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恒此疏论弊一针见血、除弊有的放矢,诚为老成谋国之论!”
“若行汝恒之策,京营积弊定可一扫而空,声威重振,令宵小胆寒!”
“待京营战力恢复,再度赴辽,足可歼灭奴虏,一雪前耻!”
……
他们说的不错,王汝恒的奏疏思路清晰,既全面分析问题又针对性的提出建议,洋洋洒洒,周祥妥当。倘或真能做到,的确可练出一支雄师来。
可他偏偏没有提及最重要的问题——他想让谁来主持操办?
京营节度使锦乡侯邹文盛吗?
当然不是!邹文盛自己便是勋贵,是既得利益者,他会对自己下手?最愚蠢最乐观的人也不会作此想。
以往的历史也充分证明了,涉及整饬京营,勋贵是完全靠不住的,这才会任用文臣担任“协理戎政”。然而勇于任事、锐意改革的官员往往会被这帮勋贵虐的死去活来,下场凄惨。
后来者以之为戒,不敢稍作变更,因循姑息,敷衍了事,以至“协理戎政”之职被取消,直到永隆帝想任用柳湘莲才特意复设。
柳湘莲感到满满的恶意——这分明是给自己指了条死路,恨不得自己早点儿送死啊!
他还在胡乱感慨,而京营节度使邹文盛早气的肺都快炸了。当着满朝文武,姓王的如此直言不讳,将京营的龌龊扒的一干二净,就差说京营是坨屎了!分明是将京营的面子丢在地下当众踩。
当老子不存在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众文官附议之时,邹文盛也立刻出列,阔步走到御阶前,“嘭”的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之后,满面通红,神情激动,疾声奏道:“臣京营节度使邹文盛,启禀陛下!京营确有些许问题,但断不至于糜烂至此!臣请陛下治王汝恒妄言污蔑之罪!臣忝为京营节度使,京营凡有瑕疵,皆为臣之过,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谢天下!”
说罢,又是“嘭”的一声,一叩到底,额头重重撞到地面金砖上,等候发落。
殿内一时雅雀无声,众朝臣都不说话,永隆帝也沉默,似乎等在什么。
过了一会儿,沉默仍在继续,便有人偷偷扭头望向柳湘莲——他官位高,站在文官前列,又最年轻,倒也容易辨认。
看到顾克贞也给自己使眼色,柳湘莲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该自己登台了。怪不得永隆帝一直没发声,都等着他呢!
柳湘莲心说,诸位还真给面子,也学着先咳嗽一声,抬脚出列,越过众臣,缓步走至御阶下,行礼,坦然奏道:
“臣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柳湘莲,启禀陛下:蒙陛下恩赐半月休沐,臣至今尚未履职。京营是何情状,不得而知,不敢置喙。今日回去,臣便彻查,早日回禀陛下。”
轻描淡写的说完,他便不言语了。
朝堂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迟迟不去履职,已是玩忽懈怠,你竟还好意思拿来作借口!再者,纵然你尚未履职,也不可能对京营的情况一无所知啊,你可是世家子弟,京营的猫腻怎会不知!此等行径,分明是耍赖!
不仅文臣大为不满,纷纷摇头鄙视,就连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邹文盛,也忽然觉得自己真太实诚了——文官上奏骂京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己何必急着辩解呢?
永隆帝早听得眉头大皱,面色阴沉,心下大失所望。
即便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其实他心里很期待柳湘莲会像之前捞钱一样,能够迅速提出有效解决京营痼疾的方案。
孰料,此子竟敢如此推诿敷衍!甚至还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归咎于休沐,简直岂有此理!
永隆帝的情绪变化迅速被朝臣感知到。
文官的本意是驱使柳湘莲和勋贵作法争斗,最好能杀的死去活来,自己好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王汝恒的奏疏等于是给柳湘莲清楚明白的画了条道儿,根本无需他费心去想,上路便可!
