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叔猛地扑了过来:“这不可能!就算那人是骗子,屋子也不可能是假的!我去过那宅子,家俱陈设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还有丫头家丁!他把房契给我的时候,还有顺天府的衙差作证呢!”
胡飞遗憾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房主买那宅子并不是为了自住,一向是赁给进京的官或富商住的,租给那骗子几个月,房钱还没清呢。至于那衙差,我也道顺天府问过了,却是几个月前就因玩忽职守被撵走的人,想来是那骗子雇来哄大叔的,如今也已搬离了原本的住处,找不到人了。”
程大叔眼珠子一转,捻了捻胡须:“既是做熟了的,那房主怎看不出骗子的真面目?必是两厢勾结了来哄人银子!都是他把宅子租给骗子,我才会上当受骗!不行,我要上衙门告状,要他赔我银子!”
胡飞淡淡的提醒一句:“说来也巧,那房主正是顺天府许师爷的亲家,骗子欠了他几个月租金,他正要寻人晦气呢,许师爷出面请府尹大人签了海捕文书,想来已经发下去了。”
看着程大叔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胡飞抿了抿唇,转向石掌柜:“这院子刚刚转了手,所幸买主还未打点行李预备搬进来,我求相熟的差役代为说项,他已经答应卖回给原主,只是价钱比卖价要高两成,总计九十八两整。”
程大叔听了,顿时瞪大了眼:“哪有这个道理?!我要拿回被人骗去的房产,还要花高价?!我哪里有这个闲钱?!衙门本该直接判还给我才是!”
胡飞没理他,只看石掌柜,后者点头道:“劳驾胡小哥了,今儿真多亏了你,回头就去我那里领银子,尽快给人送过去。”胡飞点头,程大叔则立刻换了张脸:“哎呀,兄弟,你真是雪中送炭哪!我还以为如今世态炎凉,人人眼里都只有银子,却忘了,亲人到底还是亲人哪!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的!”还一脸感到地拍上妻弟的肩。
程大娘冷笑着一把掀开他,趾高气扬地道:“与你不相干!这宅子买回来,房契上写的便是我的名儿!你不是要休我么?他是我兄弟,几时成了你的亲人?!”
程大叔脸色一下变了,先是涨红,红了又黑,黑了又白,白了又青,变了几轮,才勉强挤出一个谄笑:“娘子说的什么话?咱们自然是一家人,那休不休的不过是玩笑,你怎么当真了?就算我一时糊涂,你恼了我,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你也别跟我计较才是呀?”
“我呸!”程大娘瞪起一对圆眼,“你也有脸说儿子?!前儿苏伊被你打得可怜,那时你怎么不念着他是你儿子了?!你眼里就只有那只狐狸精,被人榨干了,一文钱不剩,倒厚着脸皮跑回来说我们是一家人?你真不是个东西!”说着说着,便悲从中来,哽咽道:“老娘自打嫁进你家,侍奉公婆,打理家务,又替你生了两个儿子,哪一样做得不好?老娘没日没夜地替人做针线,几年都没给自己添过新衣裳,千省万省,好不容易积攒起上千两的家业,还没享过一天福呢,你就因为那贱人说了几句风凉话,嚷嚷着要休妻,我怎的这么命苦呀?居然嫁给了你这么个东西!”一时伤心太过,便索性坐倒在台阶上大哭。
院外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都在说程大叔果然不是个东西,他听了又羞又恼,忍不住斥道:“你这婆娘,还不住嘴?!我让你一分,你还嚣张起来了?天底下哪里有做妻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数落丈夫的道理?!”
程大娘听了也恼了,顾不上伤心,便站起身叉腰大骂:“怎么?觉得我的话难听?那就给我滚出去!你不是要休妻么?你不是说我不该霸占你的家财么?!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这是我兄弟给我买的院子,我和我儿子住着,跟你没关系,难不成你没谋成别人的银子,就来打我兄弟的主意了?!是了,你本就打过他主意,只不过我兄弟认清了你的真面目,没上当而已,不甘心是不是?要来硬的是不是?你挽什么袖子?伸什么拳头?你想打人吗?!”她敞开了嗓子大嚷:“杀人了——”立刻被程大叔捂住嘴,她使劲一咬,痛得程大叔哇哇乱叫,抱着手掌跳开去,她还不解恨,回头抄起一把扫帚,便往他身上揍:“打呀,你打呀!老娘要是再任你欺负,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程大叔虽然知道妻子性情暴躁,却从来都享受惯她的温柔小意,就算是这段时间闹翻了,也顶多是被骂几句,哪里料到会遭受如此暴力对待?于是他被她打得满院子乱窜,不停地喊痛,院外的人看了都觉得好笑,石掌柜从方才起就一直心急,却被胡飞拉住了,如今看着姐姐终于发泄出来,暗暗叹息一声,到底没再插手。胡飞低声跟他说了几句,他便点点头,托几个相熟的街坊帮忙照看姐姐,就带着胡飞回家去取钱。
春瑛踮高了脚在巷中探头往里看,看到这里,也觉得有几分快意,程大叔这种极品,早该给他点教训了,如果再给他好脸色,他还以为别人没了他不行呢,以后就更是得意得尾巴都翘上天了。
程大娘骂到口干,终于停下来歇口气,程大叔一边求饶一边气喘吁吁地躲到院角,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身上也沾满尘土,狼狈得很,扫帚掉落的竹枝散落在他头发上,乱糟糟的活象个鸡窝。
有邻居见他可怜,便劝程大娘:“好歹夫妻一场,他既知错了,你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孩子还小呢,总不能离了亲爹,你出过气便算了吧。”
程大娘瞄着丈夫,似乎有些意动,程大叔忙扑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腿,哭道:“好娘子,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我会振作起来,多多挣银子,叫你和孩子们一辈子享福!”
