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大酒店,东街街头。
江楚立在角落里,雪慢慢下得大了,落在他肩上、头上,像是一尊站立的塑像,满身积雪,无声无息。
“——慢!”
一声拖着长腔的声音响起,车夫停下了脚步,放低了口子,车帘被撩开,里面赫然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枯瘦的面皮像是贴在骨头上一样,深凹的两眼仿佛一对儿鬼火,紧紧盯着前方。
老者抬脚走下了黄包车,微微佝偻着身子,一头短发发白,手里还提着杆旱烟袋,嘴凑在暖玉精雕细琢的烟袋嘴上吸允着,吐出口烟圈来,在雪中袅袅散开。
他抬手在黄包车杆敲了敲,鎏金的金属烟锅砸在上面,叮当作响。
车夫会意,无声的拖着黄包车离开。
江楚睁开了眼,抖了抖肩,身上积雪尽数落在脚下,他手里抱着的那杆大枪便显露了出来,枪尾嵌在地面的裂缝里,笔直的立着,血槽在上,枪刃指天。
“等我的?”老家伙嘿嘿笑了声,老眼眯着,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翘起。
点了点头,江楚上前了一步,整个人才彻底恢复生机一样,视线毫不示弱的和他对视,“金五爷,等候您多时了。”
“小子也真是够胆量。”金五爷抽了口烟嘴儿,无奈的在后脚跟磕了磕,抖落些烟灰。
他低头从口袋里取出纹绣飞鹤的烟荷包,两指捻了些末儿,放在了烟袋里,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火柴。
江楚笑了笑,上前从白色西装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划亮了光芒,为金五爷点了烟。
老家伙满意的点头,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满足的抽了一口,搭在烟杆中间的二指一拨,烟嘴儿朝外,对准了江楚,抬头问道:“山东旱烟,绝对够劲道。”
“小子,要不要尝尝?”
“不了,我还是习惯抽关东卷烟。”江楚低头点了根亚布力,吐出烟圈儿。
他将烟推了推,问道:“金五爷要不要试试?正宗的关东烟,绝对的上品。”
“不用,不用...”金五爷眯眼摇头,手一拨,又将烟嘴儿拨了回来,抿了口,笑眯眯道:
“人老了,抽了一辈子旱烟袋,真要换,一时怕是适应不了。”
“谁适应不了,您老也不该适应不了啊。”江楚夹着烟,语气里夹枪带棒。
金五爷这种人老成精的家伙,哪里还听不出他这话里的意思,闻言只是笑着摇头,“这不一样,天下大势,人也只能顺着,总不能逆着来。我适应不了,为了这颗活了这么多年的脑袋,也要适应适应。”
“当年大清立国,清军入关,留头不留发,多少人哭喊着反对,闹得天下大乱。”
“结果呢,死了多少人,砍了多少头,最后还不是被摁下来了,大清依旧是坐拥天下几百年。”
“日本人再弱,也弱不过当年满人八副甲,赢不了赢不了...我这把老骨头,其实也就是想多活几年。”
老家伙缩着脖子,吐出口烟雾,“说我贪生也好,怕死也罢。人生在世,活到我这个岁数,名声也多少是看得淡了,只想好好活着。”
有人愿意为义而死;有人却只想苟活偷生,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江楚默然,对于金五爷的选择,他真不能说些什么。
只是人各有志,双方本就不是一路人,立场对立,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
老人家这般岁数了,决定了的事,不是轻易劝几句就能回头的。
“我以为,今晚该是关东鬼那老家伙出面的。”金五爷叹了口气,望着江楚的视线里满是惋惜。
“你还大好年华,平白死在了这儿陌生的奉天,可惜不?”
“你那师傅,可不敢踏进东北地界,日本人早想弄死他了,你死在这儿,没人给你收尸。”
“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生死间我也淌过不止一回。也不劳您老费心,宫家人会为我收尸,形意门会为我报仇。”
“哦...”金五爷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寂静的街道,全无一人走动。
“不愧是宫家的地界,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隔绝外面,厉害。”
江楚摇头,也不承认,却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金老爷子你,一生的名望,都毁了,可惜么?”
“名望能吃吗?人活着就好...”金五爷笑眯眯的回应。
“可惜...你活不了!”江楚眸子里厉色一闪而过,右脚猛地后踹,那枪杆前倒,搭在他肩头,被顺势压下,枪尾翻天抡过一圈,朝着金五爷迎头便砸了下去。
老家伙那身子干瘦佝偻,可一瞬间反应却动若脱兔,步子一挪,轻易的闪开,枪刃翻转而下,砸在青石上,直接切开冻雪,铛的一声脆响。
江楚脚下一顿,右手握住枪杆一翻,抽枪便要回身。
不曾想,金五爷手中旱烟袋一转,烟锅下翻,径直搭在枪杆上,拨带枪杆外摆,有一股力道便随之延伸。
江楚皱眉发力,死死握住枪身,想要掀开烟锅,却被金五爷凭着一只手死死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