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豫闻言,答道:“臣来京城前,母亲已写了封罪己书来,令臣呈于陛下。”他说着,当真从怀中抽出封书信来,捧在手上。孙公公上前接过,拿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抽出信纸扫了两眼,却听李随豫接着道:“母亲说,她自知在孙昊一事上犯了昏聩,未能早些察觉此人狼子野心,由得他把持赤沙沟多年,肆意收购矿山,染指卓家粮号。母亲请求陛下能降罪于她,她本是想亲自入京面圣的,只可惜今年事已高重病在身,担心尚未进京就客死途中,等不到陛下的旨意了。”
天子闻言,眯了眯眼。好一个年事已高重病在身,这姚羲和当真就是个老狐狸。要说孙昊把持赤沙沟多年,这也不是她一个商会会主能管的事,朝廷没有出兵围剿自然是有朝廷的理由。肆意收购矿山的事,虽说与她脱不开干系,却也是户部未曾介入此事。要说染指卓家粮号,那就更与姚羲和无关了。崔佑革了她的职务,又关押了卓红叶,将会主交到了孙昊的手上,才有了这件事。若说追究责任,那也该追究道崔佑身上去。
一个姚羲和,一个李希夷,两人都是一口一个请罪,实则都叫人定不下罪责。
明明是被姚羲和给摆了一道,天子却不急着作『色』,只是盘算着为何姚羲和到了这会儿,还愿意保着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庶子。天子抬手『摸』了『摸』鼻子,依旧觉得那脂粉味刺鼻。他看了会跪伏在地的李随豫,却忽然也想了个明白,如今姚羲和被崔佑闹得交出了会主印,若还不保着李希夷,那天下粮仓不得落到别人手上去。
天子心道,这两人在家里关起门来互掐,出了门倒成了一条心。
他微微一扯嘴角,端了茶杯抿上一口,忽道:“太后月前还同朕提起过你,说是有十多年未见,却还记得当年你在她宫里替她捶背的孝顺事。”
天子提起太后,李随豫淡淡一笑,温言道:“不想太后还惦记着,倒是臣不孝了,多年来不曾进宫看过她。”
不孝,倒是会顺杆往上爬。天子心中腹诽,嘴上却道:“嗯,既然太后惦记你,你便留在京中吧。本是打算在过年的时候召你进京的,没想到出了太子的事,让你提前来了。正好你去太后那里陪陪她,等过了年再回梁州吧。”
天子提起太子,语气淡淡,不见喜怒。
李随豫道:“臣遵旨。”
李随豫自宫里出来,在宫门外候着的却是裴东临和周彬两人。裴东临带了轿子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劝说着周彬,而周彬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眉间锁得死紧,面『色』也十分难看。
裴东临一见李随豫,急忙招了招手,将他拉进的轿中。
轿子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走向了市坊,街上人头攒动,颇为嘈杂。裴东临打帘看了眼四周,放下帘子同李随豫道:“大街上说话安全些,人一多反倒是个掩护。”
李随豫却道:“崔佑寄去京里的信,你让人换成写给北斋一党的了?”
“换了换了,照你吩咐办的,怎么,天子没看到那份信?”裴东临道。
李随豫却道:“总会看到的,不急。倒是你,急着来找我,是出了何事。”
裴东临倒是『露』出了难得的认真,微微想了下措辞,十分小心地说道:“事情不大,却也不小。轿子只能在市坊转一圈,就要送你回客馆,所以我便长话短说了。”
他看了一眼李随豫,手中的一把折扇来回敲了三四下。
“周枫出事了。”
李随豫闻言,神『色』微微一变,看着裴东临。
“暗卫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人也凉了。”
一瞬间,李随豫心头像是被人掐过一般,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想问,却没问,片刻后,才沉声道:“怎么回事,说明白。”
裴东临叹了口气,道:“一剑穿心,伤口窄薄,可见是用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剑,用了极为干脆利落的招式。”
李随豫眉间一动,道:“龙渊剑?”
“只怕是。不过……”
“不过什么?”李随豫急问。
“不过,好在周枫中剑时,苏姑娘似是在他身边,封了他的心脉,喂了他龟息丹,算是勉强保住了一命。说来这事,当真是叫人悬着心。周彬那傻大个差点就把人给埋了,要不是荀『药』师赶了来,周枫就真要冤死了。”裴东临说着,又叹了口气。
李随豫却一把抓住了他,问道:“那她呢?她在哪里?”若不是遇上了棘手的敌人,周枫不会失手,若周枫失手了,千寻如何还能逃脱。
裴东临有些心虚地拍了拍李随豫的手臂,道:“苏姑娘的下落,我已派人去找了。随豫,你也莫太担心了,此时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毕竟我们也没找到苏姑娘的尸首不是?”
