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太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位热烈的情妇竟然为梁先生殉情了!这让曹太太情何以堪!
曹太太结交的闺蜜们都蜚短流长,制造出各种不堪入耳的闲话。曹太太气病了,住进了教会医院里。她雇佣了一个修女护士,精心的伺候她。
等到康复痊愈以后,她公正了梁先生留下来的遗产,开始了孤凄的孀居生活。她深居浅出,和熟人们彻底的断绝了来往。她写信对上海婆家的男女们说,她要一直守着,不再嫁人了。其实,她不敢抛头露面的去相亲,是因为惧怕被帮派大佬的马仔们盯上。
她岂能为梁先生这个没良心的种子守寡!他不配!
当初,梁先生还在世的时候,热衷于研究巴黎的房地产行情,早早的买好了两套公寓,楼上楼下各一套。曹太太把楼下的那套公寓租了出去。
八年前,顾春霖刚来巴黎大学留学念书,攻读商科,实在住不惯华洋夹杂的集体宿舍,忍受不了巴黎本地舍友们的喝酒、闹事、泡女人。半年以后,他向学校申请在外租房住。
他四处找房子,正好从这条老街上经过,听到曹太太正和邻居用上海话交谈,不由得凑了过去。在国内,陌生人遇到陌生人哪里肯废话呢?就算问个路,也很难遇到热心肠的人。可在国外,中国人遇到中国人,都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一见面,那份亲切感油然而生,竟然有说不完的话。
春霖说出了自己四处找房子的苦衷,引得曹太太倍觉同情。那会儿,楼下的那套公寓正好空着了。隔三差五的有人来看房子。他们来看房子。可曹太太却看他们。她觉得,那些人都是市侩,精打细算,老于世故。她不肯把房子租给他们。
她的眼光很毒,看出春霖是个老实人,又可怜他是个留学生,便把房租压低了一些,租给了春霖。
春霖的家境一般,可每月的生活费用充足。
父亲在《申报》做小编辑,不善交际应酬,做到老还是普通编辑一枚。母亲倒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是虹口一所中学的教员。夫妇俩人育有两男一女。春霖的上面有哥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自小到大,他没有饿肚子,可也没有享受过大富大贵的奢侈生活。他的哥姐都进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了。毕业后,长兄在纺织工厂做实习工程师。姐姐在一所教会中学里做历史课教员。
春霖不甘落后,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圣约翰大学。他不善言辞,性格内向,一门心思的念书做学问。每次大考结束,都能拿全奖奖学金。另外,他也是个勤快的人,利用课余的时间找事情做,给公馆的少爷小姐们辅导功课。
赚到的钱虽然不多,可长年累月的积攒,也是一笔积蓄。
因为课业成绩优异,再加上他父亲通过报馆主编的关系认识了校长,他被推荐为公派留学生候选人。运气好,他没有被强势的关系户们顶掉,随同九个同窗们远赴巴黎留学。
他照旧发愤图强,能拿到巴黎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每月按时收到父母和哥姐寄来的生活费。另外,他照旧利用课余时间找事情做,在华侨开的皮货公司里当会计。
他租住了曹太太的房子,享受了充足的清净和自由。可巴黎毕竟是座消费高昂的城市,每月的吃穿用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白水煮卷心菜,酱油拌饭,菜叶子沙拉,黄油面包……都是穷留学生们的日常必备菜肴。
春霖虽然没有苦到这个地步,可他的居家生活也是很节俭的。
梁先生在世的时候,他和太太一直没有孩子。春霖来的时候,曹太太已年过不惑,自觉膝下荒凉,不得不考虑以后的养老之事。梁家的二房和三房都有男孩子。可曹太太压根就不愿意回上海。
她深知,梁先生的手足兄弟们都眼巴巴的惦记着她的家产。再说了,她的几个侄儿虽都成人,可都不成器!一个个吃喝嫖赌,沾花惹草,把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的响。她哪里敢指望那些人渣祸害们给她养老呢!
她现在根本不敢和上海那头的婆家亲眷们往来,只和娘家的人频繁通信。
自从春霖搬来以后,曹太太便冷眼观察着春霖。她的心里有几条衡量人的标准。她没念过几年书,对人的衡量标准都是很世俗的,经验化的。她眼瞅着春霖课业成绩优异,为人踏实,能吃苦,还能在外面兼事赚外快,心里便打算认他做干儿子。这说出去多风光呀!
她欢天喜地的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春霖,原本以为春霖会兴高采烈的答应。他要是成了梁家的干儿子,就能在公寓里白吃包住,做养尊处优的少爷。将来,他在这里娶亲生子,等曹太太百年以后,他能赚到两套房子,还能继承梁家的所有财产。
天底下,这么划算的事情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谁要是被这个超级馅饼砸到,不赶快捡起来感恩戴德,谁就是十足的傻子。
可春霖却不答应!
他说,他不习惯给别人当干儿子。他觉得很尴尬,反而觉得住在这里不自在了。曹太太没办法,只好打消了心里的念头。以后,她和春霖照旧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可春霖却时常帮衬着曹太太,各种杂事都肯帮把手。
曹太太觉得,只要春霖肯帮衬着自己,照顾着自己,何必在乎名分呢。
春霖留学结束的前一年,曹太太的母亲得了肠痨,请医不治。曹太太的兄弟给她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请她回上海见母亲最后一面。曹太太推拖不得,订好了船票,匆匆收拾好了行李,坐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上海滩。
她回来的时候,戴着重孝,也带来了上海的本帮特产,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烫一头短发,偏偏故意耍俏,把头发规整到脑后,用一根南洋产的手工编织五彩麻绳扎住。麻绳上垂着三道细珍珠串起来的流苏,滴滴答答的,一直垂到了她的肩胛骨窝。
她的额头窄,让人觉得温存婉约,很有淑女的闺阁味道。眉毛是精心修整过的,又被深灰色的眉笔细细的描过。一双俊俏眼秋水迷茫,藏着心事。鼻梁岿然高挺。长相吃亏的地方在嘴巴。她的嘴稍微显得小了点儿,可又比樱桃红唇大。每次化妆,她特意用唇膏扩大了唇部的范围,可又不那么的夸张。
她的身材高挑。春霖的个头超过一米八。她的头顶能达到他的眉骨。
她穿着南洋女人流行穿的丝绸盘扣短襟褂子。衣服底子是佛青颜色的,上面绣着形状各异,精巧别致的吉祥图纹,有形的花草和抽象的符号交杂。花朵是白色的,符号是墨蓝色的,淡泊素雅,显得诗意莹然。
她腿上穿着一条米色的细腰阔腿裤。喇叭形状的裤腿实在太肥大了,看起来像是摇曳的裙摆。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奶白色的系带高跟皮鞋。
她看人的眼神显得兀傲。虽然眼睛里流淌着盈盈的笑意,可让人不觉得亲切。