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久冬深, 地冷天寒。
连下了多日的雪竟在入夜后止住了, 朔风一吹,倒是『露』出了天际的一轮月。
月不圆, 却明亮的很, 照在京畿郊外的雪道上, 银线勾勒出了半截起伏的丘陵。那丘陵不算巍峨, 只是道余脉的末梢横亘在一片平原上,过去了便是京畿的境内,出来了就算是临川的地盘。
此刻, 那狭长而笔直的雪道上跑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灰扑扑的外漆面车厢, 挂着两匹普通的黑马, 飞也似地向着京畿的方向狂奔。车跑得快了,难免不太稳, 颠颠儿地将那厚重的毡『毛』门帘掀开了一个角,冷风立刻灌了进去, 将那帘布口子扯成了个大洞,『露』出里头微微晃动的橘红『色』烛光来。
车厢里, 有人闷闷地咳嗽,小几上一只瓷碗恰巧震到了桌边,借着最后一颠儿蹦到了地上,一声脆响后摔成了几瓣。
宋南陵本是靠在角落里假寐的,这一声脆响另他睁开了眼,一把将那被风吹开的口子重新拉上, 压了个严实,又回身弯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省得榻上那人一会儿割破了手脚。
软塌上那人整个瑟缩在了厚厚的棉被中,也不知是不是清醒的,被风吹了便躲在里头咳嗽,身子也给缩成了一道弯。只棉被底下还耷拉着截铁链子,随着那人咳嗽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宋南陵坐了过去,将棉被向下扯开些『露』出那人的口鼻,正要说些什么,指尖却触到了那人脸上的肌肤。一瞬间宋南陵像是叫烙铁给烫了一下,指腹下的那人竟又起了高烧。
宋南陵一手托了那人的后颈,一手抚上面颊,蹙眉唤道:“阿月,醒醒,醒醒!”
千寻一头散『乱』的发遮了她半张脸,另半张『露』在外边的却带着病态的殷红,两眼紧闭,气息似有若无的。
外头赶车的车夫原本也有些瞌睡,这会儿倒是清醒了,隔着门帘问道:“主子,无事吧?”
这车夫的嗓音倒是清脆,还是个小姑娘,咬字甚是利落,是个训练有素的。
“阿玖,还多久能到京城?”宋南陵问道。
“进京城怕是还要半日的路程,只怕马不停蹄地跑也得等到太阳升上头才行。主子要是买『药』,入了京畿一样有『药』铺。”阿玖答道。
宋南陵却道:“连着烧了三日,寻常『药』方已不管用了。”
阿玖想了想,道:“姑娘自己不就是神医?问问姑娘要吃什么『药』,阿玖连夜找来便是了。”
阿玖说着,便打算动身。以她的轻身功夫,就近找家『药』铺偷些『药』材出来,再火速赶上马车,兴许天不亮的时候,便能让人喝上『药』了。
阿玖说得轻巧,宋南陵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是他非要将人绑在身边的,可才几天的功夫,就让她病成了这样,人都醒不来,哪里还能让她自救呢?
宋南陵『摸』了会儿千寻的脉搏,却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指间几次都碰到了那圈冰冷的铐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打算替她摘了。这人太会跑了,只要稍不留神,她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抓也抓不住,叫也叫不回来,她这会儿已经将他彻底忘了个干净。
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已化作了锥心刺痛,每当宋南陵期盼着她能记起自己时,又突然害怕她真的想起来。他怕她想起七年前的千丈崖,还有那句“恩怨两清,此生不复相见”。
“哪里是这么容易算清的。”宋南陵心道,恩恩怨怨纠缠得越多,越该将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已经分不清,当初到底是为了利用她才在黑匣山里守了她大半个月,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轻轻『揉』着她的手腕,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一处让铁铐铬出了块青紫的淤痕,直到搓红了才替她将袖子拉上。
合上的一瞬间,一道血『色』红线在那泛红的皮肤底下闪过。
宋南陵一惊,急忙将她的袖子翻开,仔细看着她腕间的皮肤,可哪有什么红线?
