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听罢,知她所言非虚。或许这便是凤姐和可卿的不同吧——知道家族面临灭顶之灾,凤姐想的只是保全自己,不惜先从家族身上割肉。而可卿却会费尽心思试图维持家族长存,哪怕那家族堕落不堪,根本不值得!
如此看来,可卿太傻。
可正因这份“傻”,自己选她作为妻子才是最为正确的。
见他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凤姐提高了声音:“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可怜我!只是告诉你,别想白占便宜!就算是胡同儿里掩门的暗娼你也不能白嫖,何况老娘是荣府少奶奶!
从小到大,我还没吃过这等大亏!无论是股子、银钱、田地、铺子,甚至珠宝首饰、书画古董,我都不嫌,你尽管给!我不怕人说闲话。”
将掩门暗娼和自己相提并论,对于凤姐的真性情,柳湘莲也算见识了。他笑道:“你吃亏了?我还累的够呛呢,回去得吃多少肉包子才能恢复体力?”
听了这等厚颜无耻的话,凤姐气的咬牙切齿,正想要揍人,却听他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凤姐好奇。
“倘若有一日你离了贾家,随时可以来寻我,我养你一辈子!”柳湘莲诚意十足道。
养我一辈子?凤姐心神俱震,呆呆出神。
这辈子还没人同她说过这等叫人心安意暖的话,琏二都没有!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张画饼,好看罢了,半分用处也无!
凤姐轻哼冷笑:“柳二爷好大恩德!可我为何放着好好的荣府少奶奶不做,反去给你做贱妾,做外室?你当我傻么!”
“你当然不傻,只是太聪明,太算计,反而看不清。”柳湘莲盯着她,问道:“你以为贾家的问题只是缺钱吗?钱没了可以再赚,便是走投无路来寻我,身为外孙我也得给口吃的。可若失了圣眷,那是会要人命的!”
“失了圣眷?你是说……”凤姐面现惊惧之色,很快又猛的摇头,满是怀疑的质问道:“这怎么可能!贾家故旧遍布军中,我叔父如今也深得重用……”
“是啊,‘贾家故旧,遍布军中’。”柳湘莲重复一遍,幸灾乐祸似的笑道:“若有一日,皇帝想整肃军队,只需拎出贾家,你想,能牵连攀扯多少人?足可一扫而空!贾家无人掌军,柿子正好捡着软的捏!”
柳湘莲满含信心,似在说一件计划好的事,完全不像临时编造的。
凤姐不由紧张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追问道:“二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一定是的!你快告诉姐姐!”
见她半信半疑,惶然不安,柳湘莲叹道:“能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此事五六年内可见分晓,最迟也会在陛下大行前发动。别指望你二叔王子腾,他同样出身勋贵之家,也在扫除之列。皇帝怎么可能真的信任他?现在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对皇帝来说,听话的勋贵才是好勋贵,而最听话的,当然是自己一手提拔的。至于那些腐朽的前朝旧物,早该扫进垃圾堆了!”
王家和贾家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两大根基,凤姐丝毫不敢大意,于是又继续试探。
虽未能问出任何有用消息,但她基本信了柳湘莲的话。不是她轻信,而是这一年柳湘莲展现的过人能力之一便是精确预判。而且,勋贵成色凤姐也是深知的,皇帝为何要清理勋贵,即便她作为妇人也能理解。
以前不甚明白的一些事,比如金陵四大家族为何会渐渐分崩,听罢柳湘莲的解释,她也恍然大悟——原来皇帝竟如此处心积虑的一步步瓦解削弱四大家族,怪不得贾家会沦落成如今模样。
了解了如此“黑幕”,凤姐感到寒意刺骨,毛发悚然。自己总是自以为聪明,无人可及,可是跟皇帝的阴谋算计比起来,又算什么!
或许到了灭门抄家那日,柳二郎真的是自己的退路也未可知……
两人各怀心思,一番深入交谈,总算有了初步结果——凤姐接受柳二郎给出的承诺。
至于今后二人是否再会,如何再会,并没有谈及。
凤姐觉得,他若想了,必然千方百计来寻自己,难不住他。
柳湘莲觉得,琏二和凤姐会渐行渐远,终至于分道扬镳,届时便是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再谈不迟。
……
前面还有不少男女宾客,久久不见他二人,定会派人来寻找。他俩不敢耽搁,兴犹未尽也没心思再战,各自起身收拾。
凤姐坐到梳妆台前,忽然惊呼出声:“没良心的!你这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原来,刚才折腾的太狠,凤姐的妆容全乱了,甚至衣裙都有破损。
贵妇妆容可不是自己能打理的,此时丫鬟不在身边,凤姐犯了愁,不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我来。”柳湘莲走到凤姐身后,接过她手中的发梳。
“这你也行?”凤姐蹙眉,很是怀疑:“秦可卿教你的?”
“别忘了,一年前我还是串戏为生,化妆而已,可是我的吃饭本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今早尤三姐曾在此间打扮,东西都还未来的及收拾。
柳湘莲动作熟稔,梳发、挽髻、描眉、擦粉……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不多时,凤姐的妆容不仅得以恢复,较之往日,竟然更胜一筹。
凤姐暗叹,不想柳二郎竟有这等手艺,要是给自己做丫头就好了。
“你常给秦可卿梳妆?”凤姐觉得心里发酸。
这是以前看到琏二调戏旁的女人才会有的感觉,熟悉至极。
“当然,你没发现她的妆容比你好看么?”柳湘莲笑的很得意。
凤姐心里更加吃味,狠狠啐道:“哼!堂堂男子,也不嫌丢人现眼!有什么可得意的!”
