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眼圈一红,忙撇开头不自然地笑笑:“我还能哭什么?自然是你父亲了……”再擦一擦眼角,她忍不住吐苦水:“好孩子,你给母亲评评理。我何尝做错了什么?!你安大哥一向是个伶俐的,知道我受了王家人十几年的气,寻着机会,便替我出气。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编排了许多难听的话,竟是挖了个坑叫他跳呢!如今李氏族中,已有几个族人叫自家婆娘来敲打我了,若不是我拦着,她们还要往老太太跟前去呢!你说这起子人居然拿起长辈的架子给我脸色瞧了!呸!她们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平日里只会巴结咱们家讨银子的,靠着你父亲,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如今却要跟我翻脸!我教训下人,是我自###跟他们什么相干!偏你父亲胡涂,反倒帮着他们来骂我……”
李攸心中暗叹,面上却笑道:“母亲,您说得是。祖母身上正不好呢,若是引得她老人家生气,加重了病情,就是我们不孝了。孩儿并不知道这些都闹到族人面前去了,却不好闹大的,万一连族长都出面了,却是打父亲的脸。还是把事情平息了吧,母亲您多担待些,赔个笑,也就完了。”
“凭什么?!”安氏不服气,“这事儿明明不是我的错!你不说帮着你母亲,怎的跟你父亲一样,戳我的心窝?!”
李攸忙赔笑道:“并不是孩儿不帮母亲,只是怕祖母知道了,倒骂母亲一顿。母亲又不能辩解,启不是吃亏了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父亲不过是一时不快,说几句重话,回头也就忘了。”
安氏想了半日,才勉强接受了。李攸又哄了她几句,见她神色平静下来,才试探地道:“说起来,安大哥也做得太过了。别说后街还住着许多叔伯长辈,即便都是咱们的家生子儿,不管心里如何想,也不好当面做得太过的。祖母还在呢,那都是她旧时用过的老人,叫她知道了,一定要算到母亲身上来。安大哥这回真是连累母亲了!”
安氏叹道:“他也是替我出气,你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从前王家人为难我时,你还没出没世呢!”
李攸笑道:“那都是老皇历了,况且那时得意的,也是从钱的王总管。如今咱们家里姓王的这几户,都跟王总管成仇人了。母亲难道不知道,二哥也把他们当仇人了么?”他拉着母亲的手撒娇:“儿子都把他们收伏了,若是母亲还这么着,岂不是说儿子不中用?护不了手下的人?母亲,您就当疼我吧!”
安氏被他逗笑了:“你这猴儿,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那般淘气!你想要人使唤,家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么?不然上人市里买几十个回来也就罢了。何苦便宜那起子黑心秧子?”
李攸手上一顿,又接着撒娇:“儿子就要他们嘛!想想,儿子带着他们在二哥面前走过,不停地使唤他们,他们还毕恭毕敬地,那多痛快?!”
安氏伸手往他脑门上一点:“罢了,就依你!若他们不听话,就来回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立马儿就把人卖了!”
李攸暗暗松了口气,玩笑着又撒了回娇,到临走时,才状作无意地问:“我方才进来时,恍惚听见有人说,曼如又惹母亲生气了?!她又干了什么?既然这样淘气,索性撵出去乾净!”
安氏叹道:“她也是一时糊涂。这事儿你父亲发话不许家里人再提起的,你也别去问了,是谁在议论?回头我叫人掌嘴去!”她摸了摸儿子身上的衣裳,忙叫人拿斗蓬来,才道:“这丫头是可惜了,模样儿好不说,素日服侍一向是尽心尽力的,说话做事也还算伶俐,偏你不喜欢。就这么放出去,我舍不得,可留她下来呢,又怕她闯祸,因此也烦恼得紧呢。”她揉了揉太阳穴。
李攸暗暗咬牙,真不知道曼如又在母亲面前说了些什么,居然又叫她哄成了?!他本来还打算放过她的,可她既然无事也要寻些事来,算计他身边的人,就别怪他心狠了!
于是他笑道:“母亲怎的糊涂了?现如今倒有一个极好的去处,不但她能称心如意,您也能顺心如意!”
安氏忙问是什么,李攸问道:“二嫂成日家惹母亲生气,也不知道规矩,偏她仗着娘家和几分容貌,拿捏着二哥和母亲作对。我想着,但凡男子,总是爱色的,二哥因二嫂长得好,便让她三分,连她的坏脾气也忍了,若是有一位温柔体贴的美妾,想必能把他放在二嫂身上的心收回几分来?我虽不喜欢曼如,却知道她极会看人神色,也极会服侍人的,她长得又好,索性把她给了二哥,只说是为祖母的病冲喜,抬举她做个姨娘,孝道为重,想必二嫂也不好反对的。”
安氏听了十分意外:“这……也太便宜李敞那臭小子了吧?!况且曼如是你的贴身大丫头!”
