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吸鼻子,继续道:“还有我弟弟……他今年只有三岁,可是姑太太家的青姨娘已经发话,要他两年后去陪霍家小少爷读书了。青姨娘也说过要我们全家过去服侍霍家人的话,这叫我怎么不担心?霍家待家中奴仆好不好?他们将来会不会放人?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而我自己……我现在不在浣花轩了,在晚香馆侍候霍家表小姐,我不知道自己会侍候她多久,是不是要跟着她出嫁?我见过别人一家子都待在侯府,可女儿却随小姐出嫁到了别处,青姨娘以前也是侯府的丫环,自打随姑太太出嫁,十几年都没回过家,自己还当了小妾!全家人去世了,她也没能回来看一眼……我心里害怕……所有的事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想跟家里人分开……也不想被别人安排自己的未来……”
她垂首低泣,手中的帕子已经扭成了麻花,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大,总觉得这些假设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一个阴影罩在她头上,她抬头一望,原来是周念,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帕,柔声道:“别哭,你不会遇上这些不幸的事的。”
春瑛接过布帕,小声说了声谢谢,咬咬唇,抬头道:“你怎知道不会遇上?侯府里到处都有这种事,我们家相熟的邻居,就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外地当差,家的女儿陪靖王妃出嫁了,一年都未必能回一趟家。我爹的上司小陈管事,他亲叔叔和堂兄弟就仍在太太娘家为奴,一家子分在几个地方,这种事多了去了……”她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家就算赎了身,二叔却是要跟大少爷走的,也算是骨肉分离了。
周念淡淡一笑:“这些事都是由侯府的主人决定的,不是吗?攸哥儿就是侯府将来的主人,只要他发话,你还怕什么呢?”
春瑛心中先是一动,但又很快摇头:“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呢,事事都要听侯爷太太的主意,等到他当家作主,不知还要几年。”
“那我总不是个孩子了吧?”
春瑛愣住:“你?”
“就是我。”
周念笑着端坐回原位,“你忘了当初我答应过你的事了?等我家平了反,攸哥儿便会将你一家送给我,届时我不但不会干涉你全家的事务,你们想要脱籍,我也会爽快点头的。”
春瑛心中一阵惊喜,她怎么就把这件事忘了呢?忙道:“对、对!你答应过我的!”她相信周念不会违约,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但又马上紧张起来:“那……念少爷,你家里几时能平反?我记得你离开侯府前,就已经有好消息了吧?”
周念笑着点头:“已经有两位大人得到了平反,他们都是家父生前的知交,想必好消息已经不远了。侯爷让我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春瑛面露喜色:“那可太好了!”说罢又有些惭愧:“对不起……我好象一直在说自己的事,却忘问你过得如何了……”
周念没有生气,眼神却有几分黯然:“我?也没什么,你出府不到一个月,我就离开京城了……先是到了山东边界……侯爷打通了门路,把替换我的人救出了盐场,打算在路上换回来……”他顿了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人……已经被折磨去了半条性命,大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活着支撑到约定之处……我从没见过这些消瘦的人!一想到若不是侯爷相救,我今天就是那个模样,甚至有可能支撑不了这么多年!而那人……本是无辜稚子,为了孝道才自愿做了我的替身……进盐场不过三年,他父亲便去世了,他却还要在那里苦苦挣扎……临去之时,也只求再见家人一面……”
他眼圈发红,声音颤抖,似乎有无尽悲痛埋藏在心中,却不能发泄出来。春瑛也跟着红了眼圈,忙把那块布帕递过去。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接过了帕子,才继续道:“可惜他没来得及,还好侯爷的人带来了他家人的消息,说他母亲嫁了个河间府的木匠,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还好,他妹妹在三年前嫁给一个小商人,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他是笑着闭眼的,还向我道谢,可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了掩人耳目,他是夜里下的葬,坟上甚至没有立碑……我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为了我,才害了他一辈子,他受尽苦难,死了也要隐姓埋名,我却借了他的助力,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春瑛忙道:“不是的,你那时还小呢,哪里知道这些?整件事都不是你在主导,你不过是服从安排而已!”
周念摇摇头:“若不是因为我,侯爷绝不会找上他……他小时候……原跟我有几分相像……他在盐场替我受罪,我在侯府吃穿不愁,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偶尔受李敞几句挖苦,便一直养尊处优,却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有什么脸说这种话?!回想当年,获罪的人无数,连我的至亲都被流放偏远之地,我一直留在京城里,得侯爷庇护,真是享了天大的福了!可我除了偶尔想想他们,再感叹几声那替下我的人可怜,还做了什么?自暴自弃,颓废度日……该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握拳大力打向胸口,春瑛忙拦住,劝道:“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你们都是冤枉的不是吗?你当年毕竟还是个孩子,又能做什么?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可我没脸见他们!”周念激动地道,“我过得比他们好一百倍,却还敢心生怨怼,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哪里还记得起有人正在替我受罪?我是舒服日子过得久了,连父亲教我的做人道理都忘光了,就算日后为他平了反,又哪里有脸去见他?!”