至于真要如此操办,效果如何,柳湘莲本人又是死是活,关他们何事!甚至会觉得死了正好!
这时见永隆帝不满,迥异往日百般维护的姿态,正是可趁之机,不禁大受鼓舞。科道言官纷纷出列,喝道:
“臣弹劾柳湘莲玩忽懈怠,不思履职,辜负圣恩!”
“臣弹劾柳湘莲私德败坏,荒淫无耻,日纳三妾,阖城瞠目,物议哗然,非朝廷官员所应为!”
“臣弹劾柳湘莲嗜钱如命,以朝廷三品重臣之尊,掺和商贾贱业,有失大臣体统!”
……
转眼间,朝堂上风向突变,似乎京营整不整饬,如何整饬,全都不再重要,当前之要务,便是诛杀柳湘莲这个罪大恶极之辈!
倘若有不知内情的人在此,骤然听了他们的弹劾,大概会以为活剐了柳湘莲都是应该的。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觉得能弹劾掉柳湘莲,只是此子身无功名,竟然凭借一手向来为他们所鄙视的敛财之术,从白身一跃蹿升至兵部侍郎的高位,分明是在打读书人的脸,能不叫人气愤吗!
众朝臣纷扰不休,好不热闹喧腾。纠仪御史几番呵斥,才终于安静下来。
“柳湘莲,对于众位廷臣所言,你有何话说?”
御座上传来永隆帝淡漠的声音,这次直呼全名,显示他很不高兴。
他的确不高兴。
这一年来,凭借柳湘莲种种“奇思妙想”加“不择手段”,户部和内帑的各大仓房都迅速充裕起来。随着盐课不断增加,可以预见的是,只要不发生大的不利变故,短期内国用充足。
钱袋子丰满起来的永隆帝,尽管没有刻意为之,但他和柳湘莲的君臣蜜月也已悄然结束,对柳湘莲的包容度大为降低。
今日更生出严重不满——当初恩赐休沐不过是权宜之计,避免其卷入朝堂争斗,可等到封赏确定后,他柳湘莲便应尽快履职,谁不知陛下翘首以待?
可他在做什么?继续赖在家中逍遥度日,而且公然纳妾,还一纳纳三个!闹得满城皆知,流言蜚语无数,弹劾他的奏章多达数十封,看的叫人心烦。
这像话吗!
而且,至今他都没上交一份整顿方案来,全不似先前在筹饷司时主动为君分忧、勇于任事。这不是心存怨怼、消极怠工是什么?永隆帝可不相信他完全不了解京营情况。
当然,虽然不满甚至恼怒,永隆帝却也舍不得就此放弃柳湘莲。
顾克贞已向他转述了柳湘莲招安海盗的因由,永隆帝当场震怒——朕为天下主,竟然有人收钱比自己还多?此前可从没人告诉他这等事儿!
人人都只说海上风波险恶,海难多发,简直是死亡之路!
这群自私自利、目无君上的混账!
自此,永隆帝便惦记上了海上年入千万的银子,就等柳湘莲整顿完京营,不管搞得好还是搞得差,赶紧派他去筹建税卒营海上支队,快点儿把银子收起来!朕有重用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命水师去做此事,可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弃了。彼辈若有丝毫忠心可言,事关千万两银子,难道不该早报朝廷知晓?
还有那个海盗关世龙,若真的据岛称霸,战船过千,手下兵卒数万,辖制百姓数十万,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水师和地方官为何不报?恐怕早就吃的肠肥肚圆、同海盗沆瀣一气了!
故此,永隆帝虽然气恼,还是愿意给柳湘莲辩解的机会。
在他发问之后,所有人都等着柳湘莲的回答。
柳湘莲两世为人,论做官资历却远远比不得众朝臣,勾心斗角实非所长。但王汝恒的奏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谁人看不出来?
你们不就想逼着我和勋贵斗么?暂时想不出应对之法,我还不会拖延么!