程大娘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才板起脸道:“真知错了?好,我便饶了你,只是你给我听好了!若不愿流落街头,想仍旧在这里住着,就给我收起花花肠子。往后你就在我兄弟的店里打杂,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了,你才能再出门贩布!只许在顺天府境内!天天都要回家,若有一晚上没回来,以后就休想进我家的门!”
程大叔的表情有些扭曲:“这……这怎么行?我做了十几年松江布生意,如今才叫我去打杂……”
“不肯?那就给我滚!”
“我肯我肯!”
程大娘满意地昂起头:“如今入秋了,我兄弟店里剩了不少夏天用的料子,你先想办法将它们卖掉吧,不许贱卖!”
程大叔一脸难色,却只有听从的份。
见程家夫妻没再闹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春瑛郁闷地靠在巷口的墙上,不一会儿,便看到胡飞跟着石掌柜走过来。
他们跟春瑛打了声招呼,便走进了程家,不过一盏茶功夫,胡飞出来了,笑着对春瑛招手,春瑛忙跑过去问:“怎么样?骗子没得逞?”
胡飞回头看了一眼,才拉着她离开:“也算得逞了,程大叔的积蓄与房契,都被那个叫暮娘的妾偷走了,房子低价转手,方才我就是陪石掌柜去见新买主,把房子赎了回来。那骗子还诓得程大叔作保,买了一大批值钱的料子,又得了一处好店面,却两边都瞒着,悄悄转手卖出去,平白得了一大笔钱。他们本来还想再来票大的,让程大叔向几位大绸缎商订货,借口先付订金,进一批云锦、妆花罗、剪绒等贵重料子运走。幸好我及时报给了石掌柜,跟那几位大绸缎商打了招呼,才制止了。那骗子见势不妙,早早带上那个暮娘,一家子逃了。”
春瑛睁大了眼,还以为骗子只是骗走了程大叔所有的财产呢,照这么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啊!那几个被骗的人,不会把帐算道石掌柜和程大娘头上吧。
胡飞又叹了口气:“那时程大叔还不信他们是骗子,回头见家里的银子财物都没了,房契也不见,才知道自己识错了人,当即便暴跳如雷,只怪我们没早早揭穿骗局。”
春瑛嗤之以鼻:“早揭穿无数次了,是他自己糊涂不肯信而已,还有脸说是别人的错!”
胡飞低声道:“这骗局其实不难识穿。那骗子自称是常熟人,常熟来京城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咱们在朝阳门大街上摆卖,也遇过几个,想来从南到北,这一路上能遇到的常熟人便更多了。程大叔若是警醒,只需寻几个常熟人问问,便知道骗子在诓他了。想来他是被美色所惑,早昏了头,才会一错再错。”
春瑛冷笑道:“象他这种男人,发再多的誓也没用!再来一个美人,一样能把他骗倒。我真不明白程大娘为什么还要再接纳他,他先前多绝情哪?!”如果换了是她,早就把这种男人踢开了!
胡飞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没了程大叔,程大娘带着两个孩子过活,也不容易。虽有石掌柜照看,但他总有成家的一天,到时候若他的妻室不待见大姑,岂不尴尬?再说,大娘的事众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流言蜚语……”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而且程大娘踢开程大叔,对自己和两个儿子也没甚好处,若放任他潦倒,他欠的银子负的债,都要归到两个孩子身上。程大娘哪里能放下儿子?终究还是要接过去。还不如趁事情未到绝境时,尽可能弥补。先前被那骗子诓了货去的那位绸缎商,就是由程大娘与石掌柜合力安抚下去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程大叔日后知道了实情,也会觉得惭愧吧?”
他真的会吗?春瑛很是怀疑,那种“极品”的男人……她撇撇嘴,道:“不说了!现在程大娘已经压制住程大叔,短期内应该不会再闹什么事了,咱们还是专注于自己的生意吧。我听程大娘说,有意叫程大叔将云想阁今夏的余料卖掉,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还要在石掌柜那里拿低价货呢!”