“她如今是母亲的丫头,嫡母把心爱的丫头送给庶子为妾,原是一桩美事。”李攸脸上的笑容温柔了几分,“母亲想想,二嫂那个脾气,二哥能忍多久?听说二嫂生气的时候,连织画都不许进屋服侍二哥呢!二哥冷了、饿了,只能找花姨娘和二妹妹去,好不可怜。您是嫡母,心疼儿子,谁敢说您不对?”接着压低了声音,“若是二哥有什么异动,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在他身边,您也能知道些动静呀?
将来等二哥分了家,他的事儿,您也有法子打听,省得他出什么妖蛾子……”
安氏已有几分心动了,越想越觉得儿子的提议好,只是还有顾忌:“老二才成亲几个月,这时候给他纳妾……”
“横竖是为祖母冲喜的,再等就没意思了。再说,梁家那样可恶,何必给他们脸面?”李攸见母亲已经意动,便多加一把火,“母亲一直想抬举曼如,可惜我不爱她那样儿的,如今不正是好机会?二哥也挺喜欢她,从前还问我讨过她呢,只是我没答应。由此可见,二哥得了曼如,必会宠她的。曼如年纪也不小了,又长得这般容貌,再耽搁下去,就怕她生了不好的心思,没得叫人生气!”
他这话其实是指曼如有可能会使手段爬上自己的床,但安氏一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侯爷曾说过曼如美貌的事来,顿时觉得吞了只苍蝇般黑了脸:“既然老二喜欢,我便寻机会抬举了曼如吧!省得你父亲总说我不够慈爱呢!”
李攸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撒了一会儿娇,才告辞而去。安氏吩咐婆子丫头送他回院,还嘱咐道:“今儿晚了,别再到外书房去,免得过了病气。”
李攸笑道:“周哥哥如今在家呢,并了怎会在外书房?母亲放心。”
安氏嗔了他一眼:“原先还罢了,如今他是这么个境况,即便没有病,你也别去见他了!”
李攸脚下一顿,只觉得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回头笑笑,便低头走了。
走到半路,李攸把跟着的人都赶走了,收了笑容,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着,只觉得心里累得慌。
为什么对待亲生母亲,都要使尽心机呢?但凡母亲能安份一些,别那么固执要强,或是在作决定前多为他这个儿子的处境着想,他也能轻松一点。
现在事态还不算太严重,父亲……目前的精力都在朝堂上,最近范家舅舅似乎在谋求原本属于霍家的南洋船队的经营权,并劝说父亲从旁协助,父亲连周家的案子也没空多加关注了,对母亲纵容下人闯下的祸,应该只是生气而已。除非李氏族长亲自开口,不然父亲是不会对母亲做什么的。趁这个机会,要想办法多劝劝母亲,让她远离安四奎那种小人,再想办法弥补她做错的几件事,等到父亲有空关注家中内务时,事情早已平息下去了,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几口气。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不好说什么,但有这样的例子在前,他清楚地认识到,将来的妻子人选一定要谨慎,若不能足够聪明能干,至少也要是个贤慧安份不会给自己制造麻烦的女子。
本来霍家表妹是个好人选,除了稍有些冷淡和左性外,其他都好。家务上也通,只可惜落花有意……
不行,母亲对未来儿媳的要求想必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大信得过她的眼光,还是要事先找人去打听京中差不多人家的适龄女儿的情况,以防万一——等祖母病愈后,请她老人家做主最稳妥不过了,否则,等母亲看好了人选,自己想要反对就费事了。
母亲这样的性子,明明最是固执自负的,为什么那曼如就每次都能说服她呢?那丫头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是贯会做小伏低,又会顺着母亲的心意说好话罢了。这回春瑛扯上她,想必是那次失火事发了,照理说,母亲既然打了她板子,就没理由会轻易饶了她呀?
罢了,不管她用什么花言巧语说服了母亲,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到了二哥手里,任她在狡猾也是无用的。二哥只种美色肉欲,未必真的对曼如很有兴趣,若她不是自己的丫头,他大概只是嘴上挑播几句,回头仍就忘了。即便是二嫂这样的美人,他也就是当面哄哄,背地里还不是抱怨个不停?
