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麟笑着反问:“京营练兵有何危险?你要知道,那些人原本是想让他去辽东的!辽东大大小小战役不知凡几,每次战殁的都是谁?客军!客将!柳湘莲若去了,不死于敌手,也会死在自己人手上。而今呢?纵然京营练兵失败,最多罢官免职,还能如何?且有消息称,顾克贞一直想着再把他召回户部。将来等陛下手头的银子不够用了,定还会想起此人的好处,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时!”
“那些人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将他赶出户部,岂会甘心?定会阻挠的。”王汝恒并不认同恩师的预测。
“阻挠有何用?陛下认定的事,会听劝么?所以啊,明日便要靠你的奏章,让柳湘莲当廷应下京营整饬方案。届时,他若做的好,得罪勋贵,必死无疑,若做的不好,便是对陛下阴奉阳违,同样难逃一死!解此大患!”
王汝恒总算明白了恩师为何要自己写这份奏疏——这是给柳湘莲指了条死路,还要叫他不得不走!
他疑惑道:“恩师似乎对柳湘莲深怀戒心,是有什么缘故吗?”
张兆麟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收了好处,而且,他也的确有几分自己的考量,沉吟说道:“此人年纪虽轻,却是操莽之辈。他设税卒营,税卒营便只听他一人的,连手持圣旨的安王殿下也敢阻止入营;他设缉私营,缉私营就遍布他的党羽;等他整饬完京营,你以为他不能掌控部分京营了?倘若将来能在疆场上取得一二功绩,陛下赏赐爵位,他便是武勋中坚!你看今日满朝勋贵,哪个不是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谁有此人的眼光和胆气?朽烂无能之辈好对付,这等后起之秀才最需防范啊!”
王汝恒心里大为不服,心说你这想的也太远了,柳湘莲才多大?还什么都没做呢!口中却赞道:“恩师所虑甚是。学生明白了,只有让他按照咱们指的路来走,才会不容于勋贵,出师未捷身先死。”
张兆麟点头道:“不错。咱们现在是驱狼吞虎,先鼓动他去狠杀勋贵气焰,待其遭了报复丢了官,咱们正好可以接手。届时不妨同勋贵做些妥协,对方自然也就接受了,他们也不愿彻底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恩师高明!诚是国之柱石。”王汝恒赞道。
心里却想,恐怕到时不仅是勋贵报复,文官也会背后捅刀!
不过对于柳湘莲,他心里也很看不惯,区区白身,真玷辱了“侍郎”二字!
……
王汝恒带着奏疏告辞离开后,张兆麟依旧在书房内安坐,思考明日柳湘莲会如何应对,是接受还是反对?倘或反对,又该如何继续施压……
“老爷。”忽然响起敲门声,并传来一声呼唤。
“进来。”张兆麟吩咐道,一声“老爷”足够他判断来者是谁了。
房门被推开后,一位略显富态、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张府管家,张蔚然。
随手关上门,他缓步走到桌案前,将一张宣纸拟就的清单递给了张兆麟,低声说道:“老爷,甄家送的田地都已经划转到几位举人公名下。该分给那几位的也送过去了。”
“知道了。”张兆麟淡淡应了一句。
接过清单后他详细看了一遍,重要内容都记在心中,随后将单子在油灯上点着,丢进地上的铜盆里,当场烧成了灰烬,片字不存。
这份清单是特意抄录给他看的,无需保存,真正的账册和契书并不在京都府中。
甄家所送田地是这次柳湘莲被提前召回,并被调离户部的报酬,张兆麟在其中使了大力气。
这些田地没有直接归入张家,而是挂在出身贫寒但获得举人功名的学生名下,以便充分享受朝廷的田赋优免政策。至于“那几位”,都是为“倒柳”出过力的在京官员。
张蔚然恭敬的侍立一旁,身体微躬,目光垂地。
看着清单渐渐燃为灰烬,他忽然感叹道:“都说‘江南四百八十寺,未抵金陵一真佛。’甄家出手,手笔果然不小。”
张兆麟瞧了管家一眼,轻哼了一声,笑道:“这你便错了。出面的虽是甄家,出血的其实是江南士绅,说不得甄家还先吃了一笔!“
“怪不得呢,还是老爷明鉴!”张蔚然拱手恭维道。
“从此事中你可看出什么?”张兆麟又问。
张蔚然皱眉想了想,微微躬身,低声道:“老奴觉得,他们怕了这位柳二郎。”
“怕?”张兆麟听得一愣,随即摇头嗤笑:“他们无法无天惯了,何曾知道‘怕’字怎么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刀不架到脖子上,他们还以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老爷,有些最新的消息您还不知道。”
张兆麟作为管家,也兼着耳目的差事,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都要经他汇总,筛选出重要的报告给张兆麟。
“哦?说说看。”张兆麟也有些好奇,这次甄家出手的确比以往大方爽快多了。
张蔚然道:“消息是刚从南边儿传回的。柳二郎创建缉私营时,封锁严密,内外阻隔,内中是何情形,外人一无所知。短短操练了一个月而已,一群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忽然就变成了号令严明的精锐悍卒,岂不叫人好奇?柳二郎一离开扬州,那帮人便伸手进去,终于探出些详情。结论是——此子蛊惑人心的手段着实了得!”
