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可从没想过要装文人才子,存货有限,用完就没,那时怕得落个“江郎才尽”之名,忙摆手笑道:“戏耍之作,不过尔尔,宝妹所言,不可当真。”
见他虚怀若谷,谦逊至此,众女眷钦服有加,愈发没口子称赞。
谁也没听出“宝妹妹”变成了“宝妹”,唯宝钗又增暗恼,银牙咬断。
几位小妹也为之倾倒,一向和柳湘莲亲近的史湘云更是抢着说话。
她性子豪放,大大咧咧,甚少顾忌,大笑说道:“柳哥哥,你也太过谦了,谁说这词不能夺心的?今早儿我去寻林姐姐,大老远就听见院儿鹦鹉在叫唤——‘如初见’‘如初见’……
我心里好奇,忙跑进去一瞧,就见林姐姐正拿着一张写了那首木兰词的花笺,傻傻的在廊檐底下站着发呆呢!失魂落魄的,可不是被夺了心么!”
“呀!云儿!你再胡说,仔细我撕烂你的嘴!”
林黛玉也在旁边儿瞧柳哥哥和宝姐姐斗嘴,正觉有趣儿好玩儿,本来还好奇湘云会说什么,万料不到竟然是揭自己的短!
登时便恼了,凶巴巴发出威胁,还挥动小拳头,扬的高高的,好似要和湘云手底下见真章。
黛玉本是名门淑女,举止娴雅,从无失礼,结果和柳二郎、尤三姐呆了一段时间,沾染了几分“匪气”,举动变的“嚣张”。
只是湘云说话实在太快太利索,她还没威胁完,湘云早已经说完了。威胁了个寂寞!
湘云所言,也是实情。那日听宝钗念过一遍,黛玉便将之默记在心,回到房中忙默写下来,后来越读越是喜欢,吟哦赏赞不已。不料竟被鹦鹉学了去,又被湘云瞧见,此时还当众说出来,简直活生生气死人了!
湘云耿直豪爽,是女孩子中的“钢铁直男”,出口无状得罪黛玉的事儿,她干了也不止一回两回了,气得大哭也是有的。
这时见黛玉否认,心下不服,昂着脑袋,兀自坚持道:“林姐姐,我说的是实话嘛!喜欢就喜欢,怎么啦?我也挺喜欢这词的!我就不怕!”
“你还说!”
黛玉到底是小女孩,口头威胁无用,气的跺脚,凶悍气势消失,两眼通红湿润,泪水涌溢。
她性子细腻,想的便多——男女间以诗词传情达意,向来有之。自己和柳哥哥虽清清白白,自己年纪也小,这词更非写给自己的。但若传了出去,说自己对柳哥哥写的词痴迷,多不好听呀。再者,这不是将自己和那些风尘女子相提并论么?简直岂有此理!真是又气又委屈,好不心伤。
贾宝玉最喜欢有女孩子的热闹,今儿柳家纳妾,俱是人间绝色,他自然要来观礼,中间还为三女哀叹伤心了好一会儿,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
这时当然也在现场,先见柳二郎受到姐妹们的倾慕推崇,心下酸酸的。待到林妹妹当众落泪,他不禁又急又喜,心都要跳出来——自打从扬州回来,林妹妹就有意疏远自己,这回总能亲近一番,好好照料她了罢!急忙撒腿儿跑了过去,掏出手帕就要给黛玉擦泪。
“不要你管!”
黛玉一挥手,“啪”的一声,打掉那只不请自来的宝二爷尊手,只管泪雨滂沱。
手上生疼,宝玉并不在意,却瞧着那飘然落地的手帕,傻傻的愣住了,目光中尽是不敢置信——举止如此粗鲁,待我如此疏远,这还是我的林妹妹么!
霎时间只觉天地万物全都失了色彩,一片暗淡无光,宝玉心哀若死,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场上忽然生出这等变故,众人一时愕然。
在场女眷中,秦业妻妾、柳芳妻妾等都是外人,瞧个乐呵,不好插嘴。
几位姐妹深知黛玉性子执拗,宝玉更是“混世魔王”,自己可没本事劝解他俩,并不动弹。
涉及宝玉,薛姨妈母女也不敢轻动,说起来这可都是宝钗惹得祸事!
秦可卿正为柳二郎四处留情生气,懒得理会这小儿女间的闹腾。
荣府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今日都没来,能出面的只剩下凤姐和贾母。
贾母当然大急,恨不得立刻将宝玉揽入怀里安抚,可毕竟有外人在场,不能显得对孙子太过宠溺——宝玉的年龄着实不小了,今日行径传了出去会坏名声的!
见贾母看向自己,凤姐自知责无旁贷,也不推辞逃避,忙走过去安抚黛玉和宝玉。
可任她万千好话全都说尽,黛玉依旧垂泪不止,宝玉愈发涕泗横流,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的。
凤姐久不建功,这下贾母可真恼了,心头冒起腾腾怒火,一时难遏。
外孙女和孙侄女闹红了脸,这且罢了,宝贝孙子竟也遭了波及,这可是天下头等大事!
