,最后竟因城头士兵放炮误击自己人而遭弹劾免职。
以他当时官位之高,城头兵卒发炮失误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况谁知是否真是失误!
柳湘莲不但不能说皇帝心思如何,还要先表示谢恩,而后问道:“老大人,安王今早匆匆前往税卒营,税卒营依规矩要报我知晓,他竟说什么抗旨不遵,要杀无赦,恨不得将税卒营逼反!不知下官何处得罪了他?”
“柳侍郎,慎言!不可出言无状!”顾克贞先斥责他一句,而后道:“年轻人做事难免有些急切,顾此失彼,考虑不全,你不也是这样?”
柳湘莲不由冷笑:“下官行事或有不当,可从没有为谋私利而枉顾公义!”
见他正气凛然,不可侵犯,顾克贞也拿他没办法,笑道:“今早安王的确力主严惩你,又主动请命执掌筹饷司和税卒营。陛下存了历练他心思,便同意了。
老夫当时也不解,安王原在工部历练,怎么忽然为户部的事儿上心。后来听人说,此事似乎和江南甄家有关系,安王妃便是甄家之女。”
“甄家?”柳湘莲自然知道金陵甄家,和贾家乃世交,贾家还在甄家存了几万两银子,等修建大观园时才会动用。而甄家被问罪抄家后,还会往贾家挪移财产。
见他疑惑,顾克贞解释道:“甄家可非同一般,自从太上皇登基便开始显贵,已历数十年,俨然江南第一大族。你这次去两淮,难道没感受到甄家的势力?”
“下官未去金陵,没有和甄家直接接触。在扬州也只是参与盐政整顿,涉及的也就是二三十家盐场,地方上的势力并没有太多触及。”
顾克贞摇头失笑道:“什么没有触及,是你不自知罢了!老夫听说,你招募海盗的因由是宁波文家指使海盗绑架你的管家。你难道不知,文家不过是甄家养的一条狗!”
“这……”柳湘莲倒真不知文家和甄家的关系。
顾克贞叹道:“你此前行事太顺,戏捐么,是讨巧,大家都当是笑话,无人与你计较。当税呢,都是明面上的东西,谁也否认不得,几万两本金的生意,却只掏五两税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烟草则是以税代禁,意味着新增利益。至于整治盐政,你便有些蛮干,偏你行事太速,功绩已成,也无人能否认。这次你试图组建船队,想要向海贸伸手,极大触动了江南士绅的神经,所以会反应强烈。”
柳湘莲否认道:“什么海贸?不过是想运送自家货物。”
顾克贞嗤笑不已:“柳侍郎,你聪明,也别当他人都是傻子!如果只为运送自家货物,多少船员多少人手不够你用,需要招安海盗?还需耗费重金打造战舰?单凭此举便知你目的不纯,欲和他们海上争锋!”
当场被揭穿,柳湘莲讪笑着拱手道:“老大人慧眼如炬!”
顾克贞喝口茶,缓缓气,说道:“你不必把丢了筹饷司放在心上。既然有人想试手,你便从旁瞧着。很多人做事前都觉得我上我也行,但实际呢?此辈往往是自命不凡罢了。筹饷之难,别人不知,老夫能不知?没有不计利害的心态,没有别出心裁的手段,怎么做得好?就说现在的筹饷司吧,能收到手的其实就是戏捐而已,一年二三万两,顶天了。当税、烟草税都不归筹饷司管,那以后筹饷司如何维持?若不能筹饷,那还叫筹饷司吗?”
听他言语中似乎对安王颇为不敬,柳湘莲奇道:“老大人说的有些多啊,似犯了官场上交浅言深之大忌。”
自己掏心掏肺开解教导,不料这小子竟然如此说,简直狼心狗肺。顾克贞胡子都气歪了,指着他笑骂道:“好你个柳二郎!真是不当人子,竟说你我‘交浅’!老夫可是视你为同道中人的!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告诉你,莫存怨怼之心!陛下既然让你练兵,练兵便是,纵然练不成,将来户部也有你一席之地!筹饷司早晚是你的!”