李攸不担心曼如得宠后,会背叛自己母子反助二哥一臂之力,且不说二嫂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二哥那人,只要让他知道当年被赶到山上,有曼如出的一分力,他便绝不会让她好过!
李攸暗忖,若曼如能乖乖为母亲和他所用,他倒还能仁慈地放她一马。等母亲宣布消息后,派人去“提点”她一下好了,免得她不甘心,闹出什么事来。
想着想着,他已经回到了浣花轩,立下带着小丫头侍候他脱了外衣,换上家常衣裳,胭脂去了铺床。李攸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翻看,不经意地问:“我不在家时,外头可有人来传话?”
立夏忙道:“差点忘了,有个婆子捎了点染的口信来,说是明日出门的人已找到了,另外,药也送到了。是谁病了么?”
李攸手上一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他给祖母和父母请过安,便转道去了花园,穿过树林后的角门往周念家来。枣树下,三清正用泥炉熬药,满院尽是阵阵药香。
三清抬头见了他,又无言地低下头去。李攸心里发沉,问:“他可好些了?”三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累,没精神。”
李攸暗叹一声,推门而入,只见周念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脸热发着发白。他见状不由得鼻子发酸:“事情还未到绝境,你何必如此?”
周念还还转过头望他,淡淡一笑,撑起上身,李攸忙过去扶他坐起来。
坐稳了,周念才道:“罢了,世间之事,原不可强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如今好歹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比从前已强了许多。”
李攸听他说淂豁达,眉间的郁色反倒深了,便劝道:“原是梁太师当了缩头乌龟,刘戚两家得意,恪王不甘寂寞,才跳出来闹事的。只因他拿了一个孝字来压圣上,圣上才奈何不了他。等他坏了事,谁还会在意他几句胡言乱语?你十几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等不得这两年?”
周念笑笑,不再提这件事:“昨儿我提过的,春瑛受刑的事,你可帮我问过了?”
“问过了,她只挨了两板子,没什么要紧。如今一家子都在庄上呢,平安得很,你不必挂念她。”李攸顿了顿,又道,“你还想着她呢,她却想着出去,倒枉费了你的心意。”
周念微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心意?她曾经救过我,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昨儿原是我一时慌了,竟把她的事丢开,真真对她不起!”又拿眼盯着李攸,“你也别埋怨她,从前你自己也说过,这孩子与别的丫头不同,颇有主见,那时你还夸奖过她呢,怎的如今她有自己的主张,你倒恼了?我说句无礼的话,当年她救我,于我有恩,于你们家,未尝没有好处,只是贵人多忘事,如今怕是没人记得了。”
李攸讪讪地:“这话又从何说起……她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丫头……”
“她当年救我,却未必是念着对侯府的忠心。”周念道,“她原是待我极好的,不管我是世家公子,还是落魄的家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她一直没变过……人情冷暖,世事变幻,我这一二日经历过的,定比先前一二十年还要多,细想之下,越发记起她的好处。若是因为我一时不察,害她受苦,教我如何忍心?我如今病着,又无能为力,只好托给你了,你好歹要保她一个平安才好。”
“她自然是平安得紧。”李攸忙道,“你别操心这些了,我还要跟你商量你家的案子如何撕掳呢!”劝了几句,见三清送药进来,他忙拿本书把药扇凉了,又督促着周念喝下,才放心离开。
走在路上,想起周念的话,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不知王家的人出发没有,还是去一趟,补上给春瑛的口信好了……
春瑛还没等到李攸的口信,便先迎来了得到消息后赶过来的姐姐姐夫,以及胡飞。
秋玉拉着母亲的手,哭得眼睛都肿了,哽咽道:“爹、娘,你们放心,我这一回去,就把弟弟接到家里来。正好我家里也有孩子在书塾上学,叫弟弟一块儿去好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弟弟的日常起居,我自会打理妥当,你们别担心,若缺什么东西,就托人送信来,我会尽快办好送过来的。”又打量房子:“这屋子这样简陋,如何住得?晚上风冷么?到了冬天下雪的日子,可怎么好?”转头对丈夫说:“当家的,你寻几个人来,替爹娘把这屋顶修一修可好?”
陆仁义忙道:“方才卸车上的行李时,我已经托人去找了。恰好庄上有几户人家都在串瓦(注),小青瓦、筒瓦与灰泥青灰都是极易得的,等吃过饭我就找人来。”秋玉这下才放下心。
春瑛问:“姐姐,你来之前,可有到府里打探过消息?三少爷回家了吧?他怎么说?”太太做的是错误决定,如果侯府其他主人知道了,想必会改正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