柳湘莲不急不缓答道:“启禀陛下,刚才众位同僚所言太多,过于嘈杂,臣记得不甚清楚。
若说臣玩忽懈怠,半月休沐之期乃是陛下恩赐,臣何敢辜负圣恩?必须逐日休完,少一日都不行!
至于纳妾,殿内众位同僚家中少于一妻四妾的有几人?臣守身如玉,从不流连烟花之地,家中亦无通房丫头之属,唯此五女而已。窃以为,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实在不能算很多……”
“住口!混账!谁问你小妾了!”
听他胡说八道,永隆帝气的脸红,怒喝道:“只说京营诸弊,你待如何解决?”
柳湘莲唬了一跳的样子,神色紧张,连忙答道:“陛下恕罪!是臣记听岔了。若说京营之弊,臣略有耳闻。不过,臣向来以为,为政之要,首在调查,无调查则无发言之权,否则便言之无物,便是信口雌黄!臣刚刚履职,确需一些时日来了解实情,待有所得,定当及时奏报陛下。”
永隆帝已经瞧出他就是在拖延时间,估计是对协理戎政一职心怀不满,以后想要混日子。这可不行!成败可以不论,但你得用心做事啊!
于是问道:“王卿之奏,诸臣皆赞同,想来所言非虚。你素以‘擅练兵’闻名朝野,倘若执行王卿之策,以为可否革除积弊,令京营恢复战力?”
这什么“素以擅练兵闻名朝野”怎么听怎么假,何况不久前柳湘莲还同永隆帝说过,练兵之要,不单在于如何操练,更在于粮饷、武器等保障是否到位。此时追问不已,分明就是逼迫自己表态。
柳湘莲正色道:“王汝恒之论是否妥当,臣不知,姑且不论。臣既任协理戎政,如何练兵自当听臣决断。陛下如命臣整饬京营,则整饬方案亦当由臣拟定。臣岂敢盲从他人之言?否则陛下何必用臣?请王汝恒担任协理戎政岂不更好!”
他本来不认识这位王大人,刚刚听旁人叫的多了,已知他字汝恒。
“你觉得他行就让他上”,这话说的还真叫人无话可说。永隆帝冷着脸,忍气问道:“既不认同王卿之论,你需多久才可准备好自己的方案?”
“十二团营在籍兵士不下二十万,以臣估计,走访调查、了解详情至少需要一个月。至于如何整顿,臣才智不足,需要更多时间思考筹划。”
“好!就以一月为期,柳湘莲拿出京营整改方案来,务求恢复战力!”
永隆帝断然说道,不容质疑。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同意了柳湘莲的请求,许他一月之期,可柳湘莲说的是调查了解便需一个月,而不是拿出整顿方案!
永隆帝一句话便定下了柳湘莲作为协理戎政的首项任务——整饬京营!
如此果断,一则是他现在手头宽裕,正是整顿京营的最佳时机;二则是他也看出来了,柳湘莲这是心存退意!
整顿盐政得罪的是文官和盐商,只要不失圣宠,对方的报复手段凭借税卒营便能抵挡。可整顿京营不同,得罪的是勋贵甚至满朝权贵。
柳湘莲出身理国公府,岂会不知勋贵的厉害?便是不知,柳家族人也早就手把手的亲自教会他了——想必一辈子难忘!
想退可不成,干的不好是一回事,你不肯干,就是态度问题!必须敲打!
既然永隆帝都这么说了,众朝臣心下不满也无用,只得先收兵,暗记在心,等一个月后再接着找茬。
稍后继续奏议了些事,终于退朝。
柳湘莲觉得朝会这种形式实在低效,很浪费时间。
实际上,在这通信不便的年代,整体而言,朝会上当场处理一些政务,避免扯皮,反倒高效。
而且朝会于维护皇权大有裨益,否则谁都见不着皇帝,死了没死都不知,被人篡位了怎么办?
柳湘莲胡思乱想着出了奉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