胡飞倒不怎么担心:“我们又不是卖布的,只是需要纱罗料子做手帕罢了,不过一匹半匹的,没有也没关系。倒是方才我出去办事时,见到一家卖针线杂货的铺子,价钱便宜,东西也不错,咱要不要去进一些?已有好几位姑娘问我有没有针头线脑卖了。”
春瑛连连点头,又道:“这些东西比其他的都轻巧,多进些也好,就是外地的客商未必会买,还有……如果加上剪子绣棚什么的,会不会太重了?你好象才稍稍习惯了担子的重量,我怕你会太辛苦。”忽然想起贾嫂子卖豆腐脑的车子,忙抓住胡飞的袖角:“小飞哥,你说咱们做辆小推车怎么样?就象贾嫂子家那样的,咱们把货箱放在车上,推着走可比你挑担子轻松多了!”
胡飞想了想:“这玩意儿要怎么做?我不过是个新手,货箱倒罢了,推车却太难,还有……那车不好推吧?我曾见过贾嫂子推车时,她两个女儿要一人扶着一边,慢慢地走。她就住在福宁街上,不过几步路功夫,我们却要穿过半个东城区呢,横竖我也习惯了挑担,重些也没什么,就不必费事了吧?”
虽然他这么说,春瑛却有些不甘心。回了家,便悄悄去对魏公,问起做推车的事,魏公笑道:“做车要费的功夫可不小,单那轮子便不好办,你要做的是什么样的车子?”
春瑛把贾嫂子那推车的形状构造描述给魏公听,后者听了半日,却不得要领,他毕竟是非专业的木匠,春瑛也不好要求太高了,只得找附近的木匠订做。谁知那木匠提的工钱足足要三两银子,对春瑛来说太高了。他手上有好几张家俱的订单,其实并不十分想接这桩生意,春瑛只得打消了念头,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努力回忆在现代时见过的结构最简单的推车——超市购物用的那种——并把简单的示意图画了下来,又找魏公去研究。
胡飞见她这么用心,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拉她到边上道:“何必这样费事?我真不要紧。魏公也上年纪了,万一累着怎么办?”
春瑛忙道:“不会的!我把魏公魏婆打扫房子的活都接过来了,他们什么都不用干,只管这车子的事!”
胡飞又还要再劝,魏公倒说话了:“胡小哥,我老头子不要紧,这活轻省着呢!春姐儿倒把我老两口儿的活给接过去了,我们反而不好意思呢!”
“有啥不好意思的?您老人家干的是用脑子的活,我只需要花力气就行了,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哪!若换了别人,我再不敢求这样的事。”春瑛笑眯眯地冲着魏公撒几句娇,便拿起扫帚往邻居院子去了。这打扫的活她早干熟了,做得又快又好,只是在干活时,心里免不了再次起了疑惑:大少爷买了几个院子来空着,到底是怎么想的?
胡飞不知几时也跟了进来,四处打量一圈,便对春瑛道:“妹子,我真用不着那车,这几日我正想一件事。”他往台阶上一坐:“那日替石掌柜买回程家院子时,有个熟识的衙役问我怎么好些日子没往他那儿去了,是不是找不着生意?他介绍给我一个人,说是正打算卖房子,又怕买主在银钱上计较,想要找个有钱又大方的。我想起前儿那个买了咱们最贵那几盒胭脂香粉的客商,好象正打算在京中置产,便找他问了,顺利做成了这笔买卖。
他们为了谢我,两人都各封了一个红包,加起来也有五两银子呢!”
春瑛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这件事,也为他高兴:“这不是好事么?看来你在中人这一行还是挺有天份的,干脆多多兼职吧!”
胡飞听了,心里也涌起淡淡的喜悦,虽说多亏了路二叔介绍的衙役,他才认识了这回替他牵线的那一个,但奔波于买卖双方之间,谈价钱、立文书、料理杂务,他都是独自完成的,费了许多心思。除去江家油坊那次不成熟的经历外,这几乎算是他头一回在路二叔完全未插手的情况下独自做成一笔大生意,心里的感受自然有些不同。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先前专门做卖货郎,只偶尔兼职中人的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论赚钱,还是中人这行更有前景,只是他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春瑛又花了这么多心思,他有些不好说出口。
春瑛察觉到了他的异状:“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胡飞轻咳一声,打量起了周围,“这院子似乎有些旧了,怎么不修整修整?咱们做买卖时,不是常见到有外地的商人运木材进京么?前儿打听了一下价钱,原来直接从他们手中订购,要比在京里置办便宜多了!”
“我也不知道宅子的主人是怎么想的。”春瑛想了想,“咱们去问魏公吧?如果需要找木材,你是熟人,当然更可靠些。”
事关这几个宅子的背后主人,胡飞不好出面,只得等春瑛打扫完所有地方,才跟她回家去问魏公。
魏公笑道:“春姐儿怎么糊涂了?主人家哪里知道几时能搬过来?又哪里知道会不会有人使绊子?若真个修整好房子,却又不得不卖出去,岂不是白修了?再说,这几个院子是要打通了建成大宅的,大宅不如小宅好租好卖,如今这样才方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