暗思,今日原是想敲柳二郎一笔的,怎么不但没敲到,竟又被他得了手?……
凤姐最终被柳二郎收拾的非常妥帖,须知柳二郎这两日可是独守空房的!
二人动作自然的携手走出房间,在柳湘莲将要打开院门时,方松了手。
下一刻,俩人便呆住了——
开门后,竟见瑞珠呆呆愣愣站在门口,也不向二人行礼问好,也不说话,只哀怨的看着自家姑爷,眸子里蓄满泪水,神色委屈至极。
原来,瑞珠将监视情况向秦可卿汇报之后,可卿总算松了口气。
但凤姐久久不归,又令她生了疑心——以凤姐的为人处事,断然没有将贾母撇在前面用饭,自己逛园子玩儿的道理。
于是派人去前面儿找柳二郎,竟也没寻到,秦可卿立刻派瑞珠再来园中寻人。
然后……
好事被当场撞破,以凤姐的泼辣也不禁脸红。低头寻思,这可怎么办?岂不是要被秦可卿知道?
柳湘莲也有几分尴尬,问瑞珠道:“你怎么在这儿?”
瑞珠罕见的直视着他,神色淡淡的说道:“姑娘让我来寻姑爷和凤奶奶。”
顿了顿,她又明知故问:“姑爷你不是去前院儿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纵然柳湘莲脸皮极厚,此时也不知如何解释遮掩。
“凤姐儿你先去吧。”他对凤姐说道,而后又阴沉着脸对瑞珠喝道:“随我进来!”
“姑爷要做什么?”瑞珠有些害怕,身子发抖。
凤姐不想继续留在此地,丢下一句“处理好”,匆匆走了。
瑞珠呆站着不动,柳湘莲只好走过去扯了她的胳膊便往里拽,“砰”的一声又关了院门。
待走进正堂,他径自坐到椅子上,看着站在眼前、手足无措的瑞珠,板着脸冷声问:“你何时来的?”
“来了,来了一小会儿。”瑞珠低着头,小声的怯怯的说,不敢和柳湘莲对视。
柳湘莲无语——“一小会儿”是多久?要是久些,没准儿什么都听到了!
“等见了可卿,你准备怎么说?”他又问。
“我……”瑞珠迟疑不语,面色纠结。
她不傻,知道撞破了姑爷和凤奶奶的奸情。
一见她这副样子,柳湘莲便知她什么都知道或者猜到了。
难办啊。要是宝珠,说不得还能收买,偏这个瑞珠是个死脑筋。
另一时空,她撞破了贾珍的丑事,在可卿自悬之后,自己也撞柱而亡。
这回面对柳二郎,倒不至于想不开做傻事,可也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
“你也不想你家姑娘伤心落泪吧?”柳湘莲很无耻的问道。
“不想,可是……”她听懂了姑爷的意思,要瞒着姑娘,可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倘若可卿知道此事,一是伤心落泪,二是忧心不已,三是与我斗气,以后肯定没法儿好好过日子了。何必呢?”柳湘莲给她条分缕析。
瑞珠抬起头,大着胆子瞪他一眼——还不是怪你!
“你便说没见到我,或者说,没见到我和凤姐在一起。随便你怎么说好了,不让她怀疑便行。好不好?能不能做道?”柳湘莲逼问。
瑞珠想了想,摇头道:“我瞒不住姑娘,姑爷你知道的,我傻乎乎的。”
柳湘莲闻言一噎,无奈扶额。
“瑞珠傻乎乎的”,这是他私下对可卿说的,怎么就叫她听了去?
总不至于是可卿说的吧?一定是她偷听自己和可卿的墙角了!
“只要你能瞒得住,以后你也进门,如何?”柳湘莲不得不开始利诱且色诱。
以他此世眼光,瑞珠自然不算绝色,可若是放在前世,也要大呼侥幸了。而且做丫头干活多,身体比可卿有料,他也不介意牺牲一下。
不料,瑞珠断然拒绝:“我会瞒着姑娘,但不是为了进门!”
“那是为了什么?”柳湘莲纳闷,自己竟还被嫌弃了。
“姑娘为香菱、尤家姐妹生过闷气,好一阵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唉声叹气,哭个不停。又为平儿生过闷气,也是不吃不喝,眼泪都快流干了。要是她知道姑爷还招惹凤奶奶,气也气疯了,怄也怄死了!”
瑞珠边回忆边诉说往事,越说越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自己也落泪了。
“啊?这……”柳湘莲听罢,一时心神剧震。
他事情比较繁多,经常奔波在外,倒不知可卿在家中是如此情状。想到可卿孤身一人在房间内黯然垂泪,却无人可为她拭泪,安抚一二,柳湘莲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
非要让一个痴情女子变得大度,怎么可能嘛!
不过瑞珠同意隐瞒总是好的,他面上含笑,和颜悦色说道:“瑞珠,我替你家姑娘谢谢你。将来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呸!我不要!不用你管!”
瑞珠一听这话,顿时气的脸色通红,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轻轻啐他一口,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