“老大人厚爱,下官受之有愧。只是这个‘同道中人’就有些过了,不敢当不敢当。”
柳湘莲忙谦虚,他可一直把贾珍和贾琏那对儿兄弟叫做“同道中人”。
顾克贞不理会他没正形,转而又问:“你还没说,先前所为,到底何意?如实道来,不可遮掩。陛下急盼知晓。”
“老大人可曾听说过关世龙此人?”柳湘莲问道。
“略有耳闻,不知详情。”
“下官原也不知,问过海盗后才略有了解。此人乃南洋海盗之首,盘踞东番岛,手下有数万之众,纵横海上,收船只往来费,又做海贸生意,所入一年不下千万两。”
顾克贞老眼骤然大睁,讶然道:“竟有此事?为何老夫未曾耳闻?年入千万可是实情?”
柳湘莲点头不迭:“当然是真,一船一年三千两,百船便是30万,千船便是300万,如今海船何止上万!若商贾不肯交钱,见之或掠夺,或击沉!而海贸更赚钱,无论是往倭国贸易,还是与西夷交易,动辄获利数倍,高者达十倍。年入千万都是往小里说了。
您说,作为筹饷司主官,下官是不是要早做谋划?假如税卒营有海上支队,分上一杯羹,会有多少?此等大事,未到准备妥当,下官岂敢和人说?目下不过是组建船队,彼辈便视我如生死仇敌,假若消息传出,船队还能组建吗?关世龙动动手指头,下官造出一船,便会被打沉一艘!”
顾克贞深受震撼,摸着胡须喃喃道:“原来如此,你竟存了这等心思……”
他忽然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如果让朝廷水师……”
“朝廷水师?”柳湘莲不屑一顾:“关世龙早已打点好了水师,不会去主动打他。而且他的战力远比水师更强,就算真刀真枪开战,他也不惧!朝廷水师已经远远落后了!”
“此人竟如此厉害?水师也不是对手?”顾克贞似乎难以相信。
“连红夷人都败在他手上,不得不让出东番岛,您说呢?”柳湘莲眼睛里满是羡慕。
顾克贞又问:“你何不奏明陛下?以你微末之力,不借助朝廷,济得甚事?”
“陛下若知海上收益足有千万之巨,难道忍得住?可现在绝非与海盗动手的机会,也非开海之良机!下官不过是显露些苗头,便遭如此打击,陛下难道就能力排众议不成?手里没有足够力量,是对付不了这些海盗和海商的,朝廷中他们的代言人便会鼓噪不休!”
顾克贞凝眸思索,又道:“招安呢?你不也招安海盗?”
“招安?朝廷官爵固然宝贵,如何比的上这千万之财?更可怕的是,到时候,官爵他要,钱他也要!为之奈何?”柳湘莲双手一摊。
“老夫会将此事向陛下禀告。”
顾克贞心道,永隆帝听闻这个消息,今晚怕是睡不着了,肯定后悔的心口疼!失算啊!即便没有千万两,便有个二三百万两,也能抵大半盐课了。
“虽然交卸了筹饷司的差事,户部之事今后还要多向你请教。”顾克贞预先打起了埋伏。
柳湘莲呵呵一笑,摆手道:“可别,您不是说了,下官不知收敛得罪人太过么!那也学学人家,韬光养晦,过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休想!你才多大,还闲云野鹤!”
顾克贞嗤之以鼻,又道:“今日来有何要说的,快讲,老夫公务繁忙着呢。”
柳湘莲面色一正,忙道:“老大人英明!鉴于目前之变动,下官有两个提议:一是《京报》从筹饷司独立出去,自主运营,但受户部监管,核心仍是介绍财税方面的政策知识。盈利也不必上缴筹饷司,全部用来支付稿酬,反正写稿子的都是自己人。二是京师股票交易所也从筹饷司划入户部。您原来所看重的无非是下官的一点儿微末伎俩,下官一走,筹饷司也无人可管此事,归入户部没什么不妥。”
顾克贞摇头笑道:“你还真是损人不利己,倒是让户部捡了便宜!”
柳湘莲大摇其头:“老大人这就说错了,《京报》能公正客观评述便是好处,交易所能发行股票便是好处。下官不想受制于人。”
顾克贞点头道:“没问题,老夫便代部中同僚,多谢柳侍郎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