春瑛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再伤害自己:“你现在就算把自己打伤,又有什么用呢?!”
周念愣住,继而整个人泄了气:“是啊……人都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瑛盯着他,“替你服役的人死了,可其他人还活着,你应该做的是把他们救出来!还有那个人的家人,你也要尽你所能的去照顾,不是通过侯府,而是靠你自己的力量。你难道不想……为他做一点事吗?”
周念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闭上眼,喃喃低语:“春儿……”
周念擦干脸上的泪水,微微有些脸红:“对不住……这回……却是我失态了。”
春瑛笑着摇摇头,觉得现在的周念离她更近一些,不再是那个成天高高在上端着温文架子,似乎从来不会产生负面情绪的古代少爷了,见他有些窘迫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和衣襟,她很有眼色地挪开了视线,装着打量起房间内的摆设来。
虽是一脉清雅简单的风格,这间屋子却实在比过去的竹梦山居还要好些,不但四周墙面都新粉刷过,家具装饰也一应齐全。正中一间是堂屋,充作会客之用,左手边用一个大书架隔开,可以看到里头是书房。右边则是卧室,宽大的炕上摆着叠得有些凌乱的被铺,上头还胡乱搭着几件长袍,炕边的地上却放了一个木盆,春瑛认得那是洗衣盆的规格大小。
她稍稍吃了一惊,收回视线,发现书架与书案都很干净,但地面上却有不少灰尘,屋角的天花板上,甚至还有蜘蛛网。
周念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似乎更窘迫了:“咳……你别见怪,我……我不太会收拾屋子,这……真是太失礼了……”
春瑛哑然失笑:“念少爷跟我说这种话做什么?你哪里是会做这些的人?难道三清住得这么近,也没来帮你吗?”她一边问,一边随手从门后找了扫帚出来,先清理了蜘蛛网,又开始扫地。
周念忙拦住她:“不用不用,三清要帮忙,我也回绝了。他如今肩负守园之责,还要定时清理园里湖中的残叶,又住在园里,进进出出的麻烦得紧,还不如我自己做。”
春瑛奇怪地望向他:“为什么?他的小屋就在角门边上,角门离你这里不过几步路,跟以前相比,比没离得多远,何况这个门是很少有人走的,这算什么麻烦呢?”
周念淡淡一笑:“我出一趟远门,才知自己何其幸哉!明明就被贬成了官奴,却还牢牢记着自己从前的尊贵身份,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支使三清……其实他不过是我家从前的佃户之子,我偶然救了他的性命,他便舍身相护,一直不离不弃。他实实在在是我的良朋!我拿他当奴仆,未免太过分了。如今得你建议,侯爷与攸哥儿为我争取到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我也当尽我所能回报才好。既已成了奴仆,就得做个奴仆的样子来,别让人发现异状,倒害了侯爷一家。”
春瑛想了想,笑道:“这话也有道理。其实这些活真不难,只不过我想象不出你会做而已。看样子,似乎适应得差强人意?”
周念抬袖掩面:“休要笑话,我从前在竹梦山居住时,也做过些轻省活,只是洗衣打扫却是头一回……其实我现今比刚开始已经强多了,至少书架书桌擦得还算干净。”
春瑛偷笑,忽而想到:“那你吃饭怎么办?我刚才进院子时,好象没看到厨房?”
“平时我在外书房当差,跟那里的小厮一块儿吃饭,只有晚上会回到这里来。”周念感到自在一些了,“我特地交待三清不用为我做什么,让我自己试试看,如今我是光明正大回侯府来的,就算是为了侯爷和攸哥儿的安宁,也要把戏做足了,以免叫人看出破绽。”
他抬头望向春瑛:“最初我提出这个请求时,不论是侯爷、攸哥儿还是三清,都大加反对,只是拗不过我,才勉强应了。可是在外书房,侯爷还是指了一个小厮给我打下手,攸哥儿更是时不时找借口让我多吃些补身的食物,我不在家时,三清便会悄悄上门来替我做活。方才把话告诉你,我还担心你也会反对,如今总算松了口气。”
春瑛笑道:“又不是什么重活,年少爷偶尔运动运动,对身体也有好处。我看他们是太习惯护着你了,生怕你受委屈。不过……”她转头望望四周:“你也不必太过死心眼了,打水洗衣服这种活,就算是侯府的小厮也不是人人都自己做的,你能学会自己打扫房间,照顾自己,也就够了,总不能连做饭缝衣服都学会吧?这院里似乎没有井,要用水还得从别处打,这些还是交给三清吧,念少爷的力气应当花在给家人平反的正事上,而不是费力地老远去提水。”
“你这丫头……”周念听了哭笑不得,叹气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敢吃自己做的饭菜,穿自己缝的衣裳……你的话也有道理,那就请三清替我提水吧。水井在巷口的第一个院子里,虽然不远,我提一桶回来,却只有不到半桶可用,三清还要一路跟着,脸拉得老长。”
春瑛想象到那个场景,也觉得好笑:“反正他都跟了一路,索性就叫他去吧,省下功夫做别的事。对了,念少爷,你在这里住,又在外书房当差,那你是每天来回吗?走哪里?!”