她不觉的错在女孩儿,冷脸怒目,冲柳湘莲喝道:“都是你惹的祸!还不快去哄哄宝玉和你林妹妹!”
“老太太你也太偏心了!这不都是宝妹妹闹的嘛!怎么算到我头上?”
柳湘莲不服气的嘟囔一句,说着便走到林黛玉面前,看都没看宝二爷一眼。
黛玉仍在垂泪哽咽,清泪漫洒,瘦削的身形轻轻颤抖着,显得越发柔弱可怜。
看着眼前啜泣的小姑娘,想她此时必定伤心,柳湘莲心里怜惜,却知劝是劝不好的。
于是咳嗽一声,板起脸,冷声轻喝:“玉儿,你本事越发厉害了!当众哭鼻子,真是好大的长进!待会儿我就去写信,快马加鞭,数日便可送到扬州。好让林姨父他老人家也知道自家玉儿的能耐!”
“不准你告诉爹爹!”
黛玉正等着他说好话儿来安慰自己呢,岂料一张口就说要把她哭鼻子的事儿告诉父亲!真真是又气又急又恼,立刻瞪着莹润双眸,努力作出“凶巴巴”模样,出口威胁,娇俏小脸儿上全是闪光泪花,带着一丝“惊惧”之色。
“那好。你不哭,我便不说,如何?”
柳湘莲语气稍稍和缓,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开始谈条件。
黛玉毫不迟疑的接过手帕,快速麻利的擦了泪,又使劲儿丢还给柳二郎,还瞪他一眼。
瞧她一副心里不服、气喘呼呼的模样,柳湘莲剑眉一扬,张口轻“咦”一声,叹气道:“玉儿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对兄长全无礼数,看来我还得给林姨父写信说说!”
“你还要写信!”
黛玉顿时慌了,她可不觉得写信告状这等小人行径柳二郎做不出来,要是父亲知道了,岂不生气?又岂不为自己担心?
知道和他硬顶没用,黛玉心思一转,忙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赔笑道:“柳哥哥!玉儿再也不敢了!你就别写信了,爹爹很忙的,好不好嘛!”
说着,纤柔小手儿拉住柳湘莲的衣袖来回摆动,撒起娇来,软语相求。
见她转变如此之速,柳湘莲暗叹,果然是个鬼精灵!
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我就暂时不告诉林姨父了!”
黛玉气的银牙暗咬,偏又拿他没法儿,笑的知书达礼、温婉可人:“柳哥哥放心,玉儿再不会胡乱使小性儿了!”
柳二郎寥寥几语就令梨花带雨的林妹妹大雨转晴,众人瞧着有趣,暗叹这还真是一物降物。
呆站在一旁的宝玉早看得傻掉了——她怎么这么听柳二郎的话?果然不是我的林妹妹了!
一时间竟忘了继续流泪。
这时,湘云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妥,林姐姐本就爱使小性儿,自己干嘛非和她闹呢!
便过来拉着黛玉衣袖道歉:“好姐姐,是云儿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黛玉有点儿怕柳二郎,可不怕湘云,甩开她的手,轻哼一声:“云儿!你再敢乱嚼舌,仔细你的皮!”
湘云心里不以为然,却佯作惧怕,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云儿再也不敢的!”
“那便算了,不和你计较!”
瞧见柳二郎盯着自己,黛玉只好接受湘云的道歉。
俩小姐妹拉起手来,彼此都笑了,大人们见了也笑,女孩儿间的小风波化于无形。
薛宝钗知道这乱子是自己惹的,心跳很快,可不敢再提柳二郎的诗词了。
这时见有机可趁,忙去表现,含笑说道:“园子里这么漂亮,都不够玩的,咱们还不快去!我瞧见那池子里的金鱼好大个儿呢!比云儿都大!”
“胡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金鱼!”姐妹们摇头不信。
她们也不想留在这儿,按照往日经验,黛玉还算好劝,宝玉才难缠呢!现在还有“摔玉”的绝招没使出来,说不得还会发作,还是去一边儿玩儿有趣儿,于是便笑呵呵的拉着手去了。
场间小辈,独独剩下宝玉一人,仍旧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呆滞,不知何往。
贾母瞧着心疼,忙走过去搂将他进了怀里,摩挲不停,温言抚慰:“宝玉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儿?要不咱们回家?”
宝玉瞧了老祖宗一眼,靠山终于来了!
顿时泪如雨下,惨然悲戚道:“老祖宗,林妹妹没了!”
“什么没了?你林妹妹不就在那边儿玩儿呢?你想去便去。”
贾母边给宝玉擦泪,边说道。
“老祖宗!林妹妹没了!那个不是林妹妹!”
宝玉满面泪痕,张牙舞爪,绝望大叫,面色扭曲,犹如疯魔一般。
这话陡然一出,可真叫人疑惑且惊悚——林黛玉不是活生生好端端的吗?怎么就不是林妹妹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总不能活见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