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商再次见到谢琰的时候, 多少还是吃了一惊的。
这个人整条胳膊都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 黄『色』的浓水混着血水从上臂一直往下淌着,即便是洒了『药』粉也依旧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烧焦的衣袖被人剪开了耷拉在他腰上, 手臂整条□□着, 朝外的一侧恰好是灼烧得最为严重的, 以至于赵清商乍一看去还以为他的整条臂膀都给烧烂了。
帐子里坐着四皇子赵湛和七皇子赵溶皆是面『色』不佳, 想是因为气味难闻将二位熏着了,可碍于三皇子赵沛还在,便勉强陪着坐了。
赵沛此时的面『色』也没见得好到哪儿去, 他微微垂了眼看着他手上握着的一支短箭出神。那支短箭刚巧赵清商也认得,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箭身上刻着个“晋”字, 正是他袖弩的佩箭。
良久, 赵沛再次开口道:“这么说,『射』在谢焕之心口的短箭, 确实是你晋王之物了?”
“是。”赵清商淡淡道,他将冰凉的掌心熨帖在了温热的手炉上, 手炉是出门前小伍塞到他手中的。天寒地冻,仅仅是从他的营帐走到谢琰营帐, 就榨取了他身上的每一分热度,立在谢琰帐中时,赵清商已经冻得眉『毛』都结了霜。
赵沛目光沉沉地看向赵清商,似乎在期冀他为自己多辩上两句,可除了那一个字,再无后文了。赵沛握箭的手微微收紧了, 又从一旁的托盘里拈出条断成了两截的袖带,向着赵清商面前一抛,道:“这也是你的东西?”
赵清商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袖带,这东西他也颇为熟悉,上面不仅绣着个“晋”字,还是白日里驹三戴在臂膀上的那条。
“是。”赵清商语调不变道:“却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了这根袖带?”
赵沛这一下是真的被触怒了,他站起身来到赵清商的面前,指着谢琰整条被烧得溃烂的臂膀道:“何处得来的?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这本该是北林苑派发于众人的通行令,你府上护卫驹三有一条。谢琰在黑枞林中遭遇伏击,伏击之人与他交手时掉落了这根袖带,这你要怎么说?”
“哦?居然是谢统领捡来的么?”
谢琰冷着脸,也硬生生答了句“是的”。
赵清商笑道:“那倒挺有意思,敢问三殿下,自林中带回的那些尸体身上,不知可有搜出些什么来?”
“不曾。”赵沛说着,看向赵溶和赵湛二人。
赵溶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答道:“确实不曾搜到什么,四哥也可以作证,我这刚把人带回来,就好巧不巧地碰上四哥来找我,我手下人做事的时候他也瞧着呢。”
赵湛微微一点头,却并不多言语。
赵溶却斜眼看着他一笑,道:“要我说,若真是杀手,只怕身上也不至于带上让人认出身份的东西,不过晋王殿下方才说,这些杀手乃是什么狩奴?却不知这话又怎么说?”
赵清商闻言目光一闪,多看了赵溶两眼,随即淡淡一笑道:“无话可说。”
所谓的无话可说,实则是多说无益。赵清商此时已再明白不过,这些尸体到底是狩奴还是杀手,空口无凭根本说不清楚。
赵沛皱了眉道:“这么说,谢统领的每一句指控都是真的了?你不单单杀了谢家三郎,更将我朝廷重臣禁军统领带入黑枞林,假借寻找谢焕之之名,暗中埋伏杀手对他兄弟二人痛下毒手。谢琰侥幸逃脱后,你一边命驹三诬告谢琰豢养狩奴,将我等骗去黑枞林,令众人误以为是你遭了贼人追杀,一边命杀手焚毁树林,打算将谢琰活活烧死以除后患,是与不是?”
赵清商看着赵沛,竟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场面今日经历了两回,回回都是如此,凭借只言片语,就有人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先前那个是姚昱,现在睁眼说瞎话的却是谢琰,姚谢二族的子弟当真是不可小觑。
他一转头看向谢琰,道:“统领大人,先前当真是我小瞧你了。”
谢琰别开脸并不看他,赵沛却怒道:“你且答我是与不是!”
赵清商轻笑一声,并无畏惧,道:“这故事倒是编的圆通,不过三殿下,却不知我有何缘由不惜脏了自己的手,非要置谢统领兄弟二人于死地不可?”
“这么说,你不认?”赵沛道。
赵清商但笑不语,倒是一旁四皇子赵湛皱了皱眉,道:“这话可就说的没意思了,在座的谁不知道十年前你同谢琰的那些过节,当年若不是他,你和梁侯李希夷便也不会被困黑枞林一天一夜。若说你对谢琰心中无恨,只怕无人会信吧?”
赵清商却依旧看着谢琰,道:“可当时,谢统领不曾认过此事。陛下也说了,我与李希夷不过是顽皮误闯了禁林,吃些苦头长点记『性』,怨不得旁人。总不至于隔了十年,谢统领忽然打算认了当年的事?”
谢琰转过头来看向赵清商,眼底一片青黑,眼白充血,他似是被赵清商的话激怒,挣扎着要从榻上下来,赵沛见了急忙转身将他按回了榻上。只听谢琰哑声道:“便是认了又如何,焕之何其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你又何必要祸及他?!”
这边正闹着,七皇子赵溶却断了茶杯一沏,道:“我说诸位,差不多就行了。”
赵溶说着,再次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中满是倦意,道:“十年前的旧事早已盖棺定论,又何必拿来推敲,就算是谢统领今日认了当年的事,还能闹到父皇面前去翻案不成?”
谢琰气得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敷了『药』的创口被他挣裂,血水再次淌了下来,他咬着牙道:“翻与不翻都没差,谁杀的焕之,我要他血债血偿。”
谢琰说这话时,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透着十足的狠劲。赵清商冷眼瞧着他,视线撞上谢焕之的瞬间,又多了两分嘲讽。却不料谢琰看向他时,神『色』虽带着狠厉的劲头,眼睛里的情绪却要复杂得多,说到“血债血偿”时,那恨意真真切切的,可他两眼聚焦到赵清商脸上时,恨意似乎又消退成了说不尽道不明的东西。
他说完了话,也疼得有些脱力,嘴唇微微颤抖着,两眼始终黏着赵清商的视线,以至于一瞬间赵清商甚至觉得谢琰是在央求自己什么。
这就有意思了,赵清商虽不指望谢琰会感念自己在黑枞林里的救命之恩,却也万万没想到这人会在此时此刻反咬一口诬告他是杀害谢焕之的凶手,这本该是桩忘恩负义的肮脏事,偏偏谢琰这会儿的态度耐人寻味了起来。
谢琰的脸很快就被赵沛挡在了身后,赵沛冷着脸替他重新上了『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
赵清商正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就听一传令官在帐外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