裴东临这话刚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了,他“啊”了一声,忙用扇子敲了敲嘴,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苏姑娘既然有法子救下周枫蒙混过关,想必也有法子同那人周旋,此时必然还是活着的。”
李随豫却一拳捶在了轿壁上,轿子随之一颤。他面『色』沉得厉害,却未吭声。
裴东临道:“入了京,便不像梁州那般来去自由了。你放心,苏姑娘我一定替你找回来。只不过……”
李随豫抬头,等着裴东临说下去。
“只不过,怕是已有人知道了她身上的秘密。随豫,你莫责怪我无情,若是苏姑娘落到了那几位皇子的手上,只怕是留不得了。”
李随豫看了裴东临一会儿,忽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清明。他冷冷道:“她此生只会为我所有。去将人找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
……
裴东临将李随豫送回了客馆,留下周彬守在他身旁。待回到厢房后,却听门外的客馆守卫称,有个叫作小伍的从人来找梁侯。
李随豫自回来后便面『色』阴沉得厉害,也不同人说话,守卫以为他是在天子那里挨了骂,见他迟迟不做反应,便有些尴尬地说道:“那小人便去将人打发了。”
“让他进来吧。”李随豫忽道。
不多久,小伍果然来了。他是赵清商身边的人,晋王世子也是个麻烦的身份。按说小伍不该来客馆见李随豫的,此时却是大喇喇地提了个食盒来求见。等进了屋里,也不关门,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小人见过梁侯。”
他这恭敬的模样,同梁州时的傲慢截然不同。
李随豫不知赵清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些疏离地问道:“我与晋王世子素无往来,他让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小伍向他磕了个头,嗓音尖细地说道:“我家主子说,梁侯殿下在梁州时收留了他几日养病,给了几日的餐饭和汤『药』,他心中感念,却也不爱多欠人情。因此让小人来给梁侯磕个头,顺便奉上一碗腊八粥,算是还个人情了。”
这话说得好生古怪,却正是赵清商的脾气。不爱欠人情,说还就还。你给他几口饭吃,他便也还你几口饭吃。还有,据说赵清商这人命里带煞,京中但凡有些脑子的权贵都不会与他结交,却也并不敢去给他脸『色』看。今日他大张旗鼓地送了碗腊八粥来,京中权贵们要是得了这个消息,该当不会再趁着梁侯失宠就来踩上一脚,以免惹怒了赵清商。这样一碗腊八粥,却是送出名堂来了。
赵清商的脾气确实古怪,却是李随豫再熟悉不过的。他自那食盒中端了腊八粥来,当着小伍的面喝了一口,道:“不想忙忙碌碌的,竟是到了他的生辰,过了生辰便该行加冠礼,承王爵了吧。”
小伍忙道:“正是。”
“替我谢过他的腊八粥,我这里也没什么回礼,只能致意了,待到加冠礼后再给他一并补上吧。”李随豫这话也说得随『性』,按说他既然记得赵清商是腊八节的生辰,就不该说句话就让人打发了,怎么说他也是个侯爵身份。
小伍见他如此怠慢,心里不悦,口上却是规规矩矩地应了。应了之后却不走,只抬头偷眼看着厢房中。
李随豫见了,问道:“怎么,还有事?”
小伍忙道:“主子说了,腊八粥有两碗,还有一碗是给苏姑娘的。她若是在,便请她去府上坐坐。”
李随豫手上一顿,缓缓放下了碗,起身走到了窗前。他沉默了片刻,道:“阿寻没随我来京中,让晋王世子失望了。”
小伍不明所以地看了李随豫一眼,磕了个头退出了厢房。
李随豫转头看着食盒中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雾气氤氲袅袅而上。良久,他才缓缓叹出口气来,道:“阿寻,腊八已至,却不知你能否喝上这样一碗热粥。”
……
就在此时,此刻,千寻却自噩梦中醒来,湿了一身的衣衫。她一抬手,便牵动了镣铐上的铁链,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马车尚自跑在路途上,上上下下颠簸得厉害。
野道上再次下起了雪,将寒意自帘布的缝隙间透入。千寻勉强自软塌件支起身子,却见马车的小几上正摆了碗冒着热气的腊八粥。宋南陵将她扶了起来,将那碗粥端至她手上,面上带了些难得的悦『色』,道:“腊八,你的生辰。从前都是要喝上这样一碗粥的,今年我也给你备上了。”
千寻端着那碗粥,却觉得脑中撕裂般的疼,不该有的记忆一闪而过,一张介于李随豫和宋南陵之间的脸刺入她的脑海,疼得她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手中一抖,瓷碗翻落,浓稠的腊八粥洒了一地。千寻抱头摔回了软塌上,死死闭着眼,任由宋南陵不断唤着她的名字,却渐渐沉入了无意识中。腊八粥的香气氤氲在了车厢中,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深渊之中,她已分不清那叫做星河的人,到底是眼前的宋南陵,还是那个早已缠绵入她心间,让她辗转思念的李随豫。
马车外,折竹雪重,寒窗遗梦,梁州已远。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梁州卷终于结尾了。
上一章被我修过一次,增加了周枫的伏笔,如果是更新当天买了3200字的小伙伴,可能没看到,很抱歉。
接下来是京城卷,容我休息一个月,下个月回来更新。大纲什么的都还没有呢……
这周加班多,所以到了这会儿才来更新,抱歉抱歉。
好啦,朋友们,祝大家诸事顺利,过个美好的春天~
(喜欢谁可以跟我讲,我给那个人偷偷哦加戏,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