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 大寒, 冬雨。
雨从夜半就开始了,伴着阵阵闷雷, 将整个皇城清洗了一遍。
李随豫自尚阳门出来的时候, 还带着隔夜的宿醉, 因此步伐虚浮了一些, 即便是有未央宫的小太监一路扶着,也还是一个不小心与匆忙进宫的崔佑撞了个正着。
崔佑如今晋了大理寺少卿,是天子面前正当红的人, 未央宫的小太监自然认得他, 眼明手快地就将人给扶住了, 嗓音尖细地叫了声“崔大人仔细摔着了”。
这倒也有意思, 这小太监是跟着梁侯出来的,相撞时两人都吃着了力, 他一手一个都给扶稳了,开口关照的却是崔大人这个外官, 反倒是有了侯爵的李希夷显得不那么金贵。在场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端倪来,倒是崔佑见了李随豫, 立刻扯了点笑来向他行礼。
“见过梁侯,真是下官冲撞了,还请恕罪则个。”
李随豫笑着摆摆手,道:“不冲撞,不冲撞。”说着,他那条被小太监扶着的手臂轻轻一动, 反搭上了那人的肩头拍了两拍,道:“有劳了,送到这里便好。”
小太监本是有意抬举崔佑的,可偏偏崔佑对李希夷很是客气又十分守礼,倒显得他里外不是人了。再留下去也是尴尬,好在李希夷笑得和气,似乎浑然未上心,袖子底下还塞了颗金珠子来算是对他引路的打赏。小太监谢了赏告退,临走前多看了崔佑两眼,心想这般不圆滑的人竟也能成圣前的红人,怕是也不会长久。
崔佑并不晓得那太监的皮里阳秋,他对李随豫客气,是因为在出梁州时,李随豫派了个护卫一路将他护送到了京城。要知道他在梁州时,可没少刁难这高裕侯府,李随豫如此不计前嫌施以援手,确实叫他不得不另眼相看,因此感激救命之恩的同时,多少还有些欣赏在里头。
李随豫打发走了小太监,转头向着崔佑拱了拱手,道:“崔大人行『色』匆匆,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崔佑微微一愣,没想到李随豫开口说的是这个。
“大人若是不方便,就当我没问过吧。大人且去忙吧,我先告辞了。”李随豫见崔佑面『露』难『色』,也不坚持,再次拱了拱手打算要走。
却听崔佑叹了口气,道:“梁侯留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下官得了圣上的诏令赶来,还不知发生了何等事,只是隐约听闻北林苑出了事,今早还听家中仆从说,昨夜北林苑的方向起了场大火,赶夜的路人远远就瞧见了冲天的黑烟。”
李随豫目光一闪,道:“北林苑?晋王冬猎不就是这两天的事?”
“可不是,整个京城的世家子弟该去的都去了,这把火烧起来便不是什么小事。说起来,梁侯怎么没去北林苑散散心?”崔佑说到这儿自觉失言,忙找补道,“啊,没去才是万幸。”
李随豫笑道:“这倒要多谢太后她老人家了。”
李随豫说了一半,崔佑心领神会。高裕侯府遭忌这么多年还能屹立不倒,便是太后垂青的缘故了,京里传言太后要将侄女清和郡主许配给梁侯,如今看来,好事应当近了。
“不耽误大人进宫了,”李随豫整了整衣袖道,“虽说李某在京中不过是个陪客,大人若是得空想找人喝一杯,李某必当扫榻以待,告辞。”
“一定一定,梁侯慢走。”
崔佑拱手目送李随豫出了尚阳门,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李随豫明里说的是请他喝酒,言下之意是想结交,尤其是在崔佑即将沾上北林苑大火案之际,这样的邀约倒像是在向他伸出援手,若是案子上需要帮助的,可以去找他帮忙。李随豫说自己只是京中陪客,崔佑觉得这话只是自谦,见过了梁州的阵仗,还有周彬那样的高手护卫,梁侯是真纨绔还是装聋作哑求自保,这都一目了然了。这人不惜撕开伪装将自己的势力摆到崔佑面前来,又丝毫没有拉拢的意思,这对不结党、始终凭着政绩晋升的崔佑而言,真是相当真诚了。
相当真诚的李随豫走出尚阳门,见到的却是一早就候在此处的裴东临。
裴东临的神『色』较之崔佑还要急切许多,李随豫这才现身,就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车,随即车夫一扬鞭,风风火火地就在尚阳大街上跑了起来。
“出事了!”这是裴东临说的第一句话。
“北林苑起了火,整片黑枞林都被烧秃了,死了个谢家三郎,晋王被牵扯进去了。”
裴东临边说,手里的折扇不断敲打着掌心。偏偏李随豫听了,眉『毛』都没动一下。
裴东临催促道:“你倒是给句话,你进宫去两天了,我这儿一点消息都传不进去,北林苑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李随豫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一手『揉』着太阳『穴』,宿醉的头疼袭来,加上马车颠簸,让他莫名觉得有些胸闷。可裴东临倒好,上了车连口茶都没给他备着。
“他既然敢动黑枞林,我们又去急什么?狩奴那事我也同他说过,不该急在这一时,可他去了趟冬猎就将这事抖了出来,何曾想过是不是会『乱』了我们的局。”
裴东临简直要跳脚,道:“所以我才匆匆忙忙地赶来找你,黑枞林这事我们埋了线的,年后才动手,现在岂不是『乱』套了!”
李随豫面不改『色』道:“『乱』了也好。”说完顿了顿,又补了句,“裴东临,我头疼,你且消停些。” 接着他便真的闭目养神起来,当真是一点不着急。
“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还真是一点不领情!”
裴东临说完这话,又觉得哪儿不对,李随豫要是皇帝,自己不就是那个太监么,怎地骂人还损了自个儿,亏大发了!越想越生气,他忽计上心头,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道:“我说小梁侯,以往还当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么出了梁州地界就不灵了?黑枞林这事你还真是冤枉了晋王,作妖的另有其人,他不过是受了牵连。”
裴东临说罢,等着李随豫来辩,哪知他根本就睡着了,根本没答话。裴东临使坏,自小几上抓了个装松香的锦囊往他脸上丢去,袋口松松垮垮地系着,若是砸中了李随豫,必然是要洒他一脸粉末的。
锦囊到了李随豫跟前,却被他一抬手接住了。
李随豫也不睁眼,将锦囊丢回小几上,带了些鼻音问道:“何以见得?”
裴东临心道,就知道你不服输。口上却故作神秘道:“昨夜晋王身边那个叫作小伍的来过,传了晋王几句话。”
这话终于让李随豫起了些兴趣,他问道:“小伍来过?你在客馆见的他?”
裴东临沾沾自喜道:“哪能啊!客馆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他冒冒失失的撞进来,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地见他。我找了个生面孔去将他打发了,等他快出城的时候再截了他。那孩子说,黑枞林的事还有旁人在算计,晋王这次真是不巧受了牵连,因身边没带什么人,这才想要请你出手救个人。”
听到此处,李随豫微微睁开眼,道:“救什么人?”
裴东临一手撑在膝头,歪头看着李随豫,神情瞬间高深莫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