“蛊惑人心?这还需要他们费力查?不说别的,光是一份《京报》就叫士林徒叹奈何啊!”
张兆麟拍腿说道,当真是又恨又羡,这一年《京报》惹了多少事儿!
张蔚然摇头道:“《京报》虽也蛊惑人心,到底要沽名钓誉,不得不装的道貌岸然,中立公正,不敢逾越底线。缉私营乃封闭受训,大为不同。”
“如何不同?”这下张兆麟真有些好奇了。
张蔚然继续说道:“据说柳二郎对士卒视若手足,待遇优厚,从无克扣,而且对士卒家人也格外照料,送粮送布,端是大方。这且罢了,他还教士卒识字算术,耐心讲说道理,举办‘诉苦’大会,让士卒讲述自家苦难经历,常常是满营士卒抱头痛哭!种种举措令得灶户出身的士卒普遍信了他的鬼话,认为灶户日子贫苦非是天生如此,乃是因受了恶人奸徒的压榨欺凌,唯有将其打倒,方能过上好日子。所以缉私营士卒对所谓的‘压榨者’,如贪官、奸商、恶霸之辈,视若生死仇敌,不仅平时操练用心卖力,每逢办案,人人奋勇争先,真可谓不避斧钺,蹈死不顾!”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练兵之法!”张兆麟惊叹道。心说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擅练兵”是这么回事儿!就是嘴皮子厉害!拿现实利益引诱,这可比白莲教借着神佛之说妖言惑众更胜一筹!
他很是赞同的说道:“怪不得你说他们怕了,此等邪说若流传出去,怕是为祸甚巨!”
张蔚然也点头道:“是啊,柳二郎这套说法,足可推之四海而皆准!天底下的穷人哪个不受压榨?江南佃户辛劳终年,依旧免不了鬻儿卖女。倘若没有地主收取重租,没有税吏敲诈勒索,日子当如何?豪门大户家奴仆女婢成百上千,生死操之人手,时不时就要闹‘奴变’,倘若都认为主家便是压榨者,便该打倒,士绅还有何安宁可言?怕是睡觉都不安稳。越是贫寒之家,越是贫苦之人,越容易受到蛊惑。据说已经有人开始传播这套说辞,所以江南士绅急不可耐的要将他赶回京中。”
张兆麟悚然而惊——倘若这套“理论”被拿去造反,岂不是弥天大祸!
不过他很是不解,说道:“柳湘莲虽说幼年受了家族欺凌,日子艰难,可他到底是国公之孙,身份高贵,怎么可能为泥腿子掏心挖肺?还和他们打成一片?真是咄咄怪事,令人殊为费解!”
张蔚然也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南边儿的人如今视他如洪水猛兽,自己又对付不了,只好像是送瘟神一样将他送走,还是祸祸京城的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看来此子当真留不得!”张兆麟沉默一会,忽然发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