“自然是从二门出来。”周念微笑道,“我这次是光明正大地走,想热闹些,便从前头大门绕街上过来,想清静些,便走后街。我一向是早起进府,天黑后才回来的,今日原是听攸哥儿说你会来,才特地请了假侯在家里。”
春瑛隐隐有些担心:“那……梁太师的人不会为难你吗?”说是后街,其实外人还是可以进来的,这里离其他有人住的院子相当远,万一有事,可是没处躲去。
周念道:“不怕,三清就在左近,有任何动静都瞒不了他的。况且区区一个周念,梁大人还不会放在心上,他顾忌的只有侯爷”他朝门外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听说你申时前就得回去?恐怕已过了未时了。”
春瑛一看果然是,忙忙拾起包袱,道:“那我先走了,有空一定来看你!念少爷……”她顿了顿,“你要多保重,一日三餐一定不要忘,晚上也要早点睡。万事都看开些吧,要记得,平反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不是吗?”
周念回了她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让春瑛的心情变得很好,连从父母亲那里碰钉子带来的郁闷也消散了大半,她很安分守己地继续在晚香馆做活,跟玲珑学霍家的规矩,闲时与十儿、桑儿和南棋一起做针线,偶尔巴结一下青姨娘,又想了两道汤品建议给姑太太试喝,自然又得了几回赏赐,只觉得日子过得还算舒心,连玉兰也没再来纠缠了。
只是姑太太的病却时好时坏,本来已有了些起色,进了五月后,因院中玫瑰开放,她陪着老太太赏了一回,当晚便开始发烧,吃了药,烧退了,又开始睡不好,吃不好,只能靠每天半碗粥油、半碗参汤支撑着。
霍小姐哭红了眼,青姨娘的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有个小丫头冲撞了她,她竟然一怒之下,把院里的树都踢折了。霍小姐不好说她什么,为了避免残树有碍观瞻,只得命人将那两株晚香玉都砍了,待前往老太太处请安时,才向外祖母赔罪,自然是小事化无。
兴许是新换的大夫医术了得,姑太太渐渐地又好了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每顿也能吃下一碗稀粥,清醒的时间渐渐增多,甚至可以陪着母亲说笑几句了。侯府合家欢庆,老太太更是高兴得连声说要奖赏晚香馆众人。霍漪趁机向外祖母请求,想回霍家老宅处理一下家务,再看一看多日不见的弟弟。
老太太自然是一口应了,只是提醒她不要耽搁太久。倒是安氏神色有些异状,晚上探望过生病的小姑,便来到外甥女的房间,看着地上的衣箱,笑着劝道:“哟,瞧这架势,难道是要回去久住?不是舅母多事,你母亲如今还病着呢,见不到你,只怕心里会不好受。”
霍漪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柜中,躬身下拜,待安氏开口免礼,才淡淡地道:“只是几样用不着的物件,放在这里也是占地方,漪儿便想着,送回旧宅去也好。这次回家,是为了探望弟弟,料理家务,用不了几天功夫。母亲若想见我,随时都可差人去将我唤回来。”
安氏叹了口气,坐下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又要照顾母亲幼弟,又要料理家务,实在是辛苦。我记得去年办完你父亲的丧事后,你也病了一场?后来又要侍疾,又要赶路,进了京,也没见你闲过,身体不要紧么?你年纪还小,千万不要熬坏了身体,将来就不好办了。”
霍漪心中犹疑,实在不明白这位舅母的用意,只得顺着她的话福了一福:“谢舅母垂怜,漪儿无事。”
安氏一脸怜惜地搀她起身,又轻轻带到床边坐下,亲近地抚了抚她的发鬓,柔声道:“漪儿,舅母知道,你从前就在南京长大,从没见过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一家,但两家年年来往的信也不少了,你当知道咱们是骨肉至亲,有什么为难处,尽可以告诉我们,舅舅和舅母一定会给你办妥的,你可不要跟我们客气呀!”
霍漪心中一动,低了低头:“漪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