又魔怔了,宋南陵心道。
外头的阿玖见里边迟迟没了答复,只好说道:“主子,若是不让阿玖去找『药』,那等入了京城也是一样的。殿下那儿不是允了说,拨个御医来给您瞧肺病么?刚好能替姑娘也瞧瞧。”
“他倒还记得我有肺病。”宋南陵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替千寻拨开脸上的发。几个月前在燕子坞上,若非她来,他的肺病也好不了,那都是练功落下的病根。只是没想到世界竟这么小,兜兜转转地,涵渊谷的苏神医竟成了那个他以为早已死了的阿月。回想起那时二人见面,就在拘月楼中。“拘月”,那番心思恐怕今生无人会懂了。
宋南陵仔细端详了会儿她那张戴了□□的脸,脑海中回想的却是另一张脸,一张在高裕侯府上惊得他险些失手的脸。
“晋王世子……”宋南陵微微一蹙眉,心道,世上竟会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这真是巧合么?
阿玖挥鞭打马,车厢一阵颠簸,突然,车外马匹一阵嘶叫,车厢剧烈晃动,向前不知撞上了什么,整个侧翻出去。
宋南陵抱着千寻飞掠而出,落在雪地上。他戒备看着四周,却并未见到敌袭。
再看马车时,原来是轮子卡在了一处凸起的桩子上,那桩子盖了白雪,马匹没瞧见,却卡进了车轴的内槽。这一卡,车便动不了,马却还拉着车,双方一较劲,马匹就在雪地上打滑摔倒了,连带着车也一起倾倒。
阿玖见宋南陵出来了,颇有些心虚,低了头去扶马。宋南陵却看着侧翻的车厢,只见那车轴底下裂开了几道缝,轮子歪折像是要脱落。
“车轴断了。”
阿玖抬头急忙看去,却立刻想起方才说话的不是宋南陵。
千寻微微掀开半边眼帘,有气无力地哼了声,随即闷闷地咳嗽起来。宋南陵没想到竟将她给惊醒了,忙替她裹紧了棉被,却听她边咳边道:“宋南陵,你怎么带着我往北边走,这鬼天气是要冻死我么!”
她才说了一句便有些喘,鼻子被冻得通红,半阖的眼眸被冻出了些润泽的泪。宋南陵抱着她,自然也发觉她身上抖得厉害。他没想到她这样怕冷,侧过身挡住了风头,温言安抚道:“待回到车里,我给你烧暖炉。”
千寻见他没反驳,立刻猜到他是要去哪儿了,他们从临川出发北上,三天里能到的也只有京城了。千寻记得随豫应当也是进京了,宋南陵就这样带着她往京城去,就不怕被随豫的耳目知晓么?抑或是宋南陵还有别的打算?
阿玖查了车轴,发现确实是断了,转头向着宋南陵道:“主子,车真是不能走了,马却还是好的。要不骑马赶路,还能比坐车快一些。”
骑马自然是快的,可天气不合适,千寻吹不得风,才出来一会儿的功夫,她已咳得能将肺都呕出来。
宋南陵向阿玖道:“去看看前后还有别的人在赶路么?要是有人赶车来,就去拦下。”
阿玖闻言却撇了撇嘴,道:“为了掩人耳目,特意走了这条偏僻的道,一路上我都看着,根本没有人。”
宋南陵微微一抬眼,那边阿玖便已缩了脖子跑开了,向着后方的雪路一直走到了看不见人影。宋南陵抱着千寻来到翻到的车厢旁,将她放在横木上,一弯腰从车里边拣出个暖炉来塞进她棉被中,又替她将棉被裹了个严实。
千寻身上没力气,自己一个人在横木上坐不住,软泥似的就往雪地上倒,被宋南陵扶了一把靠向他怀中。千寻苦笑道:“宋南陵,这样不成,你还是将我放了吧。”
宋南陵闻言,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怕我传信给随豫,说是你盗走了龙渊剑?”千寻嘲讽地笑了声,道:“那便一刀砍